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鄂梅跪在床上把一张方格纹的纸仔细地向墙上贴,马末源就起身走了出去。房间在二楼,站在门前的通长走廊上可以看见围墙外更远处的一条河流,河流逆流着向西,在垃圾场的一角拐一个弯,就笔直地朝着城中心流去。
下午的时候,马末源和鄂梅乘坐的中巴车应该就是沿着这条奇怪的河流进城的,但后来一个做中介的中年人又用他的破轿车把他们带了回来。鄂梅站在围墙的大铁门前面问马末源在大巴车上看没看到过这围在红砖围墙里的二层小楼,马末源吸一下鼻子说:“没看见,那会儿我应该睡着了?”鄂梅用手推了推包着铁皮的铁门说:“早知道要来这里,我们之前就在这里下车了。”中介的中年人却从门缝里伸手进去拨拉了几下,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笑着说:“早知道你们要幽静的,我就在这里等你们了。”
“院子是之前钢铁厂的住宿楼,后来因为环境污染钢铁厂给关了,厂关人散,这里的住宿楼就空了下来。”中介的中年人边推开门边介绍着说:“这里离市中心远一点,但房租便宜,院子又大,晒个衣服晒个被的,方便。”
马末源看一眼鄂梅,又看向院子,院子确实很大,靠楼下的围墙边上用电缆线牵了很长一截绳子,绳子上晾着几件深褐色的衣服。
“之前看门的老程一直还住着。”中介的中年人指了指一楼靠外楼梯口的第一间,又抬头说:“外来的人都喜欢住二楼。”
一直跟着马末源的鄂梅从身后轻轻拽了拽他,问:“这么空荡荡的一个院子就住一家人?!”
“也不是总是这样。”中介的中年人说:“现在不是快春节了吗,很多打工的都回老家了。”中年人用眼角瞟了一下他俩,接着说:“过了年,还是会有人寻这里来住的。”
鄂梅刚开始对于二楼的这个房间并不是太满意,但真正决定住进了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用扫把打扫房间的每个角落,又用84消毒液兑水拖洗了房间的地板,马末源站在门口问:“我做什么?”
鄂梅却从卫生间里伸出头来,说:“你先站门口一会,我们还要去一趟超市。”
超市就在过来的路口,中介的中年人开车过来时,马末源就注意到了,出了路口向左应该还有一条商业街。鄂梅并没有在超市停留,而是先去了商业街,在一家专卖店里买了被子、被单、枕头,“这是贴身的东西,必须去专业的地方买。”鄂梅笑着看向身后拎着大包小包的马末源,马末源很享受这种购物体验,因为在此之前买东西一直都是艾浓在做,他从来没有过问过。
经过超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鄂梅让马末源在超市的门口等着,她一个人进了超市,她说还需要买些生活日用品,马末源没有反对,一是有东西要看,二是他想乘机抽一支烟。他已经一整天没有抽烟了,鄂梅一直反对他抽烟。鄂梅进去后,马末源忙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烟雾萦绕,在超市广告牌变幻的光影里愈发显得充满了诱惑,马末源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眼前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不由地一阵恍然。这是一次随机的选择,在他和鄂梅一起出发时他们还没有目的地,他说向北方,她说北方冷,她受不了冬天一直呆在暖气里的那种感觉,她想了想说去上海吧,她大学就是在上海读的,他说上海是大城市,消费怕他们扛不住,后来马末源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看天意吧。”鄂梅问什么是天意?马末源就拎起拉杆箱向车站外的发车口跑去,鄂梅不明白什么状况只得跟着跑,在俩人快跑得下气接不了上气时,他们追上了一辆正从发车口缓缓驶离的大巴车。售票员等他们在后排坐定,从车前走过来补票时问:“你们到什么地方?”马末源说:“你们到什么地方?”售票员说:“我们沿途停,你们到什么地方我们停什么地方。”马末源说:“你们停什么地方我们就在什么地方下车。”售票员说:“那你们到逆河下吧,逆河有条奇怪的河。”售票员以为他们是出去旅游的了。马末源问鄂梅,“逆河行不行?”鄂梅把头靠在马末源的臂膀上说:“你到哪我到哪。”后来,售票员真就把他们俩丢在了逆河汽车站。
02
马末源打开房门闻到消毒水挥发起来的味道时竟然有一瞬间产生了些幻觉,这就是他和她的家了。虽然房间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但四面墙壁固定起来的空间具体而又实在,有厨房有客厅有卫生间还有一间拥有一张二米二宽大床的卧室,虽然全部是租来的,但一种被生活拥抱的感觉还是那么的真切。马末源放下手中的包袋,靠在房门上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鄂梅诧异了一下,又笑着走了进去,马末源在身后用脚尖轻轻勾上了门,拥着鄂梅,把嘴唇贴着了她的嘴唇,说:“我们的新生活从此开始了。”鄂梅没有说话只是用她大而亮的眼睛盯着马末源的眼眸看,马末源就在她的眼眸深处看见了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他们是被一声声狗吠叫醒的。马末源头枕着双臂对着睡眼惺忪的鄂梅说那是一只黑皮肤的老年中华田园犬,鄂梅一下来了兴致,说:“你怎么知道是黑毛的?”马末源故做高深地说:“不信你可以起来看看。”鄂梅真就赤着身子从床上起来,蹑着拖鞋走到窗帘边拉开了一条缝,一条黑狗正抵住铁门的门缝朝外吠叫,鄂梅回过头笑着问:“马末源,你是不是已经起来看过了?”马末源笑了,“我起没起来过你还不知道。”鄂梅说:“不知道。谁知道你在我睡着后背地里做了些什么。”马末源愣了一下,起身穿好衣服岔开话题说:“肚子饿了,要不要搞点东西吃?”鄂梅诧异地看着马末源忽然冷下来从房间里走出去,感觉空调的暖气也给带走了一部分。
早饭是泡了泡面对付的,鄂梅并没有问马末源自己说话哪里说错了,她只是装着无意地提了午饭的事,马末源说:“中午去外面吃吧,顺便去市中心看看。”鄂梅想了想还是坚持自己做饭,“我昨天晚上已经从超市里带回来些调料,等会儿我买条鲈鱼回来做糖醋鱼给你吃。”马末源没有再坚持,吃饭的事之前一直是艾浓安排,她做什么他吃什么。
马末源跟在鄂梅身后下楼梯时,那条黑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窜了出来,守着楼梯口不停地吠叫,马末源忙把鄂梅护在身后,大声喝斥黑狗让它离开,但黑狗却似受了挑衅,愈发地吠叫起来,马末源很害怕狗会冲上来,只好据守着楼梯与狗对峙,这时一个老头从一楼的房间走出来并叫住了狗,“瞎吵吵啥的,楼上的邻居,没看见咋的,滚。”狗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马末源带着鄂梅从楼梯上下来,给老头递了支烟,“您,老程吧?”老头接过烟哈哈一笑,“是,咱是老程。你们是楼上新搬来的?”马末源陪着笑拿打火机给老头点着烟,“嗯,昨天下午刚搬来,给您老添麻烦了。”老程抽了一口烟,说:“麻烦?麻烦啥的,咱正愁春节这阵子冷清呢。”马末源说:“好嘞,等会我们买菜回来上我们家喝两杯。”马末源说我们家时故意回头瞟了一眼鄂梅,鄂梅听得很清楚,却装着没听见,老程却笑着说:“改天哦,春节前的这些天纸壳子多,我正想大赚一把呢!”马末源没有再客套,带着鄂梅向外走,眼睛却在院子里找那条黑狗。黑狗窝在了一楼檐下的那个泡沫箱子里,两只爪子搭在箱子的边沿上,正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马末源昨天经过时就注意到了箱子里垫着一件脱了皮的仿皮皮袄,白绒起黑的内衬上落满了黑色的狗毛。
等马末源和鄂梅回来时,老程和狗已不在院子里,马末源临上楼梯时指了指狗窝,“黑狗。”鄂梅立刻明白过来马末源是说早晨起床的事了,她拎着鱼在楼梯上踉跄了一下。
03
茶楼开起来了,开在了逆河的旁边,面对着一处夜市。开茶楼是马末源和鄂梅衡量了许久的决定,地址是吴山选的。吴山就是那位做中介的中年人,现在已经和马末源、鄂梅成了朋友。吴山是做中介的,像马末源这种外地来的顾客是最有性价比的,关系熟了,很多的事情就是他说了算,赚钱那是必须的,而马末源和鄂梅也正需要吴山这样的朋友。茶楼开张的第一天,花篮条幅来了几十个,花篮都是吴山的朋友送的,马末源晚上在饭店里给办了两桌酒席,席间马末源悄悄地问吴山:“花篮是你朋友送的,但酒席上却没看见送条幅的某某市长,某某办公室主任,某某社区主任……这不还欠人一份人情吗。”吴山却神秘地一笑,“条幅十五块钱一条订制的。”
对于吴山的小伎俩马末源在回来后对鄂梅说是形式主义,“做生意还是要实在,搞那么多噱头未必就能招来客人。”鄂梅正在手机上研究茶道知识,“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经验,有吴山支招已经是万幸了,还管他形式主义不形式主义的,只求能回笼些资金让茶楼正常经营。”
马末源问:“账户上不是还有三十五万的活动资金吗?”
“这不是乐乐打电话过来要去新加坡留学吗。”
“之前的事不是说好了吗,乐乐的事是你前夫的事,跟我们无关。”
“问题是他不是没钱吗。”
“没钱是他的事,你掺和什么。”
“我是不是乐乐他妈?”
“是他妈!但你他妈的动钱也要问一下我吧。”马末源气愤地说。
“你骂我妈?”鄂梅看着马末源的眼睛,“我妈为了我们的事自杀了,你居然还骂我妈……”鄂梅的眼睛里有一汪泪在转,但鄂梅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一阵凭空而至的呕吐让她不得不跑进了卫生间,她对着面盆不受抑制地干呕了几声,只是呕出来一些声音,并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出来。马末源在房间里愣了一会还是走进了卫生间,他走到鄂梅的身后轻轻地拍她的后背,鄂梅扭了扭身又长呕了一声,一串粘液从她垂挂下去的头发间吐出来,马末源用手指把她的头发拢上来抓在手里,问:“怎么了?”鄂梅拧开水龙头,拿水杯接了水漱口,又直起身回头挤出一丝苦笑,“也没乱吃什么啊。”马末源心里咯噔了一下,艾浓当时怀习习的时候就是这模样。鄂梅走出卫生间拿面纸抹嘴角时眼神不由地与马末源对了一眼,瞬间俩人像是相互验证了似的,鄂梅怀孕了。
茶楼的生意并没有他们预期的那般好,接连几个月,开了茶艺师李韵和六个服务员的工资后所余无几。马末源拿着报表说:“照现在的趋势下去,茶楼迟早要关门。”鄂梅安慰道:“入行三年穷,刚开始总是要焐水的。”马末源没有说话,今天下午的时候他去银行查了一下,之前卡上预留的三十五万活动资金还剩下不足十二万,马末源想了想,拿自己的身份证办了挂失。
04
开业给送花篮的吴山朋友已不再来了,吴山说:“喝茶是修性,来茶楼喝茶是品位,我那帮朋友只配喝酒。”马末源趁鄂梅上楼一会给吴山拿了一盒普洱生茶,“女人喝茶是为了美容养颜,男人喝茶是为了交朋友,你给品品新进的货。”吴山笑了,“朋友不是早交了,你马老板一进逆河就照顾我生意。”马末源说:“之前是之前,照顾生意和学习经验两码事。”吴山就指了指茶盒,“兄弟你这是让我学习学习?”马末源笑着说:“我才入行几天,是想向您学习。”吴山说:“隔行如隔山,我也想好为人师啊。”马末源说:“隔行不隔理,理路是一致的。”吴山又想了好久才说:“这事真得认真琢磨琢磨。”又拿眼睛往冷冷清清的店堂扫一圈,“不搞点新花样,这店还真有点难度。”
鄂梅躺在马末源的内侧,脑袋靠在他的腋下。马末源张着一只胳膊,两只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房顶,吸顶灯的光向下洒着明亮的色彩却在房顶上印出许多暗淡的花纹。
马末源自言自语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鄂梅抬头动了动,又把头靠在了他的腋下。
她和马末源曾经在同一个杂志社工作,当时他是杂志社的高级编辑,她是单位的会计,她和他本来没有什么交结,偶尔她找他些事,或是他找她些事都是公事公办,不存在私人交情,再后来,他离开杂志社单干开了家文化传媒公司,因为曾经在杂志社工作过的缘故,所以他的公司和杂志社或多或少有些业务往来,后来马末源拿着老总签字的条子找她支过几次款,她见有老总签字又是老同事的关系,总是给他安排得妥妥的。
一次他找她支过款后就约她下班后一起吃饭,她本来是拒绝的,但他说不是吃请,只是同事间吃个便饭,这个脸总得赏吧,她想不能因为一顿饭而得罪一个人,说不定今后还有用着他的地方,于是就答应了,他们就就近找了一家餐厅吃饭,饭吃了一半,他的话题开始往家庭生活的方向延伸时,她有一种预感,她和他之间将要发生些什么。
到真的和他发生了肌肤之亲后她曾反思过她的那次预感,是不是在她接受那次饭局邀请时,潜意识里已希望和他之间发生些什么了。对于这种想法她也曾感到过一种油然而生的羞耻感或者是一种忽然被曝光的害怕,但另一种感觉又驱使她编织出许多谎言去瞒骗她的丈夫,甚至当她的丈夫只要提出需求她都会尽量满足,性生活的频率甚至比之前还多,但她的丈夫不能给予她那种感觉,她感觉自己的体内似乎有一个不知餍足的涡旋,只会在与他做爱后才会出现一会暂时满足的悸动,就是这短暂的满足让她欲罢不能,一次次地淡漠那种羞耻感或是害怕。
直到他们的事被她的丈夫所知晓时,害怕竟成了一种迟早要被发现的无所谓,
羞耻感也成了一种能力,无论是自己为自己感到羞耻,还是他人让自己感到羞耻,克服或是打败自我或是他人赋予的羞耻感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过的强大和冷漠,甚至在她妈妈劝说无果服毒自杀后她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退缩。
“为什么会问我们是怎么认识起来的?”鄂梅突然从马末源的腋窝里抬起头,眼白在灯光下显出一丝不解。
马末源显然被鄂梅最初的迟顿,后来又突然接上线的反应问了个措手不及,“我是在想,我们的关系从开始到现在是不是发生了变化……”
“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是后悔,而是在思考。”马末源不由自主地吸了一下鼻子。
“当初我告诉你我离婚了并没有要求你负责。”
“我们都是成年人,该负责的就应该负责,不该负责的坚决不负责。”
“你还是在说钱的事?
“我们现在所有的事还不是因为钱?!”马末源靠着倚背坐直起身子,视线牢牢地锁在鄂梅的脸上,他感觉从某一刻开始她就一直在试图激怒他,而他的情绪确定因此起了些波澜,他厌恶这种感觉,有社会学家曾经表示,在这个社会上90%的烦恼能够用钱解决,但同时90%的烦恼都来自于金钱,在来到这个叫逆河的奇怪地方之前他从来没有因为钱烦恼过。
05
马末源采纳了茶艺师李韵的建议把面向逆河的窗户向下拉深做成了落地窗,再在窗户和窗户之间放了到顶的书柜。李韵之前做的茶楼就是书香味的茶楼,“现代人压力大,节奏快,来茶楼喝茶就是为了享受轻煮时光慢烹茶的意境。”李韵站在落地窗前,她涂了艳红的唇膏,纹了天蝎座蓝星的手指轻轻地向两边推开天然亚麻纱帘,“坐在窗前,品一盏茗香,看窗外云起云落,逆河的水由东向西,夕阳蘸水,清风渺渺,推窗而入,来去无欲自翻书。”李韵脚尖轻旋,转身向着身后的马末源说:“马总,环境有了,意境有了,还愁没生意。”马末源伸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希望如此,如果生意好了你首功一件。”
书是马末源亲自选的,这倒是符合他的专业。李韵帮助马末源向书架上放书时马末源说:“文化成为商品或奴为商品服务时文化将变得一文不值。”李韵笑着说:“任正非说生意终将死亡,唯有文化生生不息。”马末源说:“但他还不是全世界挣钱。”李韵就笑了,“他不就是因为怕吗。”马末源也笑了,“我也怕啊。”李韵说:“马总怕什么,马总之前不就是搞文化搞商业的吗?”马末源愣了一下,因为来逆河后他很少提及他之前的事,甚至与鄂梅谈及此类的事都是回到大院里的家才说,更鲜有人知道他和鄂梅的过往,马末源笑了笑,说:“如果这个月月绩好就给你发奖金。”李韵听后笑得很纯真,一个劲地说:“谢谢老总,谢谢马总。”
李韵的建议确实起了点作用,茶楼的生意虽然不是红火,但明显比之前好多了。月底的时候,马末源在手机里给李韵发了个红包,李韵收了红包回了个美女抛媚眼感谢的表情包。
鄂梅还是每天来店里,她好像忘记了与马末源的争吵,忙乎一天后又和马末源一起回到大院里。早饭俩人有时候自己做着吃,睡过头了就在外面对付,但晚饭仍然是鄂梅在做,鄂梅之前说过什么叫烟火气,家里的灶上做出饭菜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就有了家的味道,但马末源总觉着自从吵架后这些烟火气里凭空多出了一些其它的感觉,这让他常常走出房间,趴在通长走廊的栏杆上抽烟,鄂梅问他怎么了,他吸吸鼻子说房间里抽烟会让她被动吸烟,影响胚胎发育,鄂梅有时也会在收拾完厨房后出来靠着他站一会儿,那只黑狗这时候就会顺着楼梯跑上来靠着他们蹲着,鄂梅很奇怪黑狗的这种怪异,“为什么我出现的时候它就会上来?”马末源说:“土狗有灵性,它知道你肚子里有孩子了。”鄂梅就撸了撸狗头,“还真别说,它也许真的知道。”自从老程回东北老家后黑狗其实就是他们在养,老程说火车上不让带狗只有让它留在这里了。马末源那时已经和老程喝过了几次酒,有纸壳子也总是送给他卖了,马末源问他为什么要回去,老程说年青时出来就发过誓,挣足了十万块就回去娶老婆,马末源说:“你出来这么多年就只挣了十万块?”老程说:“肯定不止啊,只不过又花了。”马末源问:“现在挣足十万块了?”老程说:“还是花了。”马末源笑了:“你可是发过誓的,为什么还要回去?”老程也笑了,“发誓发誓赛如放屁,再不回去咱总不能像老黑一样死这里吧。”马末源没有笑,只是掏出五百块钱放在他的手上,“回去的路费我给你出了。”
马末源更多的时候都在茶楼里盯着,吴山来找过他几次出去喝酒他都找理由拒绝了。生意不太忙的时候,马末源也会上二楼的小包间里喝茶,有时是陪可以培养成长期客户的熟脸喝,有时是陪政商界的脸面人物喝,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喝,二楼对着吧台,可以俯瞰下面,李韵正在表演茶艺,茶器古朴,茶香袅袅,李韵素手翻飞,裙带飘飘,艺如云展,一盏清茗漫溢四开。马末源就想起了之前听说过的一个故事,一个人为了让别人以为他死了,就把自己脚上的一双鞋留在了江边,做出跳江自杀了的假象,家里人在江边捞了许多天也找不到尸首,就把那双鞋拎回去埋了,只说是他的衣冠冢,他知道后觉得好笑就打扮成别人看不出来的模样去看那座坟,却看见一群孩子对着他的坟头撒尿,他愤怒地说对坟墓撒尿是不礼貌的行为,孩子中的一个孩子却说墓里的人没有死,他忙问为什么,孩子说:“跳江的人鞋头都对着江,而他的鞋子是对着岸的。”马末源忽然就觉得李韵就是那孩子。
06
鄂梅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是马末源没有想到的,而且打掉孩子前后鄂梅一直都在茶楼上班。
马末源发现这个秘密是因为意外发现了一张便笺,便笺球成一团放在他常常喝茶的二楼小包间的茶台边上,乍一看,会以为服务员未清理干净而遗留下的面巾纸,这种情况马末源是绝对不允许的,正当他想叫来当班的三个服务员时,他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纸团,纸是茶楼常用到的便笺纸,上面用口红画了一个脑袋向下的婴儿,一撮细细的头发下面还画了三滴向下滴落的血滴模样,马末源想一定是服务员之间画着玩的,但又想不通她们为什么会画这样的画,马末源把这张纸拿在手上好奇地把玩了很久,但把这张画联系上鄂梅是因为生活习惯上的一点点改变。
马末源在晚上生意松动的时候给鄂梅泡了一壶毛尖给她送去,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习惯,鄂梅忙累了总喜欢喝杯毛尖茶,清热去火、减轻疲劳。鄂梅正在给6号桌的两位客人派茶,看见马末源过来,微笑着点点头,让他放下,马末源想想还是给她的茶杯斟上,等她忙过这阵,茶恰好凉得适口,但却瞧见她的茶杯里已泡好了一杯红枣黄芪茶,这种茶店里很少泡,一般是来了女士茶客指定了才泡,红枣滋阴养血,黄芪固气补虚,马末源突然就想到了那幅画,一种奇怪的预感掠过马末源的脑海,这是一种对事情背后阴暗面的感光,这是一种跳跃式的联想,马末源总认为是他做编辑时培养出来的条件反射,正如鄂梅与他猜老黑的那次,或是看着李韵跳舞时想到那个故事,马末源对于这种联想有着近乎癫狂的信任,那幅画跟鄂梅,跟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有着某种联系。马末源没有说话,不露痕迹地放下茶壶,甚至还朝着鄂梅笑了笑。
鄂梅第二天没有来茶楼上班,当班的服务员问马末源老板娘怎么没来?马末源说:“她流产了,需要静养。”服务员问:“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马末源瞟了一眼正巧推门进来的李韵说:“昨天晚上上楼梯,摔了一跤。”
鄂梅留在大院的家里静养确实是马末源一再请求的。
昨天晚上回到二楼的房间后马末源问:“你是不是把孩子流产了?”
鄂梅沉默了好一会,说:“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马末源沉默了好一会,平静地说: “你明天不用去茶楼了。”
“为什么?”
“你认为你这样的身体能继续吗?”
“我还是想上班。”
马末源习惯地吸了吸鼻子说:“等养好了身体,你怎么上都行,但这一个月内请你勿必照顾好你自己。”
鄂梅很疑惑马末源的表现,她已多次想像过马末源知道孩子流产后的愤怒,但马末源却一脸平静地请求她注重她自己的身体,这让她心里不由地涌起一阵内疚,“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她的内心好似发生了一次爆破,弹片纷陈地击碎了她刚刚坚冰起来的情感,“末源……”鄂梅轻声地叫了一声马末源,但马末源像是没有听见,点燃了一支烟走出了房门。
07
吴山给马末源介绍了一个叫宥野的经营顾问,美国南新罕布什尔大学工商管理硕士海归,马末源怕手机里说不清楚,约他们上午八九点的时候见面,那时候茶楼里没有多少客人。
吴山带着宥野走进二楼的小包间时马末源正在读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自从茶楼建了书架后马末源总喜欢趁着喝茶的时候看些书。
宥野其实是位三十多岁的年青人,脸庞清瘦,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苛,金丝边的眼镜,白衬衫的下摆很仔细地扎在浅灰色的西裤里,一双油光锃亮的尖头皮鞋,身材瘦高,背略显得有点驼。马末源合上书请他们入座,吴山点了杯生普洱,宥野要了杯dirty。吴山轻喝了一口,说:“普洱喝生不喝熟,还是普洱生茶适口。”又笑着说:“说到底还是你马总上次送的一盒让我喝上了瘾,一天不喝还不成了。”马末源哈哈笑着说:“你吴老板费心给我请来了贤佐良助,喝茶的事我包了,喝酒的事你包了。”吴山就朝着宥野说:“今天中午的酒席我包了。”宥野大口喝了一口dirty,把上层的咖啡和下层的牛奶同时包裹进了口腔,等咖啡的苦和牛奶的甜汇聚到一起,冰火两重天地在口腔里交融为一体时才慢慢地咽下去。
“茶楼里泡咖啡总是不专业,”宥野拿湿巾拭了一下嘴角,说:“做口味纯正的dirty还是用手工提纯的冰博克最好。”
马末源和吴山对视了一眼,说:“宥先生对咖啡有研究,对鄙店的经营能否给点建议?”
宥野抬头看了看马末源,“马老板的经营模式说白了就是卖水挣钱,最原始的等客上门,永远挣不了大钱。”
“依你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办?”马末源问。
“很简单,喝茶不要钱。”
“喝茶不要钱,马总的茶楼挣什么钱?”吴山不解地问。
“喝茶不收钱,客人带来的人喝茶也不要钱,带来的人再带人来仍然免费。”
“那茶楼靠什么维持呢?”马末源问。
“免费喝茶的前提条件必须是茶楼的会员。”宥野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茶桌,“加会员1580元每位……”等着吴山和马末源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时宥野又接着说:“加1580元会员送1580的礼盒茶叶。”
“这是第一步。”宥野看了看又面露疑惑的俩人说:“圈人结束后,我们会跟他们联络感情,这些被定位的会员里面一定会有请客送礼发福利的,只要他们买我们的定制茶,我们就挣钱了……”
中午的酒席是吴山付的钱,宥野和马末源都喝得有点多,吴山说:“眼见着挣钱的机会,我投二十万入股。”马末源爽快地说:“没问题,谁叫我们是朋友呢。”
下午,马末源跟吴山、宥野分开后并没有去茶楼,他打了个电话给李韵说是酒喝多了就打了车回到了大院的家。
鄂梅正在阳光里摁着黑狗梳毛,黑狗不习惯,梳一会儿就躺下来在水泥地上打滚。鄂梅第一次见马末源喝醉,忙把他扶上二楼的房间,让他躺在床上。
马末源醉意醺醺地问:“你读过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吗?”
鄂梅诧异地说:“上大学的时候读过,只不过现在忘了。”
“你知道吗?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
鄂梅看向马末源,却发现他在哭,泪珠顺着眼角流进了已有了几根白发的鬓角,在此之前她从没见他哭过,骤然间,她伸去手抓住了他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节,她忽然感觉到她自从追上那辆载着她踏上未知旅途的汽车时而油然而生的焦虑、怀疑、愁闷一瞬间都被驱离了,她想他也有这种感觉。她狠狠地加重了她抓住他手节上的力度,仿佛要借此打通她和他由经脉和血液相连的心脏,马末源没有抗拒,直至她的指甲陷进他的指节。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房间里的一切平衡,包括隐藏在吸顶灯背后的中微子,犹如处于真空状态下的一种固态,意识更似像被某种更强大的潜意识蒙蔽着,不能指挥除了手指之外的所有末稍神经,忽然楼下铁门的缝隙处传来黑狗的一声吠叫,他和她手指上的痛感倏地空了,马末源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地奔向房门框住的天空,又重重地跌落下去,跌落的地方正对着垃圾场后的逆河。
酒醒的第二天,马末源安排李韵负责吸收会员的事,每人1580元,但没有赠送1580元的礼盒茶叶,而是送抵金券,可以直接用于后期购买定制茶叶款项的结算,而且还有优惠。
但鄂梅一个月后上班的第一天,马末源却跳河自杀了,鞋子整齐地放在逆河河边,鞋尖对着河心。警察接到报案后用滚钩在逆河里滚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尸首,更没找到李韵所说得放着一百万现金的密码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