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哥来电话说陕西那边的堂姐喜殁了!那一瞬像是被人当头一棒似的。死亡的降临往往令人猝不及防,生命有时坚如磐石,有时又脆若莹冰。
问什么时候的事,前几天不还一起群聊吗?回说是昨天晚上走的。大哥的烟抽得越来越重了,电话里都能听到烟气的吞吐声。顿了顿又补充说其实这几年一直都病殃殃的,常常一副老年痴呆的样子,最近更加重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
回想一下还真是,聊天时几乎没听到她说过什么话,只是固定的头像出来,大姐每次笑说让大家把门帘搭起来时,也没见她打开过摄像头。众人说她可能不会操作,就嚷嚷着教她,但也不管用,而且往往很快就会闪没了,大家又推测说可能是她那边信号太差了。喜姐跟前的大外甥彦和外甥女霞倒是时常在群里露头,但是我们姊妹兄弟聊天时并不带着他们,他们也并不在喜姐身边。
算起来,和喜姐最近一次照面已有近二十年时间了,还是父亲走的时候。彼时,她也是五十多奔六十的人了。
小时候常听母亲讲“古今”,其中一个关于人的寿命的,说是老天爷封给人的原本只有二十年好光阴,可是人嫌太短便把其它动物丢弃的“拾”来了一些。因此前二十年无忧无虑,百事顺遂,其后是马的二十年和牛的二十年,所以奔波负重,过了六十岁力气衰了,续上了狗的十年看家护院操心的命,熬过七十瞌睡少了,晚睡早起那原本是鸡的命。每个人又都不同,像父亲就牛马的长了点,鲜有歇下来的日子;母亲呢,狗鸡的多了点,过了太多“刨食”吃的日子。喜姐也一样,最后的几年也是和姐夫两人相伴,囿在偌大的辛劳一生挣来的庄院内数日子,每日活动的空间只在门口不足二十平米的“门房”里。这样的“看门”者是目下农村老人最普遍的生活状态。子女们各自搭窝,三个儿子分别在几十数百里的城市里忙碌,女儿离她倒不远,只是每天被四个小孙子缠身,正在自顾不暇的年龄。
突然发现,悲伤的感觉太轻。人年龄大了,经历多了,心就会“硬”起来。不过,父亲的目光浮现,什么也不说,格外地安祥恬静,却逼得人赶紧把头低下。
人的情感往往都会不自觉地分亲疏远近,等到发现不对了才吓自己一跳。大哥也许不同吧,他们年龄更近一些,以前每次喜姐过来又多是住在他们家的。侄儿成家时喜姐也都远远地过来道贺,大哥也有多次回访过。而我到如今也就去过一次老家,记性又差,那年也就十岁,留存的所有记忆在时间的褡裢里摔打风化余下的也都星星点点、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对喜姐的记忆居然如狗舔过的盆子一样,现有的信息都是后来逐渐填补的,就算补充的又都会再流失。建群初时猛一下看到照片时就没有认出来,经人提点后记忆才渐渐苏醒,一下子胖了那么许多,变成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了,这才不过二十年的时间。
喜姐初来探亲的情形还有一些,细细抠了抠,绣花图鸟的门、窗帘,枕套、被盖、鞋垫之类有记忆,那些东西在土地承包不久的年代还是很亮鲜的,母亲、姐姐她们直夸说好看。我得了一双鞋垫,只是太硬实垫得脚底疼,坚持了半天就偷偷地压到炕席底下去了;不过父亲八十大寿时,与大堂姐扣及两个堂哥栋和存共同带过来的贺礼中的一筐馒头我一直记得清楚,蒸制成十二生肖的模样,彩笔点绘,个个栩栩如生。难以置信怎样的巧手才能塑造出那样的传神,他们却轻描淡写地讲,咱老家瓦(那里)都这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陕西人还是很自豪的。
那时候堂姐、堂哥们还都年轻,在严厉的父亲面前同我们一样乖巧地问一句答一句,老鼠见到猫一般;在慈爱的母亲身边却似十来岁的孩童般拉前拽后,撒娇耍怪。如今却......仿佛也没有多少日子,堂哥栋已走了七年时间了,如今堂姐喜又走了。
几个姐姐知道后几乎众口一词地叹息讲,哎,现在亲的一个都没有了!倏地一震,感觉到四周有冷风吹来,不由得想往她们身边挤挤。我知道她们是担心老家陕西这条路以后怕是要断了的,那是在去陕西的路上,大哥在朋友圈发了沿途的风景后引出她们的提问和议论的。姐姐们这样说,可见在她们内心也是与我犯了同样的毛病。
父亲这辈只他们兄弟二人,父亲为弟,他的哥嫂父亲安顿我们称大伯、大妈。奶奶离世时父亲只有五岁,而爷爷离世时父亲是八岁,其后便独自出门闯荡,先后给人放羊、在油坊踩油饼、给马帮商队当“拉马娃娃”、背钱的伙计,与一“银匠”手艺人学过本事、西出宁夏后自己做过生意,28岁遇母亲后定居,有了我们兄弟姐妹十人。这些信息从父亲、母亲、姐姐们的口中零碎流出又辗转,说不得准确了,个别片段情节突兀,但大致都有影子。
大伯那边一共四个子女,起先是要了一个女儿,就是扣姐,数年后生了喜姐,又要了堂哥存,后生了堂哥栋。一路上大哥给我捋着顺序,好让我明白姐姐们口中“亲的一个都没有了”的意思。有一段时间我还真是含糊的,特别是堂哥栋的小名为“叫花”居然是指鹿为马,让我糊涂过多次。颠倒亲生与收养,特意取名亲生的为“叫花”,其中的良苦用心还是蛮让我感动的,只是栋哥自己搞清楚,估计也是到成年以后了。有一段时间我一直都想,大人们对他是不公的,但是于大人的目光看,他们又正是为了防止不公。
这种情况分为收养和过继,我的堂哥姐应当是收养的,父亲嘴里说是“要哈的”,说不定两个哥姐以前正就是无家可归的叫花子,那个年代这样的故事很多,并且也确实从未听闻过有关他们二人生父母的信息。很奇怪过继或是收养一个孩子后,往往就会有亲生的跟来,堂姐、堂哥正是这种情况。
(二)
大哥原准备去新疆旅游并看望大姐的,正在吴忠儿子那边查询着合适的打折机票,得了这个消息便与我商量去一趟陕西。姊妹兄弟中几个姐姐都身体不好,又都居住在不同的地方,有的根本就坐不得车了,有的尚还不能摆脱工作或小鸟的纠缠,也还就我们俩个是闲人了。装上点本地特产的粉条,再加上宁夏产的牛奶,于葬礼的前两日动身。斟酌了一下,带了四份,晚辈和其它的本家众多,有的关系都不太清晰,还是不打扰了。
一路朝南,两侧的草木逐渐愈加丰茂,充盈的绿色扑面而来,都难得一见土地的本色了。现在的道路实在好,走了三个小时,拨一拨导航离目的地已不足百公里了,而时间尚早,想起四弟先前的提示,索性拐个小弯向凤翔的周公庙过去。老家的村子地辖韶公镇名下,学历史的四弟提过,那个“韶公”与此处“周公”颇有渊源,似乎是兄弟吧?不过我这记性现在是听过后经风一吹,马上零乱,错了你们也别追究。有了这个想法,一下子感觉亲近了许多倒是真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爷爷带着年幼的父亲在外流浪,后客死他乡于地名中有“子房”的地方,长大后父亲多次探查但终未有结果,也许就在岐山一带也说不定。人有时难免妄想,期望不可能的事。其实那个地方在哪儿呢?在心中才是最准确的。父亲生前每年除夕的晚上,都会在麦场中央小心地燃封包齐整的冥币、金方,应该就是寄往他心中的那个地方的。
凤鸣之地,果然风光旖旎。古迹参差,史韵浓郁不说,更有奇木丛立,有的遮天蔽日,有的密不透风,枸橘、丝楠木、石榴树、绿竹都是我平生第一次亲密接触,翠绿的石榴和墨绿的核桃正是结果时节,伸手可及,惹得我不断地摁下从心里往外伸的小手。约有七八棵槐树格外得高大巍峨,看看铭牌,有一棵居然写着树龄1700年!是活了一千七百年了?啊!!!???不过就算是1700年栽种的,那也有300多岁了!《逍遥游》里有“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话,难不成与它同有渊源!立在历史面前,有谁还能开口说历史?
天气太热,滚落的汗珠不断地打到鼻子和嘴巴。眉毛尽力在帮眼睛的忙,饶是这样,还是有咸辣的汗水绕进去,诱得泪水一同跑出来;T恤衫早已浸透,紧贴在身上,太阳的火舌一口又一口地舔过,细刺一般搔挠着后背;奔到树荫下的石凳上小憩就惬意了,石径小道上硕大的棕色蚂蚁排队忙碌地跑动,不知在执行什么任务?林间蝉鸣不绝于耳,又都整齐划一,浪尖颠簸小舟似的翘起落下,在高音和低音间往复,是在大合唱还是在忘我地祈祷?拍巴掌,跺脚都不能影响到它们。想到童年时常听的雨后蛙鸣和蛄蝼叫,不过它们的纪律性就差太多,听到一点响声就会禁声,蛄蝼们俯在洞里一动不动,丝毫也不知自己拱起的新鲜泥土招牌一样地出卖着自己。青蛙尚可静待,癞蛤蟆就狼狈了,扭摆着大屁股叉开四腿张皇地爬自以为悄无声息。
山顶上巨大的穹形墓冢,红砖砌围,周长有三四十米,松柏覆盖穹围,修剪得齐齐整整,不知名的藤类密密麻麻地攀覆在穹顶上,正面立有石碑,上书“周公姬旦墓”,碑前是古鼎造型的横式香炉。
沿小径下行不远到侧峰有一雕塑蔚为壮观,圆浑的褐色六面柱体之上坐有一团浮云,其上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凤凰,昂胸抬首,仿佛正在声声啸鸣,柱上竖写金色篆体大字“凤鸣岐山”熠熠生辉!转过身来,穿过林木枝叶,透过薄雾云烟,远处的高楼道路相间错落,隐约可见,可能正是岐山县城所在了。
景点接待处有空调,墙边有金属排椅。工作人员很客气,两个工装齐整的小姑娘说普通话,陕西话的味道洗得干干净净,我们习惯地说着家乡话,对她们看来也没有任何障碍。她们热情地为我们提供了手机充电的地方,对我们递过去的饮料却反复推托。临要走了,我对大哥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走,大哥会意地笑了笑。出门时我们特意准备了一些点心和饼干,还想找两个锅盔带上,但没有买到。在服务区就着茶水吃了一些,不是太饿但总是觉得缺点什么,格外地惦念家里的洋芋浆水面来,特别是在这炽热的时候。但在这里,连“浆水”恐怕知道的人都不多的。常叹自己是“洋芋”的命,还真是离不得的。回头问俩姑娘,“岐山臊子面”远近闻名,到了正地一定要尝尝,哪里可以吃到地道的?一个抬手一指,前面不远处那一溜全是面馆,都不错,经过县里筛选过的。想起快到景区时有一段路上密密麻麻有人在路边招手让车,她们点头说是。
(三)
说到“岐山臊子面”想起那年去老家的记忆,同去的人还有五姐、二哥与父亲。一路摇晃中,除了隆德涩喉的黑面条,漫长曲折不止六折的六盘山,平凉晶莹的糖葫芦,绛帐黑黢黢的货运火车箱外,唯有它与宝鸡街头硕大的“洪湖赤卫队”电影宣传画刻在脑海里的记忆最重了,只是那时不知它可以叫如今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它是老家人待客的最高礼仪。其中电影宣传画让我神往了多年。电影“跑”到当地用了一年多时间,从中我准确地找到了那幅画面,浩渺的湖面,茂盛的荷叶,迎面驶来的小船以及上面身背刀枪的人。后来我有过一个相似画面的铅笔合,不过船上的人是一个用力撑篙的渔家女,没有刀枪。可我一直固执地想着她是认识韩瑛和刘闯的,细心地保护它,只到湖面斑驳,荷叶残缺,初中毕业后去外地求学了才丢下它,再后来就不见了。
而在老家吃的面却让我一直记得,只到今天都能嗅到那股馨香味。
“高桌子,低板凳…”,和一句歌词里描述的一样,我们围坐四周,坐陪的老家人记得只有大伯一人,其它人都是呼啦啦往来端面,现在想来无非就是哥姐或许还有嫂子他们了。噔、噔、噔一阵声响后桌上全是面碗没了空闲位置,碗内升腾着热气,火红的辣子油大小油花片片相连着靠向碗边,中间飘着黄绿色的葱花和腌白菜切成的小丁(我们俗称黄菜),也许还有肉丁儿,两者相似,现在真记不得了。底下莹白的手擀长面条盘蜷着身子隐隐可见,浮在最上面的顶着一头油花。吃!吃!赶紧都端上吃!大伯说着话,转头示意每一个人,双手捧出端碗的样子,忽然发现没有分发筷子,父亲也发现了,一把接了过去。拿了筷子大家还是不动手,大伯便自己先做了示范,将面条捞起来环视一下大家后,头一歪噗嗤、噗嗤地吃起来,吸吞的声响响亮,令人不由地咂抿嘴皮,便都捧起了碗,噗嗤、噗嗤地加入合奏。油香扑鼻,酸咸辣正宜,不比过年时母亲做的长面味道差,又仿佛多了点独特。先是父亲哐地一声放下了碗,往旁边一推,眼见着汤水还在,却端起了另外一只碗捞起了面!我很诧异,因为父亲是一个饭碗黏汁就要舔干净的人,碗里从没有剩汤的时候,为什么呢?想不通。伸筷子捞面,发现没多少了,划一圈也没有,那就捞点菜丁吧,偏又太小不好捞,捞了几下都粘不到筷头上。喝口汤吧,嘴刚搭到碗边,有人在轻轻地拽碗,回头看遇到大伯笑咪咪的眼睛,他摇头说,咱这儿,吃饭不喝汤!陕西话里,“喝”发作“活”的音,我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但我真的想“活”些汤啊!那“一碗面条”才入了咽喉,匆忙中不及细铡,可能就在喉结的地方,往下“送”一下才好啊?大伯却固执地把碗放到了一边,将另一碗面推到我面前,依旧说,吃!吃!端上吃!噢!我端起碗来,当然和第一碗一样,只两三筷头又没了,看看大家和我一样,便又端起了第三碗。推着第一、二碗往前走,胸口一热,应该是到胃里了。不断地有人穿梭着放下新面换走旧碗,有时直接就从手里给换走。父亲、姐姐和哥哥时不时对他们讲坐下一块儿吃,他们只是嗯、嗯地应承着。我想他们是无法开口说话的,那时候我在家里就是给父亲端饭的人,深有体会。每顿饭的第一碗当然是父亲的,正是饥肠辘辘的时间,特别是遇到好吃的,闻着香味,盯着饭碗,从厨房锅台到上房饭桌那十来步路上总要不住地咽涎水,开口说话很不方便的,嗯、嗯的应承还行。记不得吃过多少碗,十碗总有吧,我感觉可以了,不过再加一两碗好像也行,大伯和周围的人都鼓励着,但他们都已放下了筷子,我还是放下吧。还是谗汤,便躲着大伯猛喝了两口,这次大伯没有阻拦,只摇头笑了笑,汤挺香的呀?
出周公庙不远就到了两小姑娘说的地方,依然有好多人在路边招手,像交警似的做着拐弯停车的手势,不同的是腰弯了些一个个脸上都灿若开花。我们不为所动,坚持向自己看好的标有“一口香”的大招牌底下走去,停了车才发现门居然是锁着的。近处的招手人追了过来,是一个步履轻盈的年轻女子,面庞光洁细腻,她笑嘻嘻地说着一个事实,他们家没人,到我们家去吃吧,向旁边指了指。我对她说,我们要吃“一口香”的,你们家又没有?她嘿了一声急急地说那都是一样的面,叫法不一样么,我们家的去年还是一等奖呢!和大哥对视了一下,他笑着点点头。我说那我得先问一下,你们家面是怎么卖的?我听听吃不吃得起?说这话时我想到那句“先小人后君子”的话。她又嘿了一声,比划说一份八碗,二十块。大哥却笑问能吃饱吗?她想了想认真地说能吃的人得二份。停车到她家门前,抬头看招牌上是“岐山臊子面”,上端果真有“一等奖”的字样,环视周围的门店,发现还有叫“面条王”,“筷头面”的等等,“冠军”、“金奖”、“状元”、“第一”、“新秀”这类字样比比皆是,主打的也都是面食。领我们进来的人交待了一下又出去了,我说给自己的一份少放点辣油,然后就坐下喝水聊天。店里只我们两个客人,有七八张条桌,面对面坐四人的那种,二楼上可能也是。一台大号电扇立在门口冲里面“呜呜”地摇着头吹,照看着所有的地方。操作间里是一个利索干净的中年妇女,当风扇头扭过去时我对她说生意有点冷清啊?是不是疫情给影响的?她也大声地说现在不是时间,周末假期时人就多了。我突然记起来了一件事,冲过去看时,她正从一个罐头瓶里用筷子往外掏西红柿酱,不大的锅里汤水已在翻腾,酱块扑通通地压下拱起的水浪,看来“汤”已经成形了。遗憾地坐了回来我依然不甘心,便问她,听说你们这种面的汤是要回锅再用的啊?她说那是以前,早就不让了,上面有专门规定的,知道了要罚款的。这样痛快地回答让我有些意外,原以为她会不高兴呢。
面用长木盘端了上来,面碗们排好了队,像是等待检阅的队伍,比拳头稍大一些,显得挺精致的。店家对“辣油少放”的度量与我的理解是有遥远距离的,我的胃一直不好,吃多了辣就像被点燃了似地灼烧,但是心里又太谗,便自骗自地每次都意思一下,不料这次意思得有点过。醋也有点酸,面条是两寸长的小截,谈不上筋道,估计是机器压的,不如一尺来长的捞起来畅快。勉强吃掉了四碗,我就放下了筷子,懂规矩地不去“活”汤,还发现了小肉块,也不去捞了,吃过的碗里液面和没吃过的差不多一般高。大哥吃完了他的那一份,评价说味道还可以,让他把剩下的吃掉,他说吃好了。
后来知道当年大伯阻拦我喝汤可能是他有担心,因为面汤是要回锅的,他不好说。他会不会理解为捞着吃过面的汤是可以回锅而喝上一口的汤就不能回锅了呢?我不知道。
这个秘密瞒隐了我们许多年,只到大姐给揭了秘。多年前她从新疆回来探亲,和几个姐姐组团一起去了趟陕西老家。吃面时好奇地跟着端碗的人去了厨房,发现面汤被回到了锅里加热后又舀到了下一碗面里。这以后再遇到吃面一则就是加快速度,再就是把面前的碗统统揽过来声名说是自己的,结果是端下去的碗再盛上来时,就没人吃了,一想起几个姐姐抢饭时的狼狈我就想笑。大哥则有自己的经验,赶在面汤回锅前直接抄碗动手到锅里捞足面条,加盐调醋放辣子,再剥上一根葱,一顿饭就解决了。
其实怎么说呢?因为它给我幼年的记忆留存过于唯美,所以我想解释一下。
好多人特别爱吃烧烤的土豆,但是从卫生角度来说是不合格的。无论放在火炉上烤、炕土灰内捂、或是专门的“锅锅灶”里闷烧,没见谁事先去洗干净,确实也没必要,因为本来就是要往土里送的。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烧熟后外皮都会结痂,最上品是焦黄,但这又很难把控,一般都会碳化甚至严重,解决的办法就是将硬处磕碰,使结痂裂纹,再用指甲大致刮去焦炭后食用,自然连同外皮上面的着土,当然都落得个嘴巴手指乌黑。焦炭没人会刮干净,原因是不好刮干净又本来也不想刮干净,否则会同时刮走独特的味道,失去筋中带脆的嚼头。没有人喜欢吃土,但是着在土豆外皮上的土却像是一种特别的佐料。后两种吃法着土更多,“锅锅灶”里的土豆本来就是烧透的土坷垃粉碎后与之拥吻而熟的;而炕土里捂熟的则焦黄最多,炕土的味道已然深浸其里,是烧土豆里面的极品,感觉磕多了都是浪费,吹两口就会送到嘴里。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清晨早早地掏出炕灰并里面的土豆,“诱惑”我们起床。吃了土豆的人嘴短,不用她再说就会把清出来的炕灰送到积肥的地方。清洗过的土豆在铁锅里煮熟后也有结痂的部分,却分明少了那份独特,相比就寡味了许多。第二就是认识角度。我的父亲洗脸时不管水有多脏都不会中途去换,有时候还会接着洗脚,他的说法是:稠水不稠脸。就是说,“脏”与否,是一个辩证的概念,不是绝对的。说这些,想表达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了。不能肯定但又有强烈的“判断倾向”,难忘的味道可能正是源于那锅反复加热的汤。
其后有一件趣事,也跟这个有关。晚间拜见扣姐时,她拉着我的手凑到我耳边说,那年咱爸怕你舍不下咱老家不回去,在我这里吃面时专门把你支到了别处,你知道吗?扣姐今年八十岁了,她“小声”地说其实大家都听得清楚,他们都笑着冲我看。我说我不知道呀!扣姐提醒我说是车马房。车马房?看来是了!我隐约记得一处阔大的长条院子里,院内长长的一排高大的草苫,草苫前柱一根接着一根,把一溜食槽分割开来,里面有牛有骡马,有站着的,有卧着的,有吃草的,有思索的,人走近的时候它们眨眼、吭气,吹嘴皮、摆头、抬腿、摇尾巴,各式各样的打招呼。院子最深处有一间箍窑又深又大,最里处三面墙围处砌了一面大炕。炕是热的,我和几个年龄相仿的族亲娃娃在那里玩抓石子,从晌午抓到了后晌,中途吃饭也是大人送过来的,玉米碴子稀饭加馒头,馒头光滑且瓷实,掰开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看着比家里的白却没有家里的好吃。我问扣姐是那个地方吗?她点头称是,还想问一起玩伴的情况,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其它原因,却把话头给转了。我对扣姐说,这么说,那你是欠我一顿面的呀,四十多年了,你得还!扣姐拍着我的手说,还!还,多多儿地还!感叹父亲当初还有那样的“担心”,现在想来是他过虑了。但是当时呢?又真不能肯定。
(四)
到老家的村子时大哥也确定不了具体位置了,道路两侧所有的房子都面目相似,一户挤着一户两到三层高大的门楼,宽窄也大体一致,路边有一溜绿化带拦边,大多是茂盛的花草,有的是修剪瘦了身的小树,里边的位置刚好是一个宽畅的车位,只在大门正前方留了出口,显然是统一规划过的。
打电话后栋哥家的侄儿旭找了过来,原来我们的位置只是走过了存哥家一点儿,便在他的指引下退了退直接去了存哥家。存哥也是多年未见了,头发秃了,比以前发福多了,脸色红润闪着光亮。放下礼物,简单寒暄几句,天色已近黄昏,决定先去看看喜姐。
喜姐躺在冰棺里,枕边拥满鲜花,脸色安详,微微带着笑意。想起母亲离世时父亲凑到面前“呵、呵”地干哭着说:跟睡着了一模一样!然后抖着手走开,眼前正是那个样子。眼中不由地盈泪,心里默默地呼唤着,喜姐啊,喜姐,我们代表上面的兄弟姊妹来送你了,你一路走好!满脑子又都是父母的身影,再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姐夫不巧摔了一跤还挺严重,伤了一只脚,鞋也不能穿了,拄着双拐踮着走路,一只脚提着,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多时就在小门房的炕上斜偎着被子透过窗户往外看。他身子瘦长,微弓了腰,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显得凌乱。眉头一直蹙着,强撑着眼皮,许多话都是答非所问,间歇时只低声反复念叨着,这么远的路,让你们也下来了。再多说什么好像也不宜了,稍待了一会儿我们就说明天再过来吧,他也只是点点头。
到扣姐那里时开始下起了小雨。扣姐个头不高,稀疏的头发几乎找不到黑的了,脸庞清瘦但皮肤尚还紧致。她追到我们面前一手牵一个往前走,进门时在后背上往里推,她还能跳两脚,快活得像个孩子,周身都渗出笑声,口手并用地比划着我初次到老家时的样子。她说平时也只有他们老两口生活,孙子都大了,重孙也不用管。姐夫已经八十五了,腰有点弓,但神色好得很,只是耳朵不好了,说居然是过年放炮仗离得太近给震坏的,扣姐指着他“奚落”,他可能理解了意思勾头嘿嘿地笑。向他问好时他用手指耳朵又眼望着扣姐用嘴角戳,扣姐向他比划一番后他点头表示明白,又大声说给我们听,两个人俨然活成了一体。急急忙忙在抽屉里找助听器,说是娃娃们给买的,看得出平时并不戴着,终于戴好了确实也没见怎么改善。同去的旭出去了一会儿,抱回了两只西瓜,说是在地里新摘的,正好大家就着瓜拉话。见雨停了我们便告辞。
回到旭那里时已经九点多了,天色早已黑定。存哥那边一直没消息,大哥对我说要不咱们就在旭这边住下吧?旭马上说,那肯定么,还用说?栋哥的家就在存哥家的后一排侧面不远的地方,同样是统一规划过的,只是门前位置要小一些,加上有点小坡,停车便直接堵了门口,进门看旭的车停在门内的过道里。
栋嫂原本个头高挑,走路一蹿一蹿,能说会道的,与栋哥多次回过宁夏,现在见面却是变化太多了,身子和眼神都现慵懒,皱纹如小刀细刻一般,连嘴角处都不放过,说话也是快两句等二句了。栋哥离世时,我们谁也没有过来送别,也是当时条件不如现在方便,再加上其它的原因。我藏不得话,想到什么就憋得难受,可当我很歉疚地提起这个话头时,她却很轻巧地转移了过去。
旭跟前的儿子上六年级,挣回的各种奖状贴了有一个半墙面,特别爱下象棋,一有时间就找人对弈或是在电脑里找机器下;旭现在也好了,收入还行吧,在一家大型生猪育种公司上班,一年有十多万的收入,房子都是近几年他赚的钱翻盖的,汽车也才换了新的。聊着天时间飞快,看时间已过了十二点了,专门给我们俩腾出了带空调的屋子。
其实疲乏太久反而就睡不着了,大脑里一直翻腾着。禁不住替栋哥心疼,他走的时候一双儿女尚未能完全立业,那是一种怎样的牵挂和无奈!老人均已辞世,而这边的亲人又一个也没去送送他,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和凄楚。他非“叫花”而被“叫花”,又真似“叫花”一样地去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们商量着去看看大伯、大妈和栋哥。旭买回了两卷淡黄色粗纸,大哥坚持付了钱,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看尺寸应当是1K大小,拨开一角看上面有一排排淡淡的朱红色圆形图案,这是第一次见识了,电视里也没演过这种“钱”。
说起来这也正是我替“那边”头疼的事,样式不一,大小不一,币值不同,真假无据,怎么统一,怎么衡量呢?
我们当地祭奠时分“裱”和“纸”,还有一种叫“金方”(臆测的发音)的较罕见,大约相当于人间的黄金吧,父亲年三十的“快递”里就有它。“裱”是黄色的软纸,都是从市场上买来的,自己无从制作,可能有专门的“工厂”,原因应该是它上面的那枚印章有“管理机关”。长度与纸币相当,宽度两倍于它,十张左右一沓,两边分别向中间对折互搭,这样也就与纸币同宽了。对折时特意错开,形成一层层的“台阶”,“台阶”上印有神秘的红色印章,“裱”是专门送给神仙的。“金方”的材质是与“裱”一样的,只是正方形,大小与以前的方枕头的枕顶相当,同样有红色印章图案,以横平竖直的长线条为主,什么内容搞不清楚,像是影视剧里巨大的玉玺盖出来的,又像商场门口常见的二维码,但它不是敬神仙而是给“人”的。“纸”就是白纸印的币,准确地讲应该是印,可我们都说是“拓钱”。整张的1K纸折叠裁剪成印板大小的小块,再抓起印板一张张地印上图案。也有的直接裁成长条就印。现在装帧精美的印刷币越来越多了,但讲究的人都说那是假币,“那边”根本用不了,我觉得也是。你说人的想象力能有多丰富?有一次我见过面值五仟万一张的印刷币!个头比我们家拓板印出来的还要小,而我们家的拓板是十元的,有六零版人民币的大致影子,总觉得那才有钱的样子。
神仙好像不在意数量,所以每次送“裱”的时候都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过顺序要靠前。比如在坟地祭奠时先要“祭后土”,在坟院的右后角点燃一根香后点几张“裱”,快要燃尽了滴上一串酒,酒质好了会“噗”一声腾起蓝色的火苗,不过现在往往能听到的都是“滋”声,大约是神仙从未提过意见的缘故。还有神仙好像是不喝茶的。其后才在前面点香烧纸。刚走的、家里子女多,特别是女婿多的人家拓的纸币也多,通常都是论“箱”论“袋”的,说是那边干什么都要用钱。又因为裁成了一张一张的——说是连在一起的只能算一张,和不能太过搅动——说是否则成了残币用不了、烧不尽的也一样。所以烧起来过程较慢,一半个小时也是正常的,跪久了是真费膝盖呀,我深有体会。帮忙的乡邻在事情完成后也有点纸这个环节,他们没那个耐心,都会找棍子挑起火头,快速地烧化了,磕了头回家去吃饭。现在好多自家人也都学了这种“先进经验”,并不管算几张了,不去一张张裁剪,而是一条条地挑起来烧,也不顾残与不残了;在家里设台祭奠时常常是一两张裱裹三四张纸,祭奠者点了香后一起烧并酒茶给送过去,作揖、叩头,任对面的各自去领受。也有人说家里只有祖先在,那裱烧过去岂不是无主了?哎,管它呢?传说都是五花八门又都无从考证,比如说残币,说是有人就梦到自家老太太报怨说是黏残币、弄整齐就花了好几天时间,送去的衣服也都缺胳膊少腿的,让以后尽心点。但毕竟大多数老头老太太过去了就再也没有带话过来。
我想到旭买来的可能正是没有裁剪的纸币,要按这种说法那就没有多少了。
(五)
出门不远到一个十字路口,大哥指着其中一角问旭:那地方原来就是涝坝吧?现在成这么小了?水都干了吧?旭连口称是,原来是公共的地盘,统一规划时安置了几家人,就余下那么点,现在基本都没水了。看过去一根又一根椽粗的杨树柳树头挤头在一起,像是被风一直吹着似地身子歪向公路的方向,树干中间被各类小绿植塞的满满当当,根本看不进去,面积比一家院落大不了多少。看对面左侧不远处的存哥家,原来离得很近。指头向右指转过了竖路到了第二户人家的位置停了下来,说那里就是原来的车马房。
大哥提起涝坝让我感到很亲切,让我想起自家院子东南的涝坝,原来就是从这里被父亲给“搬”过去的。不过小许多,水源是庄后北山上下来的雨水,直径不到十米,夏秋时那里是青蛙、蝌蚪、小水虫的天堂;冬春时清了淤底作肥后,便成了我们听风、晒太阳、捉玩麦牛、屎爬牛的福地。好多年它是我们嬉水、洗衣的地方,庄子周围的菜地也看它的脸色,伴着它的盈涸而荣枯,我在一篇有关四姐的散文里提到过。涝坝四周树木环绕,以杏、杨、柳树居多,慢慢加入了外来的“贵客”,玉皇李、鸡腿梨、花红,这几种是父亲亲手嫁接的,核桃、花椒、海棠都是幼苗移栽来的,彼时当地极难见到...这次老家之行,才恍然发现它们的源头。说起来挺悲伤的,玉皇李还好,核桃、花椒、海棠在父亲走后竟也先后跟着走了。
以前只觉得父亲格外地爱种果树,现在发现他种的原来更多是思念和牵挂。庄子周围除去杨、柳、榆、槐外,各种果树不下百棵,农历六月杏子就有吃的了,玉皇李跟在后面、梨儿要迟些,再是花红,最懒的一树苹果中秋了还赖在树上。涝坝旁边杏树最多,一年最早的嘴头享受先从它们开始,每年总有那么几个多月时间在一棵棵树上爬上溜下,几乎每一棵树上都留下了合适的脚痕与适宜身躯稳定的枝桠造型,有时候我能在一个地方咬着杏子哼唱记不全歌词的小调待上一半个小时。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偏就碰上过一株孤傲到不给面子的杏树,不但学杨树一样抱紧着身子往高长,还在主干和枝桠上遍布利刺,这小心思谁都看得出来。果实却独特,尽管土头土脸伪装得不露山水,不像有的明明尚还酸涩却老早就夸张的展示嫣红。饱满、蜜甜,沉甸甸一包汁水,一不小心就会滋出去一股,果肉黏核略带酸,有明显的桃子的味道,汇报给大人听,父亲尝后给它取名叫“一包水”。你说这得有多矛盾?知道你要自我保护,也不必这样夸张吧?你这样没有朋友不说,岂不是主人都不要了吗?耐心等你成熟了再由风吹落,那得多强的意志?况且成长中的风味每日都不同,一年才一次啊,岂能错过?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依下向上用鞭杆敲折预计要落手脚地方的刺,不就行了吗?还治不了你的小脾气?但是终于有一天不幸“湿了鞋”,也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有敲掉,还是敲后茬子过高,有根刺在我伸手向高处发力时也发了力,“噗”一下刺破鞋底穿入我的脚底,霎时当然是方寸大乱,定下神时身子已经倒挂在树上,身上、脸上火辣辣地。我知道它在有意戏耍我,但大家都说还得感激它,多亏了那些利刺,让我遭受了狼狈却避过了更大的伤害。衣服、裤子挂破了几个洞,肉皮留了几道伤痕,但都像我们犯了错误被父亲教训时一样,只用鞭杆打肉多的地方却不伤筋骨,过上几天恢复如初了。只是被倒挂时的惊悚和津香的果味一同让我至今回味。
按照大哥和几个姐姐的说法我算了算,父亲骑在这个涝坝边上的一棵树杈上哭骂应当距今超过一百年了,他骑的是一棵白杨树,据说是骑了一下午,骂了一下午,然后就离了老家开始独自闯荡。许多细节需要补充却又无从补充。父亲骂的人是他的嫂子,因此我对大妈一直有恨意,捎带着对大伯的埋怨和不解,却没有深究过。这一次大哥说是族中堂嫂,猛一下有些理解了,一下子扫清了许多疑虑。至于什么原因,骂的什么?那就又得猜测了。后来在坟上看了墓碑,知道大伯长父亲十一岁,那时应当二十上下,已成家,又听说大伯那时能指(望)处(理)事了,合理想像一下应当有点薄田,日子基本能过吧?奶奶已经过世,应该是要拮据一些,可成为一条父亲被爷爷带着外出流浪的理由,不过也说不定。只是流浪中爷爷猝然离世,在山间小路边一放羊人避雨的小窑洞内,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扒塌窑洞算是安葬了。只模糊地记得地名中有“子房”两字,后来却又怎么也对不上,那一年父亲八岁,其后辗转回到家里。树杈上的事就发生在这不久,过程中一直以来没有大伯、大妈干预过的只言片语,那么为什么呢?这里是一截空白,但是历史不会空白的。
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八岁的父亲从树上下来的画面,看热闹的人都走光了,西边最后一抹余晖也不见了,煤油灯盏的米黄色落在各家错落的窗棂上,从门缝内透出来,大地被交班给了黑夜和寂静,它有一顶硕大无比的锅盖。听力扩大了好多倍,大人喝斥孩子的声音锵锵落地,两口子吵架分别都拽着缰绳,小年轻说话则贴着耳侧。狗叫声、牲口们弹蹄、喷鼻声、小鸟们的呢喃声都丝丝入耳。父亲又饿又困,可相对于伤心这不重要了,他决定离开这个地方。他应该格外地想爷爷奶奶了,但是他们不能帮他了,并且一点儿提示都不给他,他感到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想哭,但是没有眼泪,他哭的太多了,也许在那以前他就已经哭干了眼泪。所以我们当子女的几乎就没见过他的眼泪,直在临走时昏迷阶段,大家让孙子们冲着耳朵一遍遍喊爷爷,才见他眼角渗出过泪水,当然那是另一个味道的。已经晚上了,找点吃的吧,喝点水也好啊?先去车马房睡一晚上吧?明天早上再走。说不定大伯正在找你回家呢?喂牲口的人那里也许还剩点吃的,又也许你的玩伴会给你从家里偷点吃的过来?
父亲怎么做的不知道。只知道其后有一段时间给一大户人家放羊。三九寒时,冰雪封地,而他居然赤足而立,反正我是一直在诅咒那家大户人家的。说是父亲跟在羊群后面,刨掉积雪站在干土上,等到羊群走远了再快步赶过去,刨出一个土圈再立着,远了再追再刨。后来得了一个“踩油饼”的活计,那可就享受了。那时候榨油是先把油料蒸熟碾碎后用草包起来放进铁箍圈里,才放入榨油机里加楔挤压。箍包油料时需要赤脚踩压瓷实,父亲就干这个,自然天天在温热的环境里用油洗脚了,而且时间久了,温润浸入皮肉,以后到了冬天不管多冷,脚底后跟都不会冻肿龟裂了,父亲笑说是那是他一辈子的福气。那时候长途贩运走的是“马帮”——几十匹骡马组成队伍,驮了布匹、茶叶从西安向相对偏僻的西北宁夏、青海一带走,回来时有时也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马队需要腿脚灵活的“拉马娃娃”,父亲大一点后就加入了这个行当。期间还立过大功,有一次回程时遇到土匪抢劫,东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找不到银子,哪里知道背银子的父亲就在旁边叫花子一样地看热闹。再后来父亲自己也做过生意,还跟人学过“银匠”的手艺,但好像都不怎么成功,留下的几把大算盘,小时候我曾经在下坡处当童车坐过;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子据说是装银货的,后来玩着玩着也不见了。成家后终究被绑在了土地上。回头看,父亲那天从杨树上下来后,其实是一个转折点,其后虽然依然波折不断,但总算一步步踏出了脚印。
(六)
雨后的田地踩上去松软如地毯似的,大伯、大妈的坟地掩蔽在一大片的玉米地间,被叫不上名的绿植包裹,没有人指引很难注意到,就连墓碑也要包进去了,想看清上面的字还得下一番功夫。可能是土地金贵的原因吧,这里没有坟院的样子,不远处栋哥的也一样,后一天喜姐那里还是。不像我们这里有四方的“院子”,有进出的“大门”。墓冢上草蔓丰茂是吉兆,否则就会给风水先生招来生意,但忌讳在坟院内有树,原因说出来也能理解,树根深下去可能伤及棺木。但这里却不同,大伯的坟地上就有树,不知是位移了还是原本就是那样,其中一棵长在了坟头上,在冢丘的半坡处。是一棵柏树,主干快有小腿那么粗了,只是当中一截有两三寸树皮已经剥落了,露出惨白的颜色,其上是密麻麻锥针扎过一样的眼。这个场景我很眼熟,本能地觉得那些眼里有一只只会飞的黑色小虫。小时候我常双手吊在大门外草苫子前端的细椽上,把它当作单杠玩,眼见着苫子里许多椽子被会飞的小虫钻了小眼夜以继日地啃噬,面粉一样的细末不停地从眼内涌出掉在地下,到最后折断时截面全是形状各异的镂空。不过那都是些干燥的木头,眼前的树叶尚在,颜色才见异样,死掉也就几个月时间吧。经我提醒旭也注意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只说是这块地现在也不是咱家的了,上一次土地调整时存哥本可以兑过来的,不知怎么又没有兑。心情有些低落,也就不再问坟地种树的讲究了。但是就要走出来时,旭忽然想起来了,他说:这棵树还是我爷从上面带回来的,那时候只有筷子那点粗!噢!原来父亲还往下面带过树。
从坟上回来不久,存哥过来了,换了干净的衣服,宽大的白色圆领衫,灰色的大裤衩,一张大圆脸永远都是笑嘻嘻的。说是让我们过去吃面,听我们说在这边随便吃点算了时他急得双手一摊“呀!”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已经准备好了,伸手就拽胳膊,并邀约旭及栋嫂他们一起过去,看得出不去他给嫂子那边是无法交待了。
等饭之际,存哥说起父亲的往事,说是有一次回老家探亲,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开门的大伯把门开个缝问他干啥的?父亲说是过路的客么,看能不能在你家找个睡觉的地方?大伯胳膊一抬说那边有个车马房呢,睡觉你往那儿去,哐一下合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找大伯,说是车马房来了个客好像是你家兄弟么!大伯急急赶过去,父亲四平八稳地不起来,哎,过路的客么,睡个觉这里正合适。大伯哭笑不得,后来还是在两个哥哥,并几个孙子“软硬兼施”,加上旁人的劝解下才回了家。存哥说,咱爸瓦(那个)脾气,舍(说)不回家还真就不回家呢!每次饭熟了找不见人影,人家就在庄子周遭转么,一直转够了才回来。旭抢话说:舍起来能得很,那次谁也没告诉他,人家自己就找到我爷的坟了!这个我也信,陕西人的耿直率性在父亲身上体现得原汁原味,在我们姊妹身上也传下来不少。旭接着说我爷怕(可能)就是那次带了小树苗下来?树苗?存哥捋着稀疏的头发回忆了半晌说,哎!瓦要迟些了。我正好顺着提起坟头上的树死了,找机会给锯掉好看一些。存哥很意外,反问说:待是的(真的吗)?旭点着头对他说,我记得瓦树正是我爷从上面带下来的?存哥马上摇头说瓦不是,瓦是我从林艺场挖回来的,你爷带来的树苗栽在厨房瓦儿,后来翻新厨房的时候就给挖了。我们在门庭坐着,存哥手指的位置是院内中间的那排二层小楼,他说的地方应该越过小楼,那里也应该是一处小院,小院后面又是一排小楼或是后院墙了。存哥说话时我心动了,听说树已经挖掉了,也就断了去看看的念头,但是后来还是有些后悔。存哥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嗯,瓦得等人家地闲了。费不了多大功夫,弄把锯子锯了,找个车子拉回来就行了。
存嫂做的面比在外面吃过的要入味得多,让我隐约闻到多少年前的那股味道,猜想前一天大约是进“黑店”了,一般来说,景区、车站这一类地方的饭馆口碑要差一些,这次是我们主动钻进去了。存哥跟前的侄儿社上集上了,旭就承担起了端饭的活计,一盘子六碗,端过来再排到茶几上,我们先吃,几个来回后地方差不多都满了,他自己也坐了下来说,哎,我也吃了,吃完了再去端。小瓷碗比饭馆里的大点但比日常用的还是小许多,大小匀称,洁白细腻润泽光亮,外表嵌一朵蓝色的花朵,看不到一丝裂纹与暗点,可能是专门招待客人的,筷子也是新启的,看得出主人的用心。当存哥招呼说:“吃!吃!赶紧都端上吃!”时,心中蓦地闪现约半个世纪前同样在这所院子大致的方位,相似的场景,一个佝偻的老人说过同样的话,喉间不觉有些异样。面条用的是挂面,有一尺长,捞起来接近当年的感觉,柔绵细密还筋道,热乎乎跑进胃里,躺得安闲自在。我的胃这些年来一直挑剔,吃饭难得这般地舒坦一回,真是酣畅淋漓,大快朵颐。想到挂面正是当地的特产,端着碗就让存哥给我找一点带回去吃,存哥说还真就想到了,你喜欢吃给你多带点。存哥特意给每人备了一只大海碗,安顿将小碗倒入其中吃,面捞完后继续往里倒,这样浸面的汤就更加宽绰,汤太多了茶几中间有个瓷盆,直接倒进去就行了。估计是存哥他们有意安排这样的,好让我们安心。但是这样吃一顿饭也是够劳作的,存嫂一个人在厨房忙碌,直到我们都放下碗了,又亲自端过来两碗招呼。看着半盆饭汤,我说还是有些浪费的,存哥一挥手说:瓦有啥呢,现今(现在)的人日子都好了,都不在乎瓦了。只顾着吃,忘记记数了。
(七)
早就听闻陕西人是丧事喜办的(当然指的是老丧),唱戏、电影好多天,这次算是有所体会了。依稀想起有古智者对待死亡的情形,请教百度发现正是庄子做过的事,他在妻子死后:“方箕踞鼓盆而歌”(感觉很形象所以引用一下:岔开两腿,像个簸箕似地坐在地上,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着歌),庄子认为人的生命是由于气之聚;人的死亡是由于气之散,把生死视为一种自然的现象;认为生死的过程不过是像四时的运行一样。而现在一些人将离世引申出对病痛折磨的摆脱也是同样的理解。地处文明起源交集之地,思想行为果然也先行。不过对于普通人,境界一下子这么拔高还是要用力的。
几个外甥披挂孝服老远就迎了出来,前日来时他们各忙各的没得详叙。小的两个应该是初次照面,老大彦在某职高当老师,因招生的事由常常过来,上次照面也就三四个年头。不想也现出老态了,一脸的疲惫,胖脸上皱纹的圈子又多了些,记得他比我大两岁。几人手中的丧棒似拄似提,光着小腿与《封神榜》里的人物打扮有几分相似,后面是短衣打扮,色彩艳丽的吹鼓队,约有十个人上下,呜呜咿咿的。庄子手中的“盆”现在样子多了,只是除了常见的大小鼓、唢呐、萨克斯外其它的我都说不好名字,都归它们为“号”吧。最显眼的一把“喇叭口” 硕大,像是巨型蜗牛的壳,吹的时候随着身体上下晃动,声音就被“摇”了出来,极洪亮;另一把周身都是按钮,十个手指深深浅浅地变幻着;还有一把吹奏时须要前后推拉;再一把的“肠子”回转了好几回,让人摸不清听到的声音是何时吹进去的气才鼓出来的,都是富贵的金黄色。击鼓的是几个女孩子,合金的外帮鱼肚色的鼓面格外明亮。最大的一面由个头最高的女孩竖挺着,随着鼓槌上下抡动鼓面不知所措地颤抖着;挺小鼓的要省力些,不过两只鼓槌频率要更快。大门外宽畅的地方搭了戏台兼祭堂,现代科技辅助下,喜姐的巨幅遗容投在幕布上,淡淡地微笑着,电子琴担当主奏,乐调被压得极缓,《慈母泪》悲悯的曲调把每个人都瞬间裹入,令人不由地陷入沉思。主持人煽情地唱颂“请远道而来的娘家人祭奠”,“上香”、“奠酒”、“奠茶”、“跪”、“拜”、“起”、“孝子还礼”...步步推进,井然有序。
不断有宾客来引得音乐声猛一下响起,也不断有人离开,音乐起伏中话语嘈杂,人头攒动,宛若进了市场一般。乐歇间隙,彦抽空过来坐下,说是太远了,想着不告诉你们,又怕将来报怨。我们说你辛苦了,他直摇头叹息说乏死了。专门掏出好烟让我们吃。说喜姐走得很安静,没有一点折磨:晚饭还吃了点,后舍话想要睡一阵儿,不大会儿发现叫不醒了。彦指着手腕,说了走的具体时间。大哥说:你妈也是个命大人,这样很好了。现在你们都成事了,小一辈也都大了,她也没什么牵挂了。其实也是好事,人迟早都要走这条路的,时间长了,拖一身病体自己也遭罪。彦说三年多时间了,重哎一声提高了嗓门说:舅,你们不知道,不是我医院跑得勤,再有几个她也早殁了。这事情办得很隆重,也体面,你们辛苦了,我好事地说这花销也不少吧?他说没多少,总共一万元,人家全包了,咱自己啥也不用管了。接着又说,只是家门大,亲戚宾客来的多,光他们学校就来了五六十人!......正说着话,扣姐过来了,看意思是要坐在我们俩中间,众人连忙起身给她挪位置。彦问候她,她好像没听见一样,大哥对他说你赶紧去忙吧!
没想到扣姐今天挺严肃,对桌子上其它人的问候也待理不理的,只说是来了一会了,而后就左转头右转头地与我俩小声聊天。扣姐说姐夫人家是命大人不操心,从来不往人多处凑,一天除了睡觉、晒太阳就是找人下棋。说她去看了看喜姐,前几天也来过,一会儿她就回去了,明早娃娃过来,她就不过来了,顿一顿又补充个理由说,也老半截路呢!嗯、嗯、这么大年龄的人了,早上开始得又早,今天你都没必要过来,几个娃娃不是都来了吗?我觉得讲得很真诚。扣姐嗔怒地一笑,推了我一下,而后再拍拍大腿,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自己利索呢,随后又低声哎了一声,像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就算是送过喜了。话到这里一时间竟没什么续了,沉默了些许,好在开始上菜了。每一道菜上来,扣姐都先拨到自己跟前,给我们俩先分别夹上一筷子,有的也给自己留一筷子才往外推,桌上其它人除了存哥两口子还有不认识的,谁也不敢与她争,只“哧哧”地笑,她看也不看。一直就这样吃,到我俩只摆手摇头,她还说咋才吃瓦点儿?后来有其它桌子上的人过来打招呼,忙乱了一阵,再想起来的时候已不见她的身影了,大约已经回去了。
我们俩一直等到晚间殓棺后,又快十二点了,还回到旭处休息。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过来,果然没见扣姐,期间碰到栋哥处的侄女红也从外地过来奔丧,难免唏嘘一番。时间过得真快,她的孩子都已经上大学了。到了快中午,一个暂新的墓冢在其它几个墓碑旁边堆起来了。
吃过了饭,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回到栋嫂处收拾了毛巾杯子后坐也不坐了,想着天黑以前就可以回到家。栋嫂客气了几句打开了面柜找口袋装面,被我们坚决拦阻了,我笑说会弄得车里一片白。很早以前家里用石磨时也这样保存面粉,确实要比在袋子里要好许多,不怕鼠害也不怕受潮。旭劝阻无果就说等过一段日子苹果下来了给寄过来。在存哥那里装了挂面,还真实成;特意又谢了存嫂的面条,她笑说想吃了下次过来她再做。两家人围在车边送行,小一辈孩子都得了红包可能还没有从高兴的心情里出来,一个个显得很腼腆,旭的眼圈有些红,红则直接掉下了眼泪,我不敢多看,总觉得她身后是栋哥的影子。客走主安,赶紧吧!
离老家越来越远了,发现心里空得慌,回一趟老家,不是应该装着点什么吗?却如老师骂我们那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核桃树在那里,涝坝在那里,车马房在那里,大伯大妈、栋哥、喜姐的坟在那里……我们只是看了看,带不走,也丝毫没有改变它们;栋嫂的愁容,存哥的圆脸,天哪!我忽然想起了扣姐,应该去给她说一声的,电话响起的时候我们也马上意识到了。是旭打过来的,从他的口气里都能听出扣姐的埋怨:哎,我扣姑打电话问来着,我舍你们走了一会儿了,她舍把挂面都准备好了等着,结果你们没过去。我们商量着要不给打个电话?接着自己给否决了:已经伤她一次了,就别再去动伤口了;可是一会儿心思又像发酵的面粉一样地膨胀起来,要不干脆回去一趟?终究又给否决了,没什么充分理由,有点儿像硬币猜单双那样。好在扣姐处的处甥打来电话客气,刚好让他带话给扣姐,不要骂我们!内心才安稳许多。
202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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