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突然有了去新疆的念头。这一闪的念头,当然与我两个堂哥在那成家立业、落户生根有着密切的关联。
我心里所想,当时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只是给一个远在广东韶关的笔友发了一封加急电报,说某月某日某时我到县城邮局给她打电话,到时请务必接听。笔友姓李,家庭地址是广东省韶关市第二制药厂。彼时她正在念高二。我们的书信往来已有两年之久,友谊达到了无话不说的程度。
那时在我们四堡街,除了供销社有一部手摇电话外,我好像没有在其他地方发现。那时的我,对于县城的印象是极其陌生的,陌生到说到县城就有些害怕。害怕归害怕,但要打电话给笔友是风雨不改的事。我第一次到县城是16岁,是跟我老华叔去的,当晚就住他家里。他家是酿酒的,一进家里就满鼻子的酒味。准确说来,是老华叔娘在酿酒。因为老华叔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堡街摆摊修理自行车,他就住在我的家里。
这次到县城我是第二次,并且是独立行动的一次。中午12点整我准时打电话给笔友,向她罗列了为什么我想去新疆的一大堆理由。笔友耐心倾听着,末了劝我说,如果我实在感觉苦闷,可以到韶关那里呆些时日,她可以陪我散散心。说新疆太远了,那地方常年天寒地冻,我不一定能够适应那里的生活,劝我老老实实再复读一年初三,以后上了高中上大学,就不会再苦闷,人生就会有了盼头,也就有了希望。挂了电话后,我心情很是矛盾,去还是不去呢?我必须作出决定性的选择。最终,我还是被自己的意念所把控,被去的思想和初衷压倒了一切否定的因素。
这一次离家出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家,何时才能再见到父母。我想着要留一点东西给我父亲,而母亲呢,我一时不知留什么给她是好了。我计算好了,从柳州到新疆乌鲁木齐市,当时火车票是一百多,之后,转车到堂哥居住的县城再花几十块就能到了。那时候我在四堡街帮幺姐守商店,经过一段时间的蓄意截留,我共偷偷拿走了幺姐商店里售货所得的三百多块现金,这些钱就是此次我新疆之行的盘缠。不过我发誓,我帮幺姐守商店的几年里,这是唯一一次偷她的钱,或许也不算偷吧,如果我问她,她也会给我的,我想应该是这样。但是怎么能问呢?她是不可能支持我去新疆的。
给父亲留什么好呢?钱?这是没法给的,他会骂我。给烟吧,我父亲烟瘾很大。离开家的头晚,我从商店里拿回一条红灯牌香烟。香烟就放在我睡的房间的书桌上,另外在香烟旁边平放着我的一张照片。我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让父亲拿香烟时看到他的儿子,记住他的儿子,原谅他的儿子。我还留了一张纸条,大意是说孩儿不孝,不能给父亲留下什么,就给他留下一条香烟。最后请父母亲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大概也就这些,以那时的我,客套话自然说不来多少。
去乌鲁木齐,就一定得到柳州坐火车,这是不二的选择。关于柳州,我曾经听到不少令我害怕的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但凡到过柳州回来的人,都说那地方很乱,小偷很多,烂仔也很多。我大哥有一年和朋友去柳州卖香菌,就差点被人抢了。大哥说,他们拿着几袋香菌在柳州车站刚下班车,就马上围来一帮人,都说要买香菌,上来就拉拉扯扯袋子。幸好有个熟人去附近上班正好路过,见状马上上前制止,那些人见他也说一口柳州话,便一个个悻悻而去。
听到这许多与柳州有关的负面消息,我心里自然忐忑不安,但铁了心要去新疆的念想,即使十二头牛也拉不回。
我盘算着,如果我遇到坏人该怎么应付。我首先得保住路上的盘缠,如果这个被抢了,一切美好计划都将泡汤。我将攥在手里的三百来块钱,分放在两个裤口袋。右边裤口袋装的几十块钱,是从家里到柳州的大概费用,左边裤口袋装三百块钱,是柳州到新疆的大概费用。如果左边口袋被抢了,右边口袋应该能保住,别人不一定想到另一个口袋还有钱。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倒霉得不得了。那天坐班车到了柳州南站,来不及吃一碗粉,我就急匆匆往火车站赶。一下车就有好几个人力三轮向我围拢过来,我选的人力三轮车,师傅大概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时候也许是急赶火车,没有想太多,得个车就上。他车子蹬出没多远,我就问“到火车站多少钱?”他好像没听不见,又好像故意不回答我。我眼见他车子越蹬越快,心里一咯噔,不禁起了鸡皮旮瘩:完了,我遇到坏人了。
车上就我一个人,越想越不对劲,趁着他车子稍缓下来,我一扭身急忙跳出车子。回头见我跳下了车,他也立即把人力车停下,一边骂骂咧咧向我走来。看他那架势我很是害怕,颤着声音说:“多,多少钱?”然后我哆嗦着,手不由自主往左边裤口袋掏钱,“够了吗?”我从裤口袋抽出10块钱。“不够!”他恶狠狠地说。随即,我又见好多辆人力三轮围过来,他们嘴里都说:“怎么怎么,他不给钱嘛?”
我忙说:“不是,不是……”
而且带着哭腔向街边一个行人苦苦求援,并向他说明是什么回事。但那人似乎没有任何反应,而且迅速离开了。也许,这行人见三轮车师傅人太多,不敢多事吧。
见我求助无果后,人力三轮车师傅只稍微迟疑了片刻,然后迅疾一个箭步贴近我,二话不说,一只手猛插进我左边裤口袋,一把掏出剩余的几十块钱。我那时虽哭丧着脸哀求,喊他不要全部把钱拿走,请留几块钱我吃粉。但心里又暗自庆幸着,他终于没有掏我右边裤口袋。拿了钱,他再也不瞄我一眼,马上猛蹬几下车子,就跟着那几辆一块围上来的人力三轮车,很快消失在车流之中。
尚没离开广西就遇到这个伤心事,注定是出门不利了,后面不知还要跨越多少个省,谁知道又会有多少意外在等着我呢?我苦着个脸呆呆蹲在街边,心里满不是滋味,经再三思量后,我不得不打消了继续前往新疆的念头。
前一天还是踌躇满志地离开,第二天又哭丧着脸回家,我真恨不得地下裂条缝隙。
我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分回到家里。父亲见到我时,只是一个劲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哥哥、姐姐也是随声附和着,没有谁再多说一句话。我知道,他们这是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刺痛我哪一条神经,我又会做出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来。
几十年了,转瞬之间,一切皆成过往。如果时光能够倒退到17岁的年纪,我想,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复读。力争上高中上大学,做一个有希望有盼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