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兔街的云雾里活了八百个春秋。直到某个惊蛰的黎明,露珠顺着她桃木簪子的裂纹滚进我枝干的褶皱,我才真正学会了计数年轮。
一:蓝头巾少女的成人礼
她第一次攀上我腰肢那年,绣鞋尖上还沾着灶膛的草木灰。十五岁的少女解下染着蓝靛的头巾铺在树根,赤脚踏上我嶙峋的树瘤。晨雾浸透她鸦青的发辫,指尖掐断我新抽的嫩芽时,我听见山风裹来零星的呜咽——昨夜她娘亲的棺木刚被抬往向阳的山坡。
“他们说您的叶子能换银镯子。”她把脸贴在我最光滑的枝干上,呼出的白气惊醒了蛰伏的茶芽。背篓里断芽渐满,像盛着一篓子翡翠色的晨星。
二:暴雨中的生命守护
第五次新叶泛黄时,她戴着錾花银项圈来采谷雨茶。蜡染嫁衣的下摆扫落一地茶花,发间银梳坠着的流苏,比春阳更晃眼。年轻猎户在树下用红绳系紧她的茶篓,她抛出的帕子挂在我东边的枝桠,至今还留着花椒染的香。
那年山洪来得格外凶猛。她挺着八个月身孕跪在泥浆里,用铜盆舀走淹没我根系的浊流。血混着雨水渗进土壤时,我抖落全部老叶覆住她隆起的腹部。当婴儿啼哭穿透雨幕,她咬断脐带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胎盘埋在我的主根下。
三:茶香里的摇篮曲
后来总有个戴虎头帽的娃娃在筐篮里吮手指。她采茶时哼的小调浸着奶香:“三月茶青四月娘,阿囡快长高过梁...”我分出最柔韧的枝条替她遮挡日头,让茶花落在婴孩攥紧的拳心里。直到某个重阳,她突然把发辫盘成妇人髻,背着装满经书的竹箱消失在山路尽头。
霜降那天她抱着发烧的幼子倚在我怀里,将晒干的车前草塞进我树洞。月光在她鬓角凝出盐粒,我拼命催动所有根须往深土里扎,终于触到一脉温热的地泉。当晨曦漫过她干裂的唇,树洞涌出的清水正漫过垫脚的青石。
四:刻在脊背上的岁月
五十年光阴不过七次虫害轮回。她再来时背着竹篓已有些佝偻,身后跟着戴眼镜的少女。“这是救过你阿太性命的茶树婆婆。”她干裂的掌心抚过我空洞的树心,那里住着三窝蓝喉太阳鸟。少女惊异地发现,我西侧枝桠的走向,竟与她外婆脊柱的弧度惊人相似。
暴雨突至的黄昏,她执意要采最后一批秋茶。枯叶般的手掠过枝头时,我主动折断那截被虫蛀空的老枝。她突然笑起来,眼尾皱褶里蓄着陈年茶色:“您也晓得疼人了呐。”我们同时想起许多年前,有个倔强的小姑娘曾为半篓茶青划破手掌。
五:最后一把茶籽的约定
她最后一次系上蜡染头巾那天,山雀衔走了第八十四个春天。
九十二岁的脚步比云还轻,苍老的手指抚过我腰腹那道陈年裂痕——那是她二十岁为护住我被雷劈开的树身,用嫁衣撕成的布条包扎的伤口。露水顺着她松弛的下颌滑落,坠在当年埋胎盘的位置,惊醒了沉睡的茶芽。
“老伙计,该说再见啦。”她从褪色的绣囊里抖出一把茶籽,混着银白发丝埋进我脚下的腐土。山风突然变得绵软,裹着她哼了七十年的采茶调,将茶籽一粒粒推进温暖的阴影里。
三日后,她的竹楼搬空了。戴金丝眼镜的曾孙女抱走最后一只陶罐时,月光正透过罐身的裂纹,在我枝头织出一片青雾。恍惚间我听见十二岁的笑声从雾里浮起,那个裹着蓝头巾的少女正踮脚够向树梢,发梢扫落的露珠里,晃动着九十二载晨昏的倒影。
六:翡翠河流漫山时
次年清明,山外来了一群年轻人。为首的姑娘戴着与她一模一样的银项圈,指尖点过我每道伤疤时,沉睡的茶籽突然破土。新生的茶树苗沿着她当年往返的山路疯长,转眼漫成翡翠色的河。
我抖落最老的叶子为茶苗遮阴,却见叶背布满奇异的纹路:二十岁那夜她跪地挖渠的剪影,三十五岁山洪中紧抱树干的指痕,五十八岁教孙女辨茶青时睫毛投下的阴翳……所有光阴都成了叶脉间暗涌的秘语。
暮色四合时,年轻人在我枝头系满红绸。写满心愿的布条在风里舒展,其中一条的字迹被夕阳浸得模糊:“愿成为您第一个人间知己。”我忽然剧烈震颤,惊落万千茶花——那歪斜的笔画,分明是她幼年用树枝在泥土上练字的姿势。
七:月光镯里的茶纹密码
如今山脚的茶庄总在子夜亮灯。戴银项圈的姑娘用我去年产的茶青制成“古木谣”,包装纸上拓着我最苍劲的枝干纹路。偶尔她会倚着窗框发呆,玻璃映出的剪影里,总重叠着某个裹蓝头巾的轮廓。
我的根系已延伸到当年她娘亲长眠的山坡,地底传来陈年银镯与陶罐的共振。最细的那条根须忽然被温暖包裹——是捧茶静坐的姑娘,正将凉透的茶汤缓缓浇入土壤。
月光下,她腕间新打的银镯泛起柔光,内侧錾刻的茶花纹样间,隐约可见两个小字: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