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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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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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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老猫

1

猫和我们最亲密,小时候,最先听的故事是猫和老虎的故事。

那时,我们村子里山上树木特茂密,藏得住老虎。晚上,老虎喜欢来吃山边人家的小猪,从小猪的锐声叫喊里,知道某某家遭遇了老虎的偷袭。有时,老虎昂地一吼,山谷响应许久。我们都怕老虎,晚上不好好睡觉,大人就说,听,老虎在叫。我们立马乖乖地睡着了。夏夜,月亮明晃晃的,在老银杏树下乘凉,祖母说,猫不怕老虎。我们很惊奇,齐声问:“凭啥?”祖母摇着芭蕉扇,眯缝着眼睛,含笑说,你们小孩子咋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傅哩。啊!我们又齐声惊讶。祖母娓娓道来:猫和老虎是同一个家族,可老虎长得太大,很笨,什么都不会,猫就把逮耗子的本领教给了它。老虎记住了,就逮了一头野羊吃了,又逮了一头野牛吃了。得了意,老虎想:本领都学到了,只有猫师傅比自己强,要把猫吃了,自己就是大王了。就去逮猫,一扑,猫一纵,便上了树。猫早留了一手,没有教给它上树的本领,猫在树上喵——喵——,故意气老虎。老虎蹲在地上干瞪眼。

祖母讲时,黄猫的利爪沙沙地爬搔着老银杏树爬了上去,趴在树杈上,瞪着一对闪闪的眼睛望着我们,得意洋洋地听呢。这只猫,除了四个趾爪是白色的,浑身金黄,是祖母捉回来的。

黄猫那时年轻,是一只母猫,它生了猫娃,不准我们看。如果我们偷看了,立马搬家,叼着猫娃的脖子,一跃,上了房檩,藏到别处。我们看得不敢出气,想:“它会不会把小猫咬死了呢?”

家人中,黄猫与祖母最亲,每次祖母从外面回来,走在前坡大路上,就欢叫着跑去迎接。黄猫捉回来时,还没有完全断奶,是祖母用面糊拌红糖喂大的。长了一岁多,一天,又不知吃了啥,又吐又拉稀,眼看就要死了,祖母到兽医站拿了药,喂了几天,才救活。

黄猫是祖母的最爱,是祖母的伴儿。

祖母头发全白了,可还是留着长发,挽着髻。祖母每天清早都在院子的银杏树下,用桃木梳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祖母的动作轻轻柔柔,眼神轻轻柔柔,边梳边念叨:一梳梳到头,洁心不染尘;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此生共白头。黄猫在祖母脚边绕来绕去,听着祖母的念叨,间或“喵”地叫一声,像在欣赏似的。

祖母去做事了,黄猫就“喵”“喵”地跟着。在田头,它跟着;在山坡,它也跟着。一次,祖母在屋后的山上耙树叶垫猪圈,黄猫突然扒着一层厚树叶,愤怒地大叫。祖母正准备去耙的,见了,立马闪开,只见一条眼镜蛇从里面钻出来,向山下跑了。祖母吓得心脏朝外蹦。

祖父离世了,黄猫给祖母最大的帮助是,天凉了暖被窝、暖脚。一到晚上,黄猫就先钻进祖母的被窝,等祖母睡觉时,暖和和的。夜半,黄猫巡夜后,依然钻进祖母的被窝,睡在祖母的脚头。冬天,即便是白天,它也睡在祖母的被窝里,时时把被窝弄暖和。

祖母无论有什么体己话,都说给黄猫听。它偎依在她怀里,耐心地听不说,还不时地“喵”“喵”地与她对话。那次,我无意中从祖母睡房的窗户里看到她和黄猫说着话,流泪了,黄猫在她怀里直立着身子,用它的“手”给她擦泪,用它的脸蹭她的脸,像抚摸似的。看得我眼睛也湿湿的。

2

祖母愈来愈老,背更驼了,弓着身子走路。腿脚也不灵便,拄着拐杖还走得摇摇晃晃的,总担心她会摔倒。

活动范围也愈来愈小,就是她的睡房和院子。她的睡房在东偏厦里,和院子只隔着一道门槛。院子东头是那棵老银杏树,腰身有大木脸盆粗,祖母靠着它坐很安稳。天气晴和的时候出来晒太阳,或者在炎炎的夏日里乘凉,这儿都是祖母的最佳去处。

她坐在椅子上,靠着老银杏树,拐杖放在腿边。她坐稳妥了,就唤黄猫。黄猫听到祖母的呼唤,就从老银杏树上随声而下,趴在祖母肩头,祖母的脸庞就舒缓下来,带着喜色,在树下摘菜、捻麻线、制各种腌菜,细碎的阳光在她银白的发间跳跃,显得生气多了。

后来,她连院子也去不了,两个膝关节都坏了,站都站不住,凭她自个儿的力量过不了这个门槛儿,她多数就待在睡房,坐在圈椅里。她更怕孤独。黄猫走开一会儿,就会问,猫呢?猫呢?她更怕冷。我刚推开门进去,她就说,快把门关上,别让风进来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太阳透过窗纸涌入房间,照着她,她还说有风,冷啊。黄猫是她的取暖器,搂着黄猫,她才感到舒适。

一大家子,做活的做活,上学的上学,她整日坐在圈椅里,对着窗户度日。这把藤条圈椅,以前放在堂屋楼上,没有人坐,祖父生病后,拿下来祖父坐了的。那时,他们的卧房不在这间,在正屋的东头。祖母住这间屋后,就把它放在自己的床前。窗外是园田和山边,再远一点是农田。山边有祖父栽种的杏树、梨树、核桃树、板栗树、柿子树,现在都长得超过了屋顶。

祖母叫傅莲芝,是解放后,祖父给她取的名字。她是村子里唯一识字的老人,她虽不是出生大户,但也是世代读书。她下嫁给一介靠行医为生的乡村寒儒,不仅给这个大家庭带来了美貌,还带来了风度和教养。可是,贫困的生活,使她本来用来弹琴的纤纤玉手却要烧火做饭、锄草割麦。她生了十个孩子,养活了五个,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和祖父一起含辛茹苦把五个儿女养大成人,给他们娶亲成家,生生不息。现在,她的生命到了末期,她整日默默地坐在圈椅里,是在怀想往事呢?还是什么也没想呢?

她很少说话了,也不再自说自话,说给黄猫听了。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好像在等着什么的到来。

她的日子寂寞、孤独又漫长,真正是“日长似岁”。

3

我轻轻推开了祖母的房门。

是丫丫啊,丫丫回来了。其实,祖母并没有看到我,她的圈椅对着窗户,背向门。她没有看到我,我也没有喊她,她却说是我回来了,我心里有泪水往上涌。我连忙走到她面前,贴着她耳朵大声说,奶奶,是我回来了。我拉起她的一只手,抚摸着,蹲着身子,看着她,问候她。

你有两个多月没回来了。她说着,眼睛里有一层泪光在闪。我眼睛里也有泪珠在打转。我刚到镇上工作,只在忙自己的。离家也不过四十几里,却总找着借口,让她盼着。

给我梳梳头吧。她说着把那把她用了很多年的桃木梳子递给我。我打开她的发髻套儿,松开头发。即便她的生命这样了,她也坚持没有剪掉长发,她说剪短了,像棕树蔸子,不好看,说女人就应该留长发,好挽着发髻。

我是她唯一的孙女,自出生,她就宠爱我。她特喜欢给我梳头、篦头,一空闲下来,就喊:“丫丫,快过来,奶奶给你篦头哟。”总说,篦头最好了,把脏东西都篦掉了,我家小丫丫不长一个虱子哩。

她梳头时念叨的歌谣,她一直记着,此时,我给她梳着头发,她轻轻柔柔地念着:一梳梳到头,洁心不染尘;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此生共白头。这是她一生的祈愿。也是她在苦难日子里念给自己的一份祝福。在生活里,不论顺境逆境,泰然坚守一种良好的习惯,不也是一种坚强,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么?至今,祖母挽着洁亮的发髻,穿着青蓝色对襟布衫、露着端丽的笑的模样总浮现在我眼前。

我给她梳好、篦好,然后盘成一个髻,拿来镜子让她看。

真好看!

老得不成样子了。

不老!奶奶活一百岁都不老。

她照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很认真地说,我咋还不死哩,活得太久了,该走了。

我站在她身后给她拿着镜子,听她这样说,一串泪水终于掉了下来。四五年了,我们都各自忙着,又有谁守护在她身边呢?我们还不如黄猫呢。

“我死了,都松心。人就是图个松心,拖延着,大家都累。叶子黄了,总得归入泥土。”她照着镜子摸了摸发髻,平静地说。

窗外落了一层树叶,又到了深秋,她看着咋会不伤心呢?她是早已做好死去的准备了吗?她是在盼着那个日子的到来吗?可我咬着嘴唇,刚忍回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柿子红了,我又回来看祖母。她睡在床上,我推开门,她没有反应。我走到她床前,俯在她的耳边,大声喊她。她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下,又闭上了。她蜷缩着身子,好小,像个八九岁的孩子。她个子不高,从我记事起就瘦瘦的,现在,更瘦。我看着她的脸,抚摸她的手,好小,指甲也长长了。我给她剪指甲,她说别剪太短了,免得做事不方便。这双小巧的手,曾握过毛笔,写过小楷,可后来做了多少家务和农活,不说别的,不知洗了多少块儿尿布。剪了手指甲,又给她剪脚指甲。三寸金莲更小了,就是这样的双脚,不知走过了多少山坡和沟壑?

“喵——”,黄猫从她脚头钻了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又躺下了。它的皮毛还是像绸缎样光滑,还是胖胖的。它也很老了,算来快十六岁了,家里捉的花猫三四岁了,它早颐养天年了。看着老猫,我突然觉得它比祖母壮多了。这样想着,我不由得伸手摸着祖母的脸,鼻子酸酸的,心里有一种温柔的忧伤。

一个月后,午后的阳光穿过木格窗户渗进了老房子,倾泻在祖母身上,越来越浓,祖母的容颜却越来越薄,我看不清她了。黄猫连声喵喵喵,声音弱弱的,眼角还有泪。扑楞楞,一只鸟飞过窗户,山边叽叽喳喳的鸟雀忽飞起,是护送祖母驾着一轮西行的太阳到另一个世界去么?

本文首发《散文百家》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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