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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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考古专业的时候，大家都替她可惜，说这个专业没什么前途，天天和泥巴打交道，不如去学当下的哪个热门专业。
李羽衣没有争辩什么，她知道亲人朋友是出于好意，这也是大众最常见的对考古的看法。她也不是一意孤行，种种因素她也和大家讨论、分析过，大家也尊重她的意见，只是偶尔还会惋惜地感叹两句。
她的性子其实很执拗，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一直坚持下去，考古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值得坚持的事情。李羽衣想，就让时间证明一切。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沉稳坚定。
“这是我的选择。”
*
大学四年转瞬即逝，李羽衣目标清晰，在大学时就经常跟着导师去田野考古，也积极参加各种实践活动，但在继续深造读研和参加工作中，她选择了参加工作。
不是缺乏继续学习的耐心，而是迫不及待。她迫不及待去体验，一件件被时间的风霜掩埋的物品，镌刻着历史的秘密，从自己的手下渐渐显现出原貌那种无与伦比的满足。
说实在的，进入这样一支成绩卓然的考古小队，需要付出的不可谓不多。
李羽衣先是通过了国家文物局全国范围内每年只选拔30人的“考古英才计划”，又参加了古文字识读和探方图纠错笔试，古文字识读用的还是殷墟H127甲骨坑原始图纸，而甲骨文研究向来被称作“冷门绝学”。
笔试后李羽衣又在卫知亲自监考的情况下进行了实操考核：在模拟探方中区分二里岗与二里头陶片。这两者所处的文化时期相近，因此它们的陶片有些看起来十分相似。
不过通过出土层次的划分，可以初步判断陶片的时代背景。两者的器物种类也有区别，其实总体难度比笔试还简单，主要是考察知识在考古实践的具体运用中是否足够规范。
其中还出现了个小小的插曲。
在陶片识别环节，李羽衣发现模拟土层中混入了商代卜骨残片，提出质疑需要很大勇气，当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万一是误判，会不会影响到她的成绩。
她不知道事后卫知对她的表现点评道：“这姑娘的眼睛比X光机更懂文物的心跳。”
种种艰辛，不一而足。
来薪火考古队报道的第一天，接她的人穿着软底布鞋，发型整齐向后梳。他的头发已经半白，但身姿板正、精神矍铄，面容显得温和而有智慧。
“小李呀，欢迎你的加入。大家都叫我老周，你也喊我老周就行。”
技工老周，故宫古建修复师转行，这种情况不算常见，不过两者之间的确存在相似之处。故宫古建筑修复师主要负责古建筑的修复、保护和维护；考古队技术员主要工作内容是协助考古发掘工作，包括现场记录、遗物清洗、测量、取样等。
但是古建修复师通常在较为固定和整洁的环境中工作，一般是城市或固定的遗址内。而考古技术员则需要在野外或不同的发掘现场工作，环境多样且可能更为恶劣。
李羽衣一边想，一边换上防尘口罩、手套和帽子，然后下了坑。
这个坑挺大，下来之后她才发现坑里蹲着个身穿防护服的年轻人，一手拿着小铲，一手拿着硬毛刷，正聚精会神地做着处理，手上的动作看得出来很细致。
李羽衣觉得他的手法还蛮巧妙的，秉持着学习的心态不知不觉多看了一会儿。忽然那人站了起来，两人视线交汇，李羽衣才发现他身姿颀长。
男生指了指自己胸口挂着的名牌，率先问好，“我是林昱，中科大科技考古专业。”
李羽衣在刚刚的观察中大概知道了他正在做的工作，主动配合了起来。两人迅速分工，李羽衣负责记录地层，林昱继续收集样本。
其实考古这件事情本身是挺枯燥的，加上这个坑洞的主要东西早已采集完毕，现在进行的都是一些收尾的工作，因此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你是北大的？”早就听说考古队要来个新人，他多少了解些李羽衣的基本情况。
“嗯，不过我家乡在南昌。”
两人都是学考古的，话题很容易就转到这上面来。
“你们那儿挖出来了西汉海昏侯墓，你去看过几回？”
其实他想说的是在18年的时候，薪火考古队曾去往南昌，参与破解海昏侯墓漆屏风“孔子问礼”图像序列。虽然考古就是哪里有遗迹就往哪里跑，但是林昱还是觉得这未尝不是薪火和李羽衣之间的缘分。
“我家就在那附近，有时间的时候我就会去转转。”
李羽衣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把海昏侯墓的相关介绍背了一小段。
“海昏侯墓出土了数以千计的竹简和近百版木牍，多种古代文献两千年后重见天日，是我国简牍发现史上的又一次重大发现。”
林昱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这笑容没什么嘲笑的含义，看起来阳光十足。
这是李羽衣的小毛病了，除了学术外，在生活中她也总是忍不住关注、思考和考古有关的一切。
李羽衣在他身边蹲下来，从浅棕色工作服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本便携式的笔记本，记录了起来。
发掘深度达到自然地层，总计5.0m。遗物清单新增5件石工具，3块陶片......
林昱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学考古？”
他还蛮健谈的，李羽衣想。
两人的动作都没停，李羽衣的笔尖还在“唰唰”记录着。
“小时候看到CCTV10播出的《中华文明》，觉得中华民族的文明演进真是一个伟大的历程，那时候我就对里面的各种考古活动产生了好奇，觉得这样的行为居然能推算出那么久远的历史，真是不可思议。”
她接着说道，“不过《中华文明》的全部画面素材都采用三十五毫米电影胶片拍摄，现在再看仿佛也带上了时间烙印。”
林昱的眼睛亮了一瞬，“我也看过！我还记得第一期《曙光初照》讲了龙山文化‘黑如漆、薄如纸’的‘蛋壳陶’对不对！”
李羽衣问道，“你也是那个时候萌生了以后要从事考古的想法吗？”
林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诚实地说道，“那倒不是，没你这么早。我成绩还不错，对技术也感兴趣，高考填志愿之前莫名就想起来这久远的回忆，觉得如果能运用好现代技术，对国家的考古事业来说一定是很大的帮助......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感觉吧。”
下一秒他脸上浮现了那种类似于苦恼的神情，
“说实话，我们专业不太好学，对古代人的了解比现代人的了解都多。”
学习的过程虽然难熬：表意未明的符号、春秋笔法的历史、浩如烟海的典籍......但是每积累一分，她就觉得离自己的梦想更进一寸，因而一路过关斩将，坚持到后面颇能苦中作乐。
李羽衣赞同道，“‘考古人的手铲既能剖开地层，亦可丈量文明的年轮’——这是我以前听一位前辈说的话。我们也坚持到了现在不是么？而且你说得很好呀，技术不能束之高阁，灵活运用才能发挥它本身的价值。”
一番交流之后，两人年纪相仿，又有相似的经历，距离感消弭了不少。
李羽衣在笔记的结尾写道：区域的具体功能有待进一步探索。部分陶片的年代仍需碳14测年确认。
今天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林昱带她一起回营地吃晚饭。
身穿简单的藏蓝色针织衫的老周，目光在空中搜寻了片刻后，灰色裤摆微动，他端着餐盘坐了过来。
林昱“嘿”了一声，说道，“老周，你的眼睛跟扫描仪似的，往人群里一扫就能精准锁定我的位置。”
老周听着这话就跟夸奖似的，这不就是在夸他眼神好吗？
他慢慢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也得感谢小林你的身高啊，现在再加上个小李，我就更好认了。”
老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回忆的神情，几分感慨地说道，“我们以前哪有这条件。在一些非常偏远的考古基地，很多时候交通不便，全靠一双腿来跋山涉水。”
“以前我们住得最多的就是帐篷，用的是睡袋、充气床垫，也就能避避雨、遮遮阳，能住在附近的民宿、农家乐都算是条件好的了。哪像现在，还有专业的食堂和医疗团队。”
林昱对他说的这一套倍感熟悉，说道，“又来了又来了。不过我们确实赶上了好时候。让我们感谢祖国，感谢科技！”
老周哈哈一笑，这一笑把眼角的几条皱纹笑了出来，更显得慈眉善目了。
今天晚上没有安排学术交流分享会。吃完饭后几人就可以回各自的房间休息调整。
李羽衣准备回去好好整理今天记录的资料，或是出于学习的目的，或是为了分析出什么问题。北大的培养让她总是怀有这样求真、求知的追求。
这支考古小队的队长卫知在外地出差。考虑到两人可能比较聊得来，她让林昱负责带李羽衣尽快熟悉这里的环境。
林昱为人开朗热情，经过他的介绍，李羽衣又认识了摄影师陆川和资料员小姜。
陆川很高，因为经常有外出拍摄的需要，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但并不显得粗糙。
他的手掌宽大，李羽衣和他握手的时候感觉到一股坚定的力量，热意滚烫，从两人短暂交握的手掌传递过来。
林昱解释道，“陆哥的作息和我们不太一样，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不大碰得到他。虽然已经过了饭点，但是今天也算你运气不错。”
陆川听得无奈又好笑，一手握拳，捶了一下林昱的肩膀。林昱立刻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
小姜是武大简帛学硕士，比林昱还要大两岁，目前在外出差。
李羽衣觉得晚点见面也没什么，但是李昱用自己的手机就发起了视频通话，她和小姜就在视频里见了面。视频里的小姜是个和婉的女生，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唇边的笑容颇有亲和力。
晚上李羽衣坐在床上，翻看起《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到早期青铜时代》。因为翻开了太多遍，书页有些泛黄和毛边。书中涉及的内容很多，而她想找到的，无非一个“虞”字。
合上书页的那一刻，李羽衣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慢慢来。
莫名的使命感总叫她遗憾，短暂的生命和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历史比起来是那么渺小。生而有涯，她要做一只向上追溯，不断追溯的蜉蝣，直到抵达一切的源头。
*
卫知很忙，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她还没好好休息又要奔赴异地。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也有几处疲惫的痕迹，但总体整洁。
她的眼睛很有神采，下颌略宽，整个人透露出大地般的宽厚包容感。
2001年，我国提出“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卫知是工程人员之一，同时也是国际古迹遗址理事会中国区副主席和故宫博物院文物抢救性保护特别顾问。她参加过南海一号整体打捞、马王堆帛书脱水修复，三星堆三号祭祀坑开掘等等工作，经验相当丰富。
她的著作《地层中的文明密码》被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列为指定教材，就读于北大考古与文物保护专业的李羽衣对她倾佩已久。因此，大学时期得知卫知所在的考古队需要征集志愿者时，她毫不犹豫选择报名参加。
《地层中的文明密码》扉页题记“持薪火者，当照古今“。李羽衣知道这就是考古队命名为“薪火”的原因——薪尽火传。
卫知带过挺多学生，李羽衣的履历在其中也算的上是“漂亮”。大二参与陕西石峁遗址测绘组；大三在社科院考古所实验室整理殷墟甲骨缀合，并且发表了1篇CSSCI二作；大四毕业设计是《长江中游史前城址夯筑技术比较研究》获校优秀论文。
说来，她不知不觉关注李羽衣很久了。
老周笑呵呵说道，“你们以前认识？”
李羽衣主动分享，“大二暑期参与陕西石峁遗址测绘组，跟着卫老师学习过一段时间。”
卫知补充说，“我在石峁遗址考察时看过她的测绘笔记，发现这个姑娘连夯土变色带都用色谱标注，当时我就心想一定要亲手带她入行。”
老周调侃道，“这个卫知，当初就是这么把我拐过来的，小李你呀，现在可算是自投罗网咯！”
技工老周是卫知在故宫担任特别顾问的时候结识的，故宫古建修复师转行，现在主要负责脆弱文物提取。老周是很有匠心的那种人，爱钻研非遗技术，自制了许多奇怪的道具，这些道具往往还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说话的功夫，陆川也到了。
背着一个硕大的专用背包，手上还提着个大箱子的摄影师陆川显然有个强健的体魄。
陆川是北方人，身上带着中国北方的洒脱和豪放，“你们收拾得够快啊，就我一个还没到齐吗？”
李羽衣下意识伸手就要替他接过手上的箱子，陆川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昱“诶”了一声，连忙阻止她说，“里面装着的可都是他的宝贝，相机、多种镜头、三脚架，还有一些防护装备和清洁工具。陆川经常健身举铁，你一接手说不定整个人都要都沉到地下了。”
陆川没在意林昱夸张的描述，问李羽衣，“你对摄影感兴趣吗？我可以教你。”
林昱发出不满的抱怨，“哥，陆哥，大川，你之前怎么不说主动教我呢？学摄影的那段时间为了能打到你喜欢吃的菜，我天天冲刺到食堂。”
想到那段日子，陆川忍不住勾起嘴角，“那我让羽衣也去食堂给我打菜？”
李羽衣对此没什么意见，只是林昱抢先说道，“那还是算了吧，她哪能跑得过我。”
老周看着队里几个年轻人朝气蓬勃的，也被他们的活力感染了不少。
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点了点人数，“还差个小姜...我记得她前天就出差了？”
林昱小声说对李羽衣说，“你别看小姜姐温温柔柔一女生，其实她可贼了。”
卫知说，“她家就在河南，我让她提前回去收集资料去了。这次我们去洛阳二里头遗址，相关资料她都发在群里了，大家有空好好看看。”
学考古的人都知道二里头遗址，这是学术界公认为中国最引人瞩目的古文化遗址之一。
二里头遗址是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批重点六大都邑之一，是一座精心规划、庞大有序、史无前例的王朝大都。
这是最笼统的信息，李羽衣点开文件包里更具体的内容浏览起来。这些资料都是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得来的，她看得很认真，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飞快。中途又换了一次交通方式，几人最终踏在了二里头遗址疏松的黄土上。
考古发掘是一项系统性和持续性的工作，尤其是对于像二里头这样复杂的大型遗址。由于该遗址的重要性，会有多个考古队或者研究机构参与到不同的发掘阶段或不同区域的研究中，以确保全面、系统地研究和保护遗址。
林昱说道，“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发掘队，也就是二里头工作队，邀请我们协同帮助他们进行第五阶段的挖掘研究工作。”
卫知带领的这支小型考古队，老周和她合作了很多年，其余几人渐渐加入，也磨合了几年，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分工。
几年前李羽衣参与陕西石峁遗址测绘组时就掌握了全站仪的操作。卫知决定培养李羽衣多了解一些现代技术，于是让她跟着林昱先学习一段时间，毕竟林昱是中科大科技考古专业，这可比李羽衣从书本上学习一些技术理论要快得多。
林昱问道，“全站仪会用吗？”
全站仪是考古工作中常用的测量工具，用于进行精确的三角测量和距离测量。它能够测量水平角、垂直角和距离，并能通过内置计算器进行简单的计算，广泛应用于考古现场的测绘工作。
李羽衣点点头。队友之间彼此信任，林昱不会质疑她是否达到了他需要的“会用”的标准。
“小姜姐发给我们的资料里包含了二里头遗址的平面图和纵断面图，并记录有建筑结构和遗存情况。我们暂时要做的就是用全站仪记录发掘过程中的各层深度和地层变化，确保发掘工作的精确性。”
准确来说是通过分析土壤、沉积物等地质样本，研究古代环境和人类活动。这是林昱的专业内容之一，不过没必要定义得这么清楚，因为这就是两人实际要做的工作内容。
在坑洞发掘前，全站仪已经在坑洞周围设置一些固定的测量点，作为后续测量的基准。林昱和李羽衣需要在这个基准之下，在发掘过程中逐步测量坑洞的各个关键点，记录它们的坐标，确保数据的完整性和准确性。
两人换上米棕色工作服，外面罩了一件灰白色的多功能背心。这种多功能背心往往耐用，带有多个口袋，方便用来存放小工具、笔、帆布条等物品。
发掘区划分为若干相等的正方格，依方格为单位分工发掘，分成的这些正方格叫“探方”。两人所在是玉器的窖藏区，为了精确定位潜在的窖藏位置，采用象限法布设了5×5m探方。
地层学方法中的探方发掘，通常会形成规则的方形或长方形坑洞，但这些坑洞的底部和侧面可能会有不平滑的特征，以便记录地层的变化。
洛阳铲呈圆柱形，顶部有一个方形或圆形的金属头，便于插入土壤中。李羽衣动作熟练地旋转铲头，使其土壤松动，然后向上提拉，提取土样。
通过观察土样的颜色、质地和包含的物质，李羽衣要判断地下是否有埋藏的文物。
挖掘工作已经进行了十几天，每天的工作内容基本是重复的。但是今天当李羽衣再一次看向洛阳铲上的土样时发现了一点异常：不太明显的分层界面，交界处两边的颜色仔细看来有微弱差异。
李羽衣用手指捻磨了一下，隔着手套她也能感觉到，一边明显夯实，另一边则细腻得多。
——这是夯土-淤泥土的异常交替层。
夯土通常是指人工压实的土层，常见于建筑遗址，比如房基或者路面。淤泥土则是细腻、挤压的泥土。异常交替层意味着这些土层的堆积方式不符合正常的地质或自然沉积规律，这可能意味着人为活动的干扰。
林昱察觉到她动作的停顿，转过身问，“有什么发现？”
李羽衣把洛阳铲往上举高了点，林昱疑惑地伸手从样本两端捻了两处泥土。
“异常交替层？”
但是两人都清楚，地质活动和考古发掘的干扰都可能导致原本稳定的土层发生扰动，从而形成夯土与淤泥土的异常交替。
李羽衣按耐下心中的疑惑，将交替层的泥土取样了两份。
得益于基础挖掘阶段已经进行过的地表清理工作——这项内容通常由经验较为丰富的考古队员或学生团队负责。快速清理地表，能为后续的细致发掘奠定基础。否则别说是几周，就是花上几个月两人也不一定能挖到异常交替层。
二里头是“最早的中国”。二里头遗址里哪怕再小的发现，都会被久远的时间赋予与众不同的含义。
她又想起大学时投稿论文《虞夏之际的礼器变革》被拒，审稿人的批注是：“预设结论先行，缺乏地层学证据“。这个事件让她从此立誓：终有一天要让地层自己说话。
李羽衣感受到了振奋，拿起洛阳铲继续工作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挖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有陶器、青铜器、玉器、漆器、绿松石器......
林昱每隔一会儿抬眼往这边看，就能看到李羽衣那边又出现一堆新的东西。
他对李羽衣说道，“你知道吗？你现在特别像一只吭哧吭哧往下打洞的地鼠。”
这些东西跟对她的褒奖似的，李羽衣一点也感觉不到累，“我还蛮有成就感的。”
直到最后一枚玉琮的出现，后面几天都没有再发掘出新的东西，全站仪的记录工作也基本完成。
曾在书中折角的章节“龙山文化向二里头文化过渡期的权力重构现象“，随着她现在身处二里头遗址，仿佛从书中苏醒，走进了现实。
“谢谢你帮忙整理数据啦，全站仪基本使用完毕。”
林昱说，“剩下的工作就是将测量数据导入三维建模软件，进行坑洞的三维重建。”
考古工作进入下一个阶段，恢复并尝试解读这些文物上的秘密。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需要联系其他专家进行多次研讨。有些研讨会也无法得出结论的问题，如果没出现新的材料能有力支持观点的话，那么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学界很可能都无法解开这些文物背后的秘密。
随着这边两人工作的结束，另外的坑洞遇见了一个问题。
西周车马坑所在的坑洞是一个方形竖穴墓，在这个坑洞里发现了“西周车马坑打破虞文化层”的情况。
其实就是在考古发掘中，身处不同时期的西周文化活动和虞朝文化活动，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发生重叠与相互作用。
这意味着车马坑的建造者在施工时，直接挖穿了虞文化层，将其作为基底或切割其原有结构。这毫无疑问会导致考古的难度大大增加。
通过观察地层的叠压和切割关系，考古学家需要重建遗址的形成过程和历史变迁。当然，现代科技能够为此提供很多助力。
就剩下一点点工作，林昱和李羽衣都想多呆一会儿，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再回基地吃饭。今天的晚饭是两个人一起吃的。
饭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几人开了个汇报工作的小会议。
卫知说道，“已经使用了便携磁感仪，接下来送往实验室进行更精确的磁化率检测吧。小林你和距离最近的实验室联系一下，从现在开始准备大概需要多久？”
林昱简单介绍道，“仪器在二里头遗址附近的实验室就有。前期的样本采集大概只需要1-2天，数据分析是耗时最长的部分，可能需要几天到几周时间，具体取决于数据的复杂程度和分析方法。”
卫知点点头。在分享完各自的进度和发现之后，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虽然李羽衣想单独把玉琮拿出来分析，但是考古资源需要合理分配，没道理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对玉琮投入更多关注，她更需要用事实说话。
这才刚结束前期工作，在没有进行深入分析的情况下，李羽衣决定先搜集更多资料，然后才能判断这是否能带来她想要的价值。
玉器等文物发掘出来后的下一步就要进行清洁与初步观察，并且做好分类登记，然后才是修复与解读。
这些事情在队内主要是老周负责，不过李羽衣的工作基本结束，她可以去给老周打下手。
她还心心念念着最后出土的那枚玉琮。玉琮呈方形，四角较为圆润，边缘整齐，通体均匀。
撇去精湛的工艺，从外表看来似乎和普通的玉器没什么不同。但这是二里头遗址，必须在所有的考虑都必须附加上时间这个条件。
出土的玉琮是否符合当时的历史时期？
已知的器型谱系主要包括新石器时代、商代、西周以及先秦时期的玉器。
这些时期的玉器在器型和纹样上各有特点。商代玉器趋于复杂多样，常见有兽面纹、饕餮纹等；西周玉器则更加精细，注重实用性和装饰性的结合。
思绪突然被一阵痛感打断。直到现在她才感觉到长时间的弯腰、蹲踞和重复性动作导致的肌肉酸痛。
李羽衣一边按了按自己的腰，又腾出右手翻看另一本《碳十四测定报告集》，用荧光笔标记：多个遗址测年数据在公元前2200年左右的异常聚集区。
前天晚上提前和老周说好了，第二天李羽衣按时来老周的工作室报道。
老周觉得她对文物修复感兴趣，不介意有人在旁边观看学习。
他在方桌上把要用的材料一件件摆好，说道，“小李啊，别看老卫表面上挺好说话，实际上她在专业上挑剔得很。考古界有你这样的后生，她对你可满意了。”
基础扎实，沉稳细心。别说卫知满意了，他老周也很稀罕。
李羽衣露出一个几分腼腆的笑，尽管从小到大听到的赞誉已经够多，但她还是不大会应对他人的夸奖。
老周已经戴上白手套和口罩，以防止手指的油脂和呼吸中的水分污染文物表面。
他随后使用放大镜或携带式显微镜，对文物表面进行详细观察，识别任何隐藏的裂纹、原始颜色或制作纹路。
他拿起玉琮说，“约长、宽、高均在15厘米左右，重量适中。”
李羽衣记录下每一处损伤和特征，以便为后续的修复打下基础。
在清理了整整三天之后，进入了修复阶段。
考古刷扫去历史尘埃，方见本真。
老周使用微湿的棉签去除顽固的污垢。对于断裂的陶器，他小心地将碎片对齐，用夹具确保每一片的位置准确无误。然后，他用细线或拉线标记出接缝处，为后续的胶合做准备。
这些工作是很细致的，李羽衣不知不觉放缓了呼吸。
在这种时候，人很难感到时间的流速，仿佛每一刻都被拉长，但其实一天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在老周把看看手套摘下的时候，尽管可能不太合适，李羽衣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我能仔细看看那枚玉琮吗？”
老周还是笑吟吟的，没有一点觉得她心急的不悦，“好孩子，这我相信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后你不会损坏它。但我们先一起去吃饭吧，老头我可不年轻了。”
得到允许后，李羽衣主动帮老周打好了饭菜——可能是听了林昱向陆川“求学”经历的影响。
这孩子的感情很真挚，老周怕拒绝了她会不自在，于是接过了饭菜，只是让她别学林昱。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后，李羽衣急匆匆地吃完饭回到了工作室。
那枚玉琮静静躺在桌面上，灯光在它周围形成一圈阴影。
玉琮的雕刻精细，线条流畅，表面处理平滑。刻字和图案深浅适中，层次分明。
等等，刻字？
已经是凌晨三点，李羽衣用纤维镜探查探玉琮，终于发现了玉琮微刻符号。
她小心地将一束灯光对准了玉琮。
玉质通透，呈现温润的光泽。
字体整体偏向于劲健有力的商代早期书法风格，线条中带有笔画的停顿和节奏感。深深浅浅的刻痕看上去是“虞”。
《山海经》说，“有虞氏之玉，承璇玑以正四时。”
轻柔地抚摸玉器表面千年钙化层带来的触感，让李羽衣感觉仿佛触摸到时间本身的肌理。
*
因为知识储备丰富，普通的小故事经由卫知讲解起来也很精彩。
每次和卫知一起下坑，听着卫知用浅显易懂的语言，生动介绍一个个有趣的历史故事时，李羽衣很容易从枯燥的重复性动作中感到考古的快乐。
当李羽衣在二里头绘制出七层文化层剖面图时，卫知会轻点图纸，告诉她：“看这些地层线，像不像文明生长的年轮？我们此刻正在触摸五千年前的春天。”
但是遇到专业相关的问题，她的态度又尤其严肃。
卫知往往在会议开始前还说着“秉持着理性讨论的精神”，但在会议过程中维护起自己的观点时，又有理有据、寸步不让。
李羽衣参加了几次学术讨论会，渐渐也习惯了卫知的反差。
这次会议主要讨论的问题是，那枚由李羽衣发现的刻有“虞”字符器物，与已知器型谱系冲突。出席的人有薪火的成员、天文学家、历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以及材料科学家。
二里头遗址被认为是商代的都城遗址，其出土的器物主要集中在商代早期。然而，玉琮这一器型在商代并不常见，其形式和纹样也与当时主流的玉器有所不同。
刻有北斗七星图的玉琮更是罕见，这在已知的商代玉器中缺乏直接的对比样本。
经过薪火的记录和解读，薪火认为“虞”字玉琮，材料科学家分析了文物的材质、制作工艺和年代后，为薪火的观点提供了科学的依据。
但是古文字学家对出土文字、铭文进行了研究后，历史学家结合大家的发现，综合考虑后，却找不到适合的历史背景。
假如大家都没有错误，也没有疏忽。也就是说，这枚玉琮很可能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个时期，至少不属于青铜时代。
更为大胆的设想，在出现更多的材料之前提出，无异于石破天惊。尽管考古学有其衡量的标准，是一门严肃的学科，但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同样适用。
学术会议中涉及多个专业领域，多学习不同专业的理论和视角，对考古事业的发展是很有帮助的。
材料科学家说，“首先通过碳14测年等科学方法，确认玉琮的年代与夏朝时期一致。然后对‘虞’字的笔画和书写风格进行分析，确认其为夏朝时期的文字。”
天文学家说，“我们对北斗七星图的构图和象征意义也进行了研究，确认其符合古代天文学的特征。”
“虽然我们无法找到对应时期，但毫无疑问，北斗七星在中国古代文化和天文学中具有重要地位，象征着帝王的权威和天命。这一图案的出现表明夏朝时期已经具备较为先进的天文观测能力和象征体系。”
李羽衣一边将一些宝贵的意见记录下来，一边想：或许应该多关注不同遗址中“虞”字符的器型演变规律。
至少她一直在朝自己的目标默默出发，至少这次讨论过后，“虞”字背后的那个古国的身影，已经从文书中脱身，在世上悄悄亮相。
*
山西陶寺遗址发现了迄今世界最早的观象台遗址，还出土了龙盘、文字扁壶、鼍鼓、石磬、玉兽面以及中国最早的“铜器群”等许多文物“重器”。
可以说，陶寺是中华早期文明的典型代表遗址，也是实证中华5000多年文明的重要支点。
陶寺遗址考古发掘迄今已40余年，观象台经过几个发掘季，经过了许多波折，才逐渐被大众认识。
但是这其中还有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学术会议是很务实的。很多人提出：最早的观象台是元代，“周公观影”还是在西周，4000多年前怎么可能有？
当时的情景是，天文学史专家觉得八九不离十，考古学家大都持谨慎态度，觉得还不能作论断，也可能就是个建筑。
也就是说缺少能论证天文观测台功能的证据。
二里头是大型遗址，经历了几十年的开采早已完成了初步发掘和研究。薪火负责其的两个坑洞，规模都不大，虽然中途碰上了一些问题，但总体花费时间并不算漫长，三个月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基本工作。
其中，老周的复原工作比较花时间，这项工作十分考验耐心，不能操之过急，不然修复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破坏。
考古工作结束后，薪火立即进入数据整理、分析和撰写报告的阶段。
当然，这是整个团队的工作，不过因为小姜要整合所有材料，并写成相关的报告交给卫知审核，所以往往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考古队的休息时间并不明显，尤其是在学术界，考古学家需要在不同的项目之间交替工作，以保证研究的连续性和进展。
结束了二里头遗址考古工作之后，受山西陶寺考古队领队邀请，全员一同前往山西襄汾陶寺遗址。
林昱的身材不是健美的那种类型，有些时候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瘦弱，穿起风衣来倒是很合适，往空地一站，跟青松翠柏似的。风衣里面是一件简约大方的客尔氏风格的衬衫，下身是裁剪合身的灰色休闲裤。
穿着一件米白色短款摇粒绒外套的小姜，头上插着一根小巧剔透的玉簪，颇有些古典的气质。她挽着李羽衣的手臂，上下打量了眼林昱，说出的话和温柔的外表有些不符。
“怎么，你今天要去走秀？”
出发的前几天，小姜就像古代行军前的先行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各项资料就是考古队的粮草。
卫知有意锻炼李羽衣，让她帮着小姜一起处理资料，实际上也帮了小姜不少忙。
简帛学是研究古代简帛文献的学科，小姜的专业背景该对整理考古中发现的文字资料很有帮助。她负责整理各种文字资料，包括出土的简、帛、甲骨文等。
整理工作十分繁琐，小姜将文字资料分类存档，生成完整的文字资料库。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强迫症，不分门别类就不习惯，但是弄好了心里又很舒坦。”
小姜笑了一下，“其实我觉得这个过程还蛮解压的......羽衣你负责整理和记录现场出土的文字资料，我对文字内容进行初步解读和分析。”
两人都是蕙心兰质，相处过程中十分愉快，很快就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林昱无奈地朝李羽衣递过去一个哀怨的眼神。李羽衣想起他曾经说“小姜姐可贼了”，虽然不太理解，但是看他装得可怜，又有些同情他。
林昱小声为自己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挺喜欢穿考古服的，简单又耐脏。”
“不过，”他话风一转，十分有底气地说道，“我也要珍惜这难得的穿衣自由的机会呀！”
卫知戴着一副方形镜框的眼镜，赞同道，“有工作，也要有生活。”
老周接着她的话说，“对了，这叫——严肃活泼！”
*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出发时的好天气没有持续多久，将近一周的时间，天空总是显得阴沉沉的。考古队提前准备了许多防水装备，以防突然出现大雨损坏出土文物。
之前的考古队搭了一个架子，模拟夯土柱之间的缝，然后用科技手段计算出一个观测点，架上摄像机，每天记录日出。观测了大半年之后，发现至少有三四个缝是可以看到日出的，以此推测这是古代的“观象台”。
顺应这条思路，薪火考虑的问题是：考古的观测点是今天通过测算得到的，那古人的观测点在哪？
只能先推测出可能性更大的观测点，然后一一实验看是否符合要求。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几个月在这方面都一无所获了。
太阳从东方渐渐升起，明媚的金光自从乌云背后射出，穿过空气时像金色的利箭。
陆川对着夯土台基拍了张照，不同分工的几人沐浴阳光各自忙碌着，无比和谐地融入了环境。
之前说要教她摄影，陆川以自己拍摄的照片作为参考，给李羽衣讲解拍摄的技巧以及不同的参数造成的不同效果。
他不愧是央美摄影系毕业的。考古拍摄的图片是很难考虑构图的，因为要还原现实情况并保留更多细节。但在陆川手中的照片上，李羽衣第一次从凌乱的土坑中看出了具象化的岁月的痕迹，一种被掩藏、雕蚀的古朴的美。
虽然不能达到陆川的水平，但是她记录一些影像资料是没问题的。
李羽衣蹲在探方西南角，鹿皮手套拂过夯土台基的裂缝。
惊蛰后的地气蒸腾着淡淡腥味，像沉睡的龙蛇在土层下翻身。
她将全站仪对准三十米外的圭表石柱——那是两周前发现的观象台核心构件，此刻朝阳正将石柱阴影精准投射在探方边缘的二十四道凹槽上。
古人的观测点也是用手铲刮出来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近似圆的弧形线，里边是夯土，外边是生土，从外围的大圆逐渐往里收缩，最里边的圆心就是观测点。
“小姜！核对《尧典》记载的二分二至方位！”卫知的声音混着夯土锤击声传来。小姜捧着竹简摹本跃下探方：“'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对应今日日出方位角误差仅0.3度！”
林昱大喜过望，立刻记录起观测点的方位。日出时的方位重合的话，是很有说服力的。虽然还需要更多的数据，但至少已经有了收获。
完成早上的观察任务后，大家有条不紊地继续忙碌起其他的发掘事项。
老周正用自制的驼毛刷清理着夯土中的玉钺，突然间他倒吸一口冷气：“十二件！整整十二件玉钺环形排列！”
古代人将北斗七星视为重要的天文象征，环形排列可能象征北斗七星周围的星宿或其他天文现象。
十二在这里可能代表完整的天象系统或一年中不同星象的变化。
李羽衣曾和老周在二里头遗址清理过玉器，配合起来也有一定的默契。
她立即展开测绘膜，铅笔在硫酸纸上疾走。
注意到每件玉钺的刃部皆指向正北，《尚书·舜典》中“执五玉三帛”的记载在她脑海中闪现。
在古代，天文观测不仅是科学活动，也是政治权力的象征。
帝王通过掌握天文知识来维持其统治的合法性。虞舜禅让作为政治仪式，与天文观测功能结合在一起，进一步表明该遗址在古代政治和宗教活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小姜，查《竹书纪年》禅让仪式方位规制！”
卫知俯身用偏振光镜观察玉钺沁色，“羽衣注意记录叠压关系，这可能是虞舜时期祭祀阵列。”
李羽衣用微距镜头拍摄玉钺表面钻痕时，一滴汗珠砸在测绘膜上。
天色一下变得晦暗。
按理说这样的天气还不至于出汗，李羽衣的心中不安逐渐扩大，她感觉身体有些冰凉。
记录完毕之后，李羽衣将镜头递还给陆川收好，防止雨水破坏影像资料。
她立刻用玉簪开始剔除起黑陶尊口沿的钙化物。
在镜头交接的一瞬，她仰头看见积雨云正从霍山方向压来，恍如《山海经》中“虞渊”的混沌再现。
林昱的便携气象站发出警报：“气压骤降5百帕，湿度攀升至90%！”
“老周，检查探方支护！”卫知扔来一捆防水绷带，“小姜把刚出土的卜甲送进恒温箱，羽衣继续清理玉钺东侧的黑陶残片——暴雨前必须完成关键纹饰记录！”
玉簪的面积较小，李羽衣更换使用手术刀。
刀片在黑陶口沿处微微颤抖，她得更加注意不能损坏到陶土表面。
这件饰有雷纹的陶尊被压在玉钺阵列下方，器型与她大学时曾研究过的二里头陶爵截然不同。
“卫老师，这种双耳高圈足造型...”她声音发紧，“是不是更接近《考工记》说的'虞器尚质'？”
卫知用高倍放大镜扫过陶片断面，“看这泥条盘筑痕迹，比龙山文化晚期的快轮制陶更原始...”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陆川的惊呼：“西北探方壁渗水了！”
水进入发掘现场可能导致土层变得松软或流动，可能引发塌方，危及人员和文物的安全。
小姜倒显得镇定，考古过程中经常会遇到各种突发情况，她之前经历过相关培训，“专家已经来了。他们使用木桩和钢等支撑材料在对探方壁进行加固处理，防止围墙进一步损坏或倒塌。”
周川把袖子和裤腿往上撸起来，“设备都提前保存好了，我去帮老周和林昱他们。”
“我也去，先一起去看探方的具体情况！”
林昱盯着气象数据面色骤变：“半小时内降雨量将达50毫米！陶寺遗址粉砂土含水率超过25%就会液化！”
他举起电导率仪插入探方壁，数值瞬间飙红。
卫知抓起洛阳铲猛击地面，铲头带出的不再是黄褐色生土，而是泛着青灰的淤泥土。“不好！我们挖到了古河道冲积层！”她转身吼道，“所有人！按甲级预案加固探方！”
小姜突然问道，“谁看见了羽衣？她还在原地？”
李羽衣用考古刷轻轻刷去表面的尘土，随着原来样貌渐渐展现，她的动作突然停滞。
这块陶片原来应当是在陶尊的腹部，露出半个朱砂绘制的符号！那是一只托举日轮的玄鸟，羽冠形态竟与二里头绿松石龙形器的鬃毛如出一辙。
她想起昨夜重读顾颉刚《虞夏考》时的批注：“若能在夏文化母胎中找到更原始的太阳崇拜符号...”
“小李！要变天了！”老周抱着支护木料从探方边跑过。李羽衣再次摸出小姜借给她的玉簪，改用簪尖轻轻挑开符号边缘的钙化物。
更多的细节浮现。玄鸟爪下踩着波浪纹，恰与《禹贡》“导河积石”的记载暗合。
她的手止不住颤抖——这或许就是虞朝存在的第一件图像证据！
李羽衣正跪在探方西北角，继续用玉簪剔除黑陶尊口沿的钙化物。一滴冰凉砸在颈后，她抬头看见乌云如墨汁浸透宣纸般在天际晕开。
“三分钟内撤场！”卫知的声音穿透工地广播，
“探方底部是粉砂土层，遇水即塌！”
话音未落，暴雨已裹挟着冰雹砸下。
探方东壁的夯土在雨水冲刷下开始成片剥落，露出深处的碳化木构痕迹——那是四千年前的观象台基址。
老周抓起防水布冲向探方，在泥泞中他的步伐踉跄：“西侧探方壁要塌！底下压着祭祀坑！”
林昱迅速跑到李羽衣所在的坑洞，李羽衣带着陶片已经爬到了边缘，他伸手拉了她一把后又赶回另一边帮老周。
林昱扯起防水布展开铺平，在紧急的情况下他的声音不自觉扬高了几分，“之前铺设的临时排水沟和渠道不能正常使用！已经联系施工队了！”
防雨棚的搭建需要时间，李羽衣爬上来后只能跪在地上，让身体能更多地遮住陶片。
卫知几人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年轻的姑娘在大雨的冲刷下微微弯腰，脖子上的围巾被她解了下来垫在膝头，于是露出一截细长的白颈。她处理陶片的动作几乎显现出一种虔诚。
小姜快步赶上前来为她打伞，红色的伞撑开的时候像雨中盛放的花朵。
陆川喊道，“先进雨棚！”
李羽衣却死死护住陶片，“太远了！再给我十分钟！朱砂颜料遇水氧化就再也......”惊雷炸响，她的声音被暴雨撕得粉碎。
卫知经手的陶器实在太多了，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且黑陶器在湿度大于85%时会发生虹吸效应，孔隙中的可溶盐随水分迁移至表面，形成不可逆的盐析结晶。”
小姜立刻说道，“我留下帮忙！”
卫知当机立断，“其余人跟我去加固探方！”
探方加固现场。
“用四层脚手架做井字骨架！”卫知踩着及踝的泥水指挥。
“每根立柱必须嵌入生土层！”她抓起洛阳铲猛击地面，金属与燧石碰撞的火星在雨中飞溅，这是在验证下层是否为致密的原生黄土。
林昱想到了什么，突然抓住老周即将插入钢管的手：“等等！羽衣之前说这里埋着测年样本！”
他翻开被雨水泡软的勘探图，指尖点住某个坐标：“上周钻探发现0.8米深处有木炭堆积，钢管会破坏碳十四样本的原始层位！”
“改斜撑！”卫知语速很快，“用45度角避开文化层，小林去取防膨胀螺栓！”老周摸出祖传的鲁班尺，在钢管上快速刻出受力节点。
暴雨中摸黑刻制榫卯的精准度，源自他长久以来练就的肌肉记忆
当最后一道横梁卡入榫卯时，探方壁的剥落声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李羽衣将陶片清理完成。
小姜一直在旁边为她撑伞，自己也淋湿了大部分。打伞犹不够，她又用身体为李羽衣撑起防雨布。
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因为跪地的姿势，李羽衣的双腿几乎已经失去知觉。
林昱伸手拉她起来的时候，她差点摔倒，幸亏林昱及时伸手又扶了一下。
她把陶片交给卫知。
“陶片要化了！”林昱的便携式湿度计发出蜂鸣。
雨水正渗入黑陶表面的毛细孔，四千年前的朱砂绘纹开始晕染——那些描绘虞舜执圭祭天的图案正在模糊。
老周抖开浸透桐油的桑皮纸，这是他在故宫修复《千里江山图》时改良的技法。
仅有0.3毫米厚的纸张既能隔绝水汽，又不会像塑料膜产生冷凝水。李羽衣却按住老周正欲动作的手腕：“陶片表面有盐析结晶，直接覆盖会黏连！”
“急救包里有注射器！”陆川说道。
“还要酒精！”
李羽衣接过注射器抽取无水乙醇喷洒在陶片表面。
这是她在社科院实验室学到的绝招：酒精能瞬间降低陶胎孔隙率。
当桐油纸完美贴合陶器表面的刹那，一道闪电劈亮探方，照见纹饰上“执圭者戴羽冠”的细节。
狂风骤雨之间，这样一群人结合在一起，凝聚成一团雨中的火焰。
雨水顺着教授的白发流进李羽衣衣领，她却感受到另一种温暖。
卫知的声音就和她此时的目光一样，极具穿透力。
她对李羽衣说，“考古人最荣耀的时刻，从不是在领奖台上。而是当文明需要肉身做盾牌时，我们恰好跪在历史与毁灭之间。羽衣，你做得很好。”
她能理解她。
李羽衣绽开一个笑容，像一朵经雨的清荷。
深夜十一点，几人经历了一天的疲惫，又相聚在了会议室。
林昱将纹饰显微照片投射在屏幕上。
“朱砂颜料里检出洞庭湖辰砂矿特征，与《禹贡》记载'荆州贡丹'吻合。”
小林举起《古本竹书纪年》兴奋地说道，“快看这段！'虞舜南巡，铸鼎象物'，陶尊纹饰里的铜鼎形制，比二里头青铜鼎早五百年！”
李羽衣轻抚成功揭取的纹饰拓片，忍住落泪的冲动。
她想起大二时被退回的论文，审稿人曾说她“用幻想代替地层”。她在心驰神往的假设和空白的现实之间苦苦挣扎，只能选择更加刻苦。
而今，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此刻浸透雨水的探方记录本上，正躺着跨越四千年的实证——那些雷纹的走向，与二里头青铜器上的纹饰完全同源。
*
几个月后，薪火小队圆满完成考古工作，收获不少。
夯土台基与天文观测台功能得到了论证，陶寺观象台与《尚书·尧典》历法吻合。二里头青铜爵形制源自龙山黑陶杯，也体现了礼制的传承。
李羽衣去老周的工作室已经轻车熟路了。
老周用鱼鳔胶粘接虞朝陶器时念叨，“《考工记》说‘胶似百年，器传千载’，咱们这锅胶可配得上老祖宗的手艺？”
李羽衣冲老周点点头，赞同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老周感叹地说道，“这段日子真是忙得跟陀螺似的，真是够呛。唉，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咯。”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林昱打开门探头进来，“卫老师让我们去开会。”
下一句是回应老周，“可别说这话，手艺越老越精呢！”
会议上卫知就最近的工作进行总结，对每个人的工作都进行了褒奖。
“很感谢大家辛勤的付出，在短暂的休整过后，我们即将奔赴新的战场。”
“浙江省杭州市，”卫知说，“我们下一步去良渚古城。”
林昱跃跃欲试，“卫老师，之前小姜姐提前出差，这次我也想为我们小队探探路。”
小姜毫不留情戳穿他，“你家不就在浙江，要你探什么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会议室里十分热闹。旁边的老周和陆川习以为常地看两人斗嘴。
卫知的目光穿过会议桌两旁的人群，似乎落在李羽衣身上。李羽衣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不疾不徐的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淀感。
在两次考古工作中，李羽衣对“虞”这个仅存于猜想的朝代十分关注。
她不难猜到李羽衣在试图证明着什么，如果能找到实证，那么华夏文明的源头在岁月史书上即将多出几页。
想要促成这一切毫无疑问会面对巨大的阻力，现实的挑战、学界的质疑...她很勇敢，也很有志向。
这个姑娘，简单而纯粹，像一块剔透的美玉。对考古的热情，就像是水中燃烧的火焰，在沉静外表下不时显露出一缕。
“那么，美丽的姑娘，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李羽衣先是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她说道，“不过我们现在又面临新的挑战啦。”
李羽衣知道卫知察觉到了什么，和之前两次被邀请的考古工作不同，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卫知主动申请的，而申请需要提前递交。
良渚文化，溯流而上......两人相视一笑。
“蜉蝣之羽，衣冠楚楚。”
微弱蜉蝣在空中振翅飞舞，漂亮的外衣色彩鲜明夺目。
心之忧矣，此即归处。
姓名：乐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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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汉语言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