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枝花苞在晨雾中苏醒时,山岚正缓缓漫过祖灵崖。我听见血脉深处传来“阿普乌撒”(先祖血魄)的低语,那是一种比朝霞更浓烈的红,比山脊更悠远的记忆。彝寨的孩童们踏着青石板奔来,指尖朝我一点,脆生生地喊出“咪依噜——”,尾音拖得绵长,惊动了经堂檐角悬垂的铜铃,叮当声在薄雾里荡开,像一串被风摇醒的古老预言。
阿普腊萨老毕摩的松枝蘸着苞谷酒,在我树皮上点出深褐色的印记时,总用烟嗓重复着山神的“克智”(谚语):“马缨花开十二层,一层花事一层人。”他眉间沟壑里蛰伏的,是连《指路经》羊皮卷都未能承载的密语。我渐渐学会用落瓣纪年——从布谷鸟啄破第三场春雨的黎明,到火把节烈焰舔尽最后一粒荞麦的夜晚。那些背着竹篓的姑娘总爱将发辫绕上我的枝桠,她们银梳齿间漏下的碎光,在暮色里与山岚私语,比地质队三脚架上反射的烈日,更懂得如何与这片土地对谈。
阿朵总是比雨季的第一滴露珠来得更早。她腰间银饰相撞的脆响,像山神撒落一地的月光碎片。“看呀,”她指尖摩挲着羊皮封面上烫金的彝文,突然掀开《指路经》,“毕摩说,你的树影能遮住‘兹兹普乌'(祖灵圣地)的入口呢。”朱砂绘就的魂路在她指腹下蜿蜒,恰在此时,一片绯红的花瓣飘落,被她轻轻按在"魂归祖地"那页泛黄的经文上。山风毫无预兆地打了个旋,她靛青色的查尔瓦骤然扬起,在晨光中猎猎作响,恍若一面向祖灵招展的经幡。
夏至的正午,我的树影斜斜地爬过磨刀石,枝桠的轮廓在青石表面蜿蜒成无人解读的彝文秘符。阿朵的妹妹们蜷在树荫里,用指甲蘸取我花瓣沁出的胭脂红,童谣从她们齿间滑落:“马缨红不过三晌午,女儿泪烫穿九层土。”那调子里的苍凉,让戴黑框眼镜的考察队员扶了扶镜架——他们听不懂,正如他们的激光测距仪扫过我皲裂的树皮时,惊起了那只正在吮吸花蜜的诺依(太阳鸟),它翅尖掠过的弧线,比仪器发出的红线更接近神灵的语言。
“这树有编号吗?”穿机绣连衣裙的姑娘突然发问。她裙摆上怒放的索玛花丛中,每一片叶脉都暗藏着条形码的纹路,像一组等待扫描的、关于山魂的密电。
立秋破晓,寨门前的勒俄(石神像)眼窝里噙着宿夜的露,像守候千年的神灵落下的一滴清泪。阿朵出嫁的队伍自山梁蜿蜒而过,宛如一匹被晨风舒展开的朱砂染就的土布。吹莫轰(芦笙)的汉子们鼓胀的腮帮闪着桐油的光,芦笙声震得坡上的苦荞簌簌战栗。当她的银月牌轻叩我低垂的枝梢时,老毕摩昨夜撒在我根部的苦荞竟突然绽出鹅黄的嫩芽——这神迹后来被朱笔记入寨志的牛皮卷,却无人书写她阿妈蹲在火塘边占卜时,那根玛都(竹签)断裂的脆响,如何先于芦笙的第一个颤音,划破了裹着晨雾的山谷。
初雪落定依诺(祖坟地)的那日,我的枯叶正簌簌翻动,为途经的山风誊写《指路经》最后一卷残篇。猎户阿黑蜷在树根凹陷处烤土豆,炭火迸溅的星子竟在雪地上烙出三个焦褐的彝文——“魂”蜿蜒如溪,“路”伸展似弓,“桥”垂落若虹。他的老猎犬突然竖起耳朵,朝着盘山公路方向厉声嘶吼。一辆扎着塑料花环的越野车正碾过那道熟悉的弯,车窗上倒贴的婚纱照里,新娘的头纱被风扬起同样的弧度,恰似去年阿朵抛向空中的花冠。后视镜里越退越远的,是索玛花丛中那缕始终笔直的炊烟,像一根固执的银针,想要缝合雪地与天空的裂隙。
春分的晨露未晞时,阿朵抱着婴孩跪在祖灵崖前。孩子腕间那串干枯的马缨花瓣,已蜷缩成经卷般的深褐,却在晨光中流转着比漆器店所有鎏金工艺品更温润的光泽。“这是阿姆,”她引着孩子粉藕似的手指,轻触我枝干上那道结痂的伤痕——去年她的银穗子曾在这里划出一道月光。婴孩突然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瞳孔里盛开着两朵马缨花,那嫣红与二十年前某个黎明时分,她母亲嫁衣上滴落的霞光如出一辙。
日暮时分,导游的电子喇叭突然炸响,惊飞了正在啄食浆果的瓦雀(山雀)群。穿机制查尔瓦的游客们排着队箍住我的腰身合影,他们防晒衣的荧光涂层在夕照里泛着金属般的冷蓝。而在他们投下的阴影里,真正的绣娘阿朵正蜷在树根隆起处,用我刚落下的花瓣轻拭婴孩唇边的涎水。她耳畔的银穗子微微颤动,将最后一缕斜阳绞碎成细密的金粉,洒落在孩子紧握的残瓣上——那褶皱里还凝着晨祭时毕摩弹落的米酒,此刻正透过婴孩的指缝,渗出蜂蜜般的微光。
山风裹挟着景区广播的电流杂音再度袭来,却在这一瞬与牧羊人用克智古调吟唱的吆喝绞缠在一起。我的树影在夕照中渐渐拉长,如同一根指向兹兹普乌的青铜司南——那里深埋着阿普腊萨老毕摩的玛都,那些被岁月沁出包浆的竹签上,每一道裂纹都是山神未及说尽的偈语。
若问究竟是谁在记住谁?且看那些坠入祭祀酒的花瓣——有的沉入陶坛最深处,在黑暗里酝酿成来年的引魂之曲;有的伏在经卷的折痕处,将古老的经文断成新的诗行。而此刻,阿朵的孩子正摊开掌心,那瓣蜷曲的马缨花里,裹着一缕从祖灵崖滑落的月光,它已在这彝寨的瓦板屋顶上流淌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