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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5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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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待业青年》

刊《鄂尔多斯》2021年6期

● 刘枢尧

我叫晁小勇,曾是锻造厂的临时工,后来考上石油工人,是国家正式工。当年,我们这些高考落榜生有个统称叫待业青年①。在这之前,中学毕业生是下乡知青,现在是待业青年,不同的是下乡知青是有组织的派遣,待业青年完全是各单位消化各单位的子弟,当然也可以选择不消化,自谋出路。

我是省城国营锻造厂的子弟,这是个大厂,当时财大气粗,仅职工就上千人。清晨,我们厂那个架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哧哧啦啦”一阵子,才突然“哇”地响起来,播放出一些嘹亮的乐曲,乐曲声高亢嘹亮能传出几里远。乐曲播完后,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圆润甜美的普通话播报,普通话水平可以和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声音相媲美。那时,我被分配到钣金车间做铆工,车间里也有小喇叭,也能听到厂广播室的播报。

进国营锻造厂工作时,我二十岁,天可怜的,我高考落榜,复读一次又落榜,还在社会上晃荡了一年多。当时,我是一个个头稍高,身材消瘦,风流倜傥的小伙子,有一头黑火焰样的头发,一绺头发软软地斜搭在脑门上,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在师傅的带领下头戴安全帽,手握大铁锤,师傅一锤,我一锤,把一块烧红的钢板砸成一个圆筒。有时候,我身缠防护绳登上烟塔,烟塔有三十多米高,站在上面,整个厂区尽收眼底,厂区里密布着缠着保温海绵的管架,管架昼夜冒着白色的热气。厂区里厂房一排排整齐排列,穿着工装的女工们驾驶着电瓶车在各个车间来回穿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感到骄傲。

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开始,经商摆摊的个体户处于萌芽状态,人们都觉得个体户不是正当职业,还丢人现眼,所以不是被逼上绝路谁也不会走那条路。当时,农民还没有进城,也没有农民工一说,能进厂工作的都是城里人。国营工厂很难进,需要很硬的关系和机遇才能进去,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工人,在厂里说不上话,我就一直没安排进厂,只是让等,算是正儿八经的待业青年。我娘看我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就和我爹商量,能不能给厂里说说,安排个临时工也行啊。听完我娘的话,我爹就躲到厨房里去了,从那里传出了乒乒啪啪的响声,他在用木槌把我家摔瘪的烧水壶一下一下敲起来,恢复原状。我爹在厨房里说,厂里临时工也挤破头。我娘说,你不是有个老三届的徒弟考上大学,进市政府工作了?托他给厂里说说。我爹转转眼珠子说,不知道人家还认不认我这个师傅。我娘说,只能这样了。我爹叹口气说,那……只好把我这张老脸贴上去了。

没料到,我爹这个徒弟还认我爹这个师傅,写了一个纸条子,我爹就把纸条子和烟酒装在一个不起眼的白色粗布袋里去找厂长。我爹到厂办公区,这地方我爹很陌生,他到厂里就是去车间干活,很少来这地方。厂长办公室的门上有牌子,很容易就找到了。厂长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是厂长秘书办公。我爹在等待见厂长的过程中,不时有人去里间向厂长汇报这汇报那的。我爹知道厂长忙,怕他有事走了,就逮着机会,不顾厂长秘书阻拦挤进厂长办公室。厂长正伏在桌子上翻阅汇报材料,抬起头看见我爹愣了一下,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这样大胆地不经秘书引荐就进来了。我爹顾不了那么多,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交替显现,赶紧把纸条递上。厂长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说话的声音很洪亮。厂长放下汇报材料,很严肃地看那张字条,绷着的脸松懈了,慢慢露出了笑容。我爹松了口气,紧揪衣襟的手也放松了。其实来的目的条子上该说的都说了,就是安排我到锻造厂上班。秘书进来白了我爹一眼,但还是送来一杯茶水。厂长将茶水推到我爹面前微笑道,别紧张,慢慢说。我爹咽了一口水,不敢喝水。厂长又看了看纸条,脸抓到一块儿了,厂长说,事呢不大,就是凑巧不好办。最近才安置完厂里那些返城的知青子弟,哪个车间都是满满的人。我爹失望了,不过厂长抖了抖手里的纸条说,不办不行啊。哎呀……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干计划内临时工,待遇等同正式工,一来指标就转正。我爹吃惊地张大了嘴,口水都流了出来,本想能安排个临时工就烧高香了,不料纸条子威力大,要求高,让安排正式工。我爹沉浸在了巨大的惊喜中。厂长特意提醒我爹说,这个事对谁也不能说,计划内临时工在厂里也是很抢眼的。说着,又有人要进来请示工作。我爹知道该走了,起身再三感谢告辞,厂长送我爹出门,亲切地拍着我爹的肩膀说,代我问你徒弟好。我爹没料到纸条子的威力这么大,正想着咋好好感谢徒弟呢。厂长忽然一拍我爹肩膀,我爹就感觉和厂长的关系拉近了,我爹赶紧说,那是那是。厂长又问还有什么事没?我爹说没有什么事了,厂长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现在想想,我小时候,我爹还是挺重视教育的,他希望我出人头地,就让我学拉琴。早些年,有文艺特长的人大有用武之地,是“香饽饽”。当年,我爹让我拜师学艺,无非是想让我在前途上多一条路。我很小就学琴了,若干年学下来,颇有成效,连我师傅都啧啧称奇,说我是天生的小提琴手。

很快,一个有艺术才能的青年,在小小的车间里就脱颖而出了。在车间干活休息时,我就给师傅们拉琴听,不论谁看到我都夸赞,小伙子不错,眼睛亮牙齿白,干活踏实,不仅人随和,还会拉小提琴。没多久,我就被吸收进锻造厂宣传队拉小提琴,我原以为凭我拉琴的功夫,搞个首席小提琴手不算啥难事,结果到锻造厂宣传队一亮相,因为参加高考,我好久没有系统性地拉小提琴,有些生疏了。结果一比较,锻造厂宣传队里人才济济,一个胡子拉碴的返城老知青比我拉的好,人家是首席小提琴手,经常被市歌舞团借调去拉琴。

我知道我来厂里不容易,特别勤奋上进,一早就给师傅冲好一大茶缸滚烫的茶水,下班打扫更衣室,顺便把师傅们的工装收拾齐整,把师傅们的工装叠得方方正正。当时,我的待遇和正式工一样,比如正式工发几套工装我就发几套,领工资也是和正式工在一张表上领。那些在车间里干临时工的待业青年,心里就很不是个味,也是八小时上班,干的活不比正式工少,工资少不说,还有许多不公平的待遇。比如我能参加车间里的班组学习,临时工就不能参加。不是我说啊,那年月,全民正式工有很高的地位,就像现在的公务员一样令人羡慕,起码生老病死住房等国家是全包了,是一个生活有保障的人。

在我们钣金车间,有个桥式吊车横架于车间上空,吊车两头在车间靠墙的高架轨道上纵向运行吊运物件,吊车靠墙一端有个像汽车驾驶室样的操纵室。李萍是我们车间的吊车司机,她高高坐在上面,把在下面干活的人看的一清二楚。李萍为人随和,车间里的老少职工都满意她,让怎么吊就怎么吊,不耍脾气。以前车间里的女吊车司机,是厂宣传队的歌唱演员,看不起工人,干活不操心,车间里噪音大,有时听不清楚号令,下面大铁钩子还没挂住物件就吊上去了。有次,大铁钩子没勾住物件,把我师傅腰带勾住了,呼一下,大铁钩带着情绪升空了。我师父在空中手脚乱蹬乱舞,下面人急了,对着吊车喊,上面的,眼瞎啦?勾住人啦!当时,厂房里灯光晦暗,偌大的厂房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女司机听不到喊声,也不往下面看,吊车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尖利刺耳,“呼呼啦啦”朝大熔炉滑去。那可是烧整块钢板的大炉子,下面炉火熊熊。那次好歹没把我师傅扔进去,可是把后背烤伤了,女司机受了通报批评,一怒之下调走了。

    二

说起这个吊车女司机,我还和她在一起演出过。当时,我们锻造厂李厂长忽然想起一个拉关系的妙招,就是成立宣传队。厂里生产再忙,也要让宣传队排练自编自演丰富多采的文艺节目。逢年过节,在厂里演出,成熟的节目送到关系单位去巡演,目的就是拉近和关系单位的感情,很多事比如业务呀就好办多了。

厂里就地取材搞宣传队,需要把厂里有乐器演奏呀唱歌跳舞特长的人召集起来,于是在一进厂大门口的宣传栏里贴了通知,那儿是我们厂公布重要事项的地方。每逢厂里公布大事的时候,那里就很热闹。通知上说,宣传队的人可以脱产排练,优秀人员可以从车间调到厂工会工作。

真没想到,那时的工厂里藏龙卧虎,通知一公布,很快就有一批有文艺特长的人就到厂工会的会议室里应试,各车间来应试的有吹长笛吹短笛吹圆号吹萨克斯,打架子鼓的等等,也有歌舞人员。大家轮番上阵表演,让工会领导目瞪口呆,不断地摇头叹息,哇——想不到啊,厂里有这么多文艺人才,上来就能独奏,凑到一起就能合奏,太厉害了。

那天,就在面试快结束的时候,跑来一个掂小提琴的人,来人穿着油腻发黑的工装,模样看上去是刚从车间里跑出来,不停地喘息着。小提琴被他捏着琴颈,就像提着一只黄澄澄的烤鸭,凹进去的琴腰、琴头和弦轴,十分清晰的虎背纹的背板,还有像一根银条的琴弓,我一看就是把好琴。来人两条瘦腿上套着和上衣一样油腻发黑的工装裤子,进门就行鞠躬礼,鞠躬时身子几乎弯成了直角,琴和弓几乎拖到地板上,显得他的手臂就越发地长。工会领导看他年纪不小,一挥手说,人够了,你回车间干活吧。

来人不甘心,把小提琴往脖子上一夹, 微眯着眼睛,胳膊一起一伏,一阵悦耳悠扬的小提琴声从他脖子下面迸发出来,就像乱石堆里绽放出一朵美丽的花。琴弦低声细语地倾诉着,好像清水荡漾在平坦光滑的湖面上。曲子拉完,工会领导咂吧咂吧嘴说,吆嗨——真人不露相啊,叫啥?来人把小提琴从脖子上拿下来,一手持琴弓,一手持琴,微微鞠了一躬,做了一个典型的舞台谢幕动作说,我叫吴光旦,是铸造车间钳工。工会领导高兴了,表现出一个领导应有的优雅,一挥手说,哈——光旦同志,留下了。

从那时起,我几乎每天下午都和吴光旦一起排练,他文革前期是艺术学校的学生,因恋爱惹事被学校开除,进厂当了一名钳工。我俩都会拉小提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俩成了好朋友。

为了尽快演出,工会把我们这些人集中起来,组成了一个铜管乐队和一个歌舞队,利用上班时间脱产排练。那段时间,我不用在车间里干活,还可以在车间里白拿钱,让车间里工人唏嘘不已,羡慕我的福气,我也能感受到车间里工友羡慕的目光,以及啧啧的赞叹。

那时候,工会领导在李厂长面前立了军令状,五一节前拿出成熟的节目登台表演。五一节说来就来,在还没来之前,我们搞了一次预演,演好了就要去友好单位演出,可想而知我们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厂里有可容纳一千人的大礼堂,下面坐着黑压压的观众,还有很多没座位的人站在走道上。工厂演出就是场面热闹,都是厂里熟人,安静是没有的,像是在开群众座谈会。观众不必正襟危坐,更没闲着,大人们呼朋唤友,小孩子燕子一样满场飞。厂工会组织几个人,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里拿着手电筒满场晃,哎哎——说你呢,把烟掐掉,不许吃瓜子……。众人就哈哈笑,说笑议论声像波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有人说这比正规演出差远了,立刻有人接过话头反驳说,业余的,不容易,别鸡蛋里挑骨头,这本来就有别于专业团体的演出。

我们乐队在舞台边角上集体调音,歌舞演员特认真,都穿了漂亮、整齐的服装。男的白衬衣,系花领带,皮鞋擦得锃亮,油光可鉴:女的就麻烦多了,照镜描眉,涂口红,搽脸蛋,一派忙碌。报幕员是厂里的广播员云芳,细腰高个头,该鼓的地方鼓,该瘦的地方瘦,特意留着披肩发,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她嗓子很亮,普通话够标准,悦耳动听。云芳是厂里大名人,大家都知道她,她每报一次幕,下面就拼命鼓掌,尤其是厂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在下面嗷嗷叫。

那天,我们演出的节目大多短小精悍、丰富多彩。观众的目光,像无数条探照灯的光柱,紧紧追逐着台上演员的一举一动。大家没想到节目比预料的要精彩的多,都笑得像棉花桃似的合不拢嘴。一会儿安静,一会儿欢腾;一个个精彩的节目接连不断,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那天,一首独唱把演出推向了高潮。报幕员云芳穿着高跟鞋走到台前报幕,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大海啊,故乡》。

云芳报完幕,一扭身钻进了大幕里。接着,舞台上猩红的天鹅绒大幕徐徐拉开,舞台灯光瞬间打亮,照着在舞台中央已坐好的乐队。乐队指挥瘦高个,留了一头束向脑后的长发,穿燕尾服,戴白丝绸手套,手里捏着银亮的小指挥棒。一开始是沙锤的声音和大提琴的拨弦声,接着乐队指挥做了一个起的手势,我们就把乐器整齐地拿起来。指挥朝乐队哪边打手势,哪边就立刻演奏起来,指挥对吹长笛的打个手势,吹长笛的立刻昂起头,神采飞扬地吹起了长笛。长笛声把独唱演员从舞台边引了出来,独唱演员就是我们车间的吊车司机,她一化妆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跟换个人似的:削肩细腰,臀部微丰,身材修长,脸上光洁丰润,乳房高高隆起,浑身透出一种看不见的光芒。

独唱演员一露脸儿,我就感觉她是个老手,大大方方,一点不怯场。这时,台下发出一片“嗡嗡"声,哪个车间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那台步—板一眼蛮像回事啊!台下评头论足对她议论纷纷。这就好比京剧中第一招出台亮相,如果亮相亮得好,就有掌声,就有喝彩。我们这个独唱演员上场的“台步”和“身段”都透着一种专业的感觉,老练中显出几分沉稳,新手遇到这种场面一般都会拘束,眼光不知往哪儿搁,总觉得台下人都在盯着她看笑话。

独唱演员站在舞台中央,扭身对乐队轻轻一点头,乐队指挥立刻用力挥起指挥棒,乐队就整齐地演奏起了歌曲前奏。接着,指挥棒一挑,乐曲就掀起一阵大海浪潮,指挥棒一划,浪潮退去。接下来是弦乐快速、跳跃的三连音,是海浪“哗哗”的响声,像海浪在阳光下闪耀出金色的光点。长笛和双簧管的二重奏,像大海一样幽远、宁静……随着指挥棒的起落,首席小提琴手吴光旦和我合着一个节拍,拉出同一音符。几乎同时,独唱演员上前一步,双手十指相扣放在胸前,平息了一下呼吸,天籁般的女中音在大礼堂里回荡起来: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

海风吹,海浪涌。 

随我飘流四方。

大海啊大海,

就像妈妈一样,

走遍天涯海角, 

总在我的身旁。

…………

当独唱演员歌唱完毕,大礼堂里一片宁静,大家都还沉浸在优美感人的歌声里。几秒钟过去,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呐喊声,有人站起来高喊,比歌唱家唱的都好,再来一个!

这次演出我也算是露了一手,让人刮目相看。有天下班,我刚出车间门,我们车间的吊车司机李萍从后面撵上我,神秘地说,小晁,来来来……。李萍把我拉进吊车司机更衣室,还有些鬼祟地虚掩上门。平时我们很熟,我把胳膊窝里夹着的小提琴盒子提在手里说,啥事?这么神秘!李萍一笑说,有对象没?我说,没。李萍眼睛亮了一下,那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不知可否。李萍早已换掉了工装,专门在这里等我,她锁了更衣室门让我和她一起走,边走边说。我们顺着厂区大院的路往前走去,路上落满了树叶,脚踩在上面“哗哗啦啦”地响着。路上遇见了我们厂的广播员云芳,云芳是厂里正式工不说,还是厂里公认的“厂花”,走到哪,哪就有千百种异样的眼光盯着她。云芳骑着锃亮的女士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她好奇地说,你俩咋走一起了?李萍打马虎眼说,说点车间里的事。

那天,云芳走后,李萍说,我老公有个亲戚是小学老师,托我找对象。我看你和别人不一样,文文气气会拉琴,还喜欢看书。约个时间,见见面吧?不过先说了,人家可没云芳漂亮,就是一般长相。我对老师印象好,找个老师做对象真不敢想。李萍看我犹豫,解释说,没啥,见个面,成不成看缘分。我说,我还不是……。我想说我还不是正式工,李萍插嘴说,咱摸根知底的,你,我还不了解吗?我以为李萍知道我的情况,不在乎我是计划内临时工。厂里人都知道计划内临时工是在计划内的,说不定哪天就转正了。我心里打鼓说,人家能看上我……?

李萍扭脸“咦”一声说,我看你是个有前途的人,不会在车间里干一辈子,兴许能提拔到厂工会搞文艺。再说,我把你的情况说了,人家听说你会拉琴愿意见。我说,那……就见?李萍拍拍我肩膀说,我约了啊,到时通知你。

我和小学老师见面是在星期日的下午,和那个时候大多数人一样约在公园见面。李萍介绍我和小学老师在公园门口认识后,给我偷使了一下眼色,我也偷偷竖了一下大拇指,她就乐呵呵地走了。在和小学老师见面之前,我爹对我这次见面不抱希望,人家一个老师会看上一个在车间里抡大锤的工人?我娘提醒我,你可仔细了,看那姑娘是不是有啥缺陷?

那天见面,为装得有文化,我把自己打扮一番,白衬衣黑裤子,把白衬衣掖到裤腰里,还在白衬衣左口袋的上沿插了一支钢笔,就差戴眼镜了。一见面,小学老师笑脸相迎,她有着一张圆圆的脸,比起一般的姑娘略显胖些,但因为浑身上下胖的匀称,让人感觉到在她身上透出一股柔软的力气。到底是老师,小学老师一袭紫色风衣衬托出朴素大方,没戴任何首饰,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不长的辫子,垂挂在耳旁。她笑盈盈地把手伸给我,她的手纤细无骨,只握了一下,我身上立即传过一股小小的电流,我的手就记住了她的手。她的声音很轻柔好比加了蜜似的,她说,听介绍,你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我看呢,也是。这说明她对我初步印象不错,可以继续交流。我心喜若狂,心想我对你也很满意呀,不料嘴上没把门,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对你也很满意呀。小学老师大大方方说,我叫白梅,咱就朝里走走吧。白梅说着朝公园里走去,我从背后看她,走路正常,手脚都没有问题。风把她的紫色风衣掀起一角,在风中飘摆,很是一种别样的潇洒,优雅有气质。她个不高,但丰腴,浑身肉呼呼的。我不敢老盯着她偷看,以免她认为我不礼貌。反正,我第一次见白梅幸福得晕头转向,老怕她看不上我。

我们已从公园门口转到了公园深处,又从林荫小道拐上了草地边的小路,公园的草地上萌出各色小花,由削尖的木棍编成的栅栏围了起来,里面有蝴蝶和蜜蜂在上面飞舞。园艺工人穿着蓝色长大褂,手里捏着水管,正在往那些花草上浇水。后来,我们沿着高大的梧桐树朝湖边走去,环绕湖边的小路铺了地砖,砖缝间杂草坚强地挺出来,把地砖都挤歪了。湖边沿途树荫下一对恋人正紧紧地相亲相拥。一个男青年甚至把女的抱起来走了一程。那姑娘欢欣地撒娇着、挣扎着,轻声叫唤,让我下来,快让我下来!待那对情侣的背影消失之后,我和白梅沿着湖边小道走到一座拱形石桥上,在桥上呆了很长时间。白梅身后是那波光粼粼的蔚蓝的湖面和大片大片燃烧着的火红的枫林。湖里有不少游船,一阵风骤起吹皱湖面的时候,远处划来一艘游船,船上的笑声传到了桥上,接着,游船钻进了拱形桥洞里。

那天,我和白梅分手,互留了电话。那时候还没有传呼机和手机,白梅留的是她办公室电话,我留的是车间电话。后来几天,我总感到不踏实,睡不着觉,干活走神,怕白梅看不上我。我想给白梅打电话,之所以没打,也没去学校找她,一是自卑,不知道她见过我后,回去冷静想一想是啥态度。二是打电话得去车间主任办公室,实在是不方便(那时街头还没有公用电话)。大约,半个月后,车间主任喊我接电话。车间主任身材魁梧高大,站在哪儿都像结结实实的一墩柱子。车间主任知道我是李厂长安排的人,所以对我很客气,要不他懒得喊一个临时工去他办公室接电话。

我拿起电话,是白梅打来的,我激动得全身发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你……好吗?白梅说,我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一会就到你厂门口。我放下电话,赶紧向车间主任请假,我怕白梅先到,就穿着油乎乎的工装跑到厂门口对面马路边上等。街道上的树木叶片鲜明,在风里像下雨一样“哗哗”地响着。等了一会,白梅骑着轻便女士自行车到我跟前,停下车,支好车。白梅还是穿了一件亮度很高的紫色风衣,她嘴角上挂着微笑说,晚上你去我学校宿舍,认认门吧。我马上意识到我和白梅的恋爱开始了,越是靠近她,我的心跳得越是厉害,我用深呼吸压制住乱跳的心脏,这样才好镇定地站在她面前。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撞击着我的胸口,我不停地搓着手说,我去我去。处于朦胧恋情中的男女,他们之间有时就隔着纸那么薄的一层东西,一旦捅破了,就会进入一种崭新的天地。白梅拿出手绢让我擦脸,我不好意思用,她就替我擦脸上的油泥,边擦边说,看你穿的跟个油条似的,去学校可不能穿这样。我说,那是,这不是急着见你没来得及换。

我洗澡,梳头发,换上新衣服,骑车赶到白梅学校时,天已经黑了。白梅在学校门口等我,她嘴里含着一个发卡,两只手同时去撩自己的头发,同时用发卡别住了自己的头发。校园里静得像一只空空的箱子,见不到一个人影。校园中心是个操场,四周是用红砖砌成的三层老式楼房,有很宽很昏暗的走廊,房前屋后都长满了爬墙虎。校园里的梧桐树又高又大,树尖和三层楼一样高。白梅的宿舍就在三楼临街的角上,是个单间。我发现白梅的屋子虽小,光线不足,但窗上挂的、桌上摆的、床上铺的,都精心,品位高雅。水泥地擦得发亮,一尘不染。白梅显然是个爱整洁的人。由于屋子小,书桌就靠床摆放,我屁股很小心地坐在床沿上,欠着身子四下看看,她宿舍里有很多紫色元素。窗帘是紫色的,床罩是紫色的,就连毛巾也是紫色的。后来,我目光停留在衣架上,上面挂了两件一摸一样的紫色风衣,风衣领口和两边的衣襟都嵌上了亮紫色的边,非常独特。白梅给我沏茶,她把茶杯放在我面前说,就一个茶杯,你用我的喝吧。她见我盯着风衣看,不禁哑然而笑说,我喜欢紫色。我说看出来了。白梅又说我还喜欢风衣。我说咱第一次见面你就穿着紫色风衣。白梅说,我其实是偷懒,不想为季节变化买衣服费心,不论里面穿什么,全裹在风衣里了。更重要的是,我喜欢风衣在风中潇洒飘摆的那种感觉。

我和白梅聊着,心里就很激动,为了掩饰,我随手翻看桌上的书说,你是语文老师,我语法不好,正好教教我,我打算考电大呢。白梅就去书架上找出一本语法书和我并肩坐在床沿上,我俩几乎头贴在一起看书,近得我能感到她呼出的气息。她那两颊圆润的鹅蛋脸庞,是白皙的,还有她那圆润的手腕和手指也是白皙的。不知何时,我不再拘谨,胆大起来,我俩像两块磁铁一样靠在一起,她的大腿紧贴着我的大腿,我感到胸口焦灼不安,脑子里充满了燥热的欲望。我几次想把白梅揽入怀中,都忍住了,我怕再往前一步就要犯错误。

感情这东西,有时是心照不宣的,势不可挡的,不该来时,千呼万唤也没用。该来了,挡都挡不住。我胆子慢慢大起来了,我用一只手抱住了白梅的肩膀,手指触到了她的脸颊,脸如凝脂。她那娇嫩的嘴唇和我的嘴唇靠得越来越近,她那长长的眉毛几乎就要碰到我的眉毛,她的整个脸模糊不清,我们开始接吻了,我们的嘴唇湿润而颤抖,牙齿碰在一起,发出了轻脆的响声。我能感到她心脏如鼓地憧击着她的胸脯,她的胸脯鼓得那么高,像揣着两只大白兔。我把手伸进她衣服里,贪婪地抚摩像馒头一样饱满的乳房。我感到头脑发热,浑身膨胀,喘息着把她放倒在床上,下面硬硬的东西顶着她的大腿,她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脸上臊得好像燃起了红色的火焰。那天,我终究没有开垦她占有她,做过分的事情,她比我高的地位使我不敢有得寸进尺的想法。我趴在她身上就像趴在棉花被褥上柔软温暖,不一会儿就泄了。

    四

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白梅见面。在此之前,车间主任办公室里那部电话,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可现在总希望有人喊我去接电话,那一定是白梅打来的。以前我俩约会,都是白梅打电话约我,她打电话方便,可后来车间里喊人接电话,没有一个电话是找我的。我想白梅一定是忙了,不然她不会不找我。那段时间,我在梦里频繁遇见她,梦见和她拥抱,甚至和她做爱。白梅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十几天以后的事了。那天是星期五,刮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风,风把简易房顶的石棉瓦都掀掉了。

我去车间主任办公室接电话,想着又要和白梅见面了,心里美滋滋的。我很着急,一着急脑门上便渗出了一层汗水,我一开始是小跑,后来甩开步子,狂跑一阵儿。在朝车间主任办公室跑的路上,有人惊愕地喊我,有啥好事啦?我顾不上回答,一口气跑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我太激动了,拿起电话“喂”了一声,里面没有声音,但电话那头能传来风把窗户框刮得“嘎嘎”直响的声音。我看看电话筒,又“喂”一声,在等待白梅说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了一片花草。是的,是一片花草。是我和白梅见面的那个公园里的花草,花草上有蝴蝶和蜜蜂在上面飞舞。接着,我把话筒支在耳边,脑海里又呈现出了我和白梅并肩坐在床沿上,头几乎贴在一起看书的情景。这时,电话那端传来白梅的声音,声音听上去很沙哑很疲惫,我握着话筒身上涌过一阵热浪。白梅说,结束吧。我吃惊地“啊”了一声,看见车间主任在一旁支起耳朵,留心地听着,我马上放低了声音说,白梅,你声音好哑,是生病了吗?白梅又重复一边说,结束吧。我这才明白过来结束的意思。白梅第一次说结束,我还以为她上课结束了。我小心说,为啥呀?白梅说,你骗我,我们学校老师的家属在你们厂办工作,知道你的底细,笑话我找了个临时工。

我一下子懵了,仿佛有—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看来李萍还不知道我是计划内临时工,她把我当正式工介绍给白梅了。我有口难辩,我以为李萍把我的计划内临时工身份告诉白梅了,看来没有。说实话,和白梅恋爱后,我有侥幸心理,也不想解释我的尴尬身份。没料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座城市就这么大,不定谁知道谁的底细,我想我也是因白梅才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妻贵夫荣,不管别人是出于嫉妒还是打抱不平的心态,打听出了,我是个抡大锤的临时工。

那天,我接完白梅电话步子很缓很沉,头脑空白一片,一直咬着嘴唇。慢慢我鼻子发酸,泪水涌了出来,顺着脸狭往下流。我一步一步回到车间,在车间门口,阳光照下来,暖暖的样子。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倚着墙闭上了眼睛。随后的几天,我头发蓬乱,憔悴不堪,走到哪都沉着脸。我师父好像都看出点眉目,他说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人活着图什么?不就图争口气吗?好好干,尽快转正,挺起腰杆找对象!

那一晚,我早早熄了灯,屋里一片漆黑。我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木床发生吱吱响声。我翻了一个身,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时闪现出我和白梅有过的一切。其实,白梅对我是满意的,甚至很喜欢,她只是被世俗的观念和流言蜚语吓跑了。我躺在床上心绪难平,一会儿气愤,一会儿懊悔,一会儿又是悲伤,心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没办法,我感觉我就像个流浪汉生存在城市的夹缝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身边车间里的师傅们都是国家正式工,只有我是个地位低下的临时工。我有些急,要想办法改变,不能这样束手待毙。我就不信我没有出头之日,现在没有出头只是时间没到。当然了,要想出人头地没有文凭是不行的,我打算复习功课,先考上电大再说。

    五

电大还没开考,就赶上了全市统一招干和招工考试,那时的招干考试就是现在公务员招录的雏形,在社会上刚推行。招干和招工考试公开录取机关干部和全民所有制工人,这就不像过去全凭关系,有关系你就进机关或国营工厂让国家养起来,没关系就当待业青年,这就给我点燃了希望的明灯。

招干、招工公告就像法院布告一样贴在街道办事处门口的墙上,凡本市二十五岁以下的高中毕业生都可以报考。当时,大批返城知青还没安置完,新增待业青年就业更难,所以我们本省的油田招工吸引了不少待业青年报名,全市一下子有好几万人报名了招干和招工考试。招干和招工考试是分别进行,各考各的互不干扰,允许一个人同时参加两种考试,我同时报了招干和招工考试。当时,我们厂的待业青年都报名了,只是招工比招干程序简单,很快招工就根据指标从高分到低分公布了录取结果。我们厂的待业青年只有我一人被录取为吃皇粮的油田正式工,终于让我甩掉了令人耻辱的临时工帽子。至于招干考试,我没敢等结果,我怕考不上,把招工录取的机会也错过了,毕竟在那时候,找一份正式工作不容易。

那年,初春时节,天上飘落着雨夹雪,异常寒冷。油田领导在油田驻省城办事处召集新录取工人开会。油田领导穿着浅蓝扎趟棉衣,棉衣左胸口上印着石油两字。油田领导说,我们不但要思想好、品德好、身体合格的优秀青年,还需要有文化的青年来充实我们的队伍,提高我们队伍的整体文化素质。我们油田,从渊源上来说也是解放军。建国后,为了支援油田建设,毛主席亲自签署中央军委命令,批准19军57师转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第一师。这是一只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烽火中走来的英雄部队,在枪林弹雨中立下赫赫战功。直到现在,油田还保持着部队的习惯,钻井队有指导员,钻井大队有教导员。

我目不斜视,腰板挺的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这时屋外,风搅着小雪花漫天飞舞,树枝摇曳着,发出呜呜的响声。我身边坐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脸很瘦很长,留着一个偏分头,面色白净,略显文气。他用胳膊肘碰我一下,鼻子嘴里喷着热气说,哎——你是不是当过兵?我说我在学校民兵排当过班长。戴眼镜的小伙子说,我眼睛不行,没资格参军,这次是分到油田了。我一下来了兴趣说,不考试就能分到油田,是知青吧?戴眼镜的小伙子说,我是77届下乡知青,算是回城安置了。我在心里一算,他比我高好几届,算是老大哥了。我主动介绍说,我叫晁小勇。戴眼镜的小伙子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叫罗小文,24岁,你呢?我说,我20岁。油田领导把眼光在我和罗小文身上扫了一下,见其他人也在下面偷偷议论,就伸出双手向下压压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文化人,关心在油田的前途问题,我们油田为有志青年提供奋斗舞台,你们现在的身份虽然是工人,但只要努力,也可以转干,跟你们在市里的招干考试是一样的。在油田转了干就能当干部,一步一步往上升,升到油田勘探局长不敢说,升到钻井公司经理总有希望吧?那可是正县级,相当于正团职军官。大家一阵惊呼,油田领导接着说,我们油田干部指标有的是,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去拿!

当天,我们就乘油田的大客车去油田报到,大客车离开省会城市,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撒开欢了,“刷——”一直往前开,耳边风声呼呼直响,路两边熟悉的街景一闪而过,大客车转个弯就一路向城外驶去,公路两旁是树林,显得幽静极了。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一只鹰在我们车顶上盘旋了一会,便像箭似地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这样过了许久,车都跑到下午了,我们在车上吃了油田发的装在塑料袋里的午饭,是面包、酸奶和火腿肠,吃了饭我们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大客车一颠,车就拐上了荒郊土路,前面车一走,车轮卷起细灰一样的黄土把后面车遮住了。油田的人说,越是荒芜越是地面自然条件恶略的地方,它的底下石油的储藏就越丰富。

快要出我们省界的时候,眼前出现一片荒野,真是纵横开阔,可以看见白晃晃大路在天地间向上伸展,只有一条路能通向油田,要先上一个斜坡,再下一个低谷。大客车在斜坡上一个劲地往上爬,汽车爬得很累,好像气都喘不过来,不停地哼哼。爬上斜坡,嘿,前面还有一个大斜坡。大斜坡贴着荒地起伏延伸,像是波动在衣服上的一条纹。大斜坡的泥土路面有些松软,路边还积着雨水。大客车一摇一晃往上爬,爬着爬着轮子打滑,司机猛加油门,汽车轮子旋起一片稀泥,打着滑跑了。

大客车终于驶上油田的环线公路,环线公路上的载重大卡车、油罐车、送水车、大型轮式推土机、越野车、交通客车像一团流云来往穿梭,扬起的灰尘如烟一样腾起,借着灿灿的阳光,闪着亮光向四野散去。在荒野里竖立着一座座井架,井架尖上插着红旗,在风里哗啦啦地飘,一派油田会战的繁忙景象。还有一口口被点燃的天然气井,像火把样冒着冲天大火。沿途还有新建的采油厂,一圈白色的围墙在荒原里泛着亮光,围墙里是一排排砖瓦平房,能看到里面走动的人影。

再向前走,油田环线公路慢慢变成了柏油马路,路两旁出现了街灯和花坛,远近是一片正在建设中的楼房,一个城市的雏形正在形成。不知不觉就到了气派的油田总部大楼。大楼的门在高高的台阶上,台阶两旁是花坛。我们在油田总部大楼前下车,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分配方案,男的换乘各钻井公司派来的客车,去钻井公司报到。女的都分配到了油田采油厂。我们男的到钻井公司后,住了一夜招待所,第二天早饭后,又被各钻井大队接走。钻井大队驻地是在一片荒野地里,只圈了简易院墙,里面停了一排卡车,是各钻井队来接人的车,我和罗小文分到了一个钻井队。

    六

新工人到钻井队有实习期,油田实行师傅带徒制,师傅要说徒弟不合格,徒弟就要延期转正。那时候,钻井队工作很辛苦,但工资是真高,我们铸造厂学徒工的工资是18元,油田钻井队学徒工的工资是120元,还没算各种补贴。

在钻井队报到那天,我和罗小文被通知去领劳保用品,我俩空手去,钻井队材料库的材料员是个油二代,说我和罗小文,快去找个手推车,发的东西多着呢。果然,我和罗小文各推一辆手推车,车里装得像个小山一样都冒了出来,有被褥碗筷牙具香皂,有清一色都是浅蓝色的油田工作服,左胸口上印着石油两字。还有浅蓝扎趟棉衣,这种棉服肥大臃肿,皮棉帽子和红色安全帽、军用雨衣、高筒雨靴、手套、蚊帐、深腰翻毛皮鞋等等。当时,我就在心里感叹,国家对石油工人真好啊!

开始的时候,钻井队没给我们新工人安排活干,就是让我们熟悉井队生活,看你能不能适应,你要不适应,井队会把你退掉,井队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胜任不了,井队可不养吃闲饭的废物。毕竟油田里还有许多子弟也就是油三代、油四代等着安置。

一天,罗小文躺在钻井队营房车的床铺上看书。我和罗小文住对铺,我爬起来,坐在营房车里的桌前写信,写信前,我看了眼窗外,窗外是钻井队由一辆辆墨绿色营房车围成的四合院。四合院地处荒原,百里无山,平川一马,人迹罕至的荒野被油田圈起来,如一独立王国。井队四合院大门对着油田环线公路,公路上白天黑夜跑着油田的交通车,方便出行。

我现在有正式工作了,就给朋友写信说,我在油田住的营房车每辆造价上万,营房车下面是钢铁轮子,一串营房车联起来,拉着就能像火车一样在油田环线公路上跑。这时,我又想起了白梅,我本打算到油田后给她写信,可她伤我太深,我发现她在我心里已经很陌生了,就像是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一样。

我写完信,就开始找信封,最好是那种印刷有红字的油田信封,看着气派。正巧罗小文也打算写信,他去井队王指导员那里要了几个油田信封回来说我,这么快就写信,给谁呀?说着,他把信封递给我。我坐在椅子上,扭过身子说,是我的一些朋友,告诉人家我当上全民正式工了。

罗小文“哦”了一声,我就站起来活动身体,一边扩胸一边走到营房车门口,见井队技术员小赵的对象,下了交通车朝井队大门走来。小赵对象和小赵是石油大学同学,在油田勘探设计院工作,脖子上围着一条又厚又长的围巾,围巾两头掉到胸前。那天,小赵对象进院,路过井队院门口的黑板报,黑板报上用彩色粉笔写了不少生活小常识。小赵对象看了一会黑板报,扭身进了小赵的单间营房车。我收回眼光,转过身,忽见罗小文站在我身后,吓了一跳。罗小文瞄一眼院子说,看啥呢?我说,没看啥。就坐到营房车另一头的书桌前,在信封上写收寄信地址和收信人名字。

罗小文也坐到营房车另一头桌前,扭开钢笔帽,摊开一叠稿纸在那里埋头写东西。我初步了解到,这个罗小文心高气傲,当过知青队长。我走到罗小文背后,把头探到他肩的上方望着他手里的笔,发现罗小文在写决心书。我啧啧称赞说,可以啊,有志气。罗小文一听,把笔拍在桌上,在椅子上扭过身子说,这算啥?我下乡时,经常写决心书,我来油田就是准备大干一场。接着,他伸手在我和他之间比划一下说,咱要把眼光放远些,先把眼下活干好,给领导一个好印象,争取早日转干提拔,知道吗?我故作神秘之色说,我爹早就这样要求我了。

罗小文没吭声,停了一会,他回自己床铺坐下说,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给王指导员说过,准备考油田的电大本科。我听说,以后油田转干没文凭不行,你要不要一起考?我苦笑一下说,考大学都把我考怕了,我记得我们高考时的口号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一说高考我就害怕。罗小文说,我也考过大学,没考上。给个痛快话,是考还是不考,要考就复习功课,到时候去油田参加成人高考。我说,正规高考我害怕,成人高考我还真不怕。

当时,我住的营房车里有四个床铺,营房车门在中间,进门左右各是两张并排摆放的床铺,两床铺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方的屋顶悬挂着一个类似火车车厢里可以旋转的电扇。每个床铺还配有一个竖到房顶的分成三截的铁皮柜,上截占空间最多,挂衣服,中间是保险柜,放贵重物品,最下面一截放鞋子和杂物。这时,正是开春时节,外面高天淡云,艳阳普照,屋子里明亮灿烂,充满开春的光辉。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休班的人除了睡觉的,就是在屋外打牌下棋、听广播、打篮球、洗衣服、晒被褥,或者在太阳下面聊大天。井队实行四班倒,工作8小时,休息24小时,没有节假日,不过特殊情况可以休假。井队打完一口井,回油田生活区休整,那里有分配给钻井队的宿舍,成家还可以分房。休整期间是总结、业务培训、评先、开展文明创建活动,等待新的打井任务下达,反正不能闲着。

我和罗小文所在的井队是老标杆队,参加过玉门油田、大庆油田会战,现在转战我们省开发的新油田,战功显赫,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钻井队李队长是个老石油人,曾任解放军19军57师排长,转为石油师任连长,后任钻井队队长。钻井队长,就如半个皇上,无论转干提拔涨工资,调工作,谁休假回来消假,都是队长说了算。李队长的口头禅是,困难像弹簧,你硬它就软,你要是软蛋,别来标杆队。李队长还有个铜哨子,一吹哨,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又尖利,又刺耳,整个井队院子都在哨声里哆嗦,让人耳朵里嗡嗡鸣叫。只要李队长哨子一响,大家就慌神,快!快!紧急集合。

李队长除了喜欢吹哨子,还喜欢钻井工作,喜欢钻工的豪爽,说话随便,想说啥说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自在。有活的时候大家一起上,大锤抡的火热,汗珠子直冒,一个累了换另一个上,活不多的时候坐在一起聊大天。经常开上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或是赞足了劲磕碜一个人都是常有的事。李队长把家安在油田生活区,不喜欢回去,说是看见花花绿绿的人群就头晕。他老婆操持家中一切杂物,浆洗缝补,炒菜都是一把好手。不仅如此,还经常坐油田交通车来井队,给他洗衣服换床单、换被罩。

当然作为标杆队,也走出去不少石油干部,唯独李队长没有走出去,原因是他脾气火爆,闻名全油田。有次为了给井队争取指标,他把钻井公司领导的桌子掀了不说,还把领导头上的帽子一把抓掉扔了,说是,摘掉官帽扔了喂狗!上面看他年龄大,几次想动他去油田后勤任职,哪都不敢要他,他自己也不积极,说不愿意和小白脸们打交道,甘愿在钻井队干到退休。

   七

我们钻井队的井架高耸在荒地里,这时我和罗小文已上岗,我是外钳工,罗小文是场地工。刚上钻台的时候,我很稀罕,这玩意我过去只在电影里看过,现在看到真的,立刻脚穿翻毛牛皮工靴爬上四十多米高的井架。井架正面的钢铁架子上,从上往下并排悬挂着两溜巨大的标语牌,一边是“发扬铁人精神”,另一边是“再创会战佳绩”。井架尖上插着红旗,在风里哗啦啦地飘,我耳边也响着嗖嗖的风声。井架尖上有个四方型的小平台,围了一圈护栏,我喜欢站在小平台上向四周眺望。过去读书时眼不好,现在来油田工作,经常登高远望,眼睛居然不近视了,看来过去是假近视。

井队四合院如积木一样在我脚下,向西一看,油田环线公路沿着荒野上一条干涸的河道延伸,在河道绕弯的地方,油田环线公路也绕弯,就在油田环线公路和河道都绕弯的地方,是刚建起来的采油厂。这会儿,我头顶上是碧蓝天空,白云淡淡,井架下面是一派油田会战的繁忙景象。我站在天地之间,有些激动了,激动地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和铅笔,把脑子里刚闪现出的诗句记在小本上,以免过后忘记。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其实我在上高中时就迷上文学,喜欢把脑子里闪现的好句子或是听到看到的好句子记在本上,据说好多大作家都有这个习惯。只是我高考落榜,把文学梦浇灭了,现在油田又把我的文学梦点燃了,就像那天然气井口点燃的冲天大火,照亮了我的人生。这时候我突然醒悟,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喜欢文学,高中复读应该学文科,我却稀里糊涂选了理科,拼命学习和文学不沾边的数理化,把鬼谷子的“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搞反了,焉能不败?

正在这个时候,我身后传来上梯子的脚步声,我才从浮想联翩中醒过来,探头一看,是李队长正在上梯子。我现在是井队的外钳工,今天遇上钻机不起钻,不下套管,只需司钻看着仪表钻井,没我啥事。李队长手里拿着一卷报纸,上到平台上,在风中把报纸艰难地展开,报纸像一个风筝,哗哗响着想挣脱飞走。我把小本迅速藏兜里,帮队长抓牢报纸,瞄了一眼是油田的石油报。李队长指着报纸上的一首诗问,你写的?我是给油田报纸投过稿,前几次都杳无音信,没想到这次发表了。我不知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心里打鼓,我怕队长吵我不务正业。我拿不定主意,支支吾吾说,我看看,哦……作者名字和我一样。李队长说,报社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让我派人去油田总部办事的时候,顺便把稿费领回来。我说报社胡球扯,我这里没有秀才,要有,我把眼珠子抠出来吃了。报社说我官僚,一口咬定作者就是队里的晁小勇,投过好几次稿,这次终于发表了。

我观察李队长的表情,李队长是个大高个,有一张铜锣似的大脸,一脸的胡茬子,眉毛浓密,由于兴奋,脸像喝了酒一样的通红。我看李队长没有生气的样子,就大胆说,报告队长,诗是我写的。不过一点也没影响工作,反而激起了我的工作热情。李队长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拍着我的肩膀说,真是稀罕,井队居然出个秀才。接着,李队长松口气说,这下好了,再也不用为他娘的写材料发愁啦。李队长兴奋地在搭尖平台上来回走着,用手点着我,一连说了几个好。最后,李队长把报纸往我手里一塞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井队的文书,你的岗位由罗小文顶上。

在下井架梯子的时候,我多了个心眼,搀着队长的胳膊说,队长小心。李队长拍拍梯子扶手说,这井架,我上下爬了二十多年,有感情了,摔不着。快下到井架下面工作平台的时候,李队长突然问,你写入党申请书没?人家罗小文都写了。我赶紧说,我这就向你汇报,回去就写。李队长满意地看一眼我说,像我的兵。

李队长下到井架工作平台上,问杨司钻,没问题吧。杨司钻手握刹把看一眼仪表盘说,还好。李队长弯腰看了一眼仪表盘,说给我听,钻机开钻时,钻机的动力带动钻盘、钻杆和钻头旋转,通过钻机上的仪表观察井下钻头的进展情况,经综合判断后,如果认为钻头已被磨损,就要立即停钻更换钻头。说到这,李队长扭脸对杨司钻说,不过也要讲个节约性。杨司钻说,这叫啥话,跟没讲一样。旁边的副司钻马上接腔说,就是,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李队长在副司钻胸口上捣一拳说,老司钻连这也把握不住?全凭数据和经验嘛。接着,对杨司钻说,晁小勇调队部工作了。杨司钻瞪大双眼说,啥?飞了?就他嘴巴甜,一口一个师傅,拿着《钻井队岗位质量职责》的小册子,问这问那?李队长说,就你那急脾气,有耐心教?说说都教些啥?杨司钻翻翻眼皮,吸溜下鼻子,手握刹把说,我就教他,啥是起钻啥是下钻。李队长朝空中一挥手说,扯吧,这都是最基本的常识。接着,李队长就冲正在井架下干活的场地工罗小文喊,上来!满头大汗的罗小文扔下撬杠,跑上井架工作平台说,队长,啥指示?李队长说,你顶替晁小勇的外钳工。罗小文看一眼我说,我和他换工种了?队长瞪一眼罗小文说,这是你该问的吗?满脸青春疙瘩的罗小文吓得吐了一下舌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接下来,我离开了四人住的营房车,搬进了荣誉室兼资料室旁边的单间营房车,这溜房子正对四合院大门,主要是会议室、食堂等办公用房。院子东边一溜住井队领导和技术人员,其余房子都是宿舍,在西北角是洗澡房。

每天各班下了井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钻井平台上,钻盘飞转,尤其在起钻的时候,泥浆喷涌而出,钻工迎着喷涌而出的泥浆,用力甩动大钳,撞出咔嚓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一个班下来,人都快成了泥人。这天,我等大家洗完澡了才去,在热气腾腾的井队洗澡房里,罗小文正站在淋浴头下,端着牙缸接水,然后一口将一牙缸洗澡水灌肚里。我端着脸盆进来说,你咋喝生水?罗小文瞥一眼我,关掉淋浴头的水,开始刷牙,刷得满嘴冒白沫子。罗小文把嘴里牙膏沫子一口喷掉说,别忘了我是知青,没那么娇贵。

这时,我已三下两下脱光,站在淋浴头下往头上打香皂,听罗小文话里有气,手里的肥皂从手中滑掉了。我知道罗小文对我做文书有些嫉妒,就拿电大学习来说,那时候电大是晚上上课,罗小文遇到夜班就得找人换班,换不成,就请假缺课。我做文书就不上夜班,每节课都不缺,这让罗小文很眼气。这会儿,趁洗澡房里就我和罗小文俩人,我说,小文,咱是一起来的,都想进步快,我有拉琴的特长在这里用不上,就偷偷写诗,还投稿了。罗小文喝口水,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然后“噗”一声把漱口水吐掉,再把牙刷在搪瓷缸子里呱呱地搅着,边搅边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我是说,哎,直说了吧,你也不是外人。我来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心眼,要伺候好领导。李队长的屋就是井队的首府,刚来的时候,我趁大家不注意,起大早,去李队长屋里打扫卫生,收蚊帐叠被子,脸盆架上摆上半盆洗脸水,毛巾齐整一条搭在盆沿上,牙缸里盛满清水,牙刷挤好牙膏横在牙缸口上,满以为李队长会表扬我,没料到反训我,说我把他当资产阶级老爷伺候。难怪,上面机关人说他不近人情。说着,罗小文把牙缸“咣当”一声扔盆里了。

   八

有天早上,炊事车蒸笼里冒着大气,炊事班的人在炒菜。饭还没好,等吃饭的人坐在炊事车外面的饭桌旁说笑敲打着饭盒瓷碗之类,声音叮叮铛铛响作一团。炊事班长站在门口大声吼道,敲啥敲,敲敲饭就熟了?炊事班长不吼便罢,一吼,敲的更响了。

这几天,李队长心情不好,拿个绿色搪瓷军用碗先盛了稀饭,在手里慢慢转着喝,喝了几口,用筷子敲着碗沿吼炊事班长,稀饭没煮烂,是不是起晚了?炊事班长赶紧去锅里舀一勺稀饭,扣在自己碗里,喝口稀饭,砸吧嘴说,煮烂了啊,再煮就糊了。李队长不再理炊事班长,炊事班长还在那里吧唧吧唧尝稀饭,自言自语说,煮烂了呀。

李队长把脸扭一边,朝我招招手,我赶紧坐李队长身边。李队长气呼呼地说,你说那个几队,这次评比打分,在井队文化建设上压了咱队一头,有啥?不就是黑板报内容比咱丰富,院子里标语多,看着热闹。你想想办法,把这些都给我整上去。我这些天考虑了,计划下一口井,要向上面要难度大的任务,打别人不敢打的井。要打一口高产井,并且一定要完成。打井靠啥?一是干劲,二是技术,干劲没说的,把几个业务骨干集中起来,搞技术培训,搞得热火朝天,多培养出一些技术标兵和能手。队长又说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要我整个材料出来。

我写诗可以,没写过领导讲话之类的材料。我知道这头一炮可不敢打瞎了,我把井队过去的文字资料翻出来参考,再找角度,找思路,反复琢磨队长的要求。有了思路后,熬了几个通宵,把材料赶出来了。我把材料交给李队长看的时候,手里攥着汗,心里直打鼓,李队长看材料,我看李队长的脸。李队长一口气看完,猛一拍桌子,把我吓一跳,李队长说,这是咱队写的最好的一次材料。我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把材料写进了李队长的心坎里。李队长把材料改了几个数字,很满意地说,报上去吧。

我按李队长的要求,去钻井公司送材料,是一个晴朗清晨。我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看我这段时间忙碌的成果。井队院子大门两侧和门头上都有了醒目的标语,院子里也增添了红条幅的标语口号,如弘扬铁人精神,懂岗位职责、会操作技能等等。黑板报上也不再是生活小常识,换成了井队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事迹。正巧这个时候,井队田指导员从宿舍出来,他见我在院子里站着,就说,我正找你呢,一起出去走走。我们朝环线公路走去,田指导员瘦高,穿着干干净净的工装。田指导员是从机关下来的干部,负责井队党建和纪律。有次身为司钻的三班长,无故脱岗,田指导员硬是让三班长在全队职工大会上作检讨,还给个处分。

田指导员在路上说,咱井队写入党申请书的积极分子不少。前一段,支部研究发展新党员,本来没你,你也知道,你来的晚,是李队长力挺,我也同意,就破格把你报上去了。我感激地看了一眼田指导员,话在嘴巴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说啥好。田指导员说,我观察你好久了,你工作咋样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呢,看你有文化,有上进心,打算培养你。说着,田指导员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去吧,我知道你要去总部送材料。

看着田指导员朝井队的井场方向走去,我感动的快流下了眼泪,我没想到我进步会这么快。上了油田交通客车,车里人不多,我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时,朝阳已在天边升起,绯红的霞光一片热烈,简直就要燃烧起来了。远处的树啊荒草啊都被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红。

交通车路过我在搭尖平台上看到的那个采油厂时,呼啦上来一群采油工,都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叽叽喳喳在车厢里找座位。我看到油田的电大同学翟敏,马上让出座位说,小翟你坐。翟敏高挑个头,黑眉大眼,脸色微黑,头发乌黑发亮,她“咦”了一声说,你不在井队,跑出来干啥?我见姑娘们都看我,脸红起来说,我去总部送个材料。翟敏没坐我让出的座位,另一个姑娘趁机坐下说,女士优先。翟敏指着我对姑娘们介绍说,咱们油田的大诗人,在油田报纸上才发表一首长诗。我不好意思地笑说,写着玩,不算啥事。接着,翟敏拍拍脑门,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说,听罗小文说,你做井队文书了?趁机坐在我座位上那个姑娘扯扯我的衣袖说,小白脸,我看你就不像个钻工。其她姑娘起哄说,你说他不像钻工,难道他不会钻吗?那姑娘双手捂头拼命摇着说,不理你们啦!一车姑娘叽叽嘎嘎大笑起来。

一路说笑,我在钻井公司下车,把材料交上去后,又搭交通车去油田总部,到总部下车,走着去总部大楼。路上,我碰上一个50多岁的老农,老农脸笑得像核桃皮,说石油上的同志,来买个苹果吧。我急着赶路说,谢谢,我不买。老农说,你们石油人有钱,买个苹果不算啥。也许是老农提醒了我,我想去报社领稿费,空手去不好。于是,我就挑好看的苹果,装了一塑料兜,外面再套上一个袋子。给钱的时候,我看老农和我父亲一样大,有点感触,就说,钱不用找了。老农说,啊呀——你这个石油同志,来我果园吧,离这不远。吃个苹果尝尝鲜,红富士、小国光、金帅,随意,甜着呢!

我离开老农,只顾看街景,这里变化真快,可比我刚来时气派多了。不知不觉就到了气派的油田总部大楼,我来油田第一站,就是在这里下的车。油田大楼的门在高高的台阶上,气派肃穆。我顿时懵圈了,两只脚像两枚钉子钉在了地上,一点也挪不动了。我问自己,你就这么没见过市面吗?我抹一把脸上汗,拔腿拾级而上。我鼓起勇气走近门卫说,我进去办事。门卫说,有预约吗?我说没有。门卫说,这不行。每天来这楼的人很多,都进去,就乱了。就像去你家,谁都可以进吗?我后退到台阶边,望着大楼的门,门前是两个白色大圆柱子,柱子下是圆形的柱基。我不甘心这样回去,就继续努力说,是报社通知我来领稿费。门卫态度马上变了,你咋不早说?登记一下,报社在七楼。

说来可笑,那时候我虽是在省城长大的人,还是头一次乘电梯,乘上电梯后,感觉电梯比爬井架梯子快多了。电梯门“哗”的一声开了,把我吓了一跳,有些愣神儿,不知道是继续待在电梯里,还是走出去。这时候电梯里有人吆喝了一声,五楼到了。报社在七楼,我贴电梯壁站着,电梯继续上行,看着不断增高的数字,脑海里白茫茫一片。等电梯到七楼,我刚走出去,电梯门就在我背后“呯”地一声关闭了。

我提着苹果,仰着脸,缓缓走在廊道上,心想这就是我投稿的报社啊。编辑部、记者部、策划部、经营部、后勤部等部门,一个个标示牌挂在一个个房间门口。我看有一间房子敞开着门缝,我抬头看看是编辑一室,就轻轻敲门,里面一个女声说,进来。

我慢慢推开门,探头进去,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很有礼貌地站起来问,请问,你找谁?我看了一眼,屋里靠墙摆了好几张办公桌,偌大的屋里就姑娘一个人。我说,我叫晁小勇,是钻井队的文书,来领稿费。那姑娘挣大了眼睛说,哦……知道知道。说着,就请我坐,接着说,我是报纸副刊编辑徐敏,你那首诗就是我编发的。我没料到一下就找对了人,我把苹果放在徐敏办公桌上说,编辑辛苦,不成敬意啊。

徐敏戴眼镜,脸色白净,头发在脑后扎个马尾,脑门上没有像其她女孩那样遮着刘海。徐敏落落大方请我坐,然后给财务室打电话,让那面把我的稿费准备好。接着,徐敏又问,最近有啥新作没有?我就把一篇描写井队生活的散文《荒原一片篝火红》递给徐敏,徐敏接过稿子说,我看稿,你也别客气,那有茶杯,你自己倒水喝。说着,徐敏就埋头看稿,稿子不太长,也就两千多字。徐敏看完一遍,又看一遍,抬头说,你从写诗,一下就跨到写散文,过去发表过散文吧。我看徐敏挺随和,也不紧张了,就说,我上高中时,偷偷写过散文,不过都没投过稿。

徐敏听完,眼光又热情了许多。她说,你这篇稿子,我觉得不错,编到后天报纸的副刊上。我没想到这么快会发表,有些兴奋地问,能登出来?徐敏说,我只是编上去,还需要编辑部主任、总编审,不过一般不会有啥问题,我们就缺像你这样有石油生活的好稿子。

我搓着手说,这咋感谢呢,我请你吃饭吧?徐敏说,你不是已经请了吗?接着,徐敏用眼睛指指桌上的苹果。我略显失望,徐敏突然说,你看,光顾说话了,把你领稿费的事忘了。说着,徐敏就领我去领稿费。我领稿费的时候,财务室大妈偷偷问徐敏,谁呀?还让你领着来,这么上心。徐敏红着脸说,咱报社的重点作者。财务室大妈努着嘴说,是你的重点作者吧。我怕徐敏尴尬,赶紧退出财务室,站在门外听见里面还在说,徐敏,眼光不错啊,人帅,还是个作家。徐敏说,你们胡说啥呀,真没关系。财务室其他人搭腔说,这种事,一开始都死不承认。徐敏说不清楚,一跺脚说,不理你们了。我听徐敏要出来,赶紧走到一边去了。

    九

那天,我回到井队看见我营房车门下塞进来一封加急电报,我拆开电报信封,是我爹发给我的,上面就几个字:招干录取,速回!我一下懵了,我在这里刚打开局面,正准备乘胜前进干出一番事业呢。

井队工作和别的工作不一样,钻机一开,人能休息,设备不能休息,设备必须二十四小时转圈。我们这个队有这样一条规定:井队领导班子没有特殊情况不离队,节假日不离井场,复杂情况不离现场,关键环节不离岗位。钻台上遇到紧急情况,院子里休班的无论是钻工、泥浆工、架子工、柴油机司机、地质工程师、测井工程师、卫生员等,连炊事班也不例外,都要顶上去。

这段时间,罗小文心情不好,他正在为电大夜里上课发愁呢,他已经缺了好几节课,这都是算学分的,搞得他整日心烦意乱。当天夜班,我去井场找罗小文,顺便看哪个岗位人手不够,我就挽挽衣袖顶上去,算是最后再给井队贡献一些力量。夜晚井架矗立,一串亮晶晶的灯从塔尖落到塔架平台上,塔尖上的灯就如同天上闪烁的星星。荒野的风在夏季也裹挟着寒气从钻井平台上呼啸而过,我搭帮罗小文用井架上的天车、游动滑车和大钩,起出井里的钻具,把湿漉漉滴着泥浆的钻杆按顺序排放在塔架平台上的框架内。接着,用钻井泵向环形空间灌注钻井液,保持井筒内的液面高度不下降,使井筒内的压力能平衡地层压力。

歇息的时候,我说罗小文,下去走走?罗小文说走走吧。从钻井平台下来,走过轰鸣的发电机,我问发电机工,没事吧?电机工看一眼灯火通明的井架说,放心吧文书,我操心着呢。要知道文书在井队就相当于领导秘书,地位很高,没人敢惹。我和罗小文围着井架转圈走,这里是一片荒草地,枯萎的干草,被露水润了一夜,软软绵绵,很有韧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断打在我俩的脚上,鞋都湿了,阴阴的凉。我们并肩走着,罗小文不时把土疙瘩踢一脚,飞起的碎块落到远处草丛里,惊走了一只野兔。罗小文先开口说,你有一封电报,我放你营房车门下面了。我说我看到了,就为这事找你商量呢。罗小文说,是家里有事?我说不是,是招干录取,让我回去报到。

罗小文诧异得张大了嘴巴,他朝四下看看,把身体向我挪了挪,神神秘秘地用手指着钻台说,这么说,你要离开这里了?我点点头说,就是来找你商量,你看我是回还是不回?罗小文朝钻台上默默地看了好一阵子,才突然扔过来一句话说,要是我,肯定走,机会难得。我嗅着空气中的青草味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依依不舍的情感来。罗小文见我沉默不语,咳嗽一声说,我可不是盼你走啊。说实话,前段时间我是赌气和你比,做好事,扫院子,到炊事班帮厨,给队长洗衣服,不但没效果,还遭队长批评和别人挖苦。你说我图啥?不就图转干嘛。我打断罗小文的话头说,你做好事没错,不应该只给队长做,要给大家和集体做,这样就没有风凉话了。罗小文眼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又扫了一下,还躲着我的眼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都这时候了,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咱可是一起来的。罗小文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扔到黑夜里说,那我可说了啊。我说,我就猜到你心里有话要说。罗小文摇头,感叹道,难于启齿呀。我已经猜到他要说啥,我就替他说,你是不是想让我给队长说,让你接替我做井队文书?罗小文竖起拇指说,高!知我者乃诸葛孔明也,就是这个意思,我发现笔杆子爬得快。我笑说,井队就没有文书这个岗位,咱井队是以石油师一个连为基础组建的,队长留恋部队生活,才把我当文书用,其实就是后勤服务人员。罗小文说,管他啥员,只要写材料就行。咱俩都是高考落榜生,我水平也差不到哪去,要不高考也白参加了。

我想井队也确实需要一个笔杆子,全队挑来挑去,技校生、大学生是有,但都是理科生,舞文弄墨不行。下夜班后,天已蒙蒙亮,我和罗小文在井队洗澡室洗过澡就去找李队长说事。现在我的命运就捏在李队长手里,全指望他了。我没有客套,直接把电报给李队长看,李队长看完电报,一拍桌子说,好啊,自己把自己提干了。说着,李队长站起来挠着头说,当年我在部队提干可是费了牛劲,你可好,一张考试卷就把自己提干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怕李队长不放我。李队长看出我有些紧张,就摆摆手让我坐下。然后对罗小文说,你也坐下。罗小文这才“哎”一声坐下。

李队长眯起眼略作思考状,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说,我喜欢三种人,一是有本事的人,二是做事认真的人,三是作风顽强的人,顽强到啥程度?当年咱们井队是清一色的石油师战士,个顶个的精壮。说一声上,一个班就上去,完成工作从不打折扣。记得一次起钻,一名石油师战士的半截手指给拉断了。人家转身去地窝子旁的露天灶房,喝口酒,把烧红的柴刀烫在伤口上,豆大的汗珠往外冒,简单包扎一下,继续上钻台干活,这就是作风顽强!谁能比?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人嘛,不论做啥事,没有顽强的作风不行。

李队长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一通顽强作风,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啥药。我把手握成拳头,感到一股顽强勇气从心底湧上来了,如果此时胆怯不敢说,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原谅自己,我豁出去了。我说,队长我想回去当干部,让罗小文接替我的工作,他文笔也很好,可以胜任写材料工作。罗小文赶紧站起来说,是的队长,我写材料没问题,我高考语文考60多分呢,算高分。李队长早已揣透出了我的顾虑,知道我在焦急地等待他的意见,就对罗小文说,你走吧,你的事我知道了。罗小文后退着走出屋,轻轻把门虚掩上。

李队长这才竖起一根手指,不停来回摇摆着对我说,你打听打听,凡是有关个人前途的好事,我从不阻拦。但是……。这一句“但是”把我吓得够呛,李队长接着说,你不要匆忙做决定,尤其是不要凭冲动做决定,我这一关没问题。我满腹狐疑地说,……您的意思是……?李队长语气坦诚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油田开除你,这可不是小事,要一层层往上报,报钻井大队、钻井公司,最后到油田总部才能批下来,难啊……。说着,李队长仰着脸看着屋顶想,边想边嘀咕,找个啥理由呢?我说,实习期不合格。

李队长笑起来了,边笑边说,实习期哪有不合格的?反正我没见过。油田是国家的,工人也是国家的,国家的工人哪能随便开除?不过事又说回来,你真要想走,不去办咋知道办不成,办不成也要办,啥事儿都是人干的,现在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辞职,这是你自己要走油田没撵你,保准今天报上去明天就批下来,油田招工指标抢手得很。我说我现在就写辞职申请书,我在李队长桌子上刚把稿子摊开,李队长一把摁住说,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开玩笑,报上去就收不回来了。我挠挠头想,关键时候可不能犹豫,犹豫不决是兵家大忌。于是,我咬咬牙说,没事,那边已是板上钉钉,不然我爹不会发电报让我速回。李队长说,这样吧,我好事做到底,帮你跑手续。我一听,感激的无话可说,眼泪都快下来了。李队长挥挥手说,不是啥大事,你那档案里也没啥东西,就几片纸,你写个申请,给你办个油田退工手续就行了。

事不宜迟,李队长当天就坐井队的吉普车去给我跑退工手续,下午就把手续办完了,真神速,看来油田招工指标是真抢手,我空出的指标,很快就有人顶上来。我在井队办了退职手续,该上交的上交,该带走的带走,最后李队长说送佛送到西天,派井队吉普车和罗小文把我送到油田汽车站。分别的时候,罗小文握着我的手,感激地说,大恩不言谢!我知道罗小文已接替我做上了井队文书。

在油田汽车站候车室里,我意外地遇见了油田电大同学翟敏,翟敏穿着连衣裙,身边立着一个大皮箱子,在候车。我买了回省城车票,绕到翟敏面前说,你这是去哪呀?翟敏一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是那种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肤色也白皙不少。翟敏看看我说,我还问你呢,你这是去哪?我没敢说实话,我说回家看看。翟敏很优雅地耸耸肩说,我调到油田后勤基地工作了。我说,好事啊。翟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开玩笑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调到后勤基地工作呀?我笑起来说,哪有那么容易?翟敏大胆说,傻瓜,我喜欢你。说着,捂着嘴笑起来。我假装认真说,真的假的?翟敏翻我一眼,把嘴角一撇说,你啊是个有前途的人,一来油田就发表诗歌,还在油田报纸上发表散文《荒原一片篝火红》,我是一口气读完的。我们采油厂姑娘们热闹一团,纷纷争相抢读,把报纸都抢烂了。听说,你这篇文章在油田影响很大,连油田总部领导都抽时间看了,一连说了三个好!

那天,我六神无主地把翟敏送上油田交通车,翟敏找个靠窗位子坐下,我站在车外窗户下说,祝你快乐。翟敏噘着嘴说,有啥快乐的,你又不喜欢我。我打哈哈笑起来,翟敏也笑起来说,玩笑,玩笑呢!油田交通车开走了,我举手告别,赶紧去找我要坐的长途客车。

    十

多年以后,我还是个碌碌无为的基层小干部,再和罗小文联系,他电大毕业后在油田转干,一路顺风往上升,最后任钻井公司总经理,套用行政级别是正县级,套用部队级别是正团职。另外,还有更让我吃惊的事情是罗小文的老婆居然是白梅,这让我想破大天也想不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好意思去罗小文在省城的家里做客。罗小文说他的这一切,都得感谢我,是我把井队文书的岗位让给了他。他还为我惋惜,说油田总部的确派人来钻井队了解我的情况,说我是人才,要调我去当秘书培养,听说我走了,人家啥也没说。我听后,也啥也没说,其实是没法说,我心里后悔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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