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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枢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5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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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老街

他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小县城里,青黢黢的群山绵延环绕,犹如真空的瓶子与外界隔绝。那天是星期一,多年以后,他还记得他那天心神不宁,浑身冒虚汗,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具体发生什么事情,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好事。中午他没回家,坐立不安地在教室里吃着自带干粮,干粮就是两个小孩拳头大小的窝头,下午放学后,他心事重重地回家,他不想很快到家,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把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推迟一些,他坐在街边一张石椅子上,把从同学方玲家借来的《三国演义》从书包里掏出来看,虽然他在学校里是个优秀的一年级小学生,但还是有好些生僻字不认识,就跳过去看,看的一知半解,一头雾水。

他在街边石椅子上坐到天微黑,再不回家就太晚了,他这才忧心忡忡地回家。他家在小县城的朝霞老街里,这个朝霞老街已经有些年头,在小县城的西南方向,清乾隆年间这里还是老县城西郊的农耕区,在农耕区有一座祈祷风调雨顺的寺庙,取名朝霞寺。朝霞寺在明、清时期多次修葺,随着寺庙香火旺盛,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逐渐在寺庙前形成了市场,有了市场便有了街道,有了街道就有了沿街而建的房屋。现如今,随着县城的不断扩建,朝霞老街已成了县城内街,距离县城中心的大十字街不到三里路。

他家在朝霞老街南头,他到他家门口发现门口落了一地的鞭炮碎屑,门上还贴上了“喜”字,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地挠了挠头。他知道他爸离婚后,又给他找了一个后妈,起先说好了,他还住在这里。他推门进去,看见一个脸长得像块生铁板一样毫无表情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矮板凳上,肚子有些微微隆起,看上去有些行走不便。他一进院,那女人就站起来,眉毛一耸,黑着脸说,咋才回来?他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女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吱吱呜呜没有说出话来,只在心里说,你们结婚,那我呢?跟谁过?他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应该叫后母的陌生女人。看来,这个陌生女人是专门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女人看上去很瘦,脸色很阴沉,像是灰色的天空。她脸上的鼻子像立起的刀刃,显得格外显眼和奇怪,说话不留余地,很泼辣,女人说,我和你爸商量了,你去你妈那住。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担心了一天的事情总算发生了,他没想到,他会被赶出家门。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无所适从,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他开始找他爸,他爸在院子厨房里做饭,他爸只是在他刚进院子的时候露了一下头,就躲在厨房里不出来了。他知道他爸胆小如鼠,是天底下最老实的男人,天上掉下一片树叶也会把头捂起来。他爸是一个不会恋爱的窝囊男人,只要哪个女人看上他,通过媒人介绍,他也同意接触,接触后即使不满意,只要女人提出结婚他就不敢不结婚。他父母之所以离婚,就是她妈嫌他爸太窝囊,她妈叫他爸,晁闷子,晁闷瓜,晁窝囊,这几个名字都是外号,实际上他爸叫晁永善,他叫晁小勇,这名字是他妈起的,是希望他小有勇气的意思。

老子是个窝囊废,儿子晁小勇也狠不到哪去,性格也是偏软。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晁小勇没有反抗,接受了后母扔给他的一个大包裹,包裹是个废旧床单,把他的衣服等用品裹在里面,四个角一系,就成了一个包裹。晁小勇把包裹背起来就离开家,他出院门的时候,院门狭窄,他侧着身子才可以挤出去,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爸没有送他。他心里早有准备,知道早晚会被撵出家门,因为他知道一句老话,有后娘必有后爹,看来这话是说对了。

朝霞老街两旁房屋,多是用青石原木搭起来的厚墙的老宅,老宅都有院子,每个院子都不大,都很有年头,院子里面以自建的二层小楼居多,楼上临街是栏杆,逼窄的格局,挤挤挨挨像蜂巢。他背着大包裹走在街上,就吸引来不少目光,一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心里沉沉的,脚步软软的,脸色紫涨,仿佛在受火刑一样,他内心痛苦得脸也在抽搐,风就如同刀子一样唰唰地刮着他的脸,让他幼小的心灵受到重创,留下一生的痛苦记忆。

晁小勇经过谷雅家门口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想着要不要把借谷雅的《三国演义》还给她,可一想到自己背上的大包裹就感觉不妥,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去逃荒。晁小勇继续往前走就是朝霞寺,朝霞寺以前是寺,还有曾人,现在曾人没了,寺庙变成了大杂院,里面有街道居委会,街道幼儿园,还有一个街道合作社,合作社干的活很杂,干的最多的活是糊火柴盒,还给死人扎花圈,干活的多是街上的妇女和残疾人,给这些人找一个糊口的事做。

晁小勇妈家不在朝霞老街上,是和朝霞老街隔着几条胡同的前进街,前进街过去叫车马街,听这街名就知道这条街上过去多住着一些干力气活的人。前进街位于县城西南部,北邻西大街。以前前进街是个不通的死胡同,来往行人必须绕行西大街,才可以进入前进街,十分不方便,后来前进街被打通,贯通东西南北,晁小勇从朝霞街出来,往西走,沿着蜘蛛网一样的胡同小路,就到了前进街。晁小勇妈家就在前进街北头,邻着西大街。县城胡同里每家院子模样都相仿,谁也不嫉妒谁。

晁小勇父母似乎在斗气,谁离了谁都可以过好,俩人离婚后比赛一样迅速再婚。晁小勇妈家和晁小勇爸家的情况惊人的相似,门口还残留有鞭炮碎屑的痕迹,门上也贴着“喜”字,只是时间有些久了,“喜”字有些褪色,“喜”字开胶的一角在风里“噗噗”地响着,晁小勇嗯住“喜”字开胶的地方,再松手,他手上就粘上了劣质的红粉。晁小勇看看自己的手,他几次想怕门都犹豫了,他做出拍门的样子,手落在门板上没有一点力气,就像是在抚摸门板。过了好一会儿,院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个男人的头,这个男人晁小勇认识,以前是他妈的熟人,还去过他爸家里,帮着搬运过重东西。晁小勇知道,这个男人现在是他继父了,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咋称呼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显然也知道晁小勇的来历,也知道他是来干什么。这个男人堵住门,没有让开的意思,盯着晁小勇的脸说,谁让你来的?晁小勇背上有包裹,包裹压着他的头,他费力地抬起头,把包裹都顶起来了说,他们把我撵出来了。这个男人明知故问说,他们是谁呀?晁小勇咽口吐沫说,就是我爸和我后妈。这个男人伸手把晁小勇推了一下,晁小勇就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这个男人说,你妈不在家,再说我这也不是你来的地方,我姓李,你姓晁,哪有姓晁的住在姓李的家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离婚就有再婚,只要是离过婚的人,不管男女第二次成家难度都比较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帮助自己持家的人,都格外珍惜。为了讨好对方,对自己以前的孩子就不那么上心了。晁小勇父母离婚后,为了维护各自新家的稳定,都把晁小勇往对方家里推,晁小勇就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生而不养,是对一个孩子的最大伤害,孩子可以接受后爹或后娘的虐待,可以接受家境的贫寒,但亲眼见证生身父母都不要自己,对一个孩子来说,打击巨大,留下一生的心理阴影。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啊,遇到这种毁灭性的打击,彻底慌了,不但手足无措,还不知道该去哪里?晁小勇背着包裹,从头顶到脚后跟都是凉的,他漫无目的的在蜘蛛网一样的胡同里可怜地走来走去。天完全黑下来后,街灯闪闪烁烁,静无一人。晁小勇有些害怕,他慢慢地走到宽敞一点的大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商店里的灯光从门窗涌出,铺在街上十分明亮。晁小勇靠街边的一棵树旁站了下来,他看到很多人从他面前走过,他很想告诉他们自己的难处,但他犹豫了。他觉得他们不会相信他,因为他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无家可归?他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伤。

借着昏暗的街灯,他来到了朝霞寺门口,只有这个地方是朝霞老街上最宽敞的地方,在老街任何一个地方他要沿街蹲着,就一定是蹲在了别人家门口,那样人家会不高兴的。朝霞寺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左边石狮子头上搭着一条晾晒的褥子,也许是忘收了,右边石狮子头被砸掉半截,是一个只有半张脸的石狮子。晁小勇神态麻木地靠着右边石狮子底座边沿坐下,他看了看沉重的寺庙大门,朱红色的寺庙大门紧闭着。晁小勇看看天,满天繁星,月光落在窄巷的石板地上,被树木和屋檐切成了一片一片。一阵风吹去,寺庙院子里的古树摇晃起来,树叶上的月光碎掉了,又拼合了。过了许久,晁小勇才缓过神来,他感到脸上湿漉漉的,用手抹了抹脸,举起手指在月光下端详,手指上居然沾着眼泪,他不相信这是他的眼泪,用手指再抹,手指湿得厉害,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我怎么流泪了?晁小勇看着自己的手指,开始还强忍着,只是无声地抽泣。抽泣了一会,他就控制不住了,捂着脸偷偷大哭起来,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地从指缝里淌出来了……

就在他哭得最伤心的时候,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他抬头一看,是他认识的在寺庙里看门的韩瞎子,韩瞎子不是瞎子,是高度近视,街上人都喊他瞎子。韩瞎子关切地问,坐这哭啥呢?哭得那么伤心,连菩萨也会伤心的。晁小勇记事早,韩瞎子清瘦,细高个儿,老远看像立着一根竹竿儿,衣裳不像穿着,像是在身上挂着,一走路,来回晃荡。韩瞎子用手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长会着急的!韩瞎子脸上的眼镜很奇特,眼镜的镜片很厚,侧看还有一圈一圈的光圈。韩瞎子这个眼镜的镜框比普通眼镜要大一圈,只有高度近视的人才可以戴。据说,要是把韩瞎子脸上的眼镜摘掉,他就会像瞎子一样乱摸,即使对面走过来人,他也看不到。晁小勇说,我没家了。韩瞎子这才发现手电筒忘关了,为了省电,他把手电筒关掉,他和晁小勇之间的亮光立刻暗了下来。韩瞎子蹲在晁小勇面前说,又惹家长生气了?晁小勇摇摇头说,我爸给我娶了继母,他们不让我回家。韩瞎子感到问题有些严重,接着问,你妈家呢?离这不远啊。晁小勇说,他们也不要我。天呢,虎毒不食子啊,韩瞎子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一个人住,怪孤独,你要愿意,就住我这吧。说着,韩瞎子收了搭在石狮子头上的褥子,掏出钥匙开门,推开“吱吱嘎嘎”直响的寺庙大门,扭脸对晁小勇说,回家。

多年以后,晁小勇还记得这个夜晚,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世人不收留他,寺庙里的菩萨委托韩瞎子收留了他,挽救了他。他做官后,每逢遇见寺庙,不论大小都会往功德香里投钱,有时碍于身份不便上香磕头,就让随行秘书代劳投钱,磕头就在心里进行了。这会儿,晁小勇喜出望外,他知道这个被人骂的韩瞎子,是个右派,原先在县文物管理所上班,被发配到朝霞寺打扫卫生兼看寺庙大门,按韩瞎子的话说,他这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要做的工作是提防:陆虞候火烧草料场。晁小勇的到来,算是给韩瞎子舔了一个帮手,也是增加了一双眼睛,因为他眼神不好。

寺庙里有不少堆放杂物的空房子,不缺住的地方。韩瞎子的宿舍就在寺庙大门口边上,是值班室。韩瞎子从别的房屋里找来床架和床板,就把晁小勇的床支在了值班室里。值班室是个狭长的单间,青砖铺地,一张黑黢黢的桌子两边靠墙摆着两张简易单人木床。韩瞎子虽瘦,他油性大,浑身出油,连床铺上也带着他那油腻味儿。两张单人床之间是张桌子,桌子刷着暗红色的漆,桌面上被磨得露出一道道白色的木纹。那天,晁小勇和韩瞎子聊了大半夜,不聊不知道,韩瞎子的父亲读过私塾,曾是县里罕见的民国时期省立中学毕业生,做过教师,可惜早逝。韩瞎子工作后,常常口不择言,又时不时地不选场合的胡说八道,被划成右派,先是离婚,后是母亲病逝,他现在孤身一人,病了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这下好了,晁小勇是菩萨送给他的礼物。

没过几天,晁小勇住在朝霞寺里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朝霞寺附近的大街小巷,朝霞老街虽小,是非却多,无论是菜店、肉店,还是街上唯一接水的水房,或者是街边闲聊的人都议论晁小勇的事,很热闹,像看戏一样:

“张叔,你知道吗?晁家那小勇……”

“哎呦,小勇的事谁不知道?那就是他后娘的不是,那么小个孩子怎么忍心撵出去。”

“可不是嘛,你说说那娘们心有多狠,唉——小勇爸呀,真是天底下最怕老婆的男人。

朝霞老街上几乎所有人都怀着打抱不平的心理谈论这事,将这事当作一个问题,但很少

有上门理智劝说的,虽然大家在背地里对晁小勇后娘指指点点,但见了面都还笑脸相迎,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朝霞老街上出了名的泼辣货,吵起架来,撒泼打滚,一蹦多高,没人敢招惹她。同时也可怜晁小勇爹,朝霞老街上最老实本分的男人竟然摊上了如此野蛮的女人,也许这就是命。

很快,晁小勇爸也听到了街上的议论,他是会计,有些职业病,胆小惯了,养成了谨慎的毛病。晁小勇爸不苟言笑,身材矮胖,晁小勇后妈急赤白脸地在自家院门口对空骂街,嗓门大得震耳朵,指桑骂槐地把一街的人都骂了。晁小勇爸最怵这事,他躲在院子里劝说,骂几句就行了,人都得罪完啦。晁小勇后妈一扭脸,把晁小勇爸吓得一哆嗦,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男人越软弱,女人为了撑起一个家就养得性子急,脾气暴,这叫阴阳互补。晁小勇后妈眼盯着街道,把双手拍得“啪啪”直响,说给晁小勇爸听,满大街没完没了地议论咱家,都欺负到家了,你还做缩头乌龟,滚!由于这一声“滚”用力过猛,身体受了刺激,晁小勇后妈突然“哎呦哎呦”地喊叫起来,靠在墙上,慢慢坐到了地上。晁小勇爸慌了,他知道这是咋回事,赶紧说,坐着别动。说着,扭头就跑,边跑边回头看他老婆,跑到墙角拐弯的地方,脚下打个拌,舞着两条胳膊一个急转身,柺过墙头就不见了,地上传来一溜“咚咚”做响的声音。不一会儿,晁小勇爸就飞快地推来一辆架子车,拉着她老婆去医院生孩子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在朝霞寺大门上亮晃晃的,晁小勇爸偷偷来到朝霞寺,寺门虚掩着,晁小勇爸侧身挤进来,见晁小勇正在韩瞎子屋门口看连环画,就说,爸来看你。晁小勇很冷静,比和他一般大的孩子成熟多了,他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他爸。他爸是个话少的人,看着儿子受苦,干急没办法,只剩下叹气。晁小勇爸一手扶墙,一手脱了鞋,单腿立着,从鞋底里掏出几张十元钱,迅速递给晁小勇说,我还会来看你。说着,就急匆匆走了,晁小勇知道他爸不敢在这里停留,就回屋在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带拉链的小布兜,他拉开拉链,小布兜里还隐藏着一个小暗兜,暗兜上也有拉链,晁小勇摸到拉链头,拉开拉链,把他爸给他的钱折叠好塞进去,再拉上小暗兜拉链,接着拉上小布兜拉链,把小布兜压在枕头下面。

晁小勇重新坐在屋门口借着屋檐灯看书的时候,庙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女人探头进来,看见晁小勇在门口坐着,就喊了一声,小勇。晁小勇抬头一看是他妈来了,迟疑了一下,但骨子里的天性还是让他赶紧迎了上去,喊道,妈。晁小勇妈紧紧抱着晁小勇说,孩子,妈对不起你呀,妈太难了。说着,晁小勇妈就哭起来,边哭边把胳膊上拐着的一个大包裹递给晁小勇说,这里面是给你新买的换洗衣服。晁小勇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哭着说,妈,我想回家。其实,晁小勇说的家,是他过去的那个家,可是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了。

正在这时,晁小勇爸头上裹着纱布,纱布上有一团渗血。晁小勇爸没想到晁小勇妈也在这里,想退回去,已经晚了,只好硬着头皮进来,把晁小勇拉到一边说,快把我给你的钱给我,这事被你后妈发现了。晁小勇爸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被你后妈砸了一铁锅。晁小勇迟疑地说,我正要交学费呢。晁小勇爸说,顾不上了,回来我再给你。晁小勇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走到床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胳膊太短,够不着,他就爬上床,摸出小布兜,把小布兜递给他爸。这小布兜是他爸给他的,让他专门用来放压岁钱,晁小勇爸熟练地拉开小布兜拉链,再拉开里面暗兜拉链,把钱掏出来数了数,就让晁小勇把小布兜放回原处。晁小勇爸刚一出屋,一把亮闪闪的铁锹对准了他的脖子,晁小勇爸吓了一跳,本能地捂住脑袋,脸色刷白地说,你要干啥?晁小勇妈咬牙切齿地说,把钱还给小勇。为了安全起见,晁小勇爸退回屋里说,我又不是不给,只是暂时拿走,等过几天再送来。晁小勇妈说,不行!

晁小勇绕到他爸身前,对她妈说,妈,让我爸走吧。晁小勇妈最受不了的是晁小勇爸的没出息劲,她一见这个窝囊男人就来气,把她的好脾气都气坏了,可她的脾气再坏,也比晁小勇后妈好多了。晁小勇妈和晁小勇爸正在互相埋怨对方的时候,韩瞎子回来了,他一看这场景有些热闹,就说,嗬——都来了,小勇在我这,你们不放心啊?韩瞎子和晁小勇爸关系很好,就说,你们家里事我都知道,有难处,让小勇跟我吧。晁小勇爸上前紧紧握住韩瞎子手说,大恩不言谢,我心里都记着呢。晁小勇妈来时兜里也带着钱,她把钱偷偷塞给晁小勇就走了。

时光如梭,晁小勇住在韩瞎子这里倒也安稳,不知不觉就读完了小学。到晁小勇读初中的时候,国家恢复了高考,这一年是1977年。在晁小勇的印象里,他真正学习是从初中开始的,读小学时,学校有课本,但课本很薄,要不了几个月就读完了,于是课外活动很多。还有,晁小勇读小学的时候,粮食和肉类供应都有限量,粮食以杂粮为主,细米白面很少,几乎是天天顿顿吃杂粮,杂粮粗糙,烧胃,老吐酸水。

改革开放后,粮食很快就敞开供应,细米白面随便吃,但随之而来的是学习压力大了。在晁小勇的记忆里,他这一辈子学习最刻苦的时候就是读初中以后,几乎是在用命学习。过去是只要玩不死,就往死里玩,现在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这是因为高考的诱惑力实在太大,晁小勇就亲眼目睹了县里公布高考成绩的盛况,县里每年都把高考录取红榜贴在县城大十字街西南角的一溜墙上。每逢发榜的时候,县城大十字街就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很有黄梅戏《女驸马》里的气氛: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啊……………

当年,考上大学国家分配工作,都是好工作,甚至可以分配到中央机关,可把小县城的人羡慕死了。县里有那农村的孩子考上军校,去的时候还穿的破破烂烂,鞋都烂了,用绳子绑着鞋底才不掉鞋后跟,但假期回来就是一身公家打扮,黑皮鞋锃光发亮,“的确良”军官服碧绿笔挺,红领章和红帽徽把脸颊映出红色,人立马高大威武起来,比范进中举还风光。

说实话,那时候考上大学真难,录取率不到5%,难度堪比古代科举。每当看到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县里人就唏嘘不已,羡慕人家的福气。一些有闺女的人家就把眼光瞄准了红榜上的男孩,先送贺礼探底,逮着机会订婚。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一个问题,等发红榜的时候去订婚似乎有些晚了。于是乎,大家就把眼光瞄向了县高中,甚至县初中,瞄向了那些学习成绩优异的准大学生们,反正谁家有个学习好的孩子,立刻让人高看一眼,晁小勇就在那时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

晁小勇学习好是全校出了名的,在朝霞老街上也是家家都知道。一天,晁小勇放学回朝霞寺,路过他爸家门口时,一个小女孩坐在靠院门的小板凳上远远地望着他,晁小勇早出晚归上学,不认识这个小女孩。晁小勇走近小女孩时,小女孩仰起脸说,你是晁小勇吗?晁小勇说,是。小女孩站起来说,我是晁小苗,爸爸说,你是我哥哥。晁小勇看看他爸的家,这个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就说,别坐门口,快回家。晁小苗伸出小手想拽晁小勇的书包带子,书包在晁小勇背上,有些高,晁小苗就拽着晁小勇衣角说,哥哥,回家吧。一股暖流传遍晁小勇全身,血浓于水呀,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喊声,小苗。接着,院门被打开,晁小勇后妈一把将晁小苗拉进院子,“呯”地一声关上院门,院子里立刻传来晁小苗的哭声。

晁小勇情绪低落地离开了他爸家门口,朝霞老街是县城里井字形街巷里较大的一条街巷,街上的房屋都很古老,有的墙体已经存在裂缝,临街各家的电线随意搭在墙上,看起来非常危险。朝霞老街不是一条笔直的街,随形就势,稍有弯曲,街道宽窄也不一致,有宽的地方,有窄的地方,有自行车在街巷里穿行,骑技高超,后座上坐着人,在街上钻来拐去,每每要撞上人和墙了,便发出“吱嘎”的急刹闸声。晁小勇贴着街边走,总感觉有自行车要撞来,晁小勇往左稍拐,有一小段路宽宽的,没有一根电杆和树,晚霞照射到麻石板路面上,路面仿佛微微发颤,有热气在缓缓地蒸腾而上。

回到朝霞寺,这个时候的韩瞎子已经右派平反,重新回县文管所上班,还补发了工资。也许是韩瞎子在朝霞寺住出了感情,主动要求负责朝霞寺的清理和修复工作。县文物管理所也就依了他的要求,下文任命他为朝霞寺管理办公室主任,由他负责把朝霞寺里的外来户清理出去。晁小勇有朝霞寺偏门钥匙,他开了门,看见韩瞎子正坐在屋门口就着油炸花生米喝酒,韩瞎子听到庙门响声,抬头说,回来这么早,不上夜自习?晁小勇说,学校下午就停电了。韩瞎子想了想说,哦——那是没法上课。接着问晁小勇,吃过没?晁小勇说,在学校食堂吃了。晁小勇见韩瞎子脸色不好,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韩瞎子身边说,叔,谁惹你了?韩瞎子边喝酒边生闷气说,居委会那老娘们,非要给我介绍老婆,我不要,居委会就不腾退占用寺庙的房子。接着,韩瞎子向晁小勇诉苦说,我倒霉的时候连我老婆都嫌弃我,不要我,这街上女人就更不用说了,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韩瞎子喝口闷酒,接着拍拍自己的胸口说,我这里不糊涂!成年人再婚,很多时候不是看感情,而是看现实。现在,那些女人像蜜蜂一样扑来,还不是看上我补发的工资了,所以呀,我要擦亮眼睛好好挑。

接着,韩瞎子说晁小勇,看到叔的遭遇了吧,倒霉的时候万人唾弃,恨不得把你踩到脚底下,一旦出人头地就把你举过头顶。听叔的话,你现在只剩下学习这一条路了,你要像朝霞一样充满活力地去学习,日后大小做个官,让人们去羡慕吧。你要不学习,你后娘就永远不会让你回家。要说你后娘吧,也没有把你赶尽杀绝,起码还给你留了被褥,就是薄了一些,总比没有好。

恢复高考后,学校追求升学率,没办法,谁家孩子不想上升学率高的学校?升学率不高的学校,生源就要流失,就是有好学生也要被别的学校挖走。晁小勇读初中的时候,初中是三年制,高中是两年制。很快,晁小勇就面临中考,县高中是全县最好的高中,全县招生,考上难度很大,有些教育落后的乡镇中学一个学生也考不上,所以县高中就是县里的最高学府,被朝霞老街居民比喻为县里的黄埔军校,黄埔军校毕业生国共双方都有,都是大官。

一直以来,朝霞老街居民非常崇拜官,戏台上的官是前呼后拥,前面是回避,后面是喽啰。鸣锣开道,威风八面,有挡路者乱棍打走,打了白打,不服,扔进县牢里,这就是朝霞老街居民朴素的崇官心理。晁小勇当然也受这种心理的影响,他也想做官,但想做官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习好,学习不好,那是没有一点希望。

晁小勇读的是重点班,学生都是按考试成绩招进来的,学校为了追求升学率,在重点班压了很重的筹码,每门课都配备了全校最好的教师。那时学生苦啊,为了学习把吃都忽略了,学校食堂饭菜十分简单,而且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早上稠稀饭、水煮黄豆芽;中午米饭、水煮黄豆芽;晚上还是米饭、水煮黄豆芽。要命的是水煮黄豆芽就是在煮熟的黄豆芽里撒把盐,没有一点油水。

那时候,学生连吃饭都嫌浪费时间,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为了节省时间,学生都把餐具放在随手可拿的课桌抽屉里。晁小勇的餐具就是一个铝盒,每次下课铃一响,教室里轰地一声,是全体起立的声音,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是拿餐具的声音,接着“哗”一声人就跑光了,全是百米赛跑朝食堂跑去。每次打饭场面都很壮观,全校一千多人就一个食堂,下课铃一响,就犹如吹响了冲锋号,从各个教室里冲出黑压压的学生,像洪水样朝食堂涌去,有些途经食堂的老师躲闪不及,就慌忙跳到路边,把背紧紧靠在墙上,看着学生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

学校食堂设有两个打饭窗口,一个是男生窗口,一个是女生窗口,所以打饭的人群在跑近食堂时会自然分成男女生两股人群。有次,晁小勇拿着饭盒挤过人群,把饭盒伸进打饭窗口才发现饭盒被挤扁了,是打饭师傅急中生智用炒菜的大铁勺“咣咣”几下把饭盒敲好了。晁小勇的饭盒其实不是饭盒,是医院里蒸医疗器械用的盒子,容量很大,可以盛二斤米饭,是韩瞎子送给晁小勇的,韩瞎子说用这个打饭不吃亏。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打饭师傅每次给晁小勇打饭都发愁,一勺下去垫个底,看着实在太少,两勺下去也不多,三勺下去才免强盛满,所以晁小勇每次都可以吃饱。

在班上,晁小勇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陈康和赵海建。那时候,班上男女生是分开坐,晁小勇和陈康同桌,陈康这家伙长着一张瓦刀脸,眼贼大。相貌英俊的赵海建和另一个男生坐晁小勇后面。一天,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晁小勇和大家一起往操场上走,忽然看见晁小苗在一棵树下站着。晁小苗已经读小学了,小学离县初中不远,晁小勇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过去问晁小苗,家里出事了?晁小苗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邹巴巴的信封,递给晁小勇说,这是爸给你的钱。接着,晁小苗表情神秘地说,这事妈不知道。晁小勇点点头,这时候赵海建走过来,他看着晁小苗的脸,对晁小勇说,我猜一下啊,是亲妹妹吧?长得一摸一样。晁小苗听了,吐一下舌头,朝晁小勇摆摆手说,哥,我回学校了。晁小勇紧赶几步说,我送你去。晁小苗说,不用了。说着一溜烟跑了。赵海建羡慕地说,多好呀,我没有兄妹,就独一个。晁小勇说,应该是我羡慕你。赵海建一条胳膊亲热地搂着晁小勇的肩头说,羡慕我啥?就因为我爸是县委书记?晁小勇也不隐瞒说,就是。赵海建松开胳膊,对晁小勇说,你要这样认为就不够意思,我可是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看了,跟我爸没一点关系。晁小勇说,为啥?赵海建说,因为我不是高衙内。

做完广播操,继续上课,是数学课,晁小勇的数学老师名气很大,姓姜,学生们都叫他姜数学,姜数学过去是教大学的,错划成右派下放到乡下,恢复高考后,被县中学挖来了。晁小勇第一次见到姜数学是个雨天,他居然光脚戴个在县城里罕见的斗笠走上讲台,很严肃地举起双手把斗笠端掉,露出个光头,像个刚从地里出来的老农。姜数学是个瘦长脸,脸又黑黢黢的,他的光头刚刮过头皮还泛着白光。这样他脸的颜色和头的颜色黑白分明,不像是刮了光头,倒像是戴了一顶白色的瓜皮帽。班上学生不知谁忍不住“噗哧”一笑,结果全班大笑起来。姜数学一点也不生气,还胡乱以戏谑之语,夸学生个个看上去是才华横溢,才华多的从脑袋里往外冒,捂都捂不住。

开始的时候,为了给学生省钱,姜数学自己动手刻蜡纸、推油墨磙子印复习资料,后来姜数学大病一场,每次上课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都要喘息好一会气儿,才慢慢恢复体力。姜数学拿书的时候手有些微微颤抖,他抬起头半张着嘴看着学生,举起右手说,我的手指没劲,刻不动蜡板了,就给大家搞了些复习资料,需要的买吧。

姜数学话音刚落,谷雅进来教室,她身后跟着两个校工,抬进来两件用麻袋捆扎的书。赵数学扶着讲台站起来,双手朝下压着,咳嗽两声说,大家静一下。最近咱们县书店进了一批中考复习资料,量少,需求大,是谷雅父亲帮助咱们班争取到的,需要的同学,在班长谷雅那里登记,明天把钱带来。

大家一哄而上把谷雅围了起来,陈康挤到最里面,替晁小勇登记了一本书。陈康拿到书,自己先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看了一会,就喃喃地念叨起来,不错,真不错。陈康拿着书回到座位上,把书推到晁小勇面前说,你的,我替你登记了。晁小勇有些为难,他小声对陈康说,我除了学费和生活费就没钱了。陈康也压低声音说,我比你更穷,反正给你登记上了。陈康见晁小勇低头不说话,就说,退掉?晁小勇呆坐了一会,就把手伸到课桌抽屉里,从抽屉里拉出书包,把一只手伸到里面摸,摸到一个拉链头,拉开拉链,书包里隐藏着一个暗兜,里面放着妹妹晁小苗刚送给他的钱。晁小勇摸着钱,忽然像烫手一样把手拿开了,这钱晁小勇不敢用,他怕又跟上次一样被他后妈要回去了。

晁小勇脑子里乱成一团,就感觉心里像堵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墙。很快,书就被学生买完了,还有一些学生没买到,谷雅就登记下一批买书人员名单,还念了已交书款学生的名单,里面有晁小勇。晁小勇蒙圈了,他刚想举手说话,被身后的赵海建摁下了胳膊,赵海建贴着晁小勇的后耳朵说,我替你交过了。晁小勇刚想转身说话,被赵海建把身子硬扳回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别那么多事。

没过几天,晁小苗来学校找晁小勇,她撩开头发说,哥,你看,头被打个鼓包。晁小勇一下就来气了,他说,谁打的?晁小苗噘着嘴说,李家旺,他们有一伙人。一听到李家旺这个名字,晁小勇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李家旺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这下让他头大了,左右为难,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要教训一下李家旺,毕竟同父异母的妹妹要比同母异父的弟弟亲一些。

下午放学,晁小勇送晁小苗回家,县小学离县中心大十字街不远,穿过一条细长的胡同拐个弯就能走到。县小学门口较为宽敞,往前走一段路就变窄了,路两边摆满摊子,过去这条街道空空荡荡,改革开放后,大批商品一下冒了出来,摆满了街道两旁,中间只留下一条能通过架子车的通道。街两旁摊子卖的都是蔬菜肉类和日用品的大路货,满街是喧嚣和嘈杂。所有肉摊都是在街边竖一个白茬木架子,一溜铁钩子在横梁上挂着,铁钩子上吊着一扇扇肉,钩子甚至把猪肉皮都钩破了。有顾客在肉架子前货比三家,讨价还价,还在肉上这里捏捏那里摁摁。晁小苗走在前面,晁小勇保持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他想抓李家旺和他的同伙一个现行。晁小苗走过一个肉架子前,地上一根绳子突然拉了起来,把毫无戒备的晁小苗拌了一个跟头。晁小勇第一反应就是遇见绊马索了,当年关羽败走麦城,就是孙权派兵埋伏在草丛中,用绊马索绊倒赤兔马,擒住了关羽。

晁小勇没有马上扶起晁小苗,他在等使绊马索的人出现。不一会儿,一个小学生背着书包从买肉人群里钻出来,上去就踢坐在地上的晁小苗。晁小勇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个小学生后衣领子,低头一看,嘞了天,是李家旺。李家旺被突然揪住后衣领子,边后退边挣扎着喊,谁……谁谁啊?!晁小勇像林冲怒打高衙内一样,握紧拳头,血脉喷张,始终没下手。晁小勇知道他要打了李家旺,他妈一定不高兴。就在晁小勇犹豫时,李家旺一缩头,身子一个急转,扭脸看是晁小勇,立刻说,少管闲事。晁小勇说,你打人不对!李家旺斜着眼说晁小勇,我是为你报仇,你还向着她!说着,李家旺冲晁小勇吐了一口唾沫,喊道,你偏心眼!说着,转身跑了。

傍晚,晁小勇妈家门口发生了一场大战,晁小勇后妈为晁小苗受李家旺欺负的事打上门去。本来晁小勇妈的家在前进街,晁小勇爸的家在朝霞老街,中间隔着三条街,虽都在县城大十字街附近,两家人都互相回避轻易不碰面。那天,晁小勇爸不方便劝架,晁小勇后妈前脚刚走,晁小勇爸后脚就跑到朝霞寺搬救兵,让晁小勇火速去拉架。等晁小勇气喘吁吁跑到他妈家门口,老远就看见他妈家院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有人喝彩又像是有人喊别打了,人群里乱哄哄叫嚷着,听不清说些什么。场面很乱,好像全县城的人都赶来围观一样,把街道都堵塞了。

晁小勇急慌慌挤进人群里,晁小勇妈和晁小勇后妈完全忘了自己还是女人,不顾一切地厮杀在一起,两个女人都杀红了眼,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一跳一跳的,先是晁小勇后妈揪住晁小勇妈的头发,接着晁小勇妈一手揪住晁小勇后妈的一只耳朵,另一只手揪住头发,两人互揪着对方不松手,两个蓬松零乱的头挤在一起,就像一堆杂草。一会儿是晁小勇后妈把晁小勇妈揪到墙角,一会儿是晁小勇妈将晁小勇后妈逼到墙角,两人靠墙撕扯,脚在下面乱踢,嘴也不闲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咒骂。晁小勇跟着两人转圈,插不上手。很快,晁小勇灵机一动,瞅准机会,一弯腰钻在两个女人之间,猛然站起来。两个女人蒙圈了,怎么突然冒出个人来?本能地向后躲闪,撕扯对方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晁小勇把他妈推进院子里,背靠着门不让他后妈冲进去,围观的人见晁小勇来了,也都不好意思再看热闹,有人劝着晁小勇后妈骂骂咧咧地离开,也有男人冲晁小勇竖大拇指说,这小子有种,这么复杂的关系都能摆平,日后必成大器。

后来,晁小勇、赵建海、陈康、文雅都考上了县高中,还是一个班。这时的县高中以升学率高而闻名,是地区的重点高中。在县里,能考进县高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子生,大家都知道这是他们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关口,能不能闯过去全靠自己,谁也帮不了,所以大家一到教室里就像一匝一匝拧紧了发条的座钟,竭尽全力地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就像高尔基说的那样犹如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

上自习课,为了不受干扰读书,晁小勇和陈康经常到学校后面的县烈士陵园里背书,县烈士陵园在一片坡地上。初秋时,烈士陵园里到处都飘散着花草馥郁的香气,蜜蜂在粉红的野花中间嗡嗡嗡地飞来飞去。晁小勇在离蜜蜂不远的地方背诵唯物论,满脑子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课本上被他划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样往他脑子里爬。陈康在另一边大声背诵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他读课文的样子十分凶悍,眼大睁,眼珠子盯着课本,透出一股犟劲,嘴像咬东西样大声朗读,恨不得把课本咬烂。上次语文考试有道填空题,问“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句话出自哪篇文章?陈康答成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被扣5分。这5分对他打击很大,就像古时坐牢刚进去就挨了一顿杀威棒,把他打懵了。

读书总有累的时候,那天,陈康突然把课本一扔,课本在空中像鸟一样展开翅膀朝晁小勇飞来。陈康似乎是想在空中接住课本,就伸着双手在草地上跑起来,他跑起来的样子很滑稽,两条又短又弯的腿像划桨一样摆动。看他跑步的样子,晁小勇就很认真地对他说,陈康同志,你的腿是不是有问题?陈康跑到晁小勇身边躺下,揪下一棵草塞到嘴里愤愤地咬断说,我知道这叫罗圈腿!这辈子想参军恐怕是不行啦。

说完,陈康望着远处一个废弃的砖窑陷入了沉思,陈康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脱掉衣服顶在头上,伸手抓住衣袖往坡下奔跑,清冷的风猛地兜进他的怀里,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哗乱抖。他甩着罗圈腿在坡地上一边乱跑,一边大喊,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突然他的一只脚踏进了草坑里,一头扎到草地上,连爬带滚地顺坡滑出去好远。晁小勇在后边一个劲地大笑,也学他的腔调说,请给我一双翅膀,我要飞起来!他们的喊声惊动了一群栖息的鸟,从树林里像喷泉一样飞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开去。晁小勇听到了树梢抖动后的哗哗声,一只小鸟从树上掉了下来,那只小鸟的翅膀似乎不对称,一边大,一边残缺不全,小鸟在草地上惊恐地跳跃着摇晃着,很快就隐没在树林里不见了。

那天,陈康突然对晁小勇说,你知道我住哪吗?晁小勇说,不是学校宿舍吗?陈康摇摇头说,学校宿舍紧张,还要交水电费,我和好几个学生就住在学校操场边的废弃砖窑里。说着,陈康指指远处废砖窑说,就在那里。

有天,下夜自习,晁小勇回到朝霞寺,院子里静悄悄的,韩瞎子和晁小勇住的那间屋子里的灯光忽闪了一下,刷地灭了。晁小勇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借着青幽幽的月光,看见门边多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晁小勇伸手摸了一下是被子,被子上有一张纸条,月光下晁小勇看不清纸条上的字,就拿着纸条走到朝霞寺门口路灯下看:小勇,我谈个对象,今晚赖这不走了,你去同学那凑合一晚吧。

晁小勇的脑袋“嗡”了一声,这么晚了,去哪住呀?寺庙里的房子一到晚上都上锁了,一间也进不去。好在,晁小勇吃惯苦了,这点事难不住他,他拿起被子就去找陈康。晁小勇从街尾走到街头,秋风又不失时机地刮起来了,风趁着黑暗肆虐横扫着街道,街边一些店铺的牌子和遮雨篷被风吹得啪啪啦啦乱响。街景在白天和晚上是不一样的,晁小勇拐到大街上,他前面走着一个拾柴火的乞丐,乞丐走到大十字街西北角,那儿有一个澡堂,澡堂墙壁有一个夹角,不但避风,墙角的缝隙还不停地往外冒热气。墙角那儿的确不错,一点风都没有,上面有一溜凸出的像帽沿一样的屋檐,即使下雨也淋不着。不过那地方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乞丐,也许是晁小勇无家可归的表情和神色跟那些乞丐有些接近,一个老乞丐示意晁小勇过去,并从自己身下腾出一点破草席让晁小勇坐。晁小勇这才感到有些不妙,是不是遇见武艺高强的丐帮了?他要不逃跑,也许那个老乞丐要收他做徒弟了。

晁小勇离开乞丐快速朝前走,夜黑乎乎的,吹来一阵阵带着潮气的凉风,晁小勇摸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这个时候学校已经锁门,晁小勇就绕着学校围墙往学校操场走,操场那是学校铁栏杆后门,后门不高,晁小勇很容易就翻进去了。废弃砖窑在操场角上,四周是一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荒地。晁小勇一手抱着被子,一猫身钻进了破砖窑。破砖窑里是圆的,靠墙堆了一圈麦秸垛,晁小勇的到来,让陈康大吃一惊,他说,你咋来了?说着“吱啦”一声划着火柴,点亮破碗里的灯捻,砖窑里亮起了一小片光。借着亮光晁小勇看见破碗里是溶化的碎蜡烛头,棉花捻成灯捻,做成了蜡烛灯。晁小勇说,借你宝地住一晚。陈康说,啥球宝地,你要住这,地方有的是。

说着,附近麦秸垛动了一下,一捆麦秸垛被推到,从麦秸垛里爬出一个学生来,学生冲晁小勇一笑说,来了,就提着裤子去砖窑外撒尿。接着,又有几个学生被吵醒,也都是从麦秸垛里钻出来去撒尿,晁小勇数了一下,连带陈康一共是五个人。这时,夜风从砖窑洞口刮进来,风卷着地上的麦秸屑,吹的破碗里的灯头乱晃,搅得晁小勇和陈康的身影在破砖窑的墙壁上跳跃。

陈康挨着自己的窝,在麦秸垛上给晁小勇掏出一个洞,晁小勇钻进洞里,抬头朝上望,砖窑上面是个圆口,能看到月亮。白天从那个圆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晒着麦秸垛,所以麦秸垛就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息,夹杂着麦子的香味,热烈,干燥,烘烘的,把晁小勇紧紧包围。晁小勇觉得好玩,从窝里爬出来,背着手在砖窑里好奇地四下观望,又去外面看看,回来对陈康说,我想起了电影《地道战》里那个穷途末路的松井,那家伙最后不就躲进这样一个破砖窑里?陈康咧嘴嘿嘿笑起来说,他哪有咱俩自在。

陈康帮晁小勇把被子铺到洞里面,晁小勇缩头缩脚想钻进去睡觉,陈康喊住说,错了。说着,陈康端起放在地上的破碗过来,手里就像攥着一团火。晁小勇赶紧说,离远点,别把麦秸垛烧着了。陈康就 “噗”一口吹灭灯,脱掉鞋,背朝自己的洞口给晁小勇做示范动作,陈康缩起身体坐进去,再把被子盖到身上对晁小勇说,你要嫌月光亮,可以扎捆麦秸把洞口遮住,就像是装了一个门。晁小勇学着陈康的样子钻到麦秸垛里,背后是白天晒热的麦草,被子盖到前面,果然感到很温暖,半夜就不会冻醒了。晁小勇仰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外面是黑黢黢的天空。天空中云在飞快的飘过砖窑上面的圆口,显得那样忙碌和孤独。陈康见晁小勇一直望着砖窑上面的圆口发呆,就问,想啥呢?晁小勇反问道,你现在最需要什么?陈康下巴扭来扭去好像牙疼,最后叹口气说,啥都没有,啥都需要的时候,就说不出最需要啥了。

晁小勇和陈康竟一点儿也不困,晁小勇是不习惯在野外睡觉,陈康是因为有晁小勇陪他倍感兴奋。陈康扭着脸瞅了一眼砖窑上面的圆口,回头望了一眼晁小勇说,聊会天吧。晁小勇“嗯”了一声,俩人聊古诗哲学,聊他们所处的艰苦环境,聊语文摸底考试里对典故“挂瓢”的解释。上古尧帝时代有个叫许由的隐士,在箕山下的颍水边耕田,口渴了就到河边用手掬水喝。有人送给他一只瓢,让他喝水方便些。他将瓢挂在树上,风吹着,发出历历响声,许由不喜欢这响声,就把瓢扔了。“挂瓢”就是以许由为例,诠释了隐居遁世的隐士。陈康说,我要考不上大学就回家种地,做隐士陈康!

晁小勇和陈康漫无边际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睡着了。后半夜晁小勇被冻醒了,猛然睁开眼睛,一阵雷声滚过来,晁小勇不由地朝砖窑上面的圆口望去。那圆口像一只独眼,不一会儿,一个雪亮蛇状闪电在砖窑上面的圆口炸开,把晁小勇吓了一跳,感觉整个砖窑都晃动了一下。下雨了,雨顺着砖窑上面的圆口落下来,落在砖窑里的地面上竟是石子般蹦蹦跳跳的声音,说明雨势不小。晁小勇赶紧推陈康说,醒来!快醒来。陈康慢慢撑开眼皮,使劲儿撑开眼睛望着晁小勇,晁小勇说下雨啦。陈康惊了一下,猛然坐起,伸手摸被子,被子湿了,抱着被子就往远离砖窑上面那个圆口的地方挪,边挪边喃喃自语,县广播站预报天气,说今天夜间到明天,是晴到多云,没预报下雨呀,妈的!

晁小勇发现情况不妙,他和陈康的被子不但湿了,书包也湿了,尤其是翟海建帮晁小勇买的那本高考复习资料湿得最厉害。陈康知道晁小勇爱惜书,就赶紧点火,点了几次火,都被风吹灭了。晁小勇就撑开被子挡着风,才把火生着。火慢慢地劈劈啪啪燃烧起来,把树枝烧得在火里扭曲着慢慢地化成了灰烬。晁小勇披着被子烤他的书,到黎明时,晁小勇摸着砖窑墙壁走到洞口朝外探望,看见砖窑旁边一棵老槐树的树梢被劈掉了,回来晁小勇就对陈康说,这里雷电太厉害,幸好没把砖窑劈塌。

高考说到就到,过去是盼高考,真到了,不免有些紧张。1981年考生多,地区实行了高考预选制度,晁小勇、赵建海、陈康、文雅都过了高考预选分数线,即使是晁小勇所在的重点班,也淘汰了三分之一的人,普通班淘汰的更厉害,只能几个班合在一起上课。高考预选后,重点班没有补充普通班的学生,班上来上课的人少了,大家都有些伤感,课堂显得大了。这时候就是复习阶段,每天都有摸底考试,还有就是准备高考报名手续。

没多久,学校通知高考预选上的考生到县医院参加高考体检,数学老师姜数学兼着班主任,他在课堂上强调了一些有关体检的注意事项,体检前一天不要熬夜和剧烈运动,否则可引起转氨酶增高,影响肝功能检查。另外,体检前夜不要用眼过度,否则眼睛疲劳容易影响视力检测。

到了体检那天,姜数学带重点班考生去县医院体检,晁小勇跟在姜数学身后,能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粉笔灰和油墨相混合的味道,觉得格外亲切。姜数学身体恢复正常后,又坐在讲台桌前辛勤地刻蜡纸,然后去办公室推油墨磙子,给学生印一些不花钱的参考资料。

那年高招是考前体检,时间是5月初,高考则是7月初。姜数学这时是班主任,他招呼考生在县医院的院子里集合,院子中间有棵大榕树,榕树下临时摆了张桌子,两个穿白大褂人坐在那里给考生登记发号,赵海建和晁小勇排在前面,陈康故意排在了最后。排了一会,陈康突然喊晁小勇,喂——过来,过来一下。晁小勇从队头走到队尾,说陈康,咋了?陈康附在晁小勇耳朵上小声说,我心跳得厉害,估计血压要高,你有降压灵没?晁小勇也附在陈康耳朵上小声说,没有,不过我看见有人把吃剩下的降压灵放在了医院走廊的窗台上。赵海建见晁小勇和陈康在后面交头接耳,就喊,你俩说啥呢?陈康扭脸说,没啥,我俩尿憋,去尿一泡。说着,陈康就拉着晁小勇去找降压灵,找到降压灵,陈康用嘴吹了吹药片,对着水管吃下了两片,感觉少,又吃了一片,然后用手抹着胸口说,这下踏实多了。

赵海建顺利地体检完了,出来告诉还在排队体检的晁小勇和陈康说,体检不像传说的要脱光衣服,还穿着裤衩呢。陈康一听就发愁起来,磨磨蹭蹭的不想往前走,晁小勇知道他心里有事,就说,咋了?陈康贴近晁小勇小声说,不瞒你说,我没裤衩,一脱裤子就是光屁股。晁小勇仰脸想了想说,哦——也是个事呀。陈康贴着晁小勇耳朵说,你给赵海建说说,借他裤衩穿一下。晁小勇面露难色,陈康说,他已经体检完了,再说,你俩关系最铁。说着,陈康在晁小勇腰上用手指轻捣一下说,急人所难嘛。没办法,晁小勇就硬着头皮把借裤衩的事给赵海建说了,不想赵海建很爽快地说,没事,送给他了。说着,赵海建就拉着陈康去厕所换裤衩去了。

赵海建和陈康刚走,院子里出现了两个军人,姜数学和两个军人交谈了一会,姜数学就吹哨子让体检完的男生集合。赵海建已经体检完了,晁小勇就赶紧去厕所喊赵海建,赵海建刚脱完裤衩,正光着屁股单腿独立地穿裤子,晁小勇跑进来拉着赵海建就走,赵海建说,我裤子还没穿上呢。晁小勇就催赵海建快穿裤子,赵海建穿上裤子,一边系皮带一边说,啥事?晁小勇说,班主任让体检完的男生集合呢。

这时,体检完的男考生已经绕着院子跑圈,赵海建就赶紧跟了上去,接着,一起集体做俯卧撑、深蹲起,然后每十人一横队,并排朝前走,走到墙跟前,班主任姜数学就喊向后转,走!十个男生又并排往回走,大家都不知道是啥事,嘻嘻哈哈走得不成样子。赵海建知道自己来晚了,就走得特别卖力,想挽回一下晚来的不好印象。两个军人拿着小本子在记,还不停地和姜数学交流,像是了解考生的情况。最后有五个考生被挑了出来,其中就有赵海建。

五个男生围在一起站着,晁小勇就凑上去听,一位军人说,我们是陆军学校作战指挥专业的教官,来挑学员,你们五个被目测上了。陆军学校属高考提前批次录取,学员毕业后任正排级军官。另一位作补充说,我们是两年上课、一年下连队实习的三年制军校,以残酷训练著称,除正常上课外还有列队和体能等训练,你们看能否受得了。几个考生被震住了,赵海建却急切地表白了想上军校的愿望,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挺胸抬头一个立正说,没问题!一位军人满意地笑着拍了拍赵海建的肩膀说,是个好苗子。然后又问其余人,你们呢?那些人互相看看,一起学赵海建的样子说,没问题。两位教官笑笑,啥也没说。最后根据高考预选成绩,结合体检和目测结果,陆军学校只录取了三个考生,其中有赵海建,其余人被淘汰了。为这事,晁小勇后悔死了,他要不陪陈康落在后面体检,而是和赵海建一起体检,兴许也能被陆军学校学校录取,这次机遇没抓住。

那天,陈康体检出事了,他吃降压灵,血压太低,竟然一头晕倒在了体检医生面前,把体检医生吓得“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很快,两个急救医务人员架着陈康就往急救室跑,后面还跟着一个扛折叠担架的男子,好像担架都来不及打开。陈康的腿就像没了骨头似的在地上拖拉着,脖子歪到一边,似乎支撑不了脑袋的重量。体检医生紧跟在陈康身后,一边小跑,一边抬起胳膊不停地擦脸上的汗水。班主任姜数学也跟在后面跑,体检医生解释说,我还没检查,他就一头晕倒了。班主任姜数学跟着医生去抢救,抢救过来问清了是吃降压药的缘由,就骂陈康,你个混毬,找死啊!班主任姜数学生完气,就跑前跑后协调关系,负责体检的人这才同意等药效过了,再给陈康一次体检机会。

赵海建接到步兵学校录取通知书,在县武装部办理完入伍手续,就去步兵学校报到了。班上其他学生继续复习,等着7月高考的到来。

就在晁小勇进入高考冲刺阶段,韩瞎子出事了。前面说了,韩瞎子谈了一个女人,起先那个女人说自己是单身,韩瞎子多了一个心眼,多方打听,那女人离过婚,还带着一个男孩,在娘家养着,韩瞎子不愿意,想断掉关系,女方不答应,死活咬着韩瞎子不松口。女方家亲戚也不是善茬,坐手扶拖拉机从乡下赶到朝霞老街,下来一车满头大汗的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朝霞寺里。朝霞老街人最喜欢围观,见这群人来头不善,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寂静的朝霞老街热闹起来了,连朝霞老街附近街巷的人也都奔走相告地跑到朝霞寺看热闹,但朝霞寺的门被冲进朝霞寺里的人反锁上了,于是朝霞寺门口便围观上来一堆咋咋呼呼的人,不少人争相趴在门缝上往里看。

这群人冲进朝霞寺就到处寻找韩瞎子,屋里没人,厕所没人,连大水缸上的盖子也掀开看看,看韩瞎子会不会像胡传魁一样在水缸里面把身藏。这群人凶神恶煞地在寺里翻东找西,可是寺庙是清净之地,也是有灵性之地,虽说朝霞寺破败了,院角许多地方都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有鸟在屋檐上飞来飞去,还有树木都在院子里静立着,树身都有些发白,还裂了许多口子,很苍老的样子。有风刮过时,满树的叶子哗哗地抖动起来,越发显得寺里冷冷清清。很快,这群人脑子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敢乱来了。

这时,寺庙大殿里断断续续传出用石臼敲捣土石的声音,还有“梆----梆----梆”像是和尚敲击木鱼的声音,听上去单调而沉闷,就像非常有弹性的钢球在大殿里弹来弹去,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一群人探头探脑走上大殿台阶,推开油漆剥落的大殿门,从门扇上掉下来许多像雪花样细碎的油漆碎片。这群人见大殿里有泥塑匠正往扎好的木架子上糊掺了麦糠的红泥,糊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像是要糊出一个菩萨的模样来。

大殿里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韩瞎子有些纳闷,朝霞寺处于修复阶段,没对外开放。再看这群人也不像来参观指导工作的领导。这时,韩瞎子头上戴着用报纸折叠的帽子,站在一个人字形木梯上,下面两个人扶住梯子,其中一个人递给老陈一个桶,另一个人递给韩瞎子一把刷子,韩瞎子就往大堂侧墙上刷涂料,刷一遍又刷一遍。韩瞎子没搭理这群人,他想等他们看够就走了,不料这群人里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说,谁是韩瞎子?扶韩瞎子梯子的一个人说,你们干啥的?领头模样的人上前几步,他鼓胀着桐油般的脸膛,鼻孔里喷粗气说,我们是韩瞎子老婆的娘家人,来找韩瞎子算账。“咣当”一声,韩瞎子手里的桶掉到地上,溅出一地涂料。

这群人一下就看出来,头戴用报纸折叠成帽子的人就是韩瞎子。一群人围上去,把梯子放倒,把韩瞎子在空中接住,把他抬着放到地上。领头模样的人先来软的说,姑父,你俩都睡过了,咋能说不要就不要呢?韩瞎子呼呼气喘说,我啥事也没干,是她自己赖着不走,能怨我吗?一群人七嘴八舌说,都睡一个床上了,还啥也没干,谁信呢?糊鬼去吧!韩瞎子知道他的麻烦事来了,他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事)也是屎(事)”了。一群人正吵嚷着,领头模样的人一伸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领头模样的人开导韩瞎子说,结婚吧,保证给你办的排排场场的,再说和谁结婚不是结婚,不就是过日子嘛。韩瞎子把滑下来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不行,她有孩子不告诉我,就是欺骗!领头模样的人说,你咋这么倔,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再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有孩子不是更好嘛,省得生了。有人附和说,就是,生孩子多麻烦。韩瞎子气坏了,眼镜都气掉了,他边伸手乱抓眼镜,边血红着眼睛大喊一声,我可不想给别人当后爹!领头模样的人见韩瞎子态度坚定不移,极像革命志士,就嘀咕说,只能给他用刑了。有人反对说,在大殿里不合适吧?这里有菩萨。领头模样的人一拍脑门,醒悟过来说,对对对。一挥手让人把韩瞎子抬走了,他自己赶紧给菩萨像作揖说,多有冒犯多有冒犯,请赎罪请赎罪。接着,领头模样的人跪下来磕了几个头。

一群人把韩瞎子抬到一个空闲房间里,审问他,结不结婚?韩瞎子扭头不语。一年轻后生逞能,他让众人闪开,他后退几步,朝韩瞎子腾空冲去,一个飞腿踢在韩瞎子胸口上,就像西门庆一脚踢飞武大郎一样,心窝疼。瘦麻杆一样的韩瞎子哪受得了这种飞腿,他被踢得肚皮朝上,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一头撞在墙上,“喀嚓”一声,脖子好像被撞断了。众人害怕了,围上去看,韩瞎子跟武大郎一样满口鲜血,腿乱踢腾着,快没气了。一群人吓坏了,轰一声跑了,领头模样的人跑的最快,只见大殿里撵出人来喊,杀人啦,喊警察啦!

领头模样的人冷静下来,伸手拦着逃跑的人说,他们已经喊警察了,跑也没用。一些人说,不碍我的事,我只是来看热闹。说着,就往外面跑。领头模样的人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就说,快把人送医院抢救啊。逃跑的人说,要送你送。领头模样的人慌了,他见那个打人的后生跑得最快,一个飞身跳上了手扶拖拉机,催促拖拉机手说,快,快开车!说来也怪,好好的拖拉机,发动不着了。领头模样的人把打人后生揪下拖拉机说,别人能跑你不能跑,你是凶手!打人后生反驳说,是你让打的。领头模样的人说,也没让你下死手啊。

一群人正吵嚷着,警察离得近,穿过几条街就把这群人给堵住了。警察命令先送韩瞎子去医院抢救,再全部抓起来审问。一群人小心翼翼抬着韩瞎子往手扶拖拉机上送,领头模样的人从韩瞎子屋里拿来一床棉被垫在车厢下面,这才把韩瞎子慢慢放下。领头模样的人低头对韩瞎子说,我的爷,醒醒啊,不结婚了行不行?韩瞎子没死,眼镜没了,眼珠子看着很鼓,嘴巴“呼呼”地往外吐气。说来也怪,刚才发动不着的手扶拖拉机,这会一下就发动着了,冒着黑烟朝县医院跑去。

十一

节令正值小满时,在县医院干部病房里抢救的韩瞎子,活下来了。韩瞎子住院,县医院是重视的,照顾也周到,有人端茶倒水,擦桌抹凳。韩瞎子在县里大小也算个官,这才被女人咬着不松口,越是落后的地方越看重官,即使是正股级的韩瞎子,也被人高看一眼。别看韩瞎子在县里没有生杀大权,但比老百姓有底气,走在县城街上,也不乏熟人热情地打招呼,顺便拍一两句马屁,说他活得越发地有精气神。要说韩瞎子的官,按古代九品中正制来算,是正九品官,相当古代县衙里的主薄和都头,跟武松武都头的官职差不多,比宋江宋押司的官小些。

躺在病床上的韩瞎子,时间一长医生就疲沓了,也不勤快地到病床前问寒问暖,人家也忙,不可能围着一个正股级小官转圈。韩瞎子明白他这官当得太小,何况久病床前无孝子,医院通知家属照顾病人,韩瞎子在县里没有亲属,只有晁小勇和他住在一起,护士长一拍脑瓜子,认定韩瞎子是晁小勇的养父,也是父子关系的一种,跟高俅和高衙内的关系差不多。

在高考这个节骨眼上,晁小勇放弃上课来照顾韩瞎子,韩瞎子看着墙上日历,离高考没多长时间了,很过意不去,可又没办法,脸上露出无助的神情。韩瞎子很虚弱,他张开嘴时有两颗牙被打掉了,留下一个豁口,豁口有道伤疤。他胳膊上扎着针头,头顶上吊着药瓶,一双悲凉的眼睛无神地望着病房的天棚,天棚是白色的,他流泪了,一场婚介差点带来杀身之祸,还连累晁小勇高考,高考对晁小勇来说太重要了,因为他是一个苦孩子,只能靠高考来实现逆转。晁小勇离开没日没夜拼命学习的教室,主要任务是照顾韩瞎子的吃喝拉撒和搀扶着韩瞎子下地走几步。

干部病房气氛静谧肃穆,粉白屋顶,淡黄墙壁,屋里摆设也很素净,两张床,平时一张桌子,两把木椅子,韩瞎子床头柜上放着每天要用的药品。来看望他的人留下的礼品,。韩瞎子伤得不轻,还输了一些血,病情并没有起色,甚至发了烧,咳嗽不已。街道上给韩瞎子介绍老婆的媒人来了,媒人是个老女人,为韩瞎子挨打的事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见警察没找她的事,也壮着胆来看韩瞎子,还带来不少滋补品。韩瞎子过意不去让人家花这么多钱,媒人就说,这都是她送给你的。韩瞎子脑子被打糊涂了,他不知道那个她是谁,媒人就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我给你介绍的老婆,人家愿意来医院伺候你。韩瞎子一听,眼睛瞪圆了,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媒人一看没有挽回的余地,就说,你老婆让我给你捎话,去警察那调解一下,把抓的人都放了。韩瞎子的头在枕头上左右摇晃一下,意思是不行。媒人便双手合十,口里念起阿弥陀佛,媒人念完阿弥陀佛说,你老婆还让我给你捎话,只要把抓的人都放了,她保证不再纠缠你,算彻底分手,可好?韩瞎子听完,想了想,终于开口说话了,可以。

待媒人走后,韩瞎子挣扎着要下床小便,他脚一沾地,天旋地转不说,两腿软得像面条,连步子都迈不开,只好喘一阵气,又倒在床上。晁小勇就把医院配备的尿便器洗净,把外面擦干爽,扶起韩瞎子,把尿便器塞进被子里。韩瞎子坐在床上小便,吭吭哧哧了半天说,不习惯,尿不出来。晁小勇只好搀扶韩瞎子去病房里的卫生间小便。韩瞎子本来就瘦,再挨顿打,就更瘦了,腮帮下陷,顧骨显得很高。有天,晁小勇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韩瞎子吊针打得脚手都肿了,肿得明晃晃的,轻轻按了一下就一个坑儿,半会儿起不来。晁小勇感觉有问题,就去找医生,医生不在,查房去了,晁小勇就去护士站,护士站里挤了一屋子十六七岁来实习的小护士,晁小勇正不知道找谁说好,就见有人朝他招手,他仔细一看是家住朝霞老街的方玲,方玲和晁小勇是小学和中学同学,晁小勇考上县高中,方玲考上地区卫生学校。方玲很奇怪,说晁小勇,马上就要高考了,你来这,难道哪不舒服?晁小勇说,韩叔你知道吧,他住院了。方玲说,韩叔我知道,你就住在他那。方玲看晁小勇一副着急的样子,就说,有事?晁小勇说,韩叔腿肿了。方玲说,你等一下啊。说着,方玲就去找医生,不一会儿,医生跟着方玲走来,晁小勇一看医生是方玲爸。

方玲爸是外科主任,来到韩瞎子病房,问韩瞎子有什么情况,然后揭开被子,听诊器在韩瞎子肚子上来回按,说吸气,呼气,最后得出结论是水肿,不碍大事。方玲爸走后,方玲就说晁小勇,再有几天就高考了,你在这不是个事。晁小勇把方玲拉到屋外走廊上说,我也没办法,高考要考三天,我估计参加不成了。方玲一听替晁小勇着急起来,接着她一想说,这样吧,高考那几天,我还在医院实习,就替你护理韩叔。晁小勇有些过意不去说,好是好,就是难为你了。方玲说,我给我爸说一下,就把韩叔做为我们的实习对象。

如此安排,方玲算是帮了晁小勇大忙,晁小勇可以返校参加高考了。

十二

高考那天,考场大门外挤满了家长,很少有人到远处的树阴下躲一躲,就站在校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孩子进去考试。学校的大门只开了一道口子,检查证件放考生进去。沿途还有不少考生和家长,提着大袋小袋,往考场赶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胳膊窝里夹着凉席,腰里别把扇子,脚上趿拉着拖鞋陪着孩子就来了。还有一个母亲领着一个有些残疾的女孩子一瘸一拐地朝考场走来,女孩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面放着准考证、身份证、铅笔、橡皮带等等。拥挤在学校门口的家长们一看考生来了,马上自动让开一条道目送考生进去。

晁小勇的考场就在县高中,考试那天,晁小勇一遍又一遍检查考试用品,准考证、笔、橡皮等等,一应俱全,才放心去考场。他一到考场就傻眼了,考场教室外有武警战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线里笔直地站岗。进考场对着照片检查准考证,教室里前后都站着面色严厉的监考老师,先宣布考场纪律,随着尖厉的电铃突然响起,开始发考试卷,接着监考老师手一挥说:“开始答题!”

虽说,晁小勇经历过无数次考试,可毕竟受韩瞎子住院影响,没法专心学习,再加上头次进威严的高考考场,不免紧张得很,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病房里的白墙,啥也想不起来。晁小勇闭眼沉思了一会儿,脑子才慢慢恢复过来,赶紧答题。每考完一门,考生们都喜欢对答案,晁小勇感觉自己没有平时在学校考试发挥的好,有点沮丧,生怕考不上,真要考不上那就麻烦了。待高考结束,韩瞎子已从县医院出院,他身体虚弱,不适合住在朝霞寺里,县文管所给他分了住房,就在县文管局家属院里。家属院里都是一排一排的瓦顶红砖房,房前是一长溜遮雨的走廊,每间房对着院墙那有一间厨房,之间用细卵石铺设路面,下雨天,做饭时走在上面不至于像乡下那样踩泥。

韩瞎子大多时间是坐在屋门口闭目养神,好在家属院里有单位食堂,晁小勇只需到食堂打饭,端回来让韩瞎子吃,这就省事多了。韩瞎子问晁小勇高考咋样,晁小勇说不知道,韩瞎子就从衣兜里摸出一枚硬币,递给晁小勇说,你自己扔,正面朝上你就考上了。晁小勇接过硬币,硬币上还带着韩瞎子手指的一点余温,晁小勇有点犹豫,不敢扔。韩瞎子鼓励说,就当扔着玩。在晁小勇眼里,丢硬币这一举动决定着他的命运,他的手都点发抖,但还是慢慢抬起,五个手指一松,晁小勇的心提起来了,暗暗祷告:正面正面。硬币好像理解晁小勇的心思,就像是慢镜头一样缓缓落下,硬币落地的一瞬间,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硬币在地上旋转着,越旋越慢,最后晃动了几下,倒下了,正面朝上!

还和往年一样,高考发榜那天,县高招办把高考录取红榜贴在县城十字路口书店的一溜墙上。那天,晁小勇走到县城十字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集聚了许多人,水泄不通。大学录取红榜就张贴在墙上,红榜上用毛笔写满了考生名字和录取院校,字体清秀工整,只是墨迹未干,像是连夜誊写出来的。许多考生都在拥挤的人群里从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一旦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围观的人群就唏嘘不已,羡慕人家的福气。晁小勇心里怦怦直跳,挤到第一张红榜前,没有他的名字。晁小勇有点紧张,呼吸困难,就像是被人捂住了鼻子,是不是看漏了?晁小勇揉揉眼睛,决定从最后一张往前看,总共也没有几张,全县录取了不到一百人,晁小勇在最后一张录取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老天有眼,他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

晁小勇走过人群拥挤的街道,这时蓝天白云飞渡,骄阳明亮,风飒飒地吹路边的那些树叶,沙沙地响着,像是风声了又像是雨声。晁小勇抹了一把额头,他脑门上已经冒出不少汗,都流进了眼睛里。最后,经过体检和政审晁小勇被地区师范学校中文系新闻学专业录取了。

这年高考,晁小勇班上只考上了一小半,文雅考到了北京,赵建海被陆军学校录取,陈康落选打算复读。高考后,晁小勇和韩瞎子住在县文物局家属院里,很少去朝霞老街,有次晁小勇从朝霞老街路过,被朝霞老街上的人遇见,都格外热情,围着晁小勇说,今年高考,老街上就考上你一个,人和人不一样,老街上的孩子不是不想上大学,实在是水平有限。天赋这个东西还真是勉强不来,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再努力也白瞎。晁小勇就安慰老街上的人说,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会打开另一扇窗,人生不止上大学这一条路。老街人就说,看看,大学生就是会说话。晁小勇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

离开县城那天,快到汽车站的时候,晁小勇看见汽车站售票大厅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等走近了一看是方玲。县汽车站在县城郊外,这里离人多眼杂的朝霞老街已经很远了。这时,清晨的太阳正暖暖地悬在晁小勇头顶上,路边是一片树林,树叶如同玻璃纸一样清澈透明,被风一吹,上下翻滚,闪烁着银色的光亮。方玲撩了一下头发,眼睛亮闪闪地说,我来送你。晁小勇非常感激方玲,要不是方玲在医院帮助照看韩瞎子,晁小勇就不会顺利参加高考。晁小勇知道方玲是个好姑娘,她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善良无邪。晁小勇很过意不去说,太麻烦你了。晁小勇说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麻烦方玲在县医院照顾韩瞎子,二是麻烦她跑这么远来送他。晁小勇脸上满是感激之情,当晁小勇与方玲的眼神对视的瞬间,方玲脸上的酡红越来越深,她把手一伸,手里露出一张去地区的汽车票,方玲说,给你的。晁小勇说,我正准备买车票呢,我把钱给你。方玲一听,脸色瞬间变得失望起来,她把手朝前伸了伸说,拿着。晁小勇接过汽车票,就去兜里掏钱。方玲难受极了,眼里涌满了泪水,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晁小勇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喜欢晁小勇,就是说不出口,她迅疾地转过身说,我走了。晁小勇想拦她,但又没拦,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钱,再抬头,方玲已经骑上她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朝县城方向走了。晁小勇有点发蒙,他不理解方玲怎么突然走了。

十三

白驹过隙,晁小勇读的是地区师范学校中文系新闻学专业大专班,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晁小勇毕业分配回县城,在县委宣传部新闻科工作。这时,晁小勇和在县医院当护士的方玲确立了恋爱关系,双方满意,皆大欢喜。晁小勇这个岗位在小县城里是个引人注目的好工作,可以跟随县委书记和县长下乡。晁小勇的后娘也对他改变了态度,颇像《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范举人先走,胡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著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

晁小勇爸自然是欢喜的很,在老婆面前挺起了腰,大胆让晁小勇回家住,晁小勇爸说,房子都给你腾好了。晁小勇后妈抢着说,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在家,也好辅导你妹妹学习,她最听你的话了。晁小勇说,不用,我就住在县委大院宿舍里,我工作时间没个规律,有时遇见突发事件,半夜就得出发。晁小勇爸赶紧补充说,都是跟着县领导呢,有时是书记有时是县长,对吧?晁小勇说,是。晁小勇后妈羡慕地说,那么厉害呀,我们只能在县上的有线广播里听见书记和县长的声音。晁小勇笑了笑,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最起码要让朝霞老街的人都羡慕他,他喜欢被人羡慕。

说着,晁小勇就和他爸告别,他要去看韩瞎子,听说韩瞎子最近身体不太好。晁小勇离开朝霞老街时,太阳正缓缓升起,朝霞映红了半个天空,把朝霞老街的路面照得红光闪闪。晁小勇走在一片朝霞里,朝霞是火红的,映照出耀眼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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