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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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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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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洱海里的一条鱼

我睁开眼时,苍山顶的积雪正簌簌融化。千万道冰晶顺着溪流奔涌而下,在洱海北岸撞出细密的银铃。作为新生的裂腹鱼,我还不懂如何避开渔网,总被杜鹃花瓣诱进浅湾。那些粉白的花毯下,藏着白族阿妈们浸泡的蓝靛布,扎染的苦香渗进鳞片缝隙,让我在深水区游动时,拖出一道淡淡的青痕。

老龟说我们这支鱼群,世代守着双廊镇的倒影。当渔家姑娘把绣架支在临水露台,我便悬在她们摇曳的裙裾下,偷吃坠入水中的彩线头。有天衔住根金线,竟拽出块绣着山茶的帕子,帕角绣着“月娥”两个小字,在浪里舒展如初绽的海菜花。

三月街开市那日,整片水域都在震颤。马蹄声顺着进水口隆隆传来,驮着茶叶的骡队把影子投在礁石上,忽大忽小像游动的巨兽。我跟着鱼群去啃食岸边的饵料,却被戴银项圈的少年惊散。他蹲在才村码头抛洒饵食,颈间银锁撞击出与波浪同频的叮咚。后来才知道,那些碎屑是他偷藏的婚礼喜饼——他家世代打渔,却供出了个要去昆明读书的幺儿。

雨水把湖面敲成一面破碎的铜镜时,我正护送一队鱼卵往海舌公园迁徙。新生的小鱼苗把水藻当作森林,在柳树垂落的根须间玩捉迷藏。有日遇见沉在淤泥里的陶罐,罐口探出半截风干的莲蓬,颇具年代的莲子仍在幽幽吐着绿意。

火把节前夜,整座湖成了流动的琉璃宫。岸边的火把倒映在水中,宛如坠落的星辰。我追着一朵顺流而下的烛花游向古城,却在南诏风情岛撞见私奔的恋人。姑娘的银饰叮当落入水中,小伙急得直跺脚,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栖在渔船上的夜鹭。后来那串银铃总在月夜发出轻响,引得好奇的鲫鱼们围着俏皮打转。

暴雨最凶的那日,我目睹了周城扎染坊的意外。晾晒中的长布匹被风卷进湖里,靛蓝的河流瞬间在碧水中漫开。老染匠跪在岸边打捞时,我正穿梭在漂浮的布浪间,鳞片全染上了洗不掉的云纹。那些布料后来成了鱼群的产房,我们在柔软的褶皱里产卵,仿佛把生命藏进流动的苍山。

第一片银杏叶触水时,鱼群开始向小普陀回游。途经喜洲古镇,稻田的金黄顺着沟渠注入湖中,把我们的脊背染成耀眼的锦缎。荷塘残梗间藏着最后的莲蓬,老渔人撑船而过,船头竹篓里新采的菱角滴着清甜。

中秋夜,我在崇圣寺三塔的倒影里遇见那条独眼鲤鱼。它鳃边挂着半截银镯,传说是很多年前吞下了落水新娘的聘礼。“人类的誓言比鱼鳔还轻。”它吐着泡泡冷笑,却年年在望夫云升起时,向水面抛掷私藏的珍珠贝。

最惊心动魄的是遇见水葬。那夜月光太亮,照得沉棺上的彩绘都鲜活起来。素白孝布在水流中舒展,恍若巨大的水母。我跟着送葬的经幡游了九圈,直到看见棺木缝隙里钻出的水草——原来死亡也可以是另一种生长。

霜降那日,湖水开始凝结记忆。我在下关码头看见被遗弃的旧渔船,腐朽的龙骨间缠绕着去年端午的彩绳。一对老夫妇每天来喂红嘴鸥,老头总把馒头掰得细细的:“多吃些,飞往西伯利亚的路远着呢。”面包屑落水时,湖底电缆突然泛起幽蓝的光,像给冬眠的鱼群盖了床电热毯。

腊月二十三,灶糖的甜香渗进水面。我循着气味游进龙龛码头,看见小依的孙女在洗糯米。她腕间的银镯与三十年前沉入湖底的那只一模一样,莲花纹里卡着一粒暗红的相思子。当她把蒸好的饵块供在岸边时,我忍不住跃出水面——那些雪白的米糕上,分明印着鱼鳞状的吉祥纹。

除夕夜的爆竹声震碎薄冰,春的暖意已在水藻间萌动。我逆流游向洱海源头,看见融雪中裹挟着去年许愿池的硬币。有枚铜钱卡在石缝里,正面刻着“平安”,反面结满晶莹的冰花。用尾鳍轻轻一拨,它便化作最早的那道春汛,携着所有故事奔向山外的海洋。

此刻我悬浮在光影交界处,背上驮着整座古城的倒影。渔船、水葬棺、银镯与未拆的信笺在身下流转,而红嘴鸥正衔着新的故事掠过水面。洱海永不干涸的秘密,大约在于它既是终点,又是起点——就像我鳃边这串气泡,上升时是告别,破碎时已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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