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他在梦中又一次看到了奶奶的模样。
张远坐上那辆缓慢行驶的列车,车轮在铁轨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像一曲单调的挽歌,伴随着发动机低沉沙哑的嘶吼声,列车拖着一身疲惫穿过喧嚣的城市。
窗外,高耸的烟囱吐出浓重的黑灰色烟雾,一点点攀升到阴霾密布的天空,化作无边无际的阴影,将整片天地笼罩得愈发沉闷。
车速渐渐加快,张远的心跳也愈发急促,胸腔里一股说不出的躁动与压抑翻腾着,像洪水般撞击着他的内心。他盯着窗外,却什么也看不到,灰白的天空在视线中不断拉长、扭曲,脑海里却回荡着工作的疲惫与空虚。
两个小时以前,他坐在工位前,手指机械地敲击着键盘,盯着屏幕上的枯燥数字,思绪混沌,胃空得像一个干涸的湖泊,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噜声。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散落在四周。
现在,他坐在坚硬的座椅上,后背僵直的贴在靠背上,腰部的酸痛与屁股的麻木正逐渐扩散,似乎要将他彻底固定在原地。他试着挪动身体,换来的却是更多的不适,连同周围人声鼎沸的喧哗和车厢里难以忍受的刺鼻气味,一同钻进他的耳朵、鼻腔,让本就混乱的情绪更加失控。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却感到眉心的皱纹越发深刻,那沉重的感受似乎能刺穿皮肤,直抵内心深处。
闭上眼睛时,他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膝盖上搭着一件未织好的毛衣,眼神穿过薄薄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温柔和惦念,像是一只手,轻轻抚过他额头。
列车的晃动将他拉回现实,他睁开眼,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在他眼前闪过。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痛,想要咳嗽一声,却发现嗓子竟被堵住般,一声声身体的反抗都被压在了心底,只剩下难以形容的沉默。
他接到妈妈电话时,奶奶已经死了。
病房的窗帘半掩着,昏黄的光线透进来,将房间染上一层苍白的冷意。奶奶赤裸地躺在病床上,那张发黄的床单皱巴巴地贴在她的身下,显得更加陈旧无力。
她的肚子高高鼓起,圆滚滚地像随时会爆裂皮球,表面覆盖着僵硬而暗紫的皮肤,令人不敢直视。
在她肚子的左侧,开着一个人造肛门,那是她与癌症斗争最后的痕迹,也是屈服于病痛的标记。因为无法排便,癌细胞如毒蛇般在她体内肆意蔓延,肿瘤填满了每一处可以容纳的空间,将她本就孱弱的身体压垮得不堪一击。直肠癌带来的痛苦让她的身体支离破碎,将她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一点点榨干。
因为感染,伤口已经化脓,渗出的液体染得床单斑斑驳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烂的气味,像沉积已久的绝望,压得人喘不过气。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声音细微却分外刺耳,每一声都像在嘲讽生命的脆弱。奶奶的眼睛紧闭,面容僵硬,嘴角微微张开,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时间已经将她所有的声音与气息一并夺走。
这一刻,张远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机,耳边还回荡着妈妈哽咽的声音。他盯着前方,却感觉突然失去了焦点,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闷得无法呼吸。
奶奶最后的模样如烙印般嵌入他的脑海,让他一瞬间意识到,那是他再也无法触碰的远方。
妈妈在电话里说:“奶奶走得很安详。”
她的声音低低的,平静得出奇,但每一个字都像被磨碎了一样,透着疲惫。
只是一条生命在她眼前消逝的模样让她久久不能忘记,脑海中总是奶奶咽气时的模样。
张远没有回应。他盯着地板,手机贴在耳边,握得指关节有些发白。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喉咙干得发紧,像堵着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呼吸变得急促,努力让自己的喘息声通过电话传过去,让妈妈知道他不是无动于衷,而是被压抑的情绪弄得无法开口。
电话另一端,妈妈沉默了几秒,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又或者感受到了他此刻的难过。她叹了一口气,带着疲倦的声音轻声说:“没关系,奶奶她……总算不痛苦了。”
张远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吸了口气,将脑袋抵在冰冷的墙上。他知道妈妈在安慰他,可这安慰听起来既轻又沉,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水里,泛不起什么涟漪,却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三天前,张远站在奶奶的病床前,沉默地注视着她。那张熟悉的面孔如今几乎认不出来:脸颊深陷,皮肤蜡黄,时间将她一点点抽干,只剩下一副瘦削的骨架。
她的双眼紧闭,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微弱的呻吟,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针一样扎进张远的耳朵。
奶奶躺在床上,身体薄得像一张纸,盖在她身上的被子隆起的幅度微乎其微。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指节突兀,青筋密布,像干枯的树枝。营养液从吊瓶中一滴滴滑落,透过输液管流进她的身体,却显得那么无力。床头摆着几支吗啡针剂,用来缓解她的疼痛,却不能减轻病魔对她身体的摧残。
房间里充斥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带着冷冰的刺鼻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奶奶的呻吟声不时回荡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每一个人的心。
他的视线落在奶奶紧皱的眉头上,手指微微攥紧,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想喊一声“奶奶”,却又害怕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害怕她痛得更厉害。
他静静地站着,脑海中浮现出奶奶曾经的样子,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向他的笑容,还有那双总是带着温暖的手。而现在,那些画面如同褪色的旧照片,与眼前这副衰弱的模样完全重叠不起来。他的心一点点坠入深渊,疼痛得无法言语。
火车开了很久,窗外的景色像流动的画卷,不断后退,越拉越远。张远却始终盯着眼前,像被锁定了一般。他希望这列火车永远没有终点,能这样一直开下去。他害怕见到奶奶,或者说,他害怕去面对那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奶奶已经不在了。这个念头反复在脑海中盘旋,他努力甩开,却又忍不住一次次陷入。
手机的震动打破了他的沉思。张远侧身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短信:“哥,你到哪里了?”发件人是张鹿。他顿了顿,手指滑动在屏幕上,回复道:“马上到了。”信息发出去后,他刚想将手机放回口袋,却没想到震动很快又响了起来。
这次,信息比之前更急促:“别去医院了,奶奶已经回来了。”
张远盯着这短短的几个字,手上的动作停滞了几秒。他迅速回复:“在谁家?”片刻后,张鹿的回复弹了出来:“我家。”
张远放下手机,靠在车窗上,火车的轰鸣声在耳边回荡。几天前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闭上眼,脑海中却是那间昏暗的病房。奶奶躺在床上,瘦得像枯萎的树叶,医生低声告诉家人要做好准备,说已经没有希望了。这句话像钉子一样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走廊上,奶奶的四个孩子围成一圈,神情各异却都压抑着情绪。老大低声说道:“既然医生都这么说了,那就接回去吧。家里收拾收拾,老太太也能清净点儿。”他的语气沉稳,但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无奈。其他人点头附和,商量着如何安排。老二和老三主动提出回去收拾房间、摆放床、通知亲戚。看似达成了一致,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老三的媳妇突然从旁边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不满与急切:“放谁家?”她的声音尖利而直接,打破了几人的商量。
老大皱了皱眉,答道:“当然是放你们家了。”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
“俺不!”她猛地摇了摇头,语气强硬,连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她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涨红,双手叉在腰上,语气夹杂着不安与愤怒,“凭什么放俺家?俺可伺候不了!”
走廊里的气氛瞬间僵住了。老大皱着眉头,脸上的表情压抑着怒意;老四低下头不作声,眼神游离;老二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张远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他的眼前浮现出奶奶年轻时忙碌的身影,还有她在病床上痛苦的样子。他的拳头缓缓握紧,牙关咬得生疼,却没有开口打破那僵硬的局面。
奶奶的事情像是个烫手的山芋,被人接来推去。张远心里发堵,胸口的酸涩和怒意交织着翻涌,却又不知道该对谁发泄。他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奶奶时不时皱着眉、忍着痛的模样。他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思绪在脑海中翻腾。
“你为什么不放?”老大的声音越来越急,逼迫她给出一个答案。“你们没盖新房之前,老太太的房子可是在你们院里。你们把人家房子拆了,盖了新房,咱娘一天也没住过吧?你也没给咱娘留个屋子,一直住的都是我的院子。可以从我那个院子走,但你自己想想,老太太是不是应该从她自己的家里走?”他的话语愈加沉重,眼中隐隐透着焦虑与不解。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沉默像浓雾一样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空气几乎凝固,只有钟表的滴答声在静默中回响。
片刻后,老三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愤怒:“你别说话了,咱娘就从咱们那个院子走,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他语气中的怒意她感到一阵寒意,但他说话时却有些吞吞吐吐。
话刚落,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当初脱口而出的承诺:“等房子盖好了,给咱娘留个最大屋子……”
确实,等房子盖好了,奶奶也就没有了家。
老大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他的记忆回到几年前,奶奶原本住在前院的房子里,那是她的家。但随着新房的盖起,奶奶的家也被拆除了,只剩下了那座已经年久失修的老宅。为了不让奶奶无家可归,老大勉强把自己老房子的一部分简单装修了,让奶奶住了进去。
那几年,奶奶的家从前院转移到了后院,仿佛她的存在不再重要,成了那个家里最不起眼的一部分。
老二没有再争论,而是低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无奈的退让:“实在不行,从我那个院子走,虽然简陋些,但不能让咱娘连个地方都没有。”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想要缓和气氛的意味,但也显得无力。老二话多且声音洪亮,但在这种时刻,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微弱。
张远的母亲走上前去,悄悄碰了碰丈夫的胳膊,语气平静:“你先别说话,哥还没定呢。”
张远的父亲低下头,随即看了眼妻子,他脸上掬起一抹苦笑点了点头,低着头走向大厅的另一边。那瞬间,他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重。
张远的母亲站在那里,眼中瞬间涌上了一层水雾。她强迫自己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力平复那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她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嘴唇却紧紧抿着,尽量不让自己崩溃。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停留在那个角落里,心中各自翻涌着不同的情感。而张远站在角落,默默观察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心情复杂,五味杂陈。这个家,早已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温暖的地方,而成了一团糟,充满着无数未曾解开的纠结与痛楚。
张远缓缓站起身,走向那片沉默的海洋,眼前的人们依旧沉默不语。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跨过了一层沉重的雾霭,心头的每一个念头都在翻涌,却依旧找不到合适的出口。他微微清了清喉咙,终于缓缓吐出话语:“我说两句呗。”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却意外地让屋内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他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怎么表达自己此刻的感受。“奶奶现在回不回去,主要还是听奶奶的。如果人家现在不想回去,非得强行给人弄回去,这是不是太不合适了?”他的语气有些平静,却也带着几分无法忽视的坚定。每个字都在空间中回荡,似乎在提醒每个人,真正重要的,是奶奶自己的感受,而不仅仅是他们的决策。
大厅空气再次被沉默填满,仿佛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的声音来打破这份静谧,但始终没有人再开口。最后,老大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好,听张远的,一会儿问问咱娘,看她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张远跟随众人回到屋内,奶奶依旧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然而他似乎从奶奶微微皱起的眉头中察觉到了些许不同,奶奶的心中也有了些愁绪。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仔细观察奶奶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心中不由得一阵痛楚。难不成,奶奶已经听到了什么?
张远轻轻俯身,靠近奶奶的床前,那股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他并不嫌弃奶奶身上散发的味道,但股气味让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强忍着不让自己被这味道压倒。
他的声音轻柔而温和:“奶奶,奶奶。”他等了一会儿,奶奶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有微微点了点头。
张远的心情愈发沉重,他轻声问道:“咱们回家吧?家里给你铺一个更舒服的床,好吗?”这句话带着几分温柔,却也透着一种无奈。奶奶并没有回应,只是依旧保持着那沉默的姿势,仿佛在回避什么。
屋内再次陷入了静默。
奶奶缓缓摇了摇头,动作极其缓慢,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做出这一决定。
张远继续温柔的说:“不回?”他问道。
奶奶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告诉他们,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屋里的其他人陆续出来,站在张远背后的空地上,彼此之间没有人先开口。每个人似乎都在消化这个决定,也在等待着张远接下来的话语。
张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道:“奶奶不走,住着吧,住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他的话语平静却笃定,所有的情感都被凝结在这简单的几句话里。无论如何,奶奶的决定就是最重要的,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尊重她的选择。
“行,那就住着吧。”老大、老二、老三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无奈与接纳。
老大随即开口,语气也变得柔和:“咱娘既然不愿意回去,咱作为孩子,不能强给人家弄回去,那就还是按照原来一样,我跟老三白天守着,老二你跟张霞晚上守着。”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决心,似乎是在做最后的安排,而这种安排也意味着他们已经准备好为奶奶守护最后的时光。
“奶奶,我走了啊,工作那边有些事情,等忙完了,我马上回来。”张远站在奶奶的床前,声音低而轻。他不敢说得太重,生怕这句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让病榻上的奶奶再多承受一分。
三天前,他就是这样站在奶奶床前,握着她那双干枯瘦弱的手。那手已然没有什么力气,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那一刻,他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正对上奶奶的眼睛。即便经历了漫长的病痛折磨,奶奶的身体已然虚弱得不成样子,可她的眼睛仍旧清澈明亮,像在努力撑起她最后的坚持。
奶奶微微张开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孙儿啊,慢点儿,奶奶等你回来。”那声音低哑,带着强烈的疲惫感,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挤出来。她轻微喘了一会儿,气息急促,额角隐隐冒出了细汗。她已是用尽全身的力气。
“等病好了,咱们一起去北京,去看天安门,好不好?”张远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眼眶却早已湿润。他说得缓慢,但每一个字都像要掏空他的心。
奶奶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可就那么一瞬间,张远看见奶奶的眼神黯淡下来了,她轻轻转头,看着张远,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突然说:“孙儿,我想活。”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刺张远的心窝。他的喉咙瞬间哽住,所有的话语都无法吐出。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砸在奶奶的手背上,渗入她干燥的皮肤。他紧紧握着那只手,止不住颤抖的点头:“会好的,奶奶,一定会好的。”
奶奶没有再说话,眼皮缓缓合上,脸上的表情逐渐平静,呼吸变得细弱而绵长。张远看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注意到一滴眼泪从奶奶的眼角滑落。那眼泪沿着她消瘦的脸颊蜿蜒而下,融入了枕头的褶皱里,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痕迹。那一刻,张远的心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
火车缓缓进站,车厢内响起广播声,人群开始骚动。旅客们抓起大包小包,挤向车门,脸上洋溢着归乡的喜悦。张远站起身,提起自己的行李,跟着人流走下车厢。
站台上,熟悉的空气迎面扑来,夹杂着家乡独有的泥土香气和些许炊烟气息。张远抬头望了望,入眼的是繁忙的人群,他们肩上背着沉重的行囊,但脚步却显得轻快无比,这一刻的奔赴让一切负担都显得无足轻重。
穿过检票口,张远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熟悉的面孔。然而,很快他便回过神来,那些原本会接他的亲人,此刻都在为奶奶的后事忙碌,哪还有人顾得上来车站。他叹了口气,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路程不远,不过十几分钟,张远下车付钱时,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沉重。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叔叔(老三)家的大门口已经支起了一座简易的大棚,棚顶用白布遮盖,两侧悬挂着五颜六色的各路神像画,微风吹过,神像轻轻摆动,仿佛在俯视着众生。门口来来往往的亲戚邻居络绎不绝,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深或浅的悲伤。
张远远远看到了他的母亲。她站在棚边,穿着素白的衣服,双眼红肿,脸色憔悴,像是刚刚哭过。母亲抬眼望见他,赶忙迎了上来,手里拿着一顶用白布编织成的帽子,轻轻递给他:“给奶奶戴孝。”
张远接过帽子,双手戴在了头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院子。
院子中间空地上,灵棚已经搭建好,四周围着白布,棚内悬挂着灯笼和白色纸花。灵棚正中摆着一张小圆桌,上面供奉着祭品:几盘整齐的馒头、一盘青皮柿子、一碟糖果。正中是一张奶奶的遗像,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虽然色泽暗淡,却清晰地保留了她生前的温和笑容。遗像下面是一块木制灵位牌,写着奶奶的名字和生卒年份。牌前放着一盏长明灯,跳动的火焰静静地照亮着周围,似乎在为奶奶引路。
张远抬脚走进屋子,屋里人满为患,亲戚们分坐在几张旧木椅上,低声交谈。烟雾弥漫,空气中充满了香烟和檀香的混合气味。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停在正中间一口放着冰棺的位置。冰棺上压着一块瓦片,虽然他不理解,但他并没有多问。他一步步挪向冰棺,脚步越发沉重。
走近时,他透过冰棺的玻璃,看到了奶奶。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口,脸上带着些许微笑。尽管饱经病痛折磨,但此刻的她显得那么安详,仿佛刚刚进入了一场甜美的梦。张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棺的边缘,冰冷的触感让他的手心一阵发麻。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模糊了视线,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啪嗒一声砸在冰棺上。他抬起手,试图擦去玻璃上的泪痕,却发现眼泪流得更快。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奶奶,我回来了……”一句未尽,泣不成声。身后的人群静默无言,只能听到香炉里檀香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他压抑的啜泣。
这一刻,灵棚内外,时间仿佛静止,只有那盏长明灯的微光,在不动声色地跳动着。
奶奶一共有五个孩子,老大是个姑娘,却因病早早离世,如今只剩下四个孩子。最小的老四也是个姑娘,此刻正坐在堂屋角落的一把旧椅子上,眼睛红肿,呆呆地望着地面,神色里满是恍惚和悲伤。
屋内正中的冰棺左侧,三个儿子按照年龄从大到小依次跪开。他们身穿孝服,低头不语,神情沉痛。
灵堂外,孙辈们零零散散坐在一起,等着接待陆续前来吊唁的亲朋邻里。吊唁的人们手里捧着纸钱,步履缓慢却庄重。
“来人啦!”外面的孙辈接过纸钱,朝着屋内扯开嗓子喊。这声音成为了灵堂内外沟通的信号,也是一种对亡者的告知。
听到喊声,屋里坐着的女人们:奶奶的女儿、儿媳、孙媳,全都迅速掩面痛哭起来。她们的哭声忽高忽低,有的撕心裂肺,有的低哽抽泣,声音交织着在灵堂里回荡。跪在冰棺前的三个儿子也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拿起脚边的一张纸钱,放在灵前的火盆中,嘴里带着哽咽,重复着:“娘哟,有人来看你了,娘哟……”
吊唁者则被引进灵堂,男人们跪下小辈们也随之跪下,与他们一同叩首四次,动作间显得格外郑重。吊唁的女人们则鞠躬四次。等叩首完毕,女人们停止了哭泣,擦干眼角的泪水,重新整理衣襟。
跪着的三个儿子也站起身,微笑中带着悲痛地挨个与吊唁的人握手。他们说话简短而朴实,但每句话里都透着一种无法掩饰哀伤:“谢谢,辛苦了。”
接着,他们转身走到桌旁,拿起一包烟,熟练地拆开包装,将一支支递到吊唁者手里。烟递到手上的同时,陪同的亲人也已经上前,低声招呼:“您先坐,喝点茶。”等到客人临走时,主人家会递上一小节红鞭炮,这是农村葬礼的习俗:离村时点燃鞭炮,象征着驱走晦气,也送走亡者的不舍。
张远,毫无悬念地,被安排到门外接待亲朋。他头戴白帽,穿着素色孝服,眼神里满是疲惫。每当有人来到,他立刻站直身子,双手接过纸钱,低声致谢。然后,像一个精密的齿轮一般,他熟练地重复流程:引导吊唁者入灵堂,和他们一起跪地磕头,等送走人后,再回到大棚下,等待下一波前来送别的人。
这一切井然有序,悲伤的气氛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了。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闲聊,试图以谈话驱散无聊和疲惫。白天的吊唁流程让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外面的气温接近四十度,灵堂外的年轻人们晒得满头大汗,脸颊通红,额头挂满了细密的汗珠。等到天色渐晚,确认不会再有吊唁人到来时,他们才得以进屋歇息。
张远进屋的一瞬间,一股凉爽的风扑面而来,带来片刻的清凉,让他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张远抹了把脸上的汗珠,脸上露出短暂的笑意。他看了眼其他人,也都是一副狼狈模样,一个个咧着嘴喘着气,仿佛刚从蒸笼里出来。屋里的人见状,笑着调侃:“热吧?这一天可把你们晒得够呛。”
张远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到冰棺前。他俯下身,透过玻璃凝视着奶奶的脸。她安详的模样依旧没有变,那是一种脱离了凡尘喧嚣的平静。张远看着奶奶,心中泛起涟漪般的悲伤,但又夹杂着一丝释然。
到了夜里,女人们都散去休息了,只剩下男人们守灵。张远主动留下,他不愿离开。尽管疲惫,他总觉得此刻奶奶的身边应该有人陪着,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灵堂里。灵堂内的灯火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几盏长明灯摇曳着微光,映衬出守灵人安静的侧影。
“抽烟,张远。”坐在他旁边的叔叔递过来一根烟。
张远接过,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辛辣气息在胸腔里打转,似乎驱散了些许倦意。他靠在椅子上,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缭绕的烟雾升腾,又默默地发起呆。
“咱们稍微喝点儿?”张小鹏开口提议。
张远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张小鹏起身从旁边拿来一瓶白酒,又找出两个玻璃杯,倒满酒后递了一杯给张远。酒香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张远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灌下去,立刻让他感觉精神振作了些。
“再来一杯。”叔叔笑着示意,又给两人的杯子倒满了。他们一边喝,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天,话题从童年趣事到日常琐碎,甚至还提到了未来的安排。张远心不在焉地应着。
聊的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记得一句。
张小鹏说:“喝吧,你奶奶再也不会阻止我们了。”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
灵堂内的灯光明亮,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白酒的味道。屋外的夜色深沉,村庄笼罩在静谧中,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远远传来。张远坐在灵堂中,抬头看向奶奶的遗像,那张熟悉的面孔透着一份慈祥与温暖。可是,照片永远不会动。
火化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天下午。
这天上午,仍旧有一些人陆陆续续赶来吊唁,流程与前一天如出一辙,但人们脸上的哀痛似乎少了几分,多了一些疲惫与平静。灵堂里不再是第一天那样泣不成声的场面,更多的是低声的交流和对往事的追忆。
下午,时间到了。几位壮年男子将冰棺抬上灵车,奶奶的四个孩子按照习俗,分坐在灵车两侧,目光沉重。其余的亲朋好友各自开车,缓缓地跟在灵车后面。整个车队行驶得十分缓慢,灵车顶部播放着一首悲怆的送别曲,低沉而悠长的旋律在炎热的空气中回荡,像是在为一位久经风霜的长者做最后的告别。
张远坐在车里,感觉这条路没有尽头,每一步都在提醒着他,这不仅是通往火葬场的路,更是奶奶最后一程的归途。
火葬场到了,灵车缓缓停在了一个靠台上。奶奶的冰棺静静地躺在车上,在前面还有另一家人正在排队。张远环顾四周,看到等待的队伍和从各个方向驶来的灵车,不由得感慨,“生老病死,在这里具体化了,死亡,才是每个活着的人,唯一的归宿。”
四十度的高温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站在灵车旁,看着奶奶的冰棺,连冰棺的玻璃上都开始出现细密的水珠。张远知道,那是冰棺内部的温度在逐渐上升,他心中一阵难受,连这最后的清凉也在离奶奶而去。
不久后,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找到了家族里的“管事人”。对方低声说了几句后便转身过来,指挥众人将冰棺从灵车上抬下,放到指定的平台上。就在这一刻,守在一旁等待着的人们哭声突然爆发,撕心裂肺,终于压抑不住积蓄已久的悲痛。女人们围着冰棺,哭得几乎站不住,双手死死抓住冰棺的边沿,阻止着最后的一步。
管事人赶忙严肃地制止:“别哭了!快点,别误了时辰!”
男人们这时不再说话,默默上前,抬起冰棺的四角。女人们被拦在了后面,捂着嘴哭得哽咽,却不敢再发出太大的声音。冰棺被缓缓推到火葬场的门口,工作人员接过来,确认了奶奶的姓名和身份。老大、老二、老三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努力克制着哽咽的喉咙,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最后只能低头点头。
“好,进来吧。”工作人员示意。
两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冰棺被推了进去。张远跟在后面,走进了火葬场内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与外面的酷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张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抬头环视四周,发现这里的屋顶很高,空间空旷得让人有些发怵。每一步脚步声都在墙壁间回荡,经久不散,连压抑的啜泣声也带着一丝冷意。
穿过两道门,他们进入了最后的送别厅。这里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正中央是一条冰冷的传送带,宽度刚好容纳一具人的身体。传送带只有五六米长,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铁门,铁门后面隐约传来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声。
工作人员的手势下,冰棺被打开,奶奶那张曾经熟悉而慈祥的脸瞬间从模糊中变得清晰可见。每一道皱纹,每一缕银发,都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男人们小心翼翼地拉住奶奶身体下压着的四角黄色布块,手微微颤抖,尽力保持着尊严,轻轻、缓缓地将奶奶的遗体放在传送带上。
布料与冰棺接触的声音如轻微的沙沙声,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尤为刺耳。所有人屏住呼吸,唯有哭声越来越急促,愈发刺耳。
老四的哭声渐渐变得无法控制,眼泪满面,身体摇摇欲坠。她无力地摔倒在地,昏厥在痛苦中。
站在一旁的儿子们,也开始放声大哭,那是从内心深处撕裂出来的痛,直击每个人的心脏。这个场景,所有人都深知,这一面,是最后一面,之后便再也无法见到那熟悉的面庞。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过了这个传送带,奶奶就彻底消失。
不管她是谁的妈妈,是谁的奶奶,又是谁的姐姐妹妹,传送带过后,她只剩一缕青烟,和一捧灰烬。
悲伤席卷而来,周围的人们泣不成声。工作人员厉声呵斥,让那些失去理智的亲戚赶紧离开,免得误了时辰。
张远的脚步犹豫,面对冰棺,他不愿转身,他缓缓后退,目送着奶奶那瘦小的身躯静静地躺在传送带上,显得无比孤独。尽管身边有许多亲人,但此刻的奶奶,仿佛已经与这个世界彻底告别。她的容颜已经成为过去,安静地躺在那冷冷的传送带上。
门开始缓缓关上,张远的心脏也仿佛随着这扇门的闭合而沉了下去。他透过门缝,看见奶奶安详的面容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眼前。随着机器的启动,张远知道,奶奶是真的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悄然滑落,但他依旧无法转身。那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只剩下心底的那股浓烈的痛楚,吞噬着他的所有情感。
一个红色的木盒,成了奶奶最后的归宿。
在这之前,火葬场里又来了三辆灵车,车上下来的人披麻戴孝,眼神里透着疲惫和悲伤。他们坐在火葬场外的长椅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时断时续。哭声在这高温的空气中徘徊,带着一种无力的回响,似乎在诉说着每一段告别的无奈和痛楚。
四十分钟后,炉子的轰鸣声停止了。工作人员将炉门打开,奶奶的骨灰静静地放在那里,大人们围上前,小心翼翼地挑拣着那些骨骼碎片。每一片被捧起的骨头,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忆。
张远站在门外,心跳加快,手心出汗。他不敢靠近,只能看着长辈们低声交谈、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这最后的仪式。
奶奶的骨灰被小心地装进一个红色的木盒子。盒子表面光滑油亮,四角雕刻着精美的纹路,上面还覆盖着一块鲜红的布。
抱着盒子走出来时,守在外面的人立刻拿起一把黑伞,迅速打开,遮在骨灰盒上方。黑伞在阳光下显得沉重而威严,与红布的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奶奶在哪?”一个小孩子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仰头看着抱着盒子的长辈,眼中满是疑惑。
“在盒子里。”长辈轻声回答,试图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安抚孩子。
“奶奶那么大,怎么会在盒子里?你骗人!”
“奶奶真的在盒子里……”
灵车缓缓启动,载着红色的木盒和满车的哀思,驶回了村里。
张远坐在车里,目光始终盯着那个小小的盒子。他无法想象,这个曾经养育一家的坚韧老人,如今竟然只能装进一个如此小的盒子里。他的喉咙发紧,眼眶发热,但他没有再哭,只是将头靠在车窗上,默默地闭上眼睛。
回到家时,一辆载着半吨重柏木棺材的货车早已停在院门口。十几个人围上来,费力地将棺材抬下车,沉重的棺材压得每个人都喘着粗气。棺材被摆在院子中央,巨大的体积让它看起来像是一艘木船,而奶奶的骨灰盒,就被小心地放进了这艘“船”中。盒子在棺材的内壁间显得那么渺小,却又被所有人注视着,承载着一切的爱与思念。
夜幕降临,院子里逐渐安静下来。张远站在棺材旁,看着红布覆盖的木盒,他的手轻轻抚过棺材表面,粗糙的木纹让他觉得触手生疼。
清晨,村庄被一片薄雾笼罩着,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淡淡的光,给这个肃穆的日子增添了一丝庄重。下葬的时辰一到,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唢呐声,曲调低沉悠长,述说着离别的痛楚。
棺材被稳稳地抬起,八个健壮的年轻人肩膀绷紧,双手死死地抓住抬杠,随着号丧的队伍缓缓向村外的祖坟走去。老大一个披麻戴孝的走在棺材前方,手中高举着一根长长的白幡,幡面随风舞动,象征着引领亡灵的路。后面紧跟着的是儿孙和亲属,哭声时断时续。
张远走在队伍中,手上拿着一串鞭炮。太阳刺得他抬不起头来。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黄土路,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刻画着这个家族的悲伤。
到了墓地,早已挖好的深坑静静地张开着,早已等待着这场仪式的终结。棺材被小心地放在坑边,儿孙们围在四周,长辈们站在坑前开始一遍遍叮嘱:“最后一面了,再看看你们的亲人。”这一句话让原本已经稍显平静的哭声再次爆发。
儿子们被引导着跪在棺材前,每个人手中拿着三炷香,双手颤抖着将香插进墓前的香炉里。他们一个接一个趴在棺材上失声痛哭,泪水浸湿了木板,也湿透了围观亲友的眼眶。
“送吧!”长辈一声含泪的吆喝,几个壮年男子抬起棺材,将它缓缓放入墓坑。木头摩擦泥土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像是封锁了所有人的喉咙。
接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铁锹,带头开始填土。他抬起锹,动作却停在半空中,似乎想要再多看一眼棺材。随后他将泥土缓缓倒下,落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让在场的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更多的人围上来接过铁锹,泥土渐渐掩盖了棺材的一角、四角,直到整个坑被填满。
最后,墓前竖起了一块光滑的墓碑,上面刻着奶奶的名字和生卒年。儿孙们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磕头时脑门触地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这一刻,风停了,阳光照耀在新坟上,带着一丝温暖。而唢呐声再次响起,队伍缓缓散去,留下的是埋藏在心底的绵长思念。
2
“诶,这钱分得不对吧!”
“怎么不对了?出多少分多少。”
“可我们出的,比分到的多啊。”
“怎么就出的多了?”对方皱起眉头,从桌子下面抽出一本小账本,啪地摊在桌子上。“你自己看,看看少分你没有。”账本上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葬礼的每一笔开销,明明白白。
对方不甘示弱,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计算器,啪嗒啪嗒按了几下,计算机大喊着:“归零,归零。”她仔细核对起账本上的数字,又算了一遍,眼神越发不耐烦。
“怎么样,这个数对不对?”对方一脸笃定地问。
她没有回应,瞪了他一眼,低头数起自己手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脸色阴沉。数完后,她将钱塞进衣兜,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这时,坐在一旁的一个男人慢悠悠开口了:“你这说清了,咱再算算我的一笔账。”
“你还有什么账?”众人齐齐转头看向他。
“我这个院子啊,本来是租给卖馒头的。后来咱娘不是住下了嘛,这房子我就没租出去。想着老太太不能没地方住,对吧?”他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几分咄咄逼人。
“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有人忍不住问道,声音中透着一丝警惕。
“我的意思是,咱是不是该把房费算一下。当然了,咱娘不单是你们俩的娘,也是我的娘。那这房费嘛,就咱三人平摊了,合情合理吧?”
他的语气平静,像在商量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大家脸色铁青地坐着,没一个人吭声。
见没人反驳,他从旁边拿起纸笔,埋头算了起来,嘴里自言自语道:“我这房子租出去是八百一个月,一年九千六百块。咱娘住了五年,那就是四万八千块。咱三人平摊,一人一万六。行了,你们俩再给我一万六就成。”
他停下笔,将账本翻过来,推到他们面前,神色从容,“你们瞧瞧,这事儿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咱们还再商量商量吗?”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有人忍不住了,嗓音压低却透着怒气。
“可不是嘛,我这账都列出来了,还能有啥问题?”他靠在椅子上,脸上带着一丝得意,似乎吃定了所有人。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死寂,只有墙角的挂钟嘀嗒作响。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不对!老四怎么不算啊?她不是咱娘的孩子了是吧!”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绷紧,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发声的女人。
对方冷哼一声,语气笃定:“第一,人家没分钱;第二呢,咱娘存折里的钱,也不用分给她。”
那声音更尖利了,几乎刺得人耳朵发麻:“那也不对啊!本来就不该给她!咱娘从生病到死,她一分钱没出过吧?她凭什么分这个钱?”
“对,所以没分给她。”男人的声音低沉,但透着隐忍的火气,“可是房钱,这是不是得算算?咱娘一直住我这儿,要是一人轮一年,我也二话不说。”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沉默中夹杂着暗涌的火药味,仿佛随时都会爆发。
男人扫视了一圈,冷冷地开口:“都不愿意掏这个钱是吧?行,不愿意掏就算了。但是我话说在前头,前院咱娘留下的东西,归我们!不管里面有啥。”
“凭什么?!”
他猛地抬高音量,语气硬得像石头:“就凭那是我的房!”
话音刚落,女人猛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双腿叉开,无赖似地拍着地板,双手胡乱甩着,嘴里嚎啕大哭:“娘诶!我的娘啊!你看看呐,你还尸骨未寒呐,这就开始分家啦!娘诶!你回来吧!我想你啊!”她哭得比下葬时还伤心。
坐在旁边儿的男人脸色瞬间铁青,怒气再也压不住,他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婆,怒吼道:“闭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场面安静了片刻,女人的哭声却并未完全停下,只是声音低了一些,还夹杂着啜泣。
“行,就这么着吧。”他开口道,语气里透着几分妥协。他从女人衣兜里掏出刚刚塞进去的钱,数出一万六,摔在桌子上,“一万六就一万六!”
“啪!”钱砸在桌子上的声音清脆刺耳,女人的哭声却再次高了八度,几乎要盖过一切声音。
“给!”又是一万六被甩到了桌上。
男人一把收起钱,动作利索地塞进旁边一个边角都磨破了的黑色皮包里,拍了拍包说道:“行,就这么定了!吃完饭,咱们去前院收拾东西,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等会儿!”女人突然止住哭声,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像是抓到了最后的稻草,“还有一笔账呢,你们怎么算?!”
男人转头看她,语气冷淡:“还有啥?你说。”
她掰着手指头,声音又尖了起来:“咱娘这几天停灵在我这儿,空调二十四小时开着,灯也二十四小时亮着,电费你算过吗?还有这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在我这吃饭,花生油用了我两桶,煤气也用了不少,这些都不算吗?”
男人盯着她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算算。”
最后,他们总共算给她六百块钱。
女人接过钱,攥在手里,目光复杂地瞥了男人一眼,嘴唇微微张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坐回椅子,低头盯着手里的钱发愣。
终于,这个屋子安静了下来,墙上的钟表发出一声声单调的“嘀嗒”声,仿佛在为这场争执做最后的收尾。
远方,风刮着那片往生林的树叶哗哗作响。
院子依旧是熟悉的模样,一扇斑驳的木门立在入口处,木质纹理被岁月磨得失了光泽。推门而入,眼前是一条窄窄的小巷,青石板地面已经被黄土淹没。小巷并不长,只需七八步就能走到尽头,右转便踏入了院子。
院子的中心是一片菜地,种着黄瓜和豆角。黄瓜藤已不再茂盛,叶子边缘泛着枯黄。豆角的架子早已塌了,几根枯萎的豆角零散地垂在地上,风吹过,带着一种沉寂的气息。右边的田地里零星长着香菜和韭菜,然而,杂草已恣意生长,几乎占满了原本属于它们的空间。
左边是两间房子。一间是杂物房,破旧的门板被时间侵蚀,斑斑驳驳,但门上却挂着一把崭新的锁。另一间是厨房,门开着,里面空空荡荡,那口锅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少了人气。厨房旁边是狗窝,两条狗正在冲着院子里走动的人影汪汪叫着。一条是黑色的,毛发油亮,另一条是白色的,略显瘦弱。狗的叫声里,隐约透出几分陌生感,或许是人群里缺了那个最熟悉的身影。
正中间的菜地后面,是两间并排的房子。左边的房间是奶奶的卧室。推门进去,最显眼的是一张老旧的沙发,布料早已磨损,内部的弹簧露出来,坐上去硌得慌。沙发左侧并排着两张床,大床是奶奶睡觉的,小床则承载了几代孩子的身影。张远、老大、老二,还有几个小的,都曾在上面挤成一团。墙壁上的美元图案壁纸已经潮湿剥落,纸张边缘微微翘起。
右边的房间用途多样,既是奶奶的第二间卧室,也是客厅,更是临时厨房。屋内正对着门的是一面大玻璃,玻璃表面布满划痕,光线透过时折射出凌乱的影子。右侧靠墙摆着一个大柜子,柜门半掩着,里面放着各种杂货:零食、酒瓶、米面油一应俱全。柜子背后留出一道狭窄的缝隙,那里藏着更多的酒瓶、烟盒和饮料。
房间的左侧放着两张床,一张床上堆满了杂物,但边沿被细心收拾得很整洁。来的人们总喜欢坐在床边聊着天。床对面摆着一个烧火的炉子,炉面上是一口小铁锅,旁边放着一个旧烧水壶。这个炉子曾经是家的中心,尤其过年时,一家人围坐在炉边,炉火烧得通红,红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暖又热闹。今年,这炉子却冷却了,只剩下灰白的颜色。
张远的记忆被眼前的一切唤醒。他想起那些过年的日子,火炉旁的欢声笑语,酒杯中溢出的热气。每当饭菜吃到一半,他总会大声喊:“奶奶,想吃芥菜丝了!”奶奶总是带着笑意骂他一句:“你个小兔羔子!”声音虽带着粗,却充满宠溺。然而,现在,芥菜丝再也没人会做了,连那味道似乎也从记忆中淡去。
张远站在院子里,目光扫过熟悉的每一个角落。菜地、房子、火炉,一切都没变,可又似乎全都变了。他终于明白了李清照的那句诗:“物是人非事事休。”大人们已经进屋翻箱倒柜了,屋外只剩他一个人,守着这片无声的记忆。
屋子被翻腾得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灰尘和破碎的记忆,衣物被拉扯出衣柜,老旧的被褥被胡乱扔在地上,每个人的手里或多或少拿着一些奶奶曾经藏起来的物件。有的是一张皱巴巴的钱,一瓶带着奶奶手印的酒,或者是一包干燥得快碎成粉的烟叶。那些本是被妥帖收藏的东西,如今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似乎失去了它们的意义。
床被彻底拆散,木板被人丢在院子中央的菜地上。木板砸落时扬起一片更大的灰尘,尘土混着泥土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每个人都低头忙碌着,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执着。他们在翻找,希望老太太某个角落里藏着一件值钱的物件,希望它能被自己找到。
一个下午过去了,屋子和院子变得面目全非。能卖的东西被迅速清理,换成了几张冷冰冰的钞票;无法带走的物件直接被扔进了垃圾堆。一切属于这个家的记忆,仿佛随着这些物件一起被拆散、抛弃、消散在风中。风吹过院子,将那些温馨与欢笑卷走,飘向远方。
最终,这个房子的使用权回到了老大手里。他站在院中,环顾四周,屋子空了,菜地荒了,只剩一片寂静。然而,还有一个最让人头疼的问题没有解决:那两条狗。
奶奶走了,狗也成了没人愿意接手的麻烦。它们的主人不在了,自然也就成了多余的存在。有人提议干脆扔了,有人嘟囔着看看能不能送人,没人想养它们。两条狗依然站在屋门旁,一黑一白,警惕又困惑地看着忙碌的人群,仿佛还在等待着奶奶的呼唤。
“给我养吧,”老二开口了,他的声音在众人的喧哗中显得格外平静,“我那边的院子正好适合它们。”
或许老二是真的喜欢狗,但更多的,可能是这两条狗承载了他对奶奶最后的怀念。它们是这个家的最后两个守护者,也是奶奶留下的最后一点生气。于是,两条狗就这样去了老二的家。
院门最终被锁上了,一把崭新的锁取代了旧门上的锈迹。屋后只剩一片苍凉,无人驻足。但风拂过院子的时候,似乎还能听见奶奶的欢笑声在里面回荡。
人们回归了各自的生活。上班、喝酒、娱乐,做爱,日子一天天向前。奶奶的离去只在下葬的那一天引发过短暂的悲伤,之后便迅速被日常琐事掩埋。生活总是如此无情,它以新的欢笑与痛苦覆盖了过去的记忆。
多年后,张远已经很少想起奶奶的模样。奶奶的声音、笑容、动作似乎都被时光模糊成了泛黄的影像。
然而,他梦见了奶奶。在梦中,她依然是那个穿着旧布衣、站在炉火旁忙碌的老人,眼神慈祥而温暖。
他不知道,是奶奶不愿意忘记他,还是他不愿意忘记奶奶。又或者是,奶奶不愿自己被遗忘呢。
风轻轻吹过窗外,像极了从前那个小院子的声音。张远闭上眼,仿佛又听见奶奶低声笑骂着的声音,透着生活的质朴与温情。
他明白,有些记忆,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被真正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