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紫溪山脊裂开第一道罅隙时,林晚秋腕间的铜铃铛便开始震颤。那是山神在松针间拨动的琴弦,每一声清响都催开冻土下蛰伏的杜鹃花魂。冰棱坠落的脆响惊醒了岩缝里的报春苣苔,淡紫色花序顺着父亲当年勘探的锤印蜿蜒而上,将春讯烙进玄武岩苍青的肌肤。她仰头饮尽竹筒里隔年的雪水,喉间泛起母亲酿制的杜鹃蜜滋味——甜涩交缠的涟漪中,整座山峦正褪去霜色襁褓,露出缀满花苞的胸膛。
林晚秋的竹篓里盛着三枚松塔,这是她与紫溪山心照不宣的暗语。当最后一片残雪消融在鹰嘴岩背面时,苍青苔藓上便会浮起淡粉色的薄雾——那是高山杜鹃的呼吸。她裹紧靛蓝披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布面,恍惚触到二十年前母亲围裙上同样的粗粝纹路。风掠过耳际的刹那,松涛声里忽然掺进细碎的铃响,原是系在竹篓边缘的铜铃铛苏醒了,那是父亲留下的地质锤上剥落的装饰。
三千亩花海在第二道山坳后訇然炸开。马缨杜鹃的猩红花瓣翻卷如烈焰,白杜鹃则似凝冻的月光倾泻在墨色玄武岩间。林晚秋蹲坐在裸露的树根上,看蜜蜂钻进鹅黄花蕊时沾了满身金粉,振翅声里抖落细碎的虹晕。一阵微风拂过,整座山都在簌簌低语,那些悬垂的钟形花朵便纷纷坠落,在她发间织就流动的璎珞。此刻一群山雀掠过花丛,翅尖扫落一串露珠,正巧跌进她半敞的衣领,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轻颤——就像十二岁那年初潮来临的清晨,母亲将煮好的杜鹃花茶推到她面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欲言又止的眉眼。
某片殷红花瓣停在膝头时,她忽然想起父亲的地质笔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同样的标本,边缘标注着"1983.4.12于紫溪山北坡"。彼时母亲总在晨露未晞时进山,用铜壶收集花瓣上的水珠。还记得那个雾气氤氲的清晨,六岁的林晚秋曾窥见母亲将脸埋进杜鹃丛中,露水顺着发梢滴进青瓷碗,与泪水碎成相似的涟漪。如今她循着记忆翻开那本笔记,在父亲遒劲的字迹旁发现褪色的口红印,形状像极了一片破碎的杜鹃花瓣。
暮色给花海镀上紫边时,她终于找到那株百年杜鹃王。虬结的枝干上寄生着七种颜色的地衣,宛如神女遗落的织锦。树根盘踞的岩缝里,几簇罕见的蓝紫色杜鹃正悄然绽放,那是母亲生前寻觅半生的变异品种。林晚秋俯身轻触花瓣,冷硬的触感让她惊觉是琉璃质地——二十年前暴雨引发山体滑坡那夜,母亲护着怀里的花种标本撞在岩壁上,飞溅的鲜血与碎琉璃混成永恒的形状。此刻夕阳正透过花瓣上的冰裂纹,在她掌心投下细长的暗影,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在床单上画出的未完成叶脉。
山脚下传来守林人敲击铜锣的钝响,惊起一群暗绿绣眼鸟。林晚秋将松塔排列在古树虬根围成的天然祭台上,如同幼时母亲教她摆放供果。最中央的位置供着父亲那柄缠满红线的手锤,铜铃铛里塞着母亲遗留的蓝染帕子,帕角绣着褪色的杜鹃纹样——那是她出嫁时的盖头,最终却成了裹花种的布袋。当第一颗星子坠入花海时,整座山骤然泛起幽蓝的磷光,千万朵夜光杜鹃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宛如大地深处涌出的星群。
归途中不断有花瓣栖在肩头,她终于读懂那些未寄出的信里永恒缄默的注脚:所有消散于风中的,终将以另一种形态归来。就像此刻掠过鼻尖的冷香,分明混合着父亲烟斗里的松脂味、母亲梳头用的桂花油,以及那个暴雨夜被冲散的杜鹃花香。山径拐弯处忽见萤火虫从竹篓里逸出,绕着铜铃铛画出碧绿的螺旋,而篓底三枚松塔不知何时已抽出嫩绿的新芽。
最后一粒萤火湮灭在铜铃铛深处时,林晚秋听见竹篓里传来细弱的爆裂声。借着渐亮的天光,她看见三枚松塔的裂隙中探出银丝般的菌丝,正将父母的名字织成乳白色菌环。山风卷起满地落花,那些猩红、素白与幽蓝的花瓣突然悬停在半空,拼凑出母亲围裙的褶皱、父亲烟斗的螺纹,最终凝成一道虹桥跨过第二道山坳。她踏上花瓣桥的刹那,整座紫溪山的杜鹃同时吐出荧光孢子,像亿万颗星辰从地心升起,温柔地填满了生与死之间那道永恒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