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爬上窗棂的凌晨,寨子里的第一声猪嚎刺破青灰色天幕。阿公把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暗红的火星子溅进浓稠的晨雾里,惊醒了蜷在柴垛后的老黄狗。檐角风干的玉米串沙沙作响,像在替即将出栏的年猪数着最后的时辰。
火塘睁开惺忪睡眼,琥珀色长舌卷过铸铁吊锅的孕肚。女人们绾起褪色头帕,新舂的糯米在掌心苏醒,指节游弋间揉出满月般的弧光。芭蕉叶承接这些雪肌玉骨时,我总疑心是初雪跌进了竹楼,或是迁徙的白鹭遗落了翎羽。
男人们的磨刀石在青铜脸盆里吞吐秘语,水声漫过石阶,凝成冰晶坠在蛛网上。刀刃折出的寒光里,去年今日的猪鬃正悬在轮回的刻度上摇晃。谁家汉子突然笑出一声裂帛,惊得蛛丝间沉睡的往事簌簌震颤,落进滚水里化作浮沫——那分明是去岁冬宴时,灶神爷衣襟抖落的星子。
当滚水漫过刮毛的腰盆,整个寨子在羊水般的热雾中浮沉。杀猪匠老杨的手掌从蒸汽里浮出——那分明是经年的古陶器,掌纹里嵌着盐霜与油腥,青筋如冬眠的蚯蚓在腊色土壤下游走。松木门板承托着圣洁的胴体,褶皱处泛着珍珠母光泽,倒像是创世神话里坍落的雪峰。孩童们攥着猪尿泡疯跑,那透明的球体掠过结霜的菜畦,把晨光折射成七彩的琉璃。七彩光刃剖开冻土,在晒场划出光的河流,惊得竹筛里晾晒的朝天椒簌簌淌下胭脂泪。谁家媳妇舀起半瓢热水泼向青石阶,氤氲间恍见去岁的血沫与今朝的晨露,正在彩虹的骨骼上悄然相逢。
灶屋里飘出茴香与草果的私语,香气游过门楣,在房梁织就。三姑六婆们围着八仙桌剁肉,砧板咚咚声里掺着谁家媳妇的调笑,刀刃起落间,腊月的光阴被剁成均匀的韵脚。铁锅里浮起的油渣宛如琥珀星群,阿嬷枯枝般的手穿过热浪,递来一块微颤的金箔:“小家伙,快接住这颗会跳舞的糖。” 油花绽在灶壁斑驳的石榴图上,赭红的颜料遇热苏醒,刹那间,春汛漫过冬日的堤岸。我总疑心那些晕开的朱砂,是二十年前新妇描红时,从盖头上飘落的胭脂云。
日轮坠向山脊时,炊烟在瓦楞间酿出琥珀色的陈酿。二十张篾桌沿晒场游开蜿蜒的长蛇阵,酸腌菜拌血旺汪着玛瑙红,粉蒸排骨裹着松针清芬,在嫩南瓜花盏里安睡。米灌肠切面迸出翡翠星子——那是头场春雨后,阿妹在崖边采撷的野葱芽。酒碗相撞的脆响惊醒了青铜云。男男女女唱起了酒歌,沿着烟柱旋舞打跳,尾音勾住核桃树枝桠,抖落满地碎金。打盹的麻雀扑棱棱溅起碎影,翅尖掠过菜碗时,竟衔走了某段醉醺醺的暮色。我看见夕阳在米酒里沉浮,恍若婚宴上,新嫁娘银冠坠着的朱砂珠,正把光阴烫出细密的涟漪。
月光爬上猪圈墙头时,醉倒的汉子们鼾声如雷,正与远山的松涛押着远古的韵。母亲解开蓝布衫第三颗盘扣,取出的描金漆盒里,新添的猪鬃覆在乳牙织就的银河上——那些微黄的胎发,还保持着子宫里蜷缩的姿势。
此刻都市的霓虹切开夜空,我的白瓷盘盛着凝固的琥珀。红烧肉蒸腾的雾气爬上玻璃,蜿蜒成哀牢山的等高线。电梯井深处忽然传来空响,恰似老椿树用年轮丈量春秋的笃音。月光从高楼大厦间滑落,恍惚间,数载光阴都成了透明的牲礼,在寨口那棵神树下,反复晾晒着游子衣襟上霜白的盐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