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可是真事?”
“人家戏班子都到咱村口了!”
桃子踮起脚一听,眼都瞪圆了。她扒开人群,赶忙钻了出去,越走越快,又忍不住小跑起来。手甩在旁边,像公鸡的尾羽。
太阳刚升,她迎着日头跑,眼睛里细细碎碎的亮。棉布裹在身上,暖烘烘的,蒸得她冒了一身汗。鼻尖红彤彤,跟村里树上挂的苹果似的——呀,才刚过完年,花都没开呢,离结苹果还早着哩!
桃子的嘴角是村前河上的拱桥在水中的倒影,那戏班子从桥上过,水面微晃,她就颤颤地笑个不停。
哗啦。肩晃了晃,担子也晃了晃。水从桶里雀跃地跑出来,争先恐后吻上了刚入春的大地。男人的腿有些跛,被她这么撞了一下,好容易才稳住身形。笑骂声远远地飘来。
“看着点路!这丫头。”
桃子背过身,倒着走了几步。她一只手挥了挥,另一只拢在嘴边,压着喘息声唤:“三叔!戏班子来咱们村啦!”
“那也得看路!三叔可遭不住你这么撒泼。”
“知道啦!”
水在小坑里聚了窝,含着太阳的光,亮晶晶,像桃子那一双眼睛。
“三叔!”
“又做什么?”
“戏班子来啦!”
小麻雀张开了翅膀,叽叽喳喳的。扑棱扑棱,飞得又高又快。
桃子有模有样地端起了架势,那双带着茧的手一抬一掐,侧过头,掩不住喜的嗓子里划出了音:“汉兵已略地!”
西楚霸王的面上叫黑白油彩铺满了,威风凛凛的,胡须瀑布一样泼下来,遮着嘴。他笑了起来:“小囡!真水灵。你还会这个呢。”
河面微漾,是有人从桥上过,倒影在水里颤。
袄子严严实实地裹着。这不是她最好看的衣裳,三天年一过,漂亮衣服就都收起来了,舍不得再穿。步调细碎,一双沾着土的棉鞋哒哒点着地。
“四面楚歌声!”
欢声在戏班子里转圈。
虞姬抿着嘴低了头,鬓边簪的花轻轻地颤。霸王摸了把腰间挂着的剑,站起身拍拍桃子的肩膀,道:“好!该我们上台了。”
桃子殷殷地拦了他一把:“班主!我唱得怎么样?”
“这是虞姬的唱段,怎地来问我?”霸王并不直说,只笑道,“小囡。先看我们演上一演。虞姬!”
那道黄色的俏丽身影跟着他走了。一转身,斗篷上绣的锦鸡就像活过来了一样,曳着鲜艳的长尾振翅欲飞,在桃子眼里展了幅浓墨重彩的画。
梆子一敲,西楚霸王便上了台,几步路走得气宇轩昂:“大英雄盖世无敌!”
“好!”激烈的掌声响起。
“今日倒要见个高下!”
晚霞飞上了桃子的鬓颊,跟她的手心成了一个色。
露天席地的戏台子搭得草率,是老村长自个儿掏的腰包。底下乌泱泱的人头都渐渐静了下来。
“噌”一声,霸王腰间的佩剑被抽了去,横在虞姬脖颈上。
村里有老人禁不住落了泪。桃子浑然不觉,她瞧得眼睛都直了。太美了,秾丽的面庞被一个垂眸点着了,美得烧了她的心。她若是、她若是那霸王——
霸王一把抱住了虞姬。
“小囡。”
班主一边洗脸一边问她:“从哪学的那两句?”
“我爹。”桃子说,“他演了一辈子虞姬。”
班主又笑。月亮雾蒙蒙的,桃子看不真他的脸。
“今儿看那虞姬自刎,你想的什么?”
“美。”
“然后呢?”
桃子闭上眼想了想。虞姬又在她心里活过来,剑上的光折进她眼睛。那背影,不可方物。
“骄傲。”
班主奇了。他抹了把额头,咂吧着嘴问:“为什么?”
“虞姬不就该是这样吗?”
班主愣了半天,忽而大笑起来。他把毛巾拧干,热腾腾的水汽扑了人满脸,回了桃子的第一个问题:“你且回吧,小囡。我们要的是童子功。况且——”
山里的冬天总归是冷的。那风卷过,人面上的水汽散了个彻底,飘渺进了无边的山窟窿里。他倒了盆里的水,渗进地里,黑压压一片。入了夜,拱桥的倒影也不见了,破旧的砖面露出来。
“你可演不了虞姬。”
十五一过,戏班子就走了。
风一吹,河面起了皱。桃子开完地,把锄头插进田里,撑着歇了会,面上的发一绺一绺地黏起来。两垄土摞着,中间那道沟像盘古垦出来的笔直黄河。棕黄的竹条篮子搁在脚边。
日头斜斜地打过来,薄薄一层。四下无人。
桃子直起身,手在袄子上细细擦了两把,拢在身前。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她清了清嗓。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兀地收了声。天干、气寒、心不静,唱不好。
虞姬以剑撑地,侧过身来微微地晃。两指并着,横在身前踟蹰地推了几推,终究还是掩着面,轻轻叹了口气。半阖的眼慢慢地抬,流转几圈后,定定地瞧着她。罢了,重新站直了身,手腕倏地一转,将剑别在身后,二指直直地推了出去、指着天。如意冠前珠旒清脆地响,像涟漪波到岸边。复又垂了眸,鬓边簪的花摇曳着。粉白的,直颤,衬得一副好颜色。步疾如风,轻盈地乘着云转了个圈,鱼鳞甲上坠着的流苏便也跟着跳了起来。那手——那节皓腕如月,灵巧地翻飞几下,伶伶地将鸳鸯剑一分为二,舞得熠熠生辉,细碎的光像那条河里的浪点。柔秀的、生机勃勃的。咿呀唱词就顺着那两柄剑淌下来,流进她心里,流进土地里。
这……旁人怎么说她爹的来着?哦,这身段!
剑风削过霸王的脸颊,长长的胡须起了波澜。花香拂了满面。
她痴痴地想,痴痴地念。
桃子于是提起了锄头。可这东西太重,学不出虞姬轻巧的力道,被她一转,倒像是霸王那一杆长枪。
太阳越升越高,金子洒满了田里。
“丫头,这么早啊。”
“张婶也来啦!今儿天好啊。”
发了两个小尖芽的土豆对半剖开,水灵灵地码在篮子里,又被挨个地下进地。土一埋,这群大胖小子就在直直的黄河道里安了家。虞姬对着她笑。
今儿天好啊。
两场雨一淋,风就没那么烈了。过了惊蛰,袄子再背不住,围兜上了身,黑的红的灰的轮着穿。
种下去的土豆开了花,四列绿油油的茎叶上顶着星星点点的白。山上的苹果树也打了苞,嫩嫩的红。再过一个月,满树都是粉白。像虞姬鬓边别着的颜色。等这花一谢,土豆就长得圆滚滚了。
桃子去给田里施了点肥。刚见过雨,太阳一烤,泥土的味道就原原本本地蒸了出来。今年春天气候暖,日头足,雨水也刚好,是她见过最美的一个春。
再晴几天,让这片田把阳光再喝饱点。金色渗到地底,包起这群胖娃娃,给它们作漂亮衣裳。
桃子抬头望。天很蓝,云一朵朵地分明着,紧挨着。
那明儿也会是个好天。
阴天。云连成了片,遮在头上,灰蒙蒙的。起风了。
可昨晚那么漂亮的红云、那么清楚的月亮,今儿该是晴天呀。
土豆长成了,土豆要收了。她拎起锄头下了地,黑色的围兜系着,袖子卷到胳膊肘。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有车从拱桥上开过,灰的,一蹿就到了眼前,像山上的野狼。车灯晃着,龇牙咧嘴地瞪着人。年久失修的老物件不堪重负,砖开了大裂口,碎片簌簌地滚进河里。于是倒影也跟着碎了。
野狼肚子里生出来几只狼崽子。最中间那个唇间裹着把枪,跟在旁边的谄媚又虔诚地帮它上了那杆枪的膛。
衣裳穿的绿色,皮鞋擦得油光水滑。帽子平平的,规整地立着,压住眉眼。戴了双手套,白的,雪白,一尘不染。嘴里吐出的雾缭绕着。像回到了立春之前。
桃子听到有人在喊。长官。
三叔手中握着耙子,犹豫地跛上前问了句:“你们干啥来的?”
“在这儿——这边!”
小狼崽子在叫,讨好地顺着头狼的毛。
没人回答。他还想再问,继续挪了两步,刚出声,就被一脚踹到了地上。耙子飞了老远,丁零哐啷的。
“……这地好着呢!几个村连成一片……”
“我看看。”
野兽经过她,停了步。碧绿的眼睛泛着凶光。
村里的人喏喏地寂了,惊呼都咽进肚子里。三叔捂着小腹蜷缩几下,粗糙的指缝嵌进去许多泥巴。
头狼在桥这边。狼群在桥那边。
深冬的寒雾喷在她脸上,割得生疼。那东西用下巴指了指她。
四下鸦雀无声。张婶惶惶然抱紧瘪着嘴要哭不哭的儿子,往后缩了缩。这儿子来得可不容易。张婶怀的时候都四十了,村里的大夫说是个男娃,孩儿他爹发了话,拼着命也要保下来,花了不少钱,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儿子呱呱坠地,家里所有人都很高兴,两个姐姐围着小家伙看,瘦巴巴的手小心翼翼戳了戳弟弟圆乎乎的脸。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她也去瞧过,是个被养得白嫩嫩的胖小子,可爱极了。
“丫头可怜,家里没了人。”老村长被狼崽叼了出来,咽了咽口水,颤巍巍的,“娘死得早,爹唱了一辈子戏……”
虞姬鬓角那粉白的花落进了泥里,挣扎着卷了边儿。红彤彤的苹果还没结出来。
冒着烟的枪点了点她的脑袋。头狼下了令:“来一段。”
村长闭了嘴,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汉兵、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锄头捏在手里,柄上汗涔涔的,她没有力气舞。一把脆生生的好嗓子伶仃着唱不出声,像正月里、她开完土后,被风吹散的那一段。
碧绿的眼了无趣味地挪走了。
班主说得对。她确实演不了虞姬。
村里大半数女人都被押着走了,年轻的女人。张叔牵着儿子,看自己的老婆也上了桥,脸上木木的。两个女儿都走了。
狼崽子围着她们,桃子也得跟着走。她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眼下出的是什么事,更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天一阴,这河里的水就跑得急,砰砰地撞桥墩子,张牙舞爪,跟要吃人似的。后山上呜呜地响,不知道是风吹得苹果树晃,还是那群野狼在叫。云脏兮兮的,跟桃子前几天穿的灰围兜一个色——她刚换下,没来得及洗,挂在外面晾着风。
三叔也被拉起来了,粗暴地往村子里拖,弓腰蹒跚着经过她。
房子是砖搭的。听说是她娘的,她爹天天在外头到处跑,哪里有什么正经住处。她娘生下她就撒手人寰了,她爹也不在。生孩子死的,不吉利,还是个女娃娃。三叔拿了张席,连着床单裹起她娘往山窟窿里一丢,就算下葬了。她爹一年回不了几趟家,塞些钱,大伙也愿意帮着照看一下。女娃嘛,好养,给口饭吃就行。于是桃子吃着百家饭长到这么大。家里那把田,她留了够自己活的,剩下的全分了,今年春天才下种。她的土豆还没收完呢,篮子搁在地里就被提来了。几个大胖小子围在篮筐底。
桃子跟她爹也没说上过几句话。最深的印象,就是在自家小院里,她爹亭亭地立着,一身薄衫,背影软而韧。月亮在他身上镀了层光,像虞姬出场时身上披着的斗篷。夏夜,桃子躲在门后悄悄地看,热得出了汗,嘴里干得要死。长长的眼睫微扇,透明的蝴蝶振翅,像镲一合,尖锐的声音就飞进了她脑袋里。他双手掐着兰花指,轻轻往前一推,娉婷地走了两步,捏着度,小声哼着那两句:汉兵……
“铛”的一声,眼尖的小狼蹬飞了她还攥在手里的锄头,警告地吼了她两声。铁玩意儿撞到桥沿子上,蹦了两下,就孤零零躺着不动了。
那么多人走过,女人赶到桥对面去,狼群迁到河这边来。一队队的,从冬天到了春天,压得拱桥一寸寸开裂。块块的砖碎成几半,拱顶都被踏平了。
等河静下来,水里的拱桥也就平了。
“那好东西往这里一扎根……这么些人,让他们自己种……”
“不愿意?整盘地都是您的……打死也不为过……”
“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收……洋人指明着要……白花花的银子……”
头狼吸口烟,眼睛眯了起来。
他们离得越来越远,话也再飘不到桃子这里了。
酒气熏天。头狼一脚踹开门,醉醺醺地把她拖进了屋,甩在地上。胳膊肘撑地,疼得钻心。
他要桃子唱戏。唱不出来,巴掌就上了脸,左右各十下。声音抖得厉害,不好听,火红的烟头就上了背,皮肉粘连着,焦煳味冲得人直犯恶心。她叫得惨烈,那东西向后拽着她的头发,看她的脸,笑得三里地外都能听见。
什么东西都在往她身体里捅。点着的烟杆。锃光的皮靴。黑亮的手枪。
门没关。黑漆漆一片。
血就这么往下流,畜生在她耳边爽利地哈着气。
第二天。
第三天。闷了两天的潮气,今儿终于下了雨。豆大的点掉下来,咚咚地砸在那摇摇欲坠的桥上,把她砸进地里。水泥很凉,头发遮着脸,连眨眼都费劲。女人么,也就这点用了。
电话铃响,绿军衣站了起来。屋里烟雾缭绕,仿若仙境。
“长官……那些人不愿意种……我们打死了大半……”
线被拉长,伴着嗞啦的电流声。
“找干过的调进去。把那块地养起来。”
声音从她头顶掉下来,像雨一样。
桃子慢慢爬了起来。
“一群狗东西……”
雨声盖过了一段刺耳的响动。
“行了。办事去。”
咔哒。话筒被重新搭好。
咚!咚!隆!
实木凳子给一头畜生开了瓢。好一阵惊雷打过,什么声都听不见了。血流下来,娇艳欲滴,该拿去别在虞姬鬓边,衬得一副好颜色。
虞姬,虞姬。
桃子笑起来。二楼。窗户打开,风灌进来,她滚出去,一声没吭。
“力拔山兮——气盖世!”
天被幕布盖着,黑得发邪。她往墙上爬,手心的肉绽出来。血已经没得淌了。
掉到外面的那个瞬间,她从一口窗户里瞥到了张婶。还有她的两个女儿。
三具肉体叠在一起,一动不动,什么都没穿。和她一样。旁边围了一圈男人,前后摇着,陶醉着,脸上的表情她看不清。女人都成了这样。
桃子的牙关咬得死紧,粗粝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音节。
她没命地跑,泪水被甩在身后,追不上她。
晚上。深夜。黎明。
桃子回到了拱桥上。她的锄头还静静地躺在那。暴雨下了一整夜,铁上生的锈被冲掉了一层,流进河里,红得像虞姬的眼尾。
“时不利兮——骓不逝——”
她张开嘴,拼尽全力地唱。只是嗓子里再也挤不出声了。
说不出。
虞姬,虞姬。莫哭,莫哭。
村子里一片死寂,什么声都没有了,也没有灯亮着。这么大的风,苹果树也没被打得呜呜叫。红彤彤的苹果还没结出来呢,她的土豆也没收完。竹篮子搁在地里,现下早不知被卷到哪儿去了。
听不到。
锄头被她捧起来,沿着桥上的豁口,狠狠地砸了下去。
“骓不逝兮——可奈何?”
一下、两下。
那么好的田,她刚分出去,今年春天才下的种。张婶的儿子年前就学会走了,他们家所有人都很高兴。三叔的腿摔断过,每到这种天就会疼得下不了床,她经常去照顾。老村长怕狼,每年后山的苹果熟了,都是桃子帮着摘了给他送去的。
还有她爹。桃子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爹了。
念不完。
十下、百下。
锄头断了。她丢掉木柄,攥着铁块继续砸。
锈水渗进她皮开肉绽的掌心,倒像是真在流血似的。手已经没知觉了。
摸不着。
远处射来几道强光,比太阳还亮堂,是狼的眼睛。车在往河边飞驰。
天泛了白,今天依旧没有太阳。
雨水卷着山上谢了的苹果花流下来,汇进河里,零星的。虞姬鬓边的花在河里,粉白色,等她等得有些枯了。
“虞兮虞兮——奈若何——”
千下、万下。
车灯刺进她的眼睛。白茫茫。狼群在岸边聚成了片。
看不见。
轰。
拱桥塌了。
嗵。
霸王落进虞姬怀里。
姓名:戴蓉
联系地址:安徽省宣城市泾县泾川镇北苑小区4栋三单元301
就读学校:合肥师范学院
专业:商务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