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桂比我大一岁,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两家的大人关系不错,因为没人照看孩子,父母出工的时候便把我俩带在身边。两个孩子在田间地头一起看蚂蚁,一起捉蚂蚱,一起逮天牛,一起轰麻雀,玩的很尽兴。长大后我喊他老桂,他叫我老源,其实我比他小一辈,只因彼此太熟悉了,年龄又相仿,便不再呼其为“叔”了。
老桂家住前街,我家住后街。曲里拐弯走胡同,相隔不到三百米。他比我早上一年学,虽然不同级,但是每天放学后还是经常来找我玩。两个人做完作业后,便开始比赛爬枣树、上榆树,翻墙头。我身子虽然瘦弱但并不灵活,每次都是落败的一个。他把两个食指搁在两腮上上下下快速滑动,噘着嘴对我说“丢丢丢丢……”的话,我不气也不恼,笑着佯装追打他。
听母亲提起过一桩陈年往事,想想就让人后怕。她说我和老桂四五岁的时候爱上了吃坷㙟、吃炭猴,在嘴里嘎嘣嘎嘣嚼得很香。他爹娘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用热锅香油炒了一小碗坷㙟块给他吃,说是一次吃够就再也不想了,老桂吃得很带劲,很快就露出了碗底。工夫不大,老桂开始翻白眼,肚子又疼又胀,吓得他娘一下子就麻了爪,赶紧把老桂弄到县城的人民医院,用了不知多少法子才转危为安。医生告诉他爹娘,吃坷㙟炭猴那些东西是因为肚子里有蛔虫,打打虫就没事了,可不能再乱信民间偏方,会要人命。母亲知道后赶紧给我买来驱蛔灵吃下,分三次排出十几条还蠕动着的蛔虫,吓得我都不敢解大便了。不过从此之后,我黄黄病病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身上也开始长肉了。吃一堑长一智,连续五六年,父母都不忘给我打虫。
我和老桂小时候,两家的日子都过得不怎么样,一年到头没有多少好吃的,幸亏大自然对人们有颇多恩赐。小麦返青后,地里开始露出鲜嫩的荠菜、毛茸茸的米米蒿,我俩在田地里奔跑,这里拔一棵那里薅一把,玩着玩着手里就满了。拿回家由大人摘洗干净放进玉米面糊糊里煮一煮,清香满口。
夏至前后,蠽蟟螝傻乎乎地拱出地面,每天傍晚,老桂都会叫上我到生产队场院的大榆树旁或者村东头苇坑沿的老柳树下“占窝”,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直到大人们沿街喊我俩的名字,才端着满装“战果”的搪瓷茶缸往家走。回到家里,用清水洗干净,再泡上一会儿,等它们一个个六条腿朝天不动弹了,装进一个粗瓷碗,撒上一丛粗盐,腌好了第二天煎着吃。
秋天到了。庄稼收割后的田地里散落着不少黄豆粒,玉米粒,给老桂和我提供了用武之地,撅着屁股捡拾一会儿,总有小半捧的收获,如果仔细点儿,还会在地边角的坑坑洼洼意外收获未炸裂的豆荚,在一捆捆撂倒的棒子秸上寻得到几个不成用的嫩棒子。草丛里的蚂蚱到处飞,追赶一会儿,大个小个的能捂住十几只,掐两段莠草草茎,把它们一只一只串起来。用手在地里扒一个斜斜的浅坑,找七八块干透的坷㙟支起最原始的炉灶,刮拉几把豆秸、干草点燃,把嫩棒子、豆荚、豆粒、蚂蚱放在高温的坷㙟上面熥熟,吃得满嘴都黑不溜秋。秋耕结束后,地里还能捡到豆虫的蛹——俗称“摇摆头”的,拿回家埋在灰火里煨熟了,油光光地很好吃。
祖父性格耿直、处事公道、做人实在,生产队先是委派他喂养牲口,后来又让他看菜园。他喂的牛马驴骡个个膘肥体壮,拉庄稼、拉犁铧、拉粪肥,干起农活来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看菜园不怕得罪人,即使队长想多拿一个茄子也要记在《借菜本》上,分菜的时候想着减除。从蔬菜挂果开始,祖父就不分昼夜住在菜园中的“瓜棚”里,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唯恐有人偷窃他的劳动果实。“五月鲜”(每年五月第一茬嫩黄瓜)刚下来的时候,老桂和我胃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就去菜园转悠。一天我们俩提前商量好分工,由我和祖父瞎扯,他偷偷溜去摘黄瓜,小孩子的鬼主意怎瞒得过祖父的“法眼”,三言两语就把我俩轰得远远的。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不信祖父一天一夜不合眼。当天夜里,老桂和我提前“潜伏”在黄瓜架南面的蓖麻地里,等祖父逛完一圈回到瓜棚斜躺着抽旱烟的时候,我俩便从蓖麻地里闪出身来。我负责盯紧祖父的动静,老桂蹑手蹑脚钻进黄瓜架下摸黄瓜。由于黑灯瞎火看不清楚,地里又潮湿打滑,忙活了一会子也没摸到几根。他将手中的黄瓜探身递给我的时候脚下“哧溜”滑了一跤,嘴里不由自主“哎哟”了一声。警觉的祖父立即站起身来,趿拉着鞋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快跑,快跑。”我着急地悄声喊着老桂,转身就消失在蓖麻地里。
刚逃出蓖麻地,就听到不远处祖父的叱骂声“谁家的小王八羔子偷黄瓜……”老桂跟我开玩笑说:“俺大爷在骂谁哩?”“滚蛋。”我扬起右拳作势夯了他一下子。
“脆生……甜……真好吃。”他三根,我两根,“五月鲜”洗都没洗就进肚了。
老桂他爹是个能人,拉过地排车,贩过鸡蛋,打过爆米花,杀过猪,卖过树。杀猪那几年他不仅没挣到钱,反而把本钱都搭了进去,还欠了不少外债。他是个实在人!别人到农户家收猪时都带着自己的杆秤,他呢,相信农户家的杆秤;别人收猪搞临时突袭,猪往往是瘪着肚子就去见阎王了,他收猪却等着农户把猪喂饱,认为这是猪的最后一顿断头饭,吃饱喝足好上路;别人杀完的猪都是九分肉,一分水,他却认为猪肉是人吃的,往里面羼水对不住老祖宗。时间长了,同行挣钱到手软,他却赔钱如流水。后来在家人的再三劝阻下,他爹终于放下屠刀,心灰意冷的他暂时什么也不想干。
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已结婚生女的的老桂开始琢磨怎样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妻子通情达理,两个人一番合计,决定卖炭谋生。可是没有本钱怎么办?“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1993年初冬,老桂和妻子兵分两路,妻子回娘家求告,老桂则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找到在乡镇税务所上班的我。
我参加工作刚有两年多,每个月的工资不到一百七十“大毛”(元),名下并没有多少积蓄。老桂的家庭情况我从父母口中也略知一二,换作别人可能就会掂量掂量再决定是否借给他钱用。但是老桂找到了我,说明没有更多的门路了,他既然开口了就不能白他的脸儿,况且父母多次夸奖老桂和他妻子孝顺,懂事理。我问老桂需要从我这里拿多少,他嗫嚅着说“六百就行,如果能多点更好。”我没过多考虑,就把自己放在隔壁邮政所的存款全部取出来,又从同事王会计和子宽兄那里转借了几百,总共凑了八百块钱交给他。老桂当时的心情肯定很激动,很热乎,做完这件事,我内心也暖融融得很高兴。
老桂从矿上拉回几十吨煤炭放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夫妻俩人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吃了不少苦,受了很多累,从零开始往前奔。起先用地排车挨家挨户给客户送,慢慢地有点积累了,就买了一辆二手的机动三轮车,再后来换成一辆小型拖拉机,“突突突突”地走街串巷卖煤送炭,还雇了一个帮工。老桂的煤炭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家里的经济状况开始有了起色。一年后他还钱的时候,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老源,你年时(方言,去年的意思)敢借给我钱,用一个词儿讲真是‘雪中送炭’啊!”“光腚的伙计,跟我还客气什么。”我拍着他的肩膀说。
2012年年底,老家成为新农村建设的示范点,99%的村民都搬往八里外的新社区居住,原来的村子摇身变为绿油油的庄稼地。老百姓住的离土地远了,往来很不方便,村里绑在地上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老桂不烟不酒不茶,就是和土地有感情,他抓住农村集体土地流转的好时机,大胆包了二百亩地。看着熟悉的小麦和玉米一年年都取得大丰收,吃住在承包地窝棚里的他美美得哼唱起小曲。
老桂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粮大户,成为新时代社会主义新型农民,报纸上有名,收音机里有声,电视上有影。2022年区里搞农业观摩的时候,他种的地成为示范田,区农技站的专家也不时到地里指导,和他成了好朋友。有一次他在电视上侃侃而谈,发自肺腑地说自己很有成就感。
老桂有两个住处,一个是老家的社区,一个是承包土地的路边窝棚。我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老家,算起来有好几年未和他谋面了。人越上年龄越容易怀旧,他和我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说不想念是假的。但是反过来讲:我们“爷儿俩”的情谊岁月扯不断,时间带不走,无论平常见不见面,一辈子都错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