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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纳·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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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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菌脉长歌

一、苏醒

黎明前的哀牢山腹地,第一缕穿透云南松树冠的并非日光,而是裹着晨雾的梅葛古调。彝语唱词在冷杉与高山栎之间折转攀升,惊醒了沉睡三年的菌丝网络——那些乳白色菌索正在腐殖层下舒展,像突然被拨动的月琴弦。

作为千万松茸孢子中的一粒,我感知到整片森林的苏醒。红壤深处,我们与栎树根系编织的地下互联网正在传递脉冲:某处松针的露珠坠落了,某段菌脉开始共振。采菌人的羊皮靴碾过苔藓时,整张地下图谱亮起幽蓝的光点,那是诺苏族人世代积累的采菌密码。

“要来了…”菌丝网络传递着讯息,不是关于即将坠落的雨滴,而是火把节后,那些总在歌声中突然破土的松茸宿命。

“阿诗鲁,你终于醒了。”身旁传来菌丝网络轻微的震颤,那是我的前辈们在用古老的彝语传递消息。我们松茸家族在哀牢山余脉的这片原始森林中已经繁衍了无数个春秋,每一株新生的松茸都被亲切地称为“阿诗鲁”——意为山林的孩子。

我努力伸展自己幼嫩的菌盖,感受着森林的脉动。滇金丝猴在树冠间跳跃,震落几滴晨露;穿山甲在落叶下穿行,为大地疏松筋骨;远处,龙川江的支流正唱着千年的歌谣。这一切构成了我熟悉的、安全的秘境。

“注意诺苏人。”菌脉突然传来警示的波动,“他们又来了。”

我还不完全明白“诺苏人”意味着什么,但能感觉到整个菌丝网络的紧张。地下传来微妙的震动,那是用麻绳绑着的山草鞋踏出的脚步声——沉稳而虔诚,与森林中其他生物的步伐截然不同。

“别怕,阿诗鲁。”一株被称为“毕摩”的年长松茸通过菌脉安慰我,“记住我们的誓言:取三留七,生生不息。”

二、相遇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我栖息的树旁。我好奇地探出菌盖,看见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拨开覆盖在我头顶的蕨叶。那是一双粗糙却温柔的手,手腕上戴着祖传的银镯——镯子卡在桡骨凸起处,那里有一道三年前雪灾留下的伤,和他守护的栎树疤痕一模一样。

“阿啧啧,今年头水菌!”一个带着浓重彝腔的男声响起。那声音像哀牢山的山风般浑厚,又像高山杜鹃花瓣般柔软。那双手的主人——一个被称作阿鲁黑的中年男子,正蹲在我面前,高原红的脸庞上刻着日晒的痕迹,眼睛却像星宿湖般明亮,虹膜里仿佛游着星宿湖的倒影。

阿鲁黑没有立即采摘我,而是从绣着马缨花的麻布挎包里取出一个桦树皮小盒,小心翼翼地在我周围的土壤中撒下些灰褐色的粉末。“阿达(祖先)保佑,给子孙留些福气。”他用彝语低声念着,手指轻抚过我的菌柄,动作轻柔得像在整理祭祀用的圣枝。

“他在干什么?”我通过菌脉询问。

“这是彝家人的规矩。”毕摩回答,“采菌人要回赠孢子粉,就像我们回馈山林养分。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阿鲁黑终于拿出专用的竹制工具,沿着我的基部轻轻一撬,将我完整地从菌索上分离。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痛苦,反而有种释然——仿佛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阿鲁黑!找到什么了?”远处传来另一个带着彝腔的声音。

头水松茸!”阿鲁黑高声回应,却用新鲜的苔藓小心地将我包裹起来,放进背篓最柔软的角落,“今年火把节后有好兆头!”

三、抉择

在黑暗的背篓里,我与其他几株松茸挤在一起。通过菌脉,我能感知到仍留在原地的菌丝网络,它们正忙着吸收阿鲁黑撒下的孢子。“他会把我们带去哪里?”一株年轻的松茸不安地问。

“去完成我们的轮回。”毕摩平静地回答,“我们滋养彝家人,彝家人守护我们。这是刻在十月太阳历上的古老约定。”

背篓的晃动让我昏昏欲睡。朦胧中,我梦见自己还是一颗孢子,乘着火把节的烟火升腾,最终落在高山栎的根须旁,被温柔的菌丝拥抱。那时的森林比现在更加茂密,山间回荡着采菌人吟唱的“梅葛”古调。

当我再次清醒时,周围的光线已经改变。阿鲁黑的背篓被放在一间垛木房的火塘边,窗外是起伏的哀牢山峦。屋内飘荡着苦荞饼和火腿的香气,梁上挂满了成串的玉米和辣椒,几枚银泡在火光中闪烁——那是融了老毕摩的法器打的。

阿普(爷爷),这就是松茸吗?”一个稚嫩的声音靠近。一个小女孩踮着脚尖往背篓里张望,她戴着绣有太阳纹的鸡冠帽,眼睛像黑井盐般晶亮,手腕上的银铃手镯叮当作响,新打的银片还闪着光,与祖传的暗纹老银环系在一起——松茸季的收成,就这样化作了诺苏姑娘身上的月光。

“是啊,阿诗玛,这是山神赐给彝家的礼物。”阿鲁黑将我轻轻取出,放在铺着干净芭蕉叶的竹筛上,“看它的形状,像不像月亮湾?正是最金贵的时候。”

“我能摸摸它吗?”阿诗玛伸出小手,却在即将碰到我时停住了,像是怕冒犯了什么神灵。

阿鲁黑微笑着点头,银耳环在火光中轻轻晃动。小女孩的指尖轻轻掠过我的菌盖,那种触感让我想起高山湿地上的晨露。“它凉丝丝的,像龙潭的水。”阿诗玛惊叹道。

“松茸是最灵性的存在。”阿鲁黑盘腿坐在火塘边,将阿诗玛搂在身旁,“它们只长在最干净的森林里,和栎树做伴。我们彝家采菌人要懂得听山神的指示,知道什么时候该采,什么时候该拜。”

“就像您教我的,采三留七,不动菌塘?”阿诗玛仰起脸,帽子上的银泡叮当作响。

“对,还有要撒回孢子粉,就像播种苦荞。”阿鲁黑的眼中闪烁着火塘般温暖的光芒,“我们取用一些,回馈一些,这样松茸才会像索玛花一样年年开放。”

四、轮回

夜幕降临,阿鲁黑的妻子将我与其他山珍一起烹制成简单的晚餐。在乌铜走银的火锅里,我感受到自己的细胞慢慢舒展开来,释放出积蓄多年的芬芳。这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馈赠。全家人围坐在火塘边,我的香气与火腿的咸香、苦荞的醇厚交织在一起。

“哇,香得很!”阿诗玛深吸一口气,小脸蛋上写满幸福。

阿鲁黑先给年迈的祖母盛了一碗汤,然后是阿诗玛。“慢慢喝,记住这个味道。”他用彝语轻声说,“这是大山积蓄了三年的精华。”

当我的一部分进入阿鲁黑的口中时,一种奇特的感觉传遍我残存的意识。菌丝网络突然释放出1918年的记忆:他的曾祖父面对英国植物学家的银元,将最肥美的松茸埋回了神山脚下。那些孢子如今正孕育着我。

夜深人静时,阿鲁黑将剩下的松茸仔细包裹好,准备明天拿到五街镇的集市上出售。“这些能换回阿诗玛的新课本和过冬的羊毛毡。”他对妻子说。月光透过木窗,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些皱纹里藏着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五、传承

十年后的雨季,菌丝网络里流传着新故事。

那个戴银铃手镯的姑娘成了第一个用彝汉双语直播的采菌人。当她对着手机镜头展示“取三留七”的古法时,镜头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孢子萌发的3D模型。

阿诗玛的指尖划过栎树皮,像当年阿鲁黑教她的那样在树缝里藏了粒苦荞。风从龙川江吹来,带着潮湿的孢子。我们这些新一代的“阿诗鲁”在红壤中苏醒,听见她的声音与山歌混在一起:

“这是阿普教我的——山林的孩子,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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