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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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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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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月

风,透过车窗扑面吹来,我被无情惊醒,睁眼一看,夜色早已侵袭这片高原厚土,雪山不在,夕阳落幕,满目苍绿也被一片黑替代, 穿梭在高原的夜色里,天边的那轮圆月,总是那么孤寂。望着山巅的月,我思绪万千,再度昏昏入睡。

我悬在高原的穹顶,将银辉泼向沉睡的山河。拉萨河的波光是我抖落的鳞片,八廓街的灯火是人间回赠的星辰。夜色从布达拉宫的金顶漫下来,顺着转经人的袍角流淌成河,而我即将开始一场横贯百里的凝视。

八角街的老墙根下,一枚唐卡画师遗落的青瓷片正在反光。月光顺着裂纹渗入瓷胎,照见六百年前的窑火——画师用玛瑙刀勾勒度母衣褶时,可曾想过碎裂亦是圆满?穿氆氇围裙的阿佳俯身拾起瓷片,用它刮去铜壶底经年的酥油垢。壶中沸腾的甜茶泛起细密气泡,恍若时光在低语:所有破碎终将融进生活的釉彩。

药王山脚的流浪歌手拨响扎念琴,弦上跃动的不是音符,而是月光凝成的盐粒。他脚边铁盒里躺着几枚硬币,每一枚都映着不同年代的月相。我忽然明白,这座城的沧桑不在红墙白塔,而在街头巷尾的褶皱里,藏着无数被烟火浸透的圆缺。

顺雅鲁藏布江东行,我把自己摊平成一片银箔,覆在青稞田上。夜风掠过,翻出藏在穗尖的往事:老农蹲在地头,用指甲掐断枯叶,掌纹里嵌着数十年的霜雪。他卸下腰间皮囊,倒上满满一杯青稞酒,月光在酒滴里酿成琥珀,倒映着年少时与牦牛较劲的身影。

废弃的水磨坊吱呀作响。石碾缝隙里钻出蒲公英,绒球裹着我的银辉飘向河谷。对岸牧童正用湿泥巴捏着各种牦牛形状,泥塑的眼睛里落进两粒星子——这稚拙的艺术,恰是高原最初的史诗。

月光漫过桑日河谷时,百亩葡萄园泛起层层霜雾。守园老人提着陶罐穿行藤架,指间里的葡萄汁在夜色中凝成紫色咒语。他摩挲老藤上肿胀的树瘤——那是二十年前寒潮留下的疤,如今却结出最甜的果实。

藤架下的陶瓮突然泛起涟漪。十年前私奔的女儿寄来异乡酒庄的照片,橡木桶的阴影里蜷缩着故乡的月光。风掠过发酵中的酒液,把诀别时的泪水酿成微醺的箴言:有些离别,不过是更深的扎根。

在加查峡谷拐弯处,我跌跌撞撞闯入核桃林的年轮。百年老树的枝缝里,猴群偷藏的核桃正在悄然发芽。守林人打着手电巡视,光束惊起夜宿的雀鸟,它们的羽翼抖落陈年的果壳——那些空壳里回响着童年的嬉笑。

他弯腰拾起半枚核桃,内壁的沟壑嵌着褪色的红丝线。二十年前的月夜,女儿卓玛用嫁衣线头在核桃上烙下吉祥纹。如今裂纹蔓延如掌纹,月光却将残缺补成新的图腾:所谓传承,就是把裂痕走成风景。

当月轮坠入朗县晒场,辣椒铺就的红毯正吸收星光。戴银护额的妇人翻动着串串红椒,金属碰击声惊醒了沉睡的种子——去年远嫁的女儿,把晒干的辣椒缝进嫁妆被角。

汽车轰鸣着驶向云雾深处,最后一筐苹果在月光里摇晃。果皮上的霜白不是露水,而是我撒下的告别的泪。穿冲锋衣的姑娘举起手机拍摄月全食,镜头却捕捉到母亲在晒场角落抹泪。此刻忽然彻悟:最浓烈的乡愁,原是这般说不出口的灼热。

当我化作南迦巴瓦峰巅的薄霜,人间灯火正次第苏醒。青稞酒在铜壶里继续陈酿,核桃林的年轮又多出一道又一道,葡萄藤的新须抓住岩缝,而挂在窗台上的辣椒串,正替游子收藏故乡的月光。

那些未赴的约定、未寄的信笺、未说出口的思念,都在我的凝视里发酵成光。高原赐给我的永恒,不是静止的圆满,恰是这永不停息的缺与盈——就像此刻,我正缓缓沉入雅鲁藏布江,而东方山脊已浮起新的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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