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桥哥是同乡,相互认识却在温州。每当想起他,我心里便升出许多感叹,虽然过去了十六年,现在想起来,如同昨天。
那年,我在温州市瓯江工业区一家名叫海瓯鞋业应聘仓管员时,人事主管看我履历表上有财会工作多年的经历,二话不说爽快答应我明天上班。入职太容易,并非好事,我隐约的感到,进厂后果不其然。厂里的鞋底仓和成品仓就我一肩挑。厂子小,两个仓库合二为一,人尽其用,现在的老板比鬼都精!没办法,只能这样。人事主管很世故和委婉地说道。我心里明白,一把年纪在外打工就不能像进菜场那般挑三拣四,否则会四处碰壁。
刚来的头一天下午,桥哥被派来帮我整理货物。成品仓库货物堆放的乱七八糟,地上布满灰尘,人走进仓库感觉像进了垃圾场。唉——这么脏,是人待的地方吗?我心里嘀咕着。
桥哥五十来岁,身材墩实,平头方脸,络腮胡子,额头上有三道深沟般的皱纹。听口音就知道他是荆州人,我细问他的家住那个地方,他说在松滋市斯家场。我惊喜地握他的手说,没想到,真没想到,遇到家乡人。俩人歇息时,兴奋地聊起家乡风味独特的蜜柚,讲起引以为傲的白云边酒和洈水刁子鱼。一股浓浓乡情在我俩身边氤氲开来,顿时,那种相处的陌生感觉荡然无存。
他是厂里唯一的清洁工,负责生产车间、宿舍楼道、办公厂区等所有的清洁卫生。我想他干这么一大摊子事,没有几把刷子肯定干不了。果然,桥哥干起活来相当利索,各种货物型号他搞得清清楚楚,该摆在哪里毫不含糊。
桥哥,看不出来你对仓库蛮内行呢?我有些疑惑地问。桥哥哈哈两声爽快地说,这有什么稀奇?见多识广。他接着夸赞我是个有文化能干事的人,说以前的仓库员是个年青小伙,整天在仓库里不是玩手机,就是躺在里面睡大觉,我看到就心烦。现在的年青人啦——玻璃棒槌,好看不中用!听他对青年人颇有成见的评介,我略有同感地说,现在的小青年,他们的思想和观念跟我们有隔阂有代沟,不能相提并论。
看你说话很靠谱,今年多大岁了?桥哥停止手中的活计问道。我伸着两个指头笑着说,小你二岁,应该称哥呢?桥哥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这人实在,我信得过你这位兄弟!
桥哥是个直巴人,他认定你后,就不会把你当外人看待。我跟桥哥成了无话不谈的哥们。我知道桥哥三十六岁时丧妻,他一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四十岁时又再婚组合家庭,后妻带着一个女儿,这样他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身上的担子像山一般沉重。他曾经下小煤窑背煤,在建筑工地干过小工,到高速公路工地做过钢筋工,如今年岁大了进工厂只得干清洁工之类的累活。他无不感慨地说,如今年岁大了,又没有一技之长,打工蛮难啦?他说现在出来打工既讲文凭又讲技术,以前家里兄弟姊妹多,自己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在生产队争工分,那些苦日子现在的伢子们哪里知道哟?你不要太难过,人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明白这个道理,你就不会悲观厌世,自找烦恼。现在好多大学生毕业后还不一样找不到好工作,日子还得慢慢过,何为知足常乐?就是小日子能够过!我苦口婆心地安慰着他,其实不如说是在安慰我自己,想想自己这些年颠沛流离、四处漂泊的日子,惆怅失落的情绪顿时在内心氤氲开来。此时,桥哥左手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胸脯两下,理直气壮地说,老弟,不看我这把年纪,有的是力气,再苦再累的活也难不到我!他望着我说着,目光流出了自信和坚定,听着他那真实的表白,看着他那壮实的腰板和粗大的双手,我频频地点头,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是一个吃苦耐劳自信坚强的人。
二
有一天晚饭后,我去投注站买彩票,桥哥推自行车刚走出厂大门,见到我后招呼道,上我的车,我带你一程。
他要到超市买洗涤用品,福彩投注站就在超市边,我乐滋滋地跳到自行车后座上。
你喜欢玩彩票?我从来不买这个东西,下苦力的人没有这个财运。桥哥说着脑袋摇摆得像拨浪鼓。
好玩而已,中不中奖靠运气,主要是买份希望,献点爱心。我买彩票都十多年了,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内心时时刻刻希盼能中大奖,妄想尽早结束这种无奈的打工生涯。
桥哥只是嘿嘿地冷笑,对我的解释显然有些抵触和反感。
傍晚,西天余晖抛撒,桔红色的霞光伴随着鱼鳞状的云朵,层层叠叠的喧染开来,映红了工业区每个角落。来到黎明路口,夜市的大帷已早早拉开,眼前人流涌动,熙熙攘攘。服装鞋帽,五金百货,烧烤小吃各种摊位都摆满马路两边,南腔北调的吆喝声叫买声此起彼伏。晚风也来助兴,还夹裹着周边鞋厂的胶水味在夜市游荡。
走到这里,所有车辆只得绕道而行,我从自行车后座下来,桥哥推车跟着人流缓慢地往前挪动。哎呀——小偷抢了我的钱包。一个女孩子一边尖叫,一边追赶一个玫瑰红头发的小子。
桥哥抬头一看,丢下自行车对我说:快,抓小偷。他说着大步流星冲上去,我受了他的鼓动紧随其后,边追边大喊,抓小偷啦——前面那个红头发是小偷。这时,那个红头发的小偷见势不妙,甩掉手中的钱包钻进一条小巷。
桥哥拾起钱包,喘息着对赶来的女孩说:检查一下,看少了没有?女孩接过钱包一看,激动地热泪盈眶,她说:谢谢大叔!这是我刚发的工资,准备寄回家,要不是你们……她右手抹了一把泪水,从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说:这是我一点心意。桥哥马上把手几摆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敢快收起来。以后千万要小心,这里的小偷太多了。等女孩走远后,桥哥才想起被自己扔到一边的自行车,他忙转身回跑。返回原处,自行车那里还有踪影,桥哥东张西望,四处打探,见我走近愤愤地骂道:狗日的小偷,一辆破自行车也不放过。
我连忙问:你刚才没锁吗?桥哥摇着头说当时只顾抓小偷,那里顾得上锁。我走到旁边问水果摊主看到一辆蓝色的自行车没有,摊主只是摇头不耐烦地说,我自己的生意都照顾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屁事。
桥哥一脸无奈地跟我说:老弟,晚上下班后到我家去一趟,帮我做个见证,要不然,老婆又要大吵大闹。听他这么说,我猜想他一定是“气管炎”的角色,我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地说懂:桥哥,我一定帮你说好话,嫂子不会怪罪你的。
夜深,我同桥哥来到他们的出租屋,那是一件十二平方米的小屋子,室内显得零乱拥挤,潮湿阴暗,充满一股浓重的油烟味,进门边就见液化气灶和一些炊具,里面放着一张铁架床,对面木架子上摆放着一台陈旧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桥哥的老婆正在灶台边炒花生米,见我来便说:老汉子,家里有老乡来,你怎么不早说,我好多买点菜回来。我连忙插话说:嫂子,不要客气。我吃过晚饭了,桥哥知道的。桥哥手拿一瓶烧酒说:吃了再喝一杯酒,又压不倒肚子?都是兄弟还见外?他老婆麻利地摆好桌子,端上一碗空心菜和一碗油炸花生米。
桥哥硬拽我陪他喝一杯,我从来滴酒不沾,便固执地说道:说句难听的话,要我喝酒跟喝毒药差不多。你们吃饭,我陪你们聊天。
等桥哥一杯酒下肚后,我开始同他老婆说起今天傍晚丢自行车的情况。
难怪呢?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他老婆狐疑地问我一句后,转身手指着桥哥的脸问,你这个人,叫我怎么好说你?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去年被人砍了一刀,还不长记性?她说着冲到桥哥身边用力挽起他的裤腿,小腿上一条五寸长带有暗红的疤痕。听他老婆说,去年桥哥在温州一家眼镜厂打工,有个老乡名叫银锁,小伙子十八岁,暗恋上了一个江西省的女孩。银锁私下给女孩发了几回求爱的短信,不料另外爱上这个女孩的江西男子猴三知道了此事。猴三在厂区凶神恶煞要打银锁,桥哥实在看不过去,帮银锁说了几句公道话。猴三怀恨在心,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家的路上,猴三邀约几个混混拦住桥哥,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阵乱打,桥哥被这帮家伙打得遍体鳞伤,小腿上重重地挨了一刀。几个歹徒逃之夭夭,桥哥在医院躺了十多天,医药费花去三千多元,全部都是自己掏腰包。桥哥老婆说起这事,气不打一处来,她愤愤地说,你这死老汉子,喝了忘魂汤?怎么不长一点记性?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家里几个伢子都在读书,正是花钱的时候,你这把年纪怎么不想前因后果,脑壳发热就乱来,以前的教训还少吗?桥哥不以为然,放下酒杯大声地说道:大路不平,旁人铲修!都怕事,那为非作歹的恶人不更猖狂了?
我心里佩服桥哥的胆识和勇气,但为了缓解他俩的紧张关系,嘴上却说:桥哥,你是一家之主,嫂子说得对,家里的重担还得你来挑,外面的闲事最好少管。我暗自对桥哥使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以免“战火”不断扩大漫延。
桥哥读懂了我的意思,任凭老婆喋喋不休地絮叨,他闷声不响地只顾喝酒。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我也不便久留,谎说厂里要出货,悄然地离开了他们的出租屋。
第二天上班后,我谐谑地问桥哥,昨晚我走后,老婆要你跪搓板了吧?桥哥嘿嘿地笑道,笑话?我老婆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其实蛮好!看他一脸的怪笑,我想他耳朵昨晚应该很有些难受。
三
过了一段时日后,桥哥为别人的事,把厂里老板给得罪了。
那天下午,我在成型车间点货,突然车间办公室传来一阵叫骂声,我跑来一看,候老板还在骂着一个站在门边啜泣的小伙,娘的屁!你来干什么的?铁钉你都摸不到吗?简直就是饭桶!害得老子几十万货出不去。小伙是成型车间流水线上的摸钉工,今天上午客户的质检员来验货,发现成品鞋里面有两枚未拔除的小钉子,勒令这批货全部返工。候老板气得不行,下午到车间来兴师问罪。这个小伙刚走进车间办公室,候老板上前狠狠地掴了他两巴掌。小伙看上去十六、七岁,瘦小的个子,他用手不时揩着眼睛里的泪水和还在流血嘴角。
桥哥见此情景,跑来直问老板道:候老板,你怎么能动口就骂,出手就打,这是老板的作为吗?候老板转身来睃了桥哥一眼,鄙夷地反问:你来这里胡说什么?干你的活去。桥哥忙接过话说:候老板,我的活已干完了。你刚才这种野蛮粗暴行为,确实让人看不过去,确实让人反感痛恨!
候老板见一个清洁工胆敢这样放失,惊异地瞪大眼问道:我几十万货出不了,损失谁来赔?你赔吗?这样算是便宜他了?你算老几?有你说话的份吗?桥哥毫不示弱地说:他即便有错,你应该教育,或者按章处理。人非圣贤,谁能没错?况且他还是一个刚出道的学生?你是老板,就可以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吗?
候老板脑羞成怒,手指着桥哥的脸说:老家伙,你在这里多嘴多舌,自己的工作搞不好,小心我重罚你!候老板说着,背着双手悻悻地离去了。
我扯了几下桥哥的衣袖说:桥哥,不要再叫劲了,老板对你很反感,恨不得一脚把你踢出厂外。桥哥听我这么一说,反而更来劲,他提高嗓门说:我还没怕过人呢?他欺负打工的人,把员工当牛马使唤,我难道说错了吗?
你怎么死心眼呀?现在的老板牛逼的很,随心所欲,对错全凭他一张嘴,员工只有认命挨整的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得就是这个理。我不厌其烦地说着。桥哥不住摇头反驳我的观点,说我胆小怕事,不是个办大事的料。
我心里责怪他不懂人情世故,与老板作对,没有好下场!果不其然,候老板借机捞整他的时候到了。
那是酷暑的一天中午,厂里男厕所有个员工被臭气熏昏在地,事情发生后,有人很快状告到候老板那里,候老板责令后勤主管把桥哥找来训话。
厂里厕所建在围墙边,上面盖的白铁皮,里面设施极其简陋,一条通道式的大便沟,靠墙上一台定时冲便器冲污。昨天冲便器水桶的进水伐坏了,桥哥向后勤主管反应此事,却没有引起他们的重视,加上这几天天气炎热,厕所如同蒸锅,臭气在里面横冲直撞,不熏倒人才怪呢?桥哥一进办公室,候老板劈头盖脸地问:我操!你一天到晚磨洋工?厕所的臭气都熏倒人,你搞得什么卫生?拿了我的钱,却偷懒卖滑?你干个吊?候老板高声地训斥着,想给桥哥来个下马威。
桥哥认真地解释道:昨天冲便器就坏了,我反映情况后没人理睬。今天上午,我搞卫生都是在外边提水冲的便池。天气这么热,上厕所的人又这么多,不出问题可能吗?候老板一听火冒三丈,手指着桥哥的脸说:娘的屁!证据摆在面前还狡辩。你这种人我养你何用?趁早滚蛋!桥哥也嗔怒了,他说:赶我走可以,把工资给我结清。这样的垃圾厂我还不想做呢?你以为出了你这个厂,我就会饿死?笑话!
今天厕所发生的事,罚你三百元,工资按70%结算,我看你有什么屁放!候老板拍打着办公桌吼道。
狗屁!你想吓唬谁?没有正当理由,你扣我一分血汗钱也不行!桥哥针锋相对地说。候老板倏地扬起拳头骂道:你再放屁?老子打烂你的臭嘴!桥哥睥睨地看着他大声说:只要你敢先动手,看谁的拳头硬!说着,桥哥捏紧拳头抖动了两下。这时,厂里的保安队长手拿警棍跑来,喝斥桥哥,干什么?想打架?老家伙,你不想混了?候老板对保安队长道:这个老家伙活得不耐烦了,格老子好好收拾他!保安队长听老板发话,马上用警棍对着桥哥的脸喝令道:滚开!再闹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桥哥纹丝不动,一副置生死度外的神情,怒视保安队长凛然说道:你只管打,照我脑壳打,我要闭下眼就是狗娘养的!光脚汉不怕穿鞋的人,这下杠上了,保安队长见桥哥一副要拼命的阵势,心里有点发怵,举起电警棍的右手像凝固在空中。桥哥,当什么硬气汉?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退一步海阔天空,打解决不了问题,双方都要消消火。我说着用力地拽住桥哥的膀子往门外拉。
他被我拉到厂门边,虽然他脸红脖子粗,心里的愤怒早已暴满,但头脑却没冲昏,他哽哽地说道:我到劳动局,看他长了几个狗卵?敢扣我的工资!桥哥气匆匆地朝市内方向走去,我不再阻拦他。打工者要维护自己的劳动权益,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找劳动监管部门。在区劳动局监察办公室,桥哥合盘托出自己被候老板开除出厂的经过,要求劳动局为他主持公道,支付他全额工资。劳动局的负责人向他承诺,调查清楚后,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他回去等候消息。
又过了三天,来厂结算工资的桥哥跟我道别。我低声地劝他道:桥哥,你的脾气要改一改。在外打工,那能不受气呀?桥哥把手一扬嗓门仍然洪亮地说:老了,性格改不了喽。我走得正,行得直,还怕鬼?他说着把头贴近我耳边道:这个垃圾厂,我劝你早打退堂鼓。他说的话虽然不错,但问题是这样的垃圾厂多,再找家厂说不定更糟。委屈求全和无奈的窘况一直缠绕在我心头,让人欲摆不能。我淡然一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走时他再三说:“兄弟,不要忘了老哥,有时间我们再聊。
时间一晃进入深秋,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太阳像个橘红的灯笼挂在西天,一缕缕柔和的阳光洒下来,温暖,舒心。
我到银行汇款后回转,走到工业区康乐路一家鞋厂大门边碰到了桥哥,他见我后一脸悦色,他拉着我的手说,几月不见,真有点想你!桥哥说在这里等待货柜车装箱。
我看桥哥的脸膛消瘦了许多,凹陷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说话声音嘶哑,面容显得憔悴。他说:老弟,你还在哪个厂做吗?我苦笑了下说:唉,不是我不想跳槽,是还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桥哥欣慰地对我说他现在做两份工作,一是在一家鞋厂做保安,常年上夜班,二是白天在老乡的装运队干活。他感慨地说:现在儿子读大二,女儿上高中,家里还有老母,生活所迫,不想办法争钱不行啦!
我关切地问:桥哥,你活得真够累的,年纪大了身体吃得消吗?桥哥摇头笑着说:苦点累点,无所谓,只要人活得顺心,累死我都心甘情愿!我俩说了会,集装货柜车开来了,桥哥抱歉地说:对不住,老弟,我们有时间再会。他说着,便快步跑向厂内停靠货柜车的地方。
我眺望着桥哥忙碌的身影,心里默默地说,桥哥,保重呀!我悻悻地离开这里,马路上几辆大货车急驰而过,一团团灰尘放肆地扑在我的脸庞,我紧闭双眼,当睁开眼时,惊奇地看见地上硕大的梧桐落叶,在路上慌乱滚动着,追逐着,寻找他那落脚安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