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地处清丰河畔,是一个四面环水田的村庄,我搬离它已有一些年份了,但村东头那两棵老樟树,却让我难以忘怀至今。
自打小时候开始,那两棵樟树,给我感觉最深的就是它们的苍老。前头的那棵,整个树干都中空,里里外外布满大小不一的褶皱,我们给它取名叫“老者”。后面的那棵,不知什么原因,只有半边,佝偻着身子,我们给它取名“驼背”,同样也是布满大大小小的褶皱,每棵树虽说苍老,但是它们腰围大,需三四个成年人合抱才能抱得过来,而且树荫浓密,像一把大大的伞盖,遮蔽着大地。它们相距不到10米,一前一后,相互偎依,好似一对年老夫妇相互搀扶的样子,那个时候村民们都管这两棵树叫做“夫妻树”。
物质匮乏的年代,农村孩子爬树掏鸟蛋、翻泥巴捉泥鳅是不可或缺的内容。我那时有几个玩得来的小伙伴,一个叫兜古仔,一个叫粽子,当然这都是他们的小名,乡下人很少叫真名,都喜欢叫人家的小名或绰号。我们几个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欺负”这两棵老樟树,尤其是那棵“驼背”树,别看只有半边,能让我们随心所欲地上下攀爬,不像“老者”,在它的树干内,我们要侧着身子,还要猫着腰,生怕碰着、磕着哪里。
“驼背”的半腰间,有一分杈处,天然的马鞍型。我们几个经常爬到那里,骑在树杈间,嚼着一种我们叫“鸡脚爪”的植物果,看着树底下来来去去的人,好不惬意,有时还不停地吆喝下面的小伙伴,要他们也上来,和我们一道观风赏景。玩腻了,我们就爬到“老者”这边来,它的树底根部有几个进出口,我们几个身子一弯,就钻到它的“腹部”,再就着遍布它全身凹凹凸凸的结巴,三下两下就爬到它的半空中,和别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有时靠着这茂密的枝叶,藏身其中,别人还真的一时半会找不到我们。
那个时候,吃斋念佛的细脚婆婆和村上几个善男信女每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会到两棵樟树下,点燃一叠纸钱,点上一炷香,虔诚地叩上三个响头,祈祷一家健健康康,顺顺序序!我依稀记得村上哪家孩子有患咳嗽、拉肚子的,他家的大人就会来樟树下采摘几颗新鲜的樟子,带回家去煎水给患者喝,不知管不管用,但村上很多人都用过这种方法。
每当看到细脚婆婆和她的同伴虔诚地在“老者”、“驼背”面前下拜叩头,我们几个都会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学着他们的各种跪拜动作,口中也装模作样说着什么。听到我们的笑声,细脚婆婆总是一脸恼怒,朝我们挥手,说你们几个不上大运的,竟敢在神灵面前这样放肆,不怕受到惩罚吗?看我不去告诉你们的爷娘!看到我们都不理她,她只得自言自语一番,走开了事。
樟树下不单单是我们这些毛小孩的天下,天气好的早晨,大人们也会端着饭碗,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或蹲或坐。人们的碗里都差不多,不是白饭拌着霉豆腐一类的咸菜,就是熬得稠稠的锅巴粥,吃得津津有味。有时也有个别人家蒸个鸡蛋,倒上几滴香喷喷的芝麻油,家庭成员一人一调羹,老远老远就飘来阵阵的油香味,馋得边上的人直骂自家的女人懒,不会给家人改善伙食。骂归骂,说归说,往往三两句过后,大人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张三家今年买的稻种产量怎样,李四家去年在山上开的两块荒地挖了多少红薯,在他们的眼里,解决一家人的吃饱永远是头等的大事。
虽是几十年过去了,我仍是深深怀念小时候在樟树下度过的每一个夏夜。夜幕降临,人们纷纷从家里搬来竹床,没有竹床的,就随便搬来一块门板,下面垫两块砖,就做成一张简易的床。微风过后,送来阵阵樟脑般的清香,蚊虫瞬间纷纷逃窜。我们这些小毛孩,随便往哪个大人的竹床上一挤,很快就能得到一个躺下的地方,不厌其烦地听他们聊三国,聊水浒,聊月亮里面的嫦娥。而我最喜欢听的就是流传许久的一则关于樟树的美丽传说:古时候,赣中某地一个小山村,住着一对小夫妻,生活虽是艰苦,但夫妻恩爱。一天傍晚,他们在门口看到一只受了伤的白仙鹤,动了怜悯之心,把它抱回家,熬药,喂水,经过十多天的细心照料,那只仙鹤很快就痊愈了。有贪婪的村民想偷吃这只仙鹤,夫妻俩赶紧在自家门前古樟树下放飞了它。没想到的是,仙鹤飞到半空却突然回过头来,向夫妇俩连叫三声,算是道别,然后,就箭一般地飞走了。过了几天,这对夫妇发现自家的老樟树竟然青翠欲滴、生机勃勃,不由得喜出望外,每天精心护理。几十年过去了,门口的樟树已成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让这对夫妻一家过上了殷实,富足的生活。同时他们的善举也影响了村里的人,人人都和谐相处。
在如诗如画的故事声中,我慢慢进入梦乡,一切都是那么朦胧,让人痴迷、陶醉……
那样的时光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新世纪初的一个闷热下午,一阵雷鸣电闪过后,“老者”和“驼背”的枝叶散了一地,它们让雷击中了,只剩下光溜溜的一副身子。遭到雷击的它们第二年虽然顽强地长出了一两处新枝,又慢慢长出一些嫩叶,但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不再蓊郁葱葱。尤其是“驼背”,本就半边身子,遭雷击后更是每况愈下,瘦骨嶙峋。
失去了浓荫的两棵老樟树,不得不接受村民们对它们的渐行渐远。我的儿时伙伴兜古仔、粽子等人,早已远离故土做了他乡客,在茶余饭后之余他们还会与我一道想起老家的老樟树吗?还会想起曾经在树上游玩的情景吗?还会记得多少个夏夜听大人们讲述的嫦娥吗?许多村民纷纷把房子建在了通往县城公路的两侧,每天面对路上的车水马龙,还会想起曾经两棵老树下的热闹场景吗?曾经每月初一、十五时的香烟缭绕,细脚婆婆等善男信女的顶礼膜拜,也早已不见踪影。
农历牛年腊月的一天下午,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村东头那两棵老樟树下,抚摸着曾经熟悉的褶皱树干,仰视着曾经爬过无数次的苍老身躯,在阳光下是多么凄惨的一副景象,在偌大的禾场上又是那么的形影孤单,我是多么希望这两棵老树能像传说中的那棵老樟树一样也能奇迹般重现青翠欲滴、生机勃勃,再能像当初一样,一如既往守护着脚下的大地,见证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同时也给散居各地的游子留下一缕记忆,无论身在何地,不要忘记这里才是他们永远的根,有他们永远都读不完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