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On Children)——纪伯伦
一
林宕睁开眼睛时并没有立刻回忆之前自己做过了什么。
他就保持着一种怪异的姿势面对着沙发下面的黑暗,静静地躺着。在他印象里,沙发一直都在这个位置,后背靠着客厅的墙,有扶手的一头靠着有窗户的一边。几片白酒瓶碎裂的玻璃屑在沙发下的地板上隐隐地发着幽暗色的光。他机械地眨了眨眼睛,像似要挣脱残余在脑袋里的酒精和一氧化碳的掌控。
青涩的光,在黑暗的环境里尤为引人注目,它们从门缝下挤进来。林宕从沙发下放大的尘垢间盯视着那条缝。人站立时往往很容易误判最贴近地面的距离。所有能够跟外界通气的地方,颇如窗户与窗户之间的间隙、客厅通向房间的房门、厨房对外的排气扇,林宕都用宽胶带做了处理,唯独遗忘了客厅通户外门下的那条缝。
还是应该听母亲的话养一只猫。自从搬进母亲这个位于旧城区的两居室起,母亲就一直抱怨家里闹老鼠,林宕却是一次也没有亲眼看见过老鼠的身影,母亲会指着灶台上一粒比米粒还小的黑点说:你看不见它是因为你是夜猫子。林宕通常在夜里写作,雷打不动凌晨两点半的闹钟,然后熄灯睡觉。也许就是那个时候,那些蛰伏在楼道里的夜行者收缩骨头从门缝下挤了进来,这也是母亲一直奇怪为什么家里总是小老鼠不断而看不见大老鼠,超过门缝尺寸的大老鼠被拒之了门外,而刚刚长大一点出不去的又悉数被母亲想尽办法给灭了,但母亲穷尽了各种办法却一直不能断绝那些家伙,以至于母亲想养一只猫。林宕却不喜欢猫。他闻不了猫便便的气味和换毛季落下的绒绒,但此刻这种臭臭的味道就像绒绒一样萦绕着他。
他动了动一直僵硬着的关节,用膝盖抵着沙发让身体仰对着天花板。
或是对着窗户的路灯透过厚重的窗帘给了黑暗房间里一丝的可视度,也或是长时间处于黑暗里视觉神经自我增强,林宕可以看见周围的家具都昂首挺胸地俯瞰着他,天花板复刻眼球的弧度低垂着四个角,粘连着他头发的呕吐物已在地板上风干,残存的一氧化碳和酒精、胃酸混合的刺鼻味道像猫屎一样腥骚。他干呕两声,用胳膊撑着地坐起来。
昨天晚上,林宕从医院里回来时顺路从超市带回来一瓶劣质白酒。他贴好胶带后就打开了厨房里的燃气,然后躺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喝光了瓶子里的白酒,直至一阵倦意从脑袋深处席卷而出时他不再感觉到燃气抓挠肺管的焦灼。一切都该结束了。林宕最后听见一声遥远的玻璃碎响,意识就和屋内的黑暗凝固成了一体。
二
胃子里的磨灼感让林宕清醒了许多,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进一点东西了。他扶着沙发站起来,拽开窗帘打开窗户,再一步一步地挪进厨房,他急需要烧一杯开水泡一桶方便面。家里已没有一点水果或一丁儿可以入口的食物。自从母亲住院后他买回来了一箱泡面,一箱十二桶,这是最后一桶。
他扭动燃气按纽,电打火“哒哒哒”地响,却看不见火苗冒出来。他低头看了看锅底,又去看了看燃气表,原来是没钱了。一切都跟钱有关。林宕用拳头捶打着燃气表,手机要充钱,网络要充钱,电表要充钱,水费要充钱,医院里要充钱……就没有不用钱的地方,林宕声嘶力竭地喊:连他妈的死都要充钱。如果不是燃气断费了,门缝下对流的一点空气还是不能活命的。
林宕把嘴伸到水龙头下面狠命地狂喝了一气,只觉得胃给撑足起来才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窗外吹进来末春依旧冷爽的夜风,再有一个多小时天就亮了。路灯的亮光被窗户折叠成一个尖尖的三角形,门口的两只女士平跟绒布鞋落在三角形里,鞋面上各有一道折痕,一左一右呈“八”字形地留在那里。如果母亲在家,是断然不会这样摆放的。她总习惯循规蹈矩地安排屋里的每一件东西,包括它们应该以何种状态呈现,她都似做了千百遍的演练,
但那天她被120急救车拉走的时候脚却是光着的。他着急忙慌地从鞋柜的第二层右手边的一格里拿出了一双棉拖鞋就追下了楼,一脚踢乱了门口的鞋子。
跟母亲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方面林宕有一个无法对人言说的计划,另一方面好像也是母亲安排的一部分。从林宕出生,甚至是知道肚子里刚有了一个胚芽,做为小学教师的母亲就着手为林宕规划未来了,教育保险、婚嫁保险,甚至重大疾病保险都是从林宕一岁时开始买的。林宕上小学的每一届班主任都是母亲,后来升了初中是母亲的同学,所以林宕能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同学们都羡慕林宕是因为有一位尽心尽责的母亲。
林宕第一次忤逆母亲的意愿是上大学后偷偷调剂了专业,他对汉语言文学感兴趣,立志做一位作家。母亲知道后并没有如林宕预想的那样大发雷霆,而是说,人各有志,你是成年人了,应该比我站得高看得远。但现实打脸来得很快,转眼四年大学毕业,林宕的专业社会需求量极少,也有就业大环境的影响,大学毕业近一年,林宕还在省城里四处碰壁。后来又自降标准,大到各种学校、培训机构、二三十人的公司,小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两小时小学生语文辅导,绝大多数还是被拒绝,既使有漏网之鱼能干上一两个月也是无果而终。
这种感觉真的让他很难受,似乎人人都衣食无忧、有条不紊,就他一个人无着无落,在城市中飘荡。在房东再一次催缴房租的通牒后他在电话里跟母亲说了这种状况。母亲在电话那头说:现在知道错了?人总要为自己的幼稚买单的。林宕听见母亲在电话里长舒了一口气。她等这个结果已经等了五年。
三
手机响了。林宕没有接,任由其一直响着,电话那头的人却一直不肯放弃。林宕低声骂了一句,从沙发上站起来掏出裤子口袋里的手机。
电话是林智华打来的。为什么不接医院的电话?电话那边声音嘈杂。赶紧来医院一趟。
医院的电话是林宕昨晚有意屏蔽的。他之前看过一条报道,合肥铜陵的一户人家天燃气泄漏,因为有人按下了门铃,整个房间发生了爆炸,还殃及了一幢楼的住户。为此林宕查了百度,说:当室内天燃气的密度达到5%时,遇手机里的元件打火会产生爆炸。林宕不想自己死后还上新闻。
挂了电话,林宕站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他眼窝深陷,青灰色的皮肤泛着病态的潮红,乱糟糟的胡茬间嵌着一颗破了皮的脂肪痘,像似铅笔屑的瞳孔涣散成两团灰翳,一直自以为很帅气的睫毛挂着一层浑浊浊的雾气,法令纹里积着黑色的油渍,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仿佛皮影戏背后拉扯着一条线。他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洗,想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然后头发湿漉漉地坐回到沙发上发呆。
他已经很久没见着林智华了。自从他和母亲从新城区的那间三室一厅里搬出来后,他和他之间一直没有联系。
如果当时他知晓母亲和林智华已经在他出发去省城上大学的第二天就办了离婚,他即使留在省城住桥洞也不会回来,即使回来了也不会跟他们住在一起。他知道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好,但至少在他考上大学之前他们在表面上还是维持的很好,甚至在送考的三天里分别穿上红色、绿色、灰黄搭配的情侣装。对于他们俩离婚后还住在一起,林宕后来理解为还是为了给他营造一个家的原因。
但纸总包不住火,离了就是离了,所有的装作都是迟早要露馅的谎言。事情明了化是在林宕回来的第三个月末。吃着晚饭,林智华接了个电话,然后说了声同事找就下楼出去了。母亲和林宕接着吃饭,然后收拾碗筷丢进洗碗池里清洗,林宕在客厅里从手机上翻看招聘信息,突然听见母亲在厨房里破口大骂。林宕跑进厨房时正看见母亲探身窗外向楼下丢了一个水淋淋的盘子。勾引男人跑楼下来了。母亲朝着楼下骂。接下来是林智华约会的女人捂着一边胳膊跑上楼来与母亲对骂。林智华见势态没法控制,选择了报警。
派出所里,值班的民警听了全过程,让林智华带着女人去医院检查手臂。林宕想领着母亲离开时却给拦了下来。母亲因为高空抛物致人受伤怕是要担刑事责任。林宕向民警解释是家庭纠纷。民警说:你母亲和你父亲已经离婚,而且行为人故意从高空抛掷物品,目的是伤害特定人并致其受伤,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罪,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此罪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民警看了一眼已经慌张的母亲说:还希望她检查的结果是轻伤,否则量刑更重。
林宕打电话给林智华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林智华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又带着女人从医院赶回了派出所。林宕看见林智华塞给了民警一条烟,说:其实是误会,她在厨房洗碗时恰巧从窗户喊我回去吃饭,洗碗精手滑,无意间滑落了盘子,也没有给我现任的妻子造成伤害,这事我们回家处理好了。民警看一眼林智华又看一眼女人问:是不是如他所说的一样?女人揉了揉胳膊想了想,说:是的。
对于母亲能从派出所出来,林宕是感谢女人的,但女人回来后就向母亲开出了条件:林宕和母亲必须搬离新区的房子。
四
医院3号楼住院部里人满为患。一个穿着条纹服的病号手扶着可移动输液架划着圈走在前面。林宕目测着他的左脚已经迈出了同等一大步的距离,划一个大圈,却只向前挪了一点点。能站着走路对于得中风的人来说已经很幸运了。林宕超过他时瞥见他有汗珠渗在鬓角下面的脸上。医生指着片子上的一片白说母亲站起来的可能性很小,小脑出血破入脑室,脑干受损。但不排除奇迹,医生停顿了好一会说。林宕明白前一句是医生根据他所学的平生知识和经验给予的最客观的结论,但后一句正如他写小说,总要留一点念想给读者吧,全部一棍子到底,谁还会在医院里耗着。
林智华背对着门,撅着屁股,拿着一根棉签蘸水给母亲湿润嘴唇。林宕走过去,在对面站下。母亲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头上缠着的纱布渗出做手术的血渍,相比刚入院时皮肤失水的厉害,头发也白了许多,额头的抬头纹却像失去了劲道,一根一根地舒展着只看见细细的一条线。
医生打电话给我说她应该苏醒过来一次,林智华看见他,直起身,向他点了点头。为什么你妈得了病不打电话给我?
林宕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弯下腰,在被子里攥住母亲冰凉的手,那种被攥住心脏的感觉又来了。昨天在离开医院时,他走到护士台,在母亲的联系人后面添加了林智华的手机号码。他没有勇气想像自己走后,母亲孤独地躺着,医生依次摘下母亲指尖夹着的血氧仪,胳膊上的血压计,又像把一条鱼丢在岸上从母亲张大的嘴上摘下氧气面罩,任由她的呼吸像拉风箱一样抽搐,只至愈来愈小,越来越远。
我知道你们恨我。林智华低声的自语:那次赶你们离开是不得已为之。
你妈高高在上,总是自以为能掌控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结果却是适得其反……林智华紧绷着腿站着,手里捏着棉签,后面的腰肌用力,略有点发福的肚子收缩起来。我和你妈最大的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林宕低着头,他不忍看林智华像只遭遇猎豹的薮猫,紧张、无助,又试图证明自己不是惧怕而是大度忍让的样子。他听见林智华的话一截一截地从喉结下面迸裂出来,就像挖土机突然挖出了一口深埋地里的污水口,汹涌恶臭, 肆意横流,在描述母亲诸多的不是中又将自己的种种不堪暴露在天光之下。
你知道你高中寄宿学校时家中的状态吗?他们在他上大学后的第二天就离婚的事实是林智华绕不过去的话题,他自认为在这件事上林宕对他的误会最深,因为最先出轨的是他。
我在办公室里磨蹭到天黑。不是约会啊,我申明一下,林智华心虚地强调。林宕明白林智华心虚的不一定是说了谎话,他只不过是害怕自己一本正经说出的事情林宕是否认可。
然后我步行着到单位附近找个小馆子,吃一碗阳春面或三两薄皮馄饨,或是加一个百页丝拌木耳之类的凉菜。吃完饭再一路溜达到公共汽车站台,在一众急于回家的人群中挤进汽车。汽车哐啷哐啷地向家驶去,但我总觉得我还站在站台上。夜色让车窗变成一面可透视的镜子,我一路对着车窗,看着车厢的人在一路倒退的霓虹灯里或站或坐,或木木地一动不动,或不停地划拉着手机。我并不刻意地注意我们家的站点,凭着感觉,下了就下了,如果早了就向前走,过了就向回走。这其间我不会因为下错站而后悔,甚至有几次是故意为之。我会在路边站一会儿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抽一支或是两支,直至必须站在家门口。
家里没有烧菜做饭的烟火气,你妈知道我在外面吃过了。我放下包从她身边走进卫生间,电脑屏保的蓝光把她的脸映得阴晴不清。从卫生间出来,我拿着拖把拖地,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迷上了做家务。洗衣打扫,抹桌拖地,我一回家就撸袖子开干,一个人乐在其中,乐此不疲。其实你妈也知道我的那点小心思,做家务是为了躲开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家里的电脑总是卡网,一卡半天……
五
如果不是护士进来给母亲换药水,林宕相信林智华会一直说下去。
医院里的钱我预付了一些,林智华在离开时拍了拍林宕的肩膀。你也知道我不方便留在这里。
林宕不明白林智华为什么临走前会拍自己的肩膀,是让他把母亲照顾好,还是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望你好自为之。林智华应该在医院的自助缴费机上查过母亲名下的余额,这是林宕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困境,一个大男人给母亲看病的钱都没有是何等的丢人。
自从搬进母亲旧城区的两居室起林宕就没有挣过钱。
他告诉母亲他要写一篇长篇小说所以才搬过来跟她一起住的。母亲并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和不高兴。她腾出一间房子,买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就算安顿了他。
对于母亲的改变林宕之前就有所察觉,这也是他迟迟不执行酝酿已久计划的原因。林宕和她从新区的房子搬出来后,她并没有要求林宕跟她住到一起去。她塞给他一笔钱,说:你在单位的附近租一间房子,省下路上来回的时间补补觉。晚上写作也不要太晚,只当是工作之余的一个业余爱好 。工作是母亲用离婚分到的钱走后门得来的。
林宕归她,房子归林智华,存款随便给。这是林宕母亲的提议,只要林智华同意离婚,钱甚至可以不要。林宕一直觉得离婚并不是母亲的本意,她只是较劲,想给点颜色她一直拿捏的男人看看,惩罚这个出轨的男人。一个自我感觉很好的女人,丈夫却出轨一位不如自己的女人,这让她很没有面子。但林智华竟同意了。像是两个拉扯皮筋的人,最以为不会松手的人先松了手。
母亲送林宕去单位上班时,咬牙切齿地对林宕说:我一定要让你过得很好。
现实是林宕并没有成为母亲和林智华较劲的工具,或者说是打败林智华的武器。他也没有他所说的长篇大作要写,他已经很久没有投过一篇文章了。
住进房间里的林宕随后就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他在那间小屋里牢牢扎下了根。起初他锁着门,尽量减少与母亲照面。在门缝透进来的光亮中,他听见母亲拖沓的脚步,忽轻忽重,把那份焦灼走出了困兽一般的步伐。他听出了母亲像有话要说,但那一扇薄薄的门板,却成了母亲难以逾越的鸿沟。
后来,母亲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或是自知没有希望而不再挣扎。买菜做饭,晚饭后下楼散步,一切都像平常一样,但她不再在林宕面前提及关于林智华的的只言片语,也不在有人来访时提说房间里的林宕,她尽量避免跟亲戚、邻里谈起儿子和前夫,大多时候她选择缩短对话或是刻意地转移话题,实在避无可避的时候,她会挥起一只手破口大骂,声势惊人,骂到引出话题的人心生愧疚。
林宕知道母亲是失望的,但他没有跟母亲解释过原因,也不知道怎样解释,就像一个小偷总不能对主人解释他就是来偷东西的。他佯装自己很忙,他网购了一个头戴式大耳罩耳机,只为了不让母亲听见他玩游戏的声音。
林宕有时偶尔也会走出房门,走到朝阳的窗台前晒太阳,母亲也不说话,她会端着茶杯靠着房门站一会儿,又悄悄地退回到厨房里煲一种香料用足的鸡汤。母亲似乎渐渐地接受了房间里有着他这样一个人,即使他一无事事。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已到了2025年。他在无数个深夜里暗下决心要中止计划,要振作起来,出去找工作,但第二天他又退缩了。他害怕走出小屋,害怕面对外面可能伤害到他的人,他像一只蜗牛,蜗缩在这间小屋给他订制的壳中。他在等,等一个说服自己破壳而出的理由。
但母亲却等不及了。那一天他同往常一样昼夜颠倒,打了一夜的游戏,凌晨两点的闹钟响过,他才因体力不支沉沉地睡去。第二天醒来,他看见母亲倒在自己的门口一动不动。一直不愿给他添麻烦的母亲,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想过要敲他的房门,而是自己拿着医保卡,打算去医院,还没来得及换鞋,就倒了下去……
六
母亲醒来时林宕正在陪护椅上睡觉。往常最活跃的夜晚到了医院竟满是瞌睡。隔壁陪护的护工实在受不了母亲闷在呼吸罩里的呼噜声才摇醒了他。
他立刻扑到母亲的床头。一口痰被母亲用舌尖顶在氧气面罩上。他从母亲的脸上摘下面罩,又用面纸擦拭连在她嘴角的一块痰渍。母亲却把舌头伸出来,林宕问母亲什么意思?母亲着急的“呜呜”地说不清楚,最后还是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向林宕手里的面纸,林宕这才明白母亲是让他给她擦一下舌头。邻床的护工笑了:老太还蛮爱干净的。
林宕很高兴母亲能够醒来,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医生说的这才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第一步。
康复训练是在家里进行的。母亲五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不足以维持医院的费用和两个人的生活开支。林宕没有打电话给林智华说母亲出院的事,也没有告诉母亲林智华垫缴医药费的事,他不想因为钱的事而触踫到母亲的痛处,失去的东西除了怀念还有记恨。林智华就是母亲脑袋里那根筋,想开了相安无事,拧巴起来,血不能流通,聚集起来的就不仅仅是血栓还有怨气。这些年母亲不再提起林智华,不是相忘江湖,而是换了地方,如果自己不是混成这个屌样子,林智华还会是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臭男人贱男人,正如自己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那个叫婧的女孩,不代表自己已经忘记,它像是个顽固不化的瘤,隐晦又漫无边际地生长,只至成了自己不如意的根源。如果不是她,我林宕现在应该是单位的中层,如果不是她,我林宕不可能去翻母亲的旧账,而要实施一个什么报复计划,母亲也不会变成现在半死不活的模样,这一切都能归咎于那个女孩。
初春早晨的河面总浮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气。林宕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样朦胧的天光,是和婧并肩站在大运河边的青石堤上。他的手指蜷在婧驼色大衣口袋里,掌心隔着羊毛织物摩挲着她后腰凸起的弧度。婧比他早一步发现雾气,声音里跳跃着孩童发现秘密的雀跃,可林宕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把呵出的白雾吐在面前的空阔里。
该走了。他从婧的口袋里抽出右手,金属纽扣碰撞的轻响像是某种撤离的暗号。
坐回驾驶室前,林宕通常会给婧打开副驾驶,等婧拉上安全带才会发动汽车。
上车前,林宕又回头看了一眼河面,白雾似乎消失了,若有若无,几只水鸟在远空的天际边打着回旋。
林宕想起那天早晨的情形,心里总是一阵空落落的寡感。为什么自己会不辞而别?扪心自问了这么多年仍然没有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也许那叫婧的女孩在他不知所踪后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回忆她和他相处的一点一滴,是自己不够温柔?还是他遇见了比自己漂亮的女孩?但这些只是林宕的一厢猜测,也许女孩第二天就遇见了一个能给她开车门的男孩。
其实他早就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爱不够纯粹。他喜欢她吗?当然,足够喜欢,有时是他对她身体的垂涎,但主要是面对婧时他可以被倾听,他写的那些并不能铅印的文字成了她仰慕自己的原因,她不像那些他不曾谋面的编辑们那般挑剔,她只是单纯地喜欢那些文字,或是那些文字聚集在一起的模样,至于排列的是不是精妙,是不是能打动更多的人,她一概不管,她只知道自己被感动就足够了。
但仰慕并不代表她爱他,喜欢也不能代表他爱她。仰慕和喜欢的都是中间的媒介,当媒介有一天变质时,他和她终将在晨雾中走散。文字也是有保质期的。
在和母亲分道扬镳各奔前程的晚上,林宕写了一篇关于母亲、林智华和自己的小说,其中有对母亲、林智华互为博弈的叙述,也有对身处旋涡中心的“张灯马海”心路历程的剖析。张灯马海是林宕为小说中的“我”假定的名字,因为他之前曾经用过张灯和马海的笔名投稿。但小说写了一半就搁浅了。小说中的母亲和林智华是对立的,相互伤害的,但小说写了一半时,林宕突然发现他们何尝不是因为太在意对方对自己的态度而互认为对方做得不够好,这个发现让林宕对故事的走向难以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进行把控,也对小说中的母亲和林智华的结局产生歧意,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林智华最后不堪忍受现任的猜忌和同为琐碎生活的沉沦,而向母亲解释让她们母子搬出去是保护她不受更大的伤害。
为此林宕困苦不堪,试图通过避开为读者给出确定的结局而让小说继续,但这种分歧又不停地在文中出现,像多洞游戏,这边摁住了,那边又冒出来了。林宕不得不故伎重施,不停地在改改写写,写写涂涂的困境中前行,最后的结局显而易见,文章写成了四不像,完全不是林宕最初提笔时的模样。
半截文稿最终被丢弃在一摞废纸之间。
七
林宕没有想到,照看母亲比想象中艰难得多,难怪医生在给母亲办出院手续时说:长征路漫漫兮修远,望汝心之固,固不可彻。
早晨五点,天色未明,母亲已经醒了,她拍打床板让林宕起来。林宕晚睡迟起惯了,起床成了要他命的第一关,等他磨磨蹭蹭地从床上起来,母亲已经把一泡臭气熏天的垃圾拉在了纸尿裤里。没办法,自己犯的错自己担,林宕捂着口罩给母亲收拾,等给她擦洗干净,扑上爽身粉,母亲又揉着肚子“呜呜呜”地叫肚子饿了。林宕忙不迭地把食物放进料理机,在料理机运行的时候给母亲洗脸刷牙。一勺一勺喂着母亲吃完早饭,再去打扫房间,洗衣叠被。一套事情做下来林宕觉着自己快散了架。刚给自己沏杯茶,坐下息口气,床上的母亲又“呜呜呜”地让给她按摩、翻身。按摩预防血栓,翻身活络血脉。躺久了肯定不舒服,屁股上还会落褥疮,破了,败血症,人保不住,还白忙乎一场。
午饭给母亲煲个汤,自己简单对付一下,抽空补个觉,但也睡不踏实。母亲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睡眠时断时续,一有点狗吠猫唤立马清醒。清醒了,就觉着哪哪都不舒服,不从嘴里呻唤出来总觉得心里不得劲。
最让林宕崩溃的是母亲在发觉自己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后所表现出来的悲观、失望、沮丧、颓废。如果不是母亲失去了行为能力,林宕可以肯定她会趁他洗澡、睡觉、或是下楼买菜、取快递的空挡结果自己。正如自己之前的那场自杀,没有希望的心死是比肉身消弥更为可怕的消亡 。
“我为什么而活?”母亲用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上六个字。林宕想起那天婧离开他的宿舍后他不停地在那半截文稿的上面写过这句话。
他们认识的第五十二天,婧突然来到林宕租住的宿舍。这本是一个很好的预示,一个女孩子来到一个男孩子宿舍,很能说明问题。林宕心情兴奋地把婧让到靠窗的桌子旁,手足无措地去厨房沏茶。婧佯装平静,但无处安放的手脚出卖了她,她只得借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看以掩饰内心的慌张。在林宕把茶杯递给她时,她又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道具。茶是新沏的茶,水是滚烫的水,端着茶杯的手终是吃不消那份炽热。他尴尬地接过她手里茶杯,她尴尬地从桌上拿起一摞纸,也就是那份被林宕遗弃的文稿。
林宕写过的许多小说婧都看过,但这篇小说文风诡异,冻彻心扉。“我的梦想被现实击碎,现在的我只是行尸走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她仿佛看见小说的主人翁张灯马海裹着一身戾气从纸中走出。理想破灭、情感枯竭、自我价值瓦解后的终极绝望。
婧难以置信地问:这是你写的吗?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林宕不明白婧为什么会如此问。
希望这是你杜撰的一个人物,包括小说中提及的所有事。婧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这是被抽走脊椎的躯体,虽能维持呼吸心跳,却再难直立行走于世间。他有七情六欲,有做为人所有的特征,却在不知不觉中解构了自身存在的合理性,最终陷入我为何而活的哲学困境。
林宕的手颤抖了一下,茶杯口溢出来的水烫在手心火烧火燎的疼。林宕直盯盯地看着婧,像是被窥探到内心的变态人。
为什么会这样?林宕强忍着心中的无助、哀恸、愤怒。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浸淫在自我的情绪之中。确如婧所说,他内心深处的张灯马海的的确确地存在,但它又是何以生长如此?这更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婧并没有看见林宕握着茶杯的指节变得僵硬、泛白。她很满意林宕能跟她谈论他的小说,正如一个朋友愿意跟你谈论他的孩子。
这个我说不清楚,婧说:但不排除他的原生家庭。再说,你的小说里也提到了他的母亲、父亲。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笔下的人物。婧很聪明,她明白恰到好处的道理,男人不喜欢聪明绝顶的女人。
八
送婧离开后,林宕恍惚觉得脑袋里那些现实可靠的东西正被一种无形的情绪抽离,所有可以带给他切实幸福的种子都一一失活,只留下空空的虚妄的幻想。
从省城回来后,他努力寻找与父母亲相处的方式,力求在她们看来他依然是之前的乖小孩,虽然在其间发生过一点小波折,但她和他用了五年的时间让他认识错误,只为了让他回归她们给他设置的道路,这是绝大多数人都在走的路,包括她们也是从这条路走过来,即使她们不再搀手,不再亲吻,分床而居,但她们仍然坚持她们所走的及给予他的路仍是正确的,因为这是绝大多数人都在走的路。
他写这篇小说最初的目的是出于一腔怨念的倾泻,他没有想过怨怼谁,只是他所经历过的或正在经历的现实生活的真实描述,但婧却对他的痛楚熟视无睹,正如她看一面镜子,她不看镜子呈现给她的,反倒看穿镜子,说镜子后面有一堆腐臭的垃圾,这是他不可原谅的。
在这之后,母亲除了语言能力上有点恢复外其它功能都在向坏的方向发展。林宕打电话给林智华,林智华说在新加坡旅游,等几天回去。林宕上网搜索了一下,这种情况下母亲活不了多久。
母亲也自知命不久矣。她让林宕在网上给她预订墓地,不要好的,拣最便宜的买。最后林宕看上了垃圾焚烧场后的一处墓地,不是看上位置是看中了价格。林宕滑动手机让母亲看清她死后入住的新小区。母亲口齿不清地说:有山有水,很,很好。山是垃圾山,水是污水河。林宕看着母亲满足的笑意,只觉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为了恶心母亲,他竟想出一个计划,让她最挚爱的人以她最不希望看到的状态天天跟她生活在一起,这个计划看似荒谬其实是很恶毒。母亲看似不知这个计划或是看破不说破,她说累了烦了,她等不及看到他的改变。她指着房间的某一处,告诉林宕那些故去的人没有开门就径直地进入了她的房间,陪着她聊天,说不远处有一个长满鲜花的地方,如果自己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林宕听得脊背发凉,说:妈,你不能去,我要你一直陪着我。母亲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左手动了一下,想要抬起来又抬不起来,再动,抬起来了,动作极缓慢,那只蜡黄干枯的手摸索过来搂着林宕的脑袋,轻轻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再见到婧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林宕在手机的黑名单里翻出了她的号码,他打电话过去告诉她他母亲去世了,葬礼这个星期的星期三。电话那头沉默无声,像是思索又似等待。林宕拿着手机一直等着,等到那头传来忙音才挂断。
葬礼在墓地前的那片坡地上举行。那里本来是一片垃圾山,后来新城区向东扩展,挖出一批土来没地方放,就全部拖过来覆盖在了上面,市政绿化又移植了一层植被,在坡顶栽了一簇向日葵。
叶落归根,回归自然,拥抱大地,精神永存。司仪沉痛地念着悼词,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静美,尊敬的亲朋好友,今天我们相聚于此,送别我们的亲人,祈愿她在我们的陪伴下带着我们的祝福上路。音乐声起,林宕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缓缓地放进了墓穴。
林智华带着女人和一个两三岁大的女孩上前鞠躬献花。经过时,林智华拍了拍林宕的肩膀,说:你妈安心了。
婧戴着一副宽边墨镜站在人群的后面,阳光在她身后洒出向日葵般的温暖。
计106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