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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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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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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

紫溪山的第七度春茶沁绿枝梢时,漫山云雾终于教会我读懂那句彝族古歌——露珠原是山神垂落的泪。你当年随手折下的野茶枝已亭亭如盖,独留梢头那枚翡翠芽尖兀自生长,再无人攀折。竹匾依旧盛着新采的茶青,恍惚间又见你立在青石板上,腕间银镯随翻晒的动作轻颤,阳光穿过镂空的花纹,在春苔斑驳处洒下碎银般的光斑。那些跳跃的光影总让我想起火把节夜,你赤足旋舞时溅落的星辰。

火把节那夜的烈焰燎着了月亮的面纱。六月二十四日的星子坠入人间时,你褪下绣满山茶的坎肩,银鳞密布的里衣便裹着月光流淌。发尾火星惊起林间沉睡的夜枭,而你的笑声比万千火把更灼亮。我们擎着三尺松明跑过龙川江,火舌舐过芦苇丛,你折下燃烧的芦花别在我鬓边,说这是比九山十八寨的银镯更滚烫的盟誓。可黎明前我在余烬里翻找,只寻得半枚灼成赤红的银铃——多像我们被淬火时凝固的银浆,永远保持着在锻炉中欲坠未坠的姿态。

你阿妈教我辨认绣纹时说过,锁绣的针脚要环环相扣才能百年不散。那年雨季你坐在花窗下绣嫁衣,我故意晃动绣架让丝线缠成死结,你气恼时扬起的眉峰至今仍在记忆里鲜活如生。后来我们偷偷把断开的金线埋在后山茶树下,却不知有些裂隙早在破土前就向地心深处蜿蜒生长。

快递单的收件人栏里,你撇捺间仍藏着紫溪山风的走势,尤其尾笔那抹上扬的钩,分明是当年攀岩采茶时你发辫甩出的弧线。拆开纸箱,一股蓝靛气息扑面而来——那幅褪色的火草布帘卷着七年晨昏,清晨你对着它梳头,乌发间银月牙梳与玛瑙串碰撞出碎光,恍若毕摩摇动法铃时的星雨;深夜里我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在绣着火焰纹的布褶间游走成苍山经年不熄的磷火。最深处躺着那只摔瘪的扁酒壶,壶腹凹陷处松脂仍在渗血,你用祖传錾子补的太阳纹早氧化成苔痕铜绿,倒像我们那年摔碎又粘合的月光,总在满月时从经年的裂隙渗出琥珀色的痛。

此刻我抱着绣纹剥落的铜手炉站在江边,对岸土掌房的炊烟正在暮色里舒展成你曾舞过的水袖。江水把七载光阴冲磨成卵石,我蹲下身寻找那枚刻着古彝文“不散”的石头,却只触到冰凉的水草缠绕指间,像极了那年你为我系上的靛青头绳。如果有来生,请让我做你刺绣时遗落的顶针,在亚麻布上烙下循环的圆,每个针孔都是未宣之于口的诺言;或者成为你火把节面具上的彩羽,当你戴着它在月光下旋转时,我就能吻遍那些被油彩覆盖的伤痕。

暮色中毕摩的青铜法铃铎声漫过山脊,每声震颤都暗合你当年跳跌脚舞的步点。我把最后那罐哀牢山岩蜜封入古茶树虬根,琥珀色的月光从陶罐裂缝渗出时,分明看见七年前的你正从茶髓纹路里浮现——盘发间银铃铛还沾着采蜜时的野山兰,绣满火草布的百褶裙摆扫过腐殖土层,惊起沉睡七年的菌丝孢子。这次我偏要把火塘爆响的火星唤作马缨杜鹃初绽,将你摔门震落的瓦霜谱成月琴正弦调里最颤的那个尾音,那些未及完成的争吵都化作毕摩经卷里的谶纬,在每一个星回节的夜晚,随着祭祀的松烟升腾成环形山般的年轮。

江水忽然漫过脚背,成千上万银鱼逆流而上,它们的鳞片折射着七年前你眼里的光。我终于明白,原来有些离别需要生生世世来丈量,就像紫溪山每年新增的年轮里,永远藏着一片未采摘的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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