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山横亘在滇藏交界处,十三座雪峰如同天神遗落的银冠。主峰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是藏地八大神山之首。我曾在滇藏公路上与它有过数次仓促的照面——隔着车窗望见雪峰从云层中浮出,如同银器从青稞酒坛里缓缓升起。旅行者总说这是"日照金山"的圣地,但藏民会轻声纠正:"山是活的,金箔不过是它午睡的哈达。"
作为过客,我始终与神山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国道旁的观景台挤满长焦镜头,我却总盯着那些被风揉皱的经幡:蓝幡卷着冰碴,白幡粘着雪粒,经文的褶皱里蓄满山脊跌落的星光。朝圣者叩拜时扬起的尘烟与冰川蒸腾的雾气在空中交织,他们的额头触地声与冰舌断裂的脆响形成奇妙的自然和声。卖酥油茶的藏族阿佳指给我看山腰的流石滩:"那是卡瓦格博解开的腰带,凡人接不住的。"
有次夜宿雾浓顶村,听见客栈老板娘和女儿争论冰川消融的速度。"去年织氆氇用的蓝线,今年得掺些灰线才配得上雪线的颜色。"女孩将羊毛浸入染缸,水面晃动的恰是缅茨姆峰的倒影。我站在门槛外,看她们用纺锤丈量冰川的退却,如同在读一部用羊毛写就的山志。黎明前启程时,老板娘塞给我一块糌粑,包食物的报纸上印着登山者遇难的旧闻,油墨被酥油沁成模糊的雪斑。
那些未真正踏足的草甸与冰湖,反而在记忆里酿出更浓稠的想象。盘旋公路上,我见过岩羊在绝壁踩出银币大小的蹄印,见过经幡把山风翻译成七彩的涟漪。有次突遇塌方封路,我缩在卡车驾驶室里听藏族司机哼歌,他喉结滚动的声音让我想起冰川下隐秘的暗涌。"山不让人走进的时候,那就站在远处听它呼吸吧。"他弹落烟灰,火星坠在仪表盘上像一粒缩小的日出,"你看后视镜——我们每退一公里,它就长高几百米。"
最后一次路过是在深秋,霜雾把山体裹成磨砂玻璃。有老人在护栏外抛洒龙达,纸片与落叶在风中跳起探戈。他耳垂上的绿松石随山势起伏摇晃:"山看得久了,会从眼睛钻进骨头缝里。"在拐过无数道急弯后,后视镜中的雪峰突然抖落云雾,岩壁上的冰瀑在夕照中泛起蜜蜡光泽——这一刻我确信,那些途经而未抵达的空白,或许正是神山为过客预留的圣湖。
晨光爬上明永冰川时,卡瓦格博的雪脊正泛着酥油般温润的釉色。央金阿妈坐在木廊上梳理羊毛,指尖搓捻的银丝与峰顶流云纠缠成一缕薄纱。"云彩的经线要借风的梭子来织。"她将羊毛束抛向半空,晨光穿透纤维时泛起琥珀色光晕,"牦牛毛再糙,也能纺出供奉菩萨的哈达。"她总说雪山是天神未织完的氆氇:"你看那些冰川裂隙,多像经书卷轴的折痕。"牦牛粪燃起的青烟贴着草甸游走,将十三峰染成淡淡的青稞酒色,直到第一声鹰唳刺破雾帐,整座山脉才抖落晨褛,露出霜缟般的真容。
卓玛解开发辫蹲在冰湖前,乌发间缠绕的绿松石坠子惊起一圈涟漪。湖面浮冰撞击声里,她哼起古老的打水歌:"舀水要数七颗星,第七颗会落进陶罐底。""这是缅茨姆的梳妆镜。"她把陶罐浸入水中,水面倒影里的雪峰瞬间碎成万点银鳞,"奶奶说打水时要屏住呼吸——山神的叹息会凝成冰碴。"我们赤脚踩过刺骨的水流,发现岩缝里蜷着几朵雪莲,花瓣边缘的冰晶剔透晶莹。"石缝里开的花,比草甸上的更懂山的脾气呢。"她指尖抚过冰晶的棱角,那些晶体竟像经轮般微微转动。"花开三寸,雪退三尺。"她将花苞小心翼翼装进呷乌盒,银链晃动时甩出的水珠在空中凝成一道小彩虹。
正午的冰川在绝壁垂下水晶帘幕,融水坠入深潭的声响被岩壁放大成闷雷。拉姆阿姐解开羊皮囊的银扣,往潭中撒了把青稞:"瀑布的嗓子渴了,得喂它吃把粮食。"她突然指着黄铜勺面的反光:"快看!奶诺戈仁峰在勺子里舞动,多美啊!"那些跳跃的光斑沿着勺柄流进她的羊皮囊,仿佛雪山将魂魄寄存在了这具粗糙的容器里。"听老一辈人讲,装进皮囊的山影,夜里会化成蓝色的梦。"她将皮囊贴在胸口,冰水在囊中发出铃铛般的脆响。我们背靠背坐在流石滩分拣贝母,她教我嗅闻根茎上的霜气:"苦的是被雪冻过的岁月,甜的是山神偷偷塞的蜜。石滩上的石头别乱翻,那是山神没写完的字。"
暴雪封山已半月,央金阿妈搬出桦木织机。织机榫卯间卡着半片风干的雪莲花瓣,她说这是去年春天的押线。她将经线绷得如雪线般笔直,纬线用的是掺了岩羊绒的牦牛毛。"这是给缅茨姆织的腰带。"梭子穿梭时带起细雪般的绒毛,"经线走三遍,纬线过九遍,这样雪山的皱纹就少一道。"昏暗的光线下,我看见她布满裂痕的拇指在布面上按压出菱格纹,与雪坡的冰蚀纹理惊人相似。当最后一线月光被织进布料时,整匹氆氇骤然泛起幽蓝的冷光——老织娘说这是"纺进了三辈人眼睛里的蓝。"多年前封存在冰川深处的星芒,此刻正从经纬间渗出。
少女们聚在火塘边绣邦典围裙,炭灰里煨着的茶罐咕嘟作响,卓玛往绣绷上哈气:"水汽能让丝线记住火塘的温度。"五彩丝线随着雪山谚语游走。"蓝线要顺着冰裂的方向绣。"卓玛的银针在布面上勾出曲折的河流,"红线的波浪得比云朵更软。绣花针的脚印,要踩着山歌的调子走。"她们把羊毛编进流苏,将冰碛石粉调成染料,染缸表面浮着层层虹彩,拉姆打趣说那是"彩虹蜕的皮"。直到围裙上的彩虹与窗外经幡林浑然一体。夜风掀起门帘,未完工的围裙迎风飘荡,恍如一座袖珍雪山正在呼吸。"布料站起来的时候,要把最亮的星子绣在它肩头。"央金阿妈往炭盆添了块柏木。
落日将雪峰浸入熔金时,拉姆阿姐的转经筒正嗡嗡低鸣。铜筒底部刻着六字真言,每转一圈就有粒铜屑化作金粉飘散。"这是卡瓦格博的掌纹。"她把经筒贴在耳边,"听,冰川在念《甘珠尔》的第十三卷。经筒转三转,雪水流过三道弯。"我们跟着朝圣者绕冰舌行走,玛尼堆上新垒的石块还带着采石场的体温。卓玛在石缝插了根孔雀翎:"迷路的山风会顺着羽毛找到家。"此时,只见一位老妪跪倒,将额头贴向泛蓝的冰面,霜花立刻在她皱纹里结晶成微型山脉。她耳垂上的蜜蜡珠子滴着冰珠:"皱纹是山神打的绳结,解开了就看见前世的路。"
离别前夜,央金阿妈往我袍襟缝了块冰碛石片。线脚藏着七种颜色的丝线,她说这是彩虹的脚踝骨,是山神的鳞甲。石片上蛛网般的纹路还渗着水珠,"等它暖透了,你就成了梅里的一粒雪。石头的梦做得比人长,等它醒了,你就听见雪落下的声音。"车轮前行时,卓玛追着扬尘抛洒龙达,纸片在雪风中幻化成一群透明的鹰。她发间的绿松石迸出脆响:"送别的话说多了,会变成拦路的冰雹。"后视镜里,十三峰正将最后一缕暮色纺成金线,而我们的脚印已被新雪掩埋,如同诗文被翻过的一页。
"石头暖透就成了雪,人走远了才懂山。"拐过山坳时,卓玛的绿松石坠子还在风中轻响。云层缝隙间,卡瓦格博峰渐渐露出真容,像老人解开一层氆氇。此刻我才明白藏民那句话:"神山的眼睛,要隔三座白塔才能看见。"是啊,那些未曾踏足的冰川与草甸,此刻都化作掌心的雪水,在阳光下蒸腾成最纯净的敬畏。
注释:
1、龙达:印有经文和骏马图案的方形纸片,纸片飘落轨迹被视作神灵回应的路径。
2、呷乌盒:藏族女性佩戴的银制护身符小盒,内装经文、草药或圣山泥土。
3、《甘珠尔》:藏文大藏经的经部,第13卷恰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