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里村志》记载,仁里村创乡于明嘉靖年间。至于创乡之前的故事,遍寻史料,均无所记。因此,这道自蔡氏族人在此创乡就有的其貌不扬的堤坝到底是谁修的,也就成了一个谜。
2015年金秋时节,将军坡下的村前路走过一个穿着蓝色牛仔衬衫的青年,时髦的装束,成了仁里村农忙时节一道突兀的风景。蔡诗彬拉着行李箱,在咕噜声中步步前进,身前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呈蜘蛛网状裂开,裸露出原本覆盖于路基底下的红土地。蔡诗彬把脚步放慢,试图找到发力点以便于拉动沉重的行李箱,他看见,道路右侧的将军坡,还是跟他儿时一样,像被烤焦的鸡蛋糕被坨坨垒起。
将军坡上,徘徊着一群忙于给蔬菜浇肥的农民。长势喜人的芥蓝菜和油菜团团簇拥着光着膀子施肥的男人们,穿着素色短袖的女人们扭动着臀部,吃力地把的芥蓝摘下放进背篓里,在暖阳下发出声声过劳的叹息。坡地上涌动的人群中,有三四名少女愣住看着蔡诗彬,低声议论着什么。一阵风呼啸而过,捎来阵阵施肥时的尿腥,蔡诗彬打了个喷嚏。
菜田中央烟雾缭绕的是将军坡上显眼的将军庙,只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庙宇外部红色的墙壁被香烛熏出焦黑发亮。在仁里村流传这这样一个传说,清朝初年,刚刚来此定居的蔡氏先人,在堤坝上开垦时忽然发现江里漂来一具穿着南明将军服饰的尸体,一位正与兄嫂偷情的蔡氏开乡祖发现了这具浮尸,惊慌失措地把他收葬在堤坝的坡地。那年秋天,村里大获收成,而那位蔡氏先民自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好在已经育有一双儿女。将军庙正下方的坡地没有菜田,被芒草围绕着的,是倾斜着垒起层层叠叠的乱葬岗,躲在一块明朝墓碑后方的男女露出两颗大汗淋漓的红扑扑的脸蛋,听见有动静随即又把头缩回了石碑内边。
第一次听到将军坡这个地名,是在蔡诗彬小时候。那年,他在村里读幼儿园,听本村的幼师叽里呱啦地说,村里的蔡x德经常带着外省女孩在夜里去将军坡……老师们绘声绘色讲了许多,年幼的蔡诗彬却没有听懂是在讲什么。他只朦胧记得,最终有一位女老师轻蔑哼了一声说,活该!老东西这下染上了病。蔡诗彬时常记起,那位老师说到动情,音调尖锐,神情乖张扭曲。多年以后,蔡诗彬才知道,整个仁里村以蔡开头以德结尾的,只有他的爷爷蔡源德的姓名。爷爷出殡那天,父亲抱着香炉领着成群的披麻戴孝的亲戚爬上坡地,洒下一摞摞皱巴巴的纸钱后,大家合力把盛有爷爷骨灰的陶瓷缸葬在那里。捧起一把南方的红土,洒在骨灰缸上的时候,蔡诗彬耳畔好像荡起爷爷蔡源德临终时刻两眼翻白竭尽全力呼出来的那句话:小孩子,将军坡地都是孤魂,没事千万不要去!一直以来,蔡诗彬的父亲宣称,肺癌是他父亲蔡源德的主要死因。
从那时起,蔡诗彬心中冒出一个疑惑,为什么河堤不叫河堤,被大人们叫做坡地?“贪心!因为人们太贪心!”十八岁回到仁里这天,让迈着沉重步伐的蔡诗彬停下脚步的人,是从将军坡上的菜田里摘了一箩筐时令蔬菜的王佳娜,或许是过度思索这个不解的问题,蔡诗彬不自觉地在与王佳娜嘘寒问暖的过程中漏出一丝对于将军坡前世今生的好奇。
暖阳下,王佳娜的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汗水渍透丰腴的身上套着的素色短袖,她从裤腰带里掏出一张纸巾,扯成两半,给了蔡诗彬一半,自己用剩下的一半频频擦拭额头的汗珠,边擦边说,哈哈,将军坡本来也是很高很宏伟的堤坝呢,都怪村民太贪心啦,活着的人在上面开垦,死了的人在这里下葬,几百年的折腾,堤坝就变成矮矮的坡地啦。
一位瘦弱的男人从王佳娜身后的台阶走了下来,他走在凹凸不平的石阶梯上。或是穿了许久的白色背心在日光下露出蜡黄颜色,风在背心上不停扑打,露出它隐约可见的深褐色乳晕。那是王佳娜的丈夫蔡书贤。王佳娜转过头,脸瞬间阴暗下来,提高音量重复着说,是!太贪心了!王佳娜转过头去狠狠瞥了丈夫一眼,那犀利的眼神让一旁蔡诗彬跟着打了个冷颤。蔡诗彬心里明白,她说的贪心不只针对仁里村村民,字里行间还影射着她的丈夫。
在蔡诗彬小学时代的某一天,有个特大喜讯传遍仁里村。那是个晴天,村前路走进了两三个从城里来的女记者,举起大小不一的摄像机,把镜头对准一栋张灯结彩的破旧老房子。从房子里走出来的蔡书贤理了理白色衬衫的袖口,他的胸口别着大红花,右手挽着妻子王佳娜,王佳娜的左胸前也别着稍小的绣有“状元妻子”字样的大红花,她门牙咬在下嘴唇,咧开嘴,腼腆地笑着。蔡书贤是那年仁里村唯一一个报名参加高考的考生,也是唯一一个受到省城一所知名院校录取的人。蔡诗彬和他的家里人都记得,那年的省级党报以《在爱的围绕下,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整版报道了这个以蔡书贤为主角故事。里面有一段是这样写的:他的成功,离不开身后默默付出的爱妻。在仁里村,挣钱养家似乎是一个家庭的大丈夫应尽的责任,然而,近年来蔡书贤忙于备考,家庭的重担落在了妻子王佳娜身上。蔡书贤父母早逝,仅剩妻子与他相依为命,多年来,王佳娜耕田种菜、到市场售卖农作物,供应丈夫好好读书……
记者采访蔡书贤夫妇那天,人满为患的老房子门前,蔡诗彬踮起了脚尖,听见了记者与蔡诗彬和王佳娜的对话。记者问蔡书贤,你的梦想是什么?蔡书贤说,希望我学业有成,在省城安居乐业,光宗耀祖!一位看样子五十多岁的女人伸长了脖子打趣说,是啊,书贤弟弟出息了,以后读完书是要在城里赚大钱的,哪里看得上农村的事和人!酸溜溜的言论惹得全场哄堂大笑。皆大欢喜的时刻,王佳娜却哭了,记者把话筒递过去,问她在哭什么,她嘟着嘴说,怕以后书贤看不起我,不喝我做的草鱼粥了。说着,她哭得更加响亮。备考那些年,蔡书贤熬出了胃病,一日三餐,王佳娜坚持放下手头的工作,在市场买来草鱼片,回家给蔡书贤煮养胃的草鱼粥。
时至今日,许多住在将军坡沿岸的仁里村民清晰记得,十多年前,人们欢送蔡书贤进城读书的那个清晨,坐在三轮摩托上的蔡书贤始终保持微笑,在考试上榜前,仁里村的人们极少见到他出门,即使看见他出门,也极少看见他笑着。那天,坐在他身旁陪他进城的妻子王佳娜,脸庞和衣服却都哭湿了。蔡书贤把头转到另一边,摇下车窗,向两旁送行的人们挥舞着手臂。一哭一笑的俩个人,随着三轮车摇摇晃晃越来越远,在鞭炮声和锣鼓声中消失在仁里村村前街。
数年以后,蔡书贤举家回乡的那天中午,王佳娜却是面无表情地从仁里村前街走进来的,走在她身旁的蔡书贤样子瘦得可怕,弓着腰,皮肤很黄。不过,夫妻身后多了个年幼的女儿蔡东芝。那是下过雨的早春时节,蔡诗彬一家恰好在那天准备举家搬道城里居住。迷雾里,扛着大包小包的蔡诗彬一家迎头碰上回乡蔡书贤的一家三口。直到现在,蔡诗彬仍然忘不了,年龄相仿的蔡东芝一摇一晃走在王佳娜身旁,红扑扑的脸上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眸,看着蔡诗彬的时候眨巴着眼睛,在王佳娜的命令下叫了蔡诗彬一声哥哥,轻轻点了点头。仁里村无人在意这一幕,因为他们忙于在将军坡摘菜,坡上齐声发出菜茎折断的清脆声响。
把深陷回忆的蔡诗彬拉回现实的,是王佳娜伴着嬉笑高声讲出的那句话。王佳娜从沾满土灰的黑色裤子中掏出一张褶皱的纸巾,又把纸巾扯成两半,一半递给蔡诗彬,说,彬弟,这次一个人回来的?蔡诗彬把纸巾贴在额头上说,是,一个人,爸妈城里的生意忙。王佳娜几乎把肉乎乎的脸贴在蔡诗彬的耳朵旁说,那你家很久没打扫了吧,要不……先去我们家吃顿饭?王佳娜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随着拂过的风微微颤抖着身体的蔡书贤,转回身补充道:彬弟别客气,都是自己人!一旁的蔡书贤连连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蔡诗彬心里发怵,为何当年威风凛凛的大学生变得这般沉默?
没等蔡诗彬多想,王佳娜把箩筐扔给了蔡书贤背着,一把夺过了蔡诗彬手握的行李箱。就这样,王佳娜和蔡书贤一摇一晃走在前面,蔡诗彬跟在后面,位于溪边的仁里村,秋日的风吹拂的节奏似乎过于冗长,又一阵凉拂过,蔡诗彬嗅到童年熟悉的一切气味,其中包括一开始嗅到的尿腥味,也包括土腥味、草木腐烂的气味,还有身前王佳娜隐隐约约的汗酸味。蔡诗彬一家刚刚搬到城里前几年,村里的亲戚不时去他家拜访,父亲总是大鱼大肉招待他们,有时候,在饭桌上,酒过三巡的亲戚们兴致勃勃地说,来了你们家总不能白吃白喝,给你们带来一些仁里村的趣事吧!其中一个故事就是关于蔡书贤的,蔡诗彬从不知道故事真实性如何,但那天,看着蔡书贤跟王佳娜慢悠悠走在自己身前,他脑海中还是轻飘飘荡起这个流传于仁里街头巷尾的传闻。
流言是这样讲的,一开始,许多省城的知名公司争抢着录用蔡书贤,他却总想等一等,找个更高薪的岗位,最后错过招聘季。村民们背地里说,一开始,蔡书贤是想继续留在省城找工作的,是王佳娜以自己跟年幼女儿性命相逼,硬把蔡书贤撵回村的!住在蔡书贤家隔壁的老婶蔡碧珍坚称多次听见蔡书贤和王佳娜在夜里爆发激烈的争吵,每次绘声绘色地向村民分享蔡书贤夫妇争吵过程的时候,蔡碧珍都会事先皱皱眉说,其实是他老婆追着蔡书贤骂呢!接着又会故作深沉补充一句,王佳娜之前人可好啦,也不知道怎么因为蔡书贤找不到工作人就变啦。有好事者举起手,捏着兰花指说,是呀,再怎么说他都是从我们村走出去的第一个的大学生,没想到这王佳娜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女人!接着又咯咯笑追问蔡碧珍,珍姨,王佳娜具体怎么骂他男人的嘛?蔡碧珍说,我最常听的一句话好像是说什么这个死男人太贪心啦,但我看啊,还是王佳娜比较贪心,对她男人怎么差,说不定在外面偷其他男人啦!大家无不咯咯笑出了声。
蔡书贤家跟蔡诗彬小时候印象中破破烂烂的样子没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老房子的夯土墙上长出青苔,墙上隐隐可见的裂纹更加显眼了。蔡诗彬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低头一看,怎么也没想到,蔡东芝就这样蹲在自己的面前洗着一盆菜。王佳娜察觉到蔡诗彬发现了她的女儿,用命令的语气招呼王佳娜跟蔡诗彬问好,蔡东芝抬起头,蔡诗彬发现,眼前的女孩跟他小时候离家时见到她唯一一面的时候没有区别,眨巴着水灵灵的双眼,脸颊微微发红。蔡东芝青涩地说了声,你好呀,哥。蔡诗彬再次遇见蔡东芝这年,她十八岁。在饭桌上,蔡诗彬含糊地回应着王佳娜嘘寒问暖的话,注意力只用来做一件事,他有意无意地瞥着身旁的蔡东芝,一束光洒落在饭桌上的时候,蔡诗彬的小动作被蔡东芝发现了。蔡诗彬见状立马把头躲开,避免跟蔡东芝有直接的接触,胸口却觉得发闷,因为有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浪在涌动。
蔡诗彬原本是不打算喝酒的。还没等蔡诗彬反应过来,王佳娜就在他的杯子里满上白酒。随后给自己满上,最后才给丈夫蔡书贤也满上了酒。唯独蔡东芝在一旁安静地舀了一碗汤,咕噜咕噜喝着。蔡书贤看样子是不常喝酒,他咽下几口酒,布满青筋的脖子便渐渐泛红,酒红色蔓延到胸口。蔡诗彬怎么也没想到,从碰面就一直沉默的蔡书贤,竟在酒过三巡的时候开始发酒疯。蔡书贤挥舞着双手,有节律敲打着桌子,讲述他人生仅有的风光时候,你现在在城里上学,压力大不大?大也要努力读下去,像我一样考到大学,到时咱村又一次风光啦!见蔡诗彬反应不够热烈,蔡书贤提高音量又一次重复,一定要好好读书呀!王佳娜重重把筷子砸在桌子上说,你要不要脸了?读书好读书坏不重要,重要是要有担当,像你一样整天靠我养着有什么用?蔡书贤似乎想要辩驳什么,喉头发出嗯嗯声,酝酿着反驳王佳娜的话,最后把眼睛也憋得凸出变红,却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嗯嗯声变成哽咽声,他说,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贪心,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女儿。蔡书贤走到厨房正对的书架前,一拳头砸向书架的玻璃,玻璃夹杂着蔡书贤殷红的鲜血碎落一地,有些碎片溅射在饭桌上,王佳娜索性把陶瓷碗也砸在地上。蔡诗彬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内心也跟着打砸声一样噼啪响。王佳娜对着蔡诗彬说,抱歉,见笑了。又冷冷对着蔡东芝说,你也别看热闹,吃饱的话带彬哥出去转一转吧,他很久没有回老家了。
蔡诗彬不知道这场闹剧最后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当他拉着行李箱一步一步从村前街走回自己家的时候,仍能够远远听见远处那座破落的老房子里王佳娜有些狰狞的叫骂,你这个贪心的贱男人!蔡诗彬清晰地听见这句话在金秋十月的仁里村随着微风回响。蔡东芝是一路陪着蔡诗彬走回家的,蔡诗彬看着身旁矮了一个头的她,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蔡东芝脸上丝毫看不出父母争吵的难过,也没有因为母亲王佳娜的打砸而大惊失色。将军坡上,一个淘气的孩子往底下路面撒了把尿,蔡东芝这才被吓得跳起来,尖声叫了一下。
蔡诗彬却是一个厌惧吵架场面的人。搬到城里的这些年,父亲在城里的生意风生水起,他们一家在小区里成了经济宽裕的家庭,蔡诗彬觉得,或许是因为这样,邻里街坊有什么小纠纷都要去他家找他父亲调解,多年以来,蔡诗彬在他家的客厅听惯了太多恶毒的话,在调解纠纷的时候,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诉双方,人啊,不能太贪心,要懂得互相体谅,你让我一寸,我让你一寸,矛盾就解决啦!许多时候,父亲的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闹得不可开交的双方听后连连点头,矛盾也就得到暂时性的解决。邻居们连连谢过父亲,离开了他们家,客厅又一次陷入沉寂,父亲每每点一支烟,嘴里一边冒烟一边说,他娘的,这帮讨人厌的东西!久而久之,他害怕听见别人吵架,每次有人上门来,客厅被当作矛盾调解室,他就把自己锁在卧室里。
喂,你为什么不感觉害怕?是因为习惯了吗?蔡诗彬自以为是地猜测着蔡东芝的心事。蔡东芝却撅起嘴说,我才不怕呢,因为我听不懂他们骂的是什么话。蔡诗彬举家搬到城里那年,正是蔡东芝跟着父母回村定居的时候,那时,她在省城的内宿制学校上学已经有些日子,同学之间习惯用普通话交流,因此,蔡东芝对老家的方言一窍不通。风吹落一片叶,落在蔡诗彬黑色的行李箱上,蔡东芝悄悄把它捡在手心,蔡东芝笑眯眯地边走边低着头仔细打量这片叶子,蔡诗彬觉得她有些幼稚,十八岁了还觉得落叶好玩,但其实,蔡东芝是觉得父母吵架的场面好玩,她哈哈大笑说,你知道吗?他们吵架的时候抑扬顿挫,像将军坡上农忙的人们在唱山歌,我妈唱激昂,我爸唱得舒缓,我还觉得怪有意思的咧!
蔡诗彬自己也说不清,心里的恐惧是从什么时候转换成紧张情绪的。多年以后,回想起那天心情的波动,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那一幕,小巧玲珑的蔡东芝一摇一晃走在他身旁,远处的将军庙烟雾缭绕在半空,而他的胸口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在蔡诗彬家门口,他微微摆动双手,用城里人时髦的“ByeBye”手势跟蔡东芝告别,喂,谢谢你陪我兜了这么远。当他关上屋门开始着手打扫逢年过节祭祖之外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家房子的时候,门铃却咚咚响了,蔡诗彬不耐烦地开门,门外却站着蔡东芝。她说,哥,我帮你打扫吧,我也不太想回去了。她又强调,平时他们都不管我死活的,我除了吃饭睡觉是不经常回去的。
2015年的金秋时节已过,地处南方的仁里村迎来又一个没有雪的冬。蔡诗彬是个怕冷的人,以往长久地住在城里,家里和学校里冬天都有暖气,但仁里村没有这些东西。蔡诗彬觉得或许是因为在这座南方小村庄的冬天里,蔬菜农作物仍能存活,人们在将军坡上的蔬菜田里忙上忙下,自然也不再需要暖气这样费用高昂的东西。但休假在老家的蔡诗彬却无法通过劳作的方式取暖,他认为有如下几个原因:首先,他们全家搬走的次日,家里的将军坡上占有的芥蓝菜地就被蔡碧珍一家占领,这个消息是村里亲戚进城去蔡诗彬家吃饭时,在饭桌上告诉蔡诗彬父亲的,父亲只淡淡的说了一句,算啦,这个贪心的老东西,由此,他们家早就无地可种了;其次,他总是想起爷爷临终时的告诫,将军坡上不干净,小孩子不要去!这句话,他一直谨记在心,连同这句话被他一直牢记在心的是爷爷去世那一刻双眼上翻,满脸缀满红色褥疮的狰狞神情。
仁里村的冬夜湿润又漫长,村前街一字排开的骑楼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蔡诗彬骑着蔡东芝读书时候开的电动车,他看着蔡东芝坐在身后,又看着自己脖子上围着的蔡东芝亲手织的羊毛围巾,他先是觉得心里暖暖的,后是觉得幸运,但在五味杂陈的情绪之间,蔡诗彬更多地觉得,这一切仿佛梦境。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蔡诗彬想着想着,把脑海中的话一一说了出来,蔡东芝说,彬哥,你在说什么呀,不相信什么?你不相信围巾是我自己织的吗?我告诉你,为了送你这条羊毛围巾我偷偷准备了好久呢。蔡诗彬一时不知道怎么做答,他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蔡东芝鼻尖细腻的肌肤说,傻瓜,肯定不是不相信你,是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能够在仁里村又遇见你呀!蔡东芝有些得意地补充,也没想到后来会跟我交往,对吧?蔡东芝一把抱住身前的蔡诗彬,纤细的手把蔡诗彬戴着的崭新围巾捋了又捋说,哦对了,你没发现这围巾跟普通的有什么不一样吗?蔡诗彬回答,肯定不一样,因为是你织的!蔡东芝摇摇头说,不对,这条围巾是蓝色的,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发现你特喜欢穿蓝色的衣服,肯定要织蓝色的围巾好让你搭配衣服呀!
那天是蔡诗彬的生日,也就是在这天夜里,他在蔡东芝的怂恿下第一次鼓起勇气沿着石台阶爬上将军坡。 蔡东芝明显感觉到,蔡诗彬的手断断续续颤抖,哥,我一直蛮好奇的,你为什么一直那么抗拒上来将军坡呀?蔡诗彬说,听说这上面有鬼。蔡东芝噗一声笑了出来,这怎么可能呢?她接着又说,就算有我也不怕,鬼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可怕,爸妈吵架叽里呱啦的方言我听不懂所以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我还没辍学那个时候,那些同学看得见摸得着地捉弄我!她哭了,边哭边死死握住蔡诗彬的手臂,就像要捏碎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
蔡东芝口中“同班同学看得见摸得着的捉弄”,指的是蔡诗彬回老家前一个多月仁里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那天,蔡东芝所在的班级上体育课,蔡东芝把书包放在了操场台阶上,课间休息的时候,爱学习的蔡东芝拉开书包链子,想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习题册坐在阴凉的角落安静学习,她摸摸书包,觉得软绵绵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把书包一拉,里面滑溜溜吐出四五条男生内裤。那天,所有在操场运动的学生们都听见平日里文静的蔡东芝爆发的尖锐哭声。蔡东芝本来没有哭出声,只是把书包远远丢在一旁,蜷缩在连廊角落流泪,两三个好事的男孩拿起她的书包,把包里的男人内裤高高扬起,嘴里高呼,快看快看,学习成绩优异的蔡东芝谈男人喽!看过来看过来,蔡东芝帮男朋友洗内裤后带来学校给他喽!这件事,发生在蔡东芝就读的仁里村中学。至今没有人知道,流言是从什么时候传出学校围墙,传到喜欢说闲话的蔡碧珍口中的。
将军坡是这次流言发酵的中心点。在蔡碧珍口中,蔡东芝谈男人这件事变得证据确凿,她捶胸顿足地说,他跟男人在将军坡上偷偷摸摸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亲眼见过!一些女人停下手里不停砸向田垄的锄头,故作深沉地说,可惜了,小小年纪就学坏了。一个大叔舔着肚腩眉飞色舞地走过来说,也不怪她,这姑娘啊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还……大叔打嗝的间隙,蔡碧珍提高声量补充道,还跟她妈一样骚!将军坡上一阵喧哗,随后又恢复了沉寂,大家低头劳作,等到王佳娜扭动着丰腴的身体慢慢爬上坡顶的时候,刚刚笑得欢的人们却只说了句,娜姐,今天来得真早!仿佛刚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他们说我谈男人,我明明就没有,哥,你能明白吗?谣言砸过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法子证明这事儿我没做过呀!蔡东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已经被江风风干,红血丝在她灵动的双眸结网。蔡诗彬紧紧搂住她,忽然,他觉得蔡东芝哭得发怵的身躯如此软弱。蔡诗彬沉默了许久,靠在蔡东芝耳畔轻声说,那你后来怎么办呢?她突然甩开蔡诗彬的怀抱,正襟危坐:既然他们说我有男人,我又没办法开脱,那有就有吧,我偏要谈一个男人给他们看看,所以……蔡诗彬心头一阵抽搐:所以,你就,找了我?对吗?月色下,从将军坡向远处的溪面望,细细碎碎的月光像是撒在水面上的盐花,近处的水面,映出坐在坡顶石头上的两个人,蔡诗彬从倒影中看到蔡东芝的摇曳的身影点了点头。
哥,你会不会因为这样丢下我?她问。怎么会呢?他答。他抱住她,吻得更热烈。蔡东芝感到自己被一股热浪裹挟,在摇摇晃晃的芒草丛中,眼前的月亮慢慢暗淡下来,将军坡上掠过几声乌鸦的啼叫,漆黑一片。蔡东芝轻声在蔡诗彬耳边说,哥,你知道吗,大家都说我妈很坏,其实坏的不是我妈……
蔡东芝还没有说完,话却被一阵诡异的声响掐断,死寂的坡地上却有断断续续的凄厉呼救声传到蔡诗彬和蔡东芝耳中,两人狼狈地起身,甩去粘在身上的芒草籽,蔡诗彬走在前,蔡东芝跟在后,循着愈发响亮的呼救声续续往前走。两人迈过沙沙作响的芒草丛,跨过仁里村百姓辛勤开垦在坡上的田垄,看见大大小小大理石墓碑被月色照得惨白发亮,不规则地插在倾斜的坡地中。蔡树彬惶恐地问蔡东芝,你,你听见了吗?听见啦,那声音就在前面的将军庙里头。不是,你还有听见其他说话的声音吗?没听见呀,哥,什么声音呀?我一直听见有人跟我说别向前走,前面,前面有鬼,鬼!蔡诗彬歇斯底里地拉着蔡东芝,再也不向前,转过身准备坡下走。前方的将军庙,红色的烛光不停跃动,一个披头散发的肤色惨白的头颅愈发明显,终于连滚带爬来到了蔡诗彬二人身前。蔡诗彬险些瘫软在地上,大声吼叫起来,真是鬼啊!蔡东芝认出了蔡碧珍,哈哈地笑出声,告诉蔡诗彬不用怕,不是鬼,是人!这个无比狼狈的中年女人哎哟哎哟地叫着。
蔡诗彬跟蔡东芝这次原本隐秘的约会,以这种极其荒谬的形式结束了。但蔡诗彬心里觉得,他跟蔡东芝发现了晕厥倒地的蔡碧珍,一左一右把她架下了将军坡送她回家倒也是积了德。那天凌晨,仁里村的村前街很热闹,街上响彻乒乒乓乓的开门声,男人女人们揉搓着眼睛涌入村前街,来到蔡碧珍家门口,见证这场闹出很大动静的法事,村前街上一次如此热闹,还是欢送蔡书贤进城读书的时候。年迈的老法师身披袈裟,左手罩住瘫坐在家门口的蔡碧珍,右手摇晃着铃铛,双眼突然怒睁,呵斥道,所有妖孽,速速退去。接着又变回慈祥模样,有气无力地告诉蔡碧珍的丈夫,你家碧珍平时喜欢说别人坏话,中邪了,身体里的晦物不肯走啊!她的丈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傅,求求你救救我老婆,该怎么办啊!法师拨动着修长的胡须,缓缓比出“二”的手势,她的丈夫问,要两天才能恢复正常吗?法师说,不,再加二十万的驱邪费用,药到病除!
那时候,蔡诗彬和蔡东芝都不在场,把蔡碧珍送到家门口后,担心事情被王佳娜发现,他又急匆匆地开着蔡东芝的电动车把她送回了家。但蔡诗彬后来听说,那天凌晨,蔡碧珍慢慢清醒了些,告诉大师,她其实没什么大事,只是头晕,本想去将军庙祈求身体健康,没成想爬上坡顶后头更晕了。大师一边数着成捆的鲜红色钞票,一边告诉蔡碧珍问题的解决的法——方法很简单——逐一向她之前说过坏话的人道歉。她乖乖地走到重重包围的人群中,像条孤苦伶仃的肥虫不停蠕动,每到一个人面前的时候就痛哭流涕不止,连声说对不起,叔、婶、弟弟、妹妹,对不起,我不该骂你,之前不该背后骂你,我之前不该当面骂你……
我后来问蔡诗彬,你后悔听从蔡东芝的话去将军坡吗?他摇了摇头说,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欲望像火熊熊燃烧的时候,内心的恐惧也就被烧没了,那时候我已经顾不得什么禁忌了。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跟蔡东芝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最终也变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约会。第二天早上起床,蔡诗彬打开手机,却发现再也联系不上蔡东芝,蔡诗彬匆匆披上牛仔外套,穿起拖鞋就从家中跑向蔡东芝一家住的老房子,当他奔跑在村前街的时候,却吃惊地发现村民都在往相反的方向跑去,目的地直指将军坡。回乡后的经验告诉他,在仁里村,能让村民集体出动的,除了农作物收成,肯定就是有闹剧看了。劫后余生的蔡碧珍坐在轮椅上,在家门口晒太阳,另一个中年女人喊了声,碧珍,看热闹去啦!王佳娜站在将军坡正要跳溪自杀呐!蔡碧珍苦涩地摇头说,不看了,再也不敢看别人笑话了。
蔡诗彬听见两个女人之间的对话,预感大事不好,他折返方向,往将军坡的石台阶上跑,他推开挤挤挨挨的人群,走到最前面,看见王佳娜站在坡顶最高处的大石头上,白色的衬衫被风吹得飘扬,清晨的光洒落在她头上,如果不是她要跳溪,蔡诗彬觉得平日泼辣的王佳娜文静得像仙女一样。蔡书贤跟蔡东芝俩个人,跪坐在距离王佳娜一米远的地方。王佳娜不断叫喊,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啦。蔡书贤喊着,是我对不起你呀,你可别跳呀!蔡东芝也叫哭着大喊,妈,不要做傻事呀。忽然,王佳娜把头转过来,用蹩脚的普通话恶狠狠地朝蔡东芝喊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娘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还不是因为只生了你这个女货,没给他这个贪心的男人生下半个男丁?蔡东芝这回终于听懂了她母亲骂的究竟是什么,推开人群,不知道往哪儿走了去,蔡诗彬在涌动的人潮中试图抓住蔡东芝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了,蔡东芝苦笑着看着蔡诗彬的眼睛,摇了摇头,这是蔡诗彬跟蔡东芝那年最后一次碰面,这一幕深深烙在了蔡诗彬心中。蔡书贤半跪半坐,犹犹豫豫不敢起身,他有些牵强地解释:老婆你听我说没有我真的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一时糊涂啊,一时糊涂啊!
要跳啦,她要跳啦!忽然,人群中有人尖叫出声来,王佳娜把手高高举起,做了个极不标准的跳跃预备动作。但她愣住半响,又把手慢慢放下,微笑着转过身,温柔得像只绵羊,一把搂住蔡书贤说,贤哥,不怪你,都怪我这几年对你那么狠心。王佳娜亲了蔡书贤枯瘦的脸颊说,走吧,我们回家,我给你煮草鱼粥吃。蔡书贤苦出了声,老婆我真是一时糊涂啊,不该背着你做这种脏事啊!
蔡诗彬跟蔡东芝在将军坡上秘密相会那天晚上,蔡东芝言而未尽的那句话,完整地说其实是——坏的不是我妈,而是我爸。事实上,蔡书贤一家狼狈回乡的原因,除了蔡书贤夫妇以外,只有他们的女儿蔡东芝知道。多年以来,蔡东芝时常做噩梦,梦里,她不断想起童年时代恐怖的那一幕,王佳娜接送她放学回家,母女有说有笑地走上公寓楼梯,走到出租屋门口,潮湿的木板门那头传来铁床刺耳的吱呀响动,蔡书贤发出有气无力的叹息声在黑漆漆一片的连廊里回荡。蔡东芝愣在原地的时候,头一阵晕眩,觉得眼前那道古旧的木板门瞬间平移得很远。接着,王佳娜打开门后跟屋中男女剧烈的争吵声吓得愣住的蔡东芝终于哭出声来,蔡东芝手里妈妈买来的棒棒糖砰地一下掉落在地上,支离破碎。那个陌生的女人,是蔡书贤读书时的同学,一位在民俗学学术领域颇有造诣的学者。后来,蔡东芝用手机给蔡诗彬发送了一条长长的告别讯息,讲完这个故事后又补充了一句,她天真烂漫的童年就是在这一刻结束的。蔡诗彬心想,这个可怜女孩的城里生活,大概也是在这一刻结束的。
那年,在暖春来临前,蔡诗彬戴着蔡东芝送的围巾,穿着深蓝色的羊毛,拉着行李箱离开了仁里村。出村的时候正好赶上早晨八点,他走在村前街,看着将军坡,感觉这道不叫堤坝的堤坝愈发矮小了,但吃完早餐的人们没有停下攀上这矮下坡地的脚步。他坐在街边村里人开的热气腾腾的肠粉店大口吸溜着肠粉的时候,耳畔传来关于王佳娜一家的对话:没想到啊,之前大家都说是王佳娜偷男人,结果是蔡书贤背着她干这种事;是啊是啊,还干了两次。是啊,一次在城里,一次在将军坡。是啊,在将军坡的芒草丛里时候被王佳娜抓个正着;是啊,听说将军坡那女的戴着个眼镜,很斯文的样子呢;不会跟城里那女的是同一个人吧?呵呵;这我就不知道了,除了蔡书贤这个读了太多书撑着的东西,哪个大学生愿意大驾光临我们将军坡呢……
蔡诗彬从没跟其他人讲过,那年,他休学回到仁里村是学业压力太大,本想回去农村歇歇。他也没有跟人说过,最后他不得不回到城里的原因,是母亲打来数十个电话,以性命威胁他回到学校备战高考。他至今觉得,回仁里期间,那些人、那些事恍若一场梦。但他也觉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后来,他考上南方一所著名的高校,从这所高校毕业后,又进入了南方一家知名的媒体公司,成为一名撰稿人,如此一来,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认识了同部门的摄影记者的我。再后来,我成了他的好朋友。这些听上去有些离奇的故事,他只跟我一个人讲过。
蔡诗彬再次萌生回仁里村看看的念头,是今年年初的时候。那时,在媒体行业工作的他快速地获取到一则来自仁里村的新闻——《古老堤坝“将军坡”今晨决堤,仁里古墓群奇迹存留!》新闻视频里,接受采访的仁里村村民告诉记者,奇了怪了,好好的坡地,我昨天还在这里种菜呢,怎么就决堤了呢?偏偏仁里村先人葬在里头的那片坡地就好好的,估计是祖宗有灵呢!蔡诗彬看了看隔壁工位的我,问我愿不愿意一起仁里村看一看。我当然是愿意的。从小到大,我一向生活在城市里,对于农村的那些人和事,那些树和花我都抱有好奇心,而在听完蔡诗彬讲的关于仁里村的故事后,我的好奇心达到顶点。
仁里村的大街小巷还是蔡诗彬口中的老样子,呜呜作响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掠过,路面就扬起许多红色尘埃。如此路况,想要把车开进村前路,几乎不可能实现。我把车停下,蔡诗彬走在前,我手持云台相机走在后,镜头聚焦身前这个穿着蓝色牛仔衣服的中年记者,蜡黄色的骑楼和贫瘠的矮坡在路的左右两边分布,镜头中轴线上,蔡诗彬在崎岖的路上一步一步慢慢走。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年过八旬的女人,看上去头发花白,却又精神矍铄。蔡诗彬示意我把镜头对准她,接着,蔡诗彬与她进行了一番深入对话。蔡诗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碧珍婶婶,好久不见啦!是啊彬弟弟,好久不见啦!碧珍婶婶,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啦,看您现在精神状态可好啦!是呀彬弟弟,这十多年血糖控制下来啦,医生让我多出门锻炼锻炼,一切都好多啦!蔡诗彬也是在那次对话中才知道,那天晚上,蔡碧珍在将军坡庙“中邪”的原因其实有一个科学的称谓——糖尿病酮症酸中毒。那个年代,蔡碧珍一家算得上村里的有钱人,家里在将军坡上占的地最多,盖的房子最大,蔡碧珍在同年龄的老年人中也最闲,吃肉、喝汤、说别人闲话,成了她生活的三点一线。驱魔风波后,蔡碧珍仍时不时头晕,她的丈夫觉得肯定是被那位老法师耍了,于是又花了更多钱请了许多更具资历的“法师”助她驱邪,前前后后花了数十万元。在仁里村中学教书的女儿终于看不下去了,强烈建议蔡碧珍在她的陪同下去城里的医院就诊,医生哭笑不得说,婶婶,你啊,这是平时太闲了,血糖有点高,吃点药控制控制,平时多走动多锻炼就好啦!这次看病,前前后后只花了三十元,走在医院连廊,蔡碧珍却自言自语:老天保佑啊,终于没事啦,看来将军老爷还是听见了我诚心的祈祷啦,但是我以后还是不说别人坏话啦……看完病搭公车回村路上,车窗外的高楼大厦匆匆掠过,映入眼帘的又是熟悉的红土地浇灌出的荒原,蔡碧珍的女儿苦笑着连连摇头。
告别了蔡碧珍,蔡诗彬加快了脚步,朝一处破败不堪的老房子走去。我心里知道,他焦急地想看看蔡东芝一家过得怎么样了。老房子的木板门突然砰地一声打开,我吓得手一软,摄影设备险些从手上掉下来。准确说,那门是被一双穿着戏服靴子的脚踹开的,身着将军样式戏服的男人手持长矛,从门的内里摇摇晃晃走出来。蔡诗彬愣了半响,问那个男人,书贤伯伯,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啦?东芝呢,东芝她去哪儿啦?蔡书贤怒目圆睁说,此等何人?吾乃仁里村将军也!书贤伯伯,您别开玩笑啦,我是诗彬,诗彬弟弟啊,小时候我住在仁里邻居里头就您最有文化啦,您还教我做过数学题呐,您都忘记啦?蔡书贤怒吼一声,把长矛框一声竖在地上喊道,耽!大胆!绝不可能!小小刁民竟曾来问我数学习题?我从未见过蔡诗彬如此焦急,他颤抖着慢慢走得更近,因为您是大学生,您是蔡老师啊,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啊!
远处,一个男人路过,抽着烟,转过头朝镜头前吐了两口痰。我捕捉到了蔡书贤一件件脱掉戏服的特写画面,镜头里,蔡书贤似乎恢复了正常,他扯下发霉的戏服士兵马甲,摘下布满灰尘的将军钢盔,哇哇哭出了声说,是啊,我是大学生啊,我不是将军,我是风风光光的大学生啊!
你们别理我爹,他疯了。女人走过来,说了这么一句话。手里提着的竹筐装满了饭菜,背篓里有个舔着手指的小孩。镜头里的女人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一双水灵灵的双眸,以及不那么湿润的肌肤。她还是她!相机录到了蔡诗彬小声嘀咕的这句话。2025年初春的这天,蔡诗彬与蔡东芝就这样再度相见。从蔡东芝口中,蔡诗彬得知了蔡书贤发疯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妈回来后乐呵呵煮了一碗草鱼粥,端到我爸面前,看着我爸喝下它。
半夜,蔡东芝听见屋外的动静,急急忙忙跑到客厅,看见手里拖着行李箱,正要往外走的王佳娜。妈,别走,你要去哪儿啊?王佳娜笑盈盈地说,别出声,出声老娘掐死你。蔡东芝目送她走出家门,路灯的光洒在王佳娜头顶,她转身,淡淡地说,明天一早,告诉你爸,那是我给他做的最后一次草鱼粥。
蔡东芝也不知道蔡书贤是什么时候疯的,可能是在她嫁给了王老尾之后。蔡诗彬清晰地记得,王老尾是个白癜风病人,小时候大家都不跟他玩。你为什么嫁给他?蔡诗彬问。为了生活,蔡东芝淡淡地说。镜头跟随蔡诗彬的脚步绕到蔡东芝身后,他看着箩筐里的婴儿,觉得长得跟蔡东芝有些相似,蔡诗彬端详着婴儿的穿着,蓝色的毛衣、蓝色的帽子、蓝色的绒裤。你孩子好可爱。蔡诗彬戏谑道,穿得也好看。蔡东芝在那天少见地笑了,她说,因为蓝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呀!我忍不住隔着相机远远问了句,您好,为什么?蔡东芝说,因为我最喜欢的人最喜欢的颜色就是蓝色呀。箩筐里的小孩听不懂大人们之间的对话,一味地唑着手指头,口水顺着唇齿滴下,脸红得像苹果。
那天,蔡诗彬把我支开。蔡东芝把父亲蔡书贤搀扶进屋子里又折返出来,站在老房子门口跟蔡书贤聊了很久。蔡诗彬再度跟我会合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蔡大记者,下一站我们拍哪儿?他朝着那个警戒线重重围绕的地方伸了伸脖子说,去将军坡看看吧!画幅里,绵延的坡地中间有一块完全塌陷下来,将军坡呈现笔架一样的形状。两位路过的村民正好在镜头前攀谈,算幸运啦,现在溪水没那么凶,要是在一百年前水位很高的时候决堤可就危险喽;哪里幸运啦,咱的田都没啦,菜都埋红土地里啦,哎,我本来还打算这趟的芥蓝菜收成后卖个好价钱呐;还好还好,我们的祖坟都还在呐,将军庙也还在呐,祖宗有灵,将军老爷有灵呐!
我们沿着决堤的地方再继续往前走,我惊讶地发现,那一段堤身竟在决堤之祸中保留得十分完整。堤坝上,红色外墙筑成的矮矮的将军庙弥漫着烟雾,空气中有股浓烈的香烛焚烧的味道。将军庙下方的坡地,风一吹,毛茸茸的芒草左右倾倒,露出白皑皑的大理石墓碑,蔡诗彬走到其中一座坟墓前,用袖子擦了擦落灰的墓碑,露出“祖 考源德蔡公”的字样,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爷爷,我来看你啦。回程路上,蔡诗彬跟我说,他哭是因为觉得内疚,因为他最后还是没有听从爷爷的话,几度攀上将军坡。蔡诗彬点燃一支香烟补充道,他们都说这段坡体没有坍塌是天意,但我觉得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历来对这里保持敬意,大人只在这里祭祖拜神,从不在这里开垦,水土流失没那么严重罢。
远空,有三三两两的飞鸟掠过。环顾四周,仁里村寂静得吓人。我心想,这大概是因为失去了菜田的人们,从此失去了一起劳作、一起说别人闲话的理由。想到这,不知道为了什么,我鼻子发酸,眼泪竟然开始析出后跳落,洒在裸露的红土地上方。这,是2025年的事,时间过得真快,距离蔡诗彬那次回村,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关闭相机,盖上镜头盖,哽咽着问蔡诗彬,这部拍摄于2025年的纪录片名字叫什么?他却没有回答我,只顾着指了指将军坡,用颤抖的声音说,孤魂。我诧异地看着他问,啥,你刚刚说什么?蔡诗彬把刚刚的话再一次重复,孤魂在游荡。
你看见了吗?将军坡有好多孤魂在游荡。
真实姓名:蔡任栋
联系地址:广东省潮州市湘桥区春光景山村新光巷2号
就读高校:广州华商学院本科新闻学大四、香港都会大学创意写作文学硕士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