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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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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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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韵濯水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初闻濯水之名,心间骤然浮现的是这曲先秦歌谣。其实从空间位置还是时间线上,两者大概率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妨碍我将它们关联到一起,并从心理上赋予濯水一层老时光勾调的陈年老酒深沉的韵味。

也恰如我所愿,在我初来乍到饱含期待的目光里,濯水的的确确充满了古风古韵——房屋、街道、廊桥,当然还有温柔依偎古镇边的阿蓬江。

逐水而居,是先民的智慧。濯水人也不例外,在种种无法预估的机缘巧合之下,选择了在阿蓬江边繁衍生息。

我对水有着天然的亲近,但显然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并无关系,纯粹是作为生物状态的“我”对于天地大化的依赖和感激。因此,初到古镇,我关注的目光首先投在了阿蓬江上。她是我国为数极少的自东向西流淌的河流(另一条似乎是青海的倒淌河) ,颇有一点“特立独行,卓尔不群”的味道。有了她,沧桑的古镇遂有了灵气,哪怕千年久远的时光落下的尘沙也无法遮蔽柔和的光芒,两者相互成就,刚柔相济,阴阳互生。

阿蓬江极美,仲秋明洁的天宇下,河水泛着浅绿,洁净莹润,干净的让人生不起一丝杂念。江面颇宽,可百余米。沉静悠然,水波不兴。白鹭凌空,舒展的羽翅,让天宇间点染出一份来自盛唐的诗意;竹筏轻掠,漾开水波,不急不躁的样子颇有魏晋风度。竹筏是新的,但我愿意把他们想象的古老一点,在我眼里,他们是渔舟唱晚,是寒江垂钓在我眼前的投影,在渔夫身姿俯仰和渔网的舒张收缩里,阿蓬江如同古镇奔流不息的血脉。水师城门外,阿蓬江浩浩汤汤,不见其何来,不知其何往。艳阳秋风中,我有些恍惚,眼前的江,还是从远古奔腾而来的那一条吗?赫拉克利特大约是不同意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然而对于古镇居民来说,她依然是她,依然是那条经历过秦时明月巴风楚雨,见证过汉唐盛景宋韵唐音的阿蓬江,在遥不可及的历史长河,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世界滋养一方生灵,润泽一方沃野。

风雨廊桥是阿蓬江璀璨的配饰。某种程度上,她的名气还要超过濯水古镇。桥体全长六百五十八米,号称天下第一风雨廊桥,自西向东分为四段,分别为濯河怀远、唐钟长韵、彩虹浮波、蒲花飞龙。“濯河怀远”和“彩虹浮波”分别横跨阿蓬江和蒲花河,“唐钟长韵”与“蒲花飞龙”却俯卧湿地。整个桥体除“濯河怀远”的桥墩外为全木质结构,运用土家族传统的榫卯穿插技艺,桥、亭、塔、阁集于一身,姿态繁复多变,精巧却不失庄重;翘角飞檐,灵动利落,弯曲的弧度如指,想来是调皮的土家姑娘对隐于苍穹的仙神发出邀请,“来呀,来呀,来看看这人世繁华,这人间山水,是不是比天庭更有趣”。桥身颜色以灰褐为主调,缀以廊柱的朱红和灯笼的大红,古朴典雅,美轮美奂,却又在盛世繁华之外给人一份犀利和冷清。“濯河怀远”形体规整,雄浑厚重,两端以四级台阶升拱而起;“唐钟长韵”如凤凰展翅,在夜晚煌煌灯光的沐浴中涅槃;“彩虹浮波”是木质风雨廊桥不多见的弧形单拱桥,结构精巧,与水面的倒影合抱成土家人永存心底的团圆意象;“蒲花飞龙”屋顶起伏的曲线和木枋结构成的格栅桥墩相映成趣,柔美和刚健交融,不就是土苗儿女的铁骨担当和万种风情吗!

廊桥创造性地建成两层。一层通行,二层观景,两侧有楼梯交错上下。一层留给匆匆步履,二层留下闲散不羁的足迹。高低错落的设计让简单的过桥成为人生旅途的缩影——前路不仅有平川,更有高潮与低谷的跌宕,而遮风避雨的屋顶不就是故乡以及父母家人为你撑起的一方天宇吗。

牌匾是风雨廊桥的一大特色。自阿蓬江东岸入口,在四级阶梯上方分别悬挂“尧辙、舜弦、周道、汉魂”四块牌匾,而从阿蒲花河往廊桥中心,分别题有“巴风、楚雨、宋韵、唐音”。前者昭示了濯水人对清明吏治、中原文明、礼乐制度和民族精神的向往,后者更彰显了濯水人立足巴蜀和楚文化,对绚烂宋文化和雄浑唐文化的极致追寻。

古镇就在他们执着追寻的征程中留下清晰的脉络。自唐时有人群聚居起始直至今日,虽经无数起落波折,却始终袅娜着缕缕炊烟,更是在清末以及民国时期达到鼎盛。如今的“五街七巷三宫七院”的建筑格局就是在这条时间长河中逐步成型。而在此过程中筚路蓝缕的,不仅仅是濯水本地人氏,还有华夏大地其它地方的无数先民,“江西街”、江浙会馆“万天宫”、湖广会馆“禹王宫”、江西会馆“万寿宫”即为他们亲手镌刻的坚实痕迹。流传至今的四大家族的传说令来到这里的人无不心怀景仰,“樊家的锭子,汪家的银子,龚家的杆子,余家的顶子”。文武政商交织汇聚,拧成濯水特有的文化符号,成为一代代濯水人铭刻在骨子里的乡愁。

旅游淡季的古镇老街很安静,不多的游客却带着老街活动起来。从半边街进入古街道,两侧的百年老建筑满是沧桑的韵味,姿态繁复的雕花门窗、斑驳的马头墙、皴裂的檐柱、古朴的石板地面......,都以默然而松弛的姿态张开双臂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街道不宽,目测也就两三米左右。两旁房屋规整,保存完好,建筑基本以木质为主,临阿蓬江一面为土家最具特色的吊脚楼,下层的柱础就立在河岸边沿,“七院”中的“汪本善旧居”和“龚家抱厅”是其中的佼佼者,前者直通江边和后者歇山式抱厅屋顶的设计,对空间和光照的理解利用堪称神来之笔。对街建筑依地势而建,“七院”中的“八贤堂”、“烟房钱庄”、“汪家作坊”、“光顺号”、“樊家大院”在其中独树一帜,徽派建筑的方砖青瓦与土家木楼的花鸟虫鱼交融在一起,多样的元素和差异化的建筑风格构成颇具现代风的混搭效应,投射出先民因时因地而生而活的智慧。没有统一的规划,全凭匠师和房主对山水地形以及建筑学的朴素理解,以数百年时光粘连砌筑而成,各具特色又浑然天成,似乎是上天偶然在此驻足,自言自语“你就这样吧”,然后就这样了。

于我来说,印象最深的大约是烟房钱庄和樊家大院。无关乎建筑水平与建筑风格,纯粹一己之喜好。烟房钱庄是当时武陵山区颇具规模的“银行”,由汪氏家族与徽商詹信安家族共同开办于清乾隆年间,办理存、贷业务,发行钱票。其发行的钱票印制精美,图案以“十孝图”、“濯水风光”等为主,曾被多部大学货币学教材收录。尤其是因应民国时期货币恶性膨胀而创造的“半边钱”和“找补券”,为大面额货币使用困难提供了实用的解决方法,也让后人得以管窥特定历史时期的经济状况以及濯水商人的才智。

樊家大院又称濯河坝讲堂,是濯水古镇第一所义学讲堂,以其临街面开放式门厅成为独树一帜的建筑。有意思的是,樊家以武名世,以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为己任,却偏偏开办了当时黔江地区第一所义学,比黔江区主城最久远的三台书院还早三年。教育成果也可堪一观,曾有莘莘学子在此考中过举人和进士。是想改变人们对赳赳武夫的偏执感观,还是纯粹对于文化的向往追求,已不可考,但可以想见濯水商业发达的同时崇德向善、尊师重教的风尚是何等昌盛。且不说“八贤堂”中“一门三进士,四代五尚书”的传说,就是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从此走出去的地球物理学家汪本善、气象学家龚沛光也是最为生动的旁白。

正因为此,在工商发达、文武并重、气象兴隆,蔚为大观的濯水,人们在享受丰裕物质资源的同时,未曾忘记作为人超越于其它生物的重要特质——良心,于是,“天理良心”碑的立起几乎是水到渠成。濯河坝讲堂前,跨街门厅旁就立着这块石碑。字体方正,端庄雄浑,有一种扣动心灵的力量。我的心弦亦是一颤,在这虚假信息充斥的世界,在这救助老人都需要防备心的时代,小小石碑能够让人们记起守诚信、重然诺的古训吗!坍塌的信念之灯何时才能在人们的心中重新点亮。但在这里,我看到了,古道热肠的濯水人正围绕着石碑燃起点点烛火,因为“天理”尚在,“良心”尚存,在石碑上,更在古镇人们心里!

天色渐晚,古镇沧桑悠远的气息愈发浓厚,数百年时空的镜像与眼前灯火交织缠绕——桐油背夫的背影与游人的步履相杂沓,留声机摩擦出摇滚乐的放纵,后河古戏高亢铿锵的唱腔与竹筏桨声共鸣,茶香氤氲中,詹信安细嗅烟墨的馨香......

只余我在街边独立,以过客的目光,看古镇绵延千年而来的烟火,看灿灿星斗闪烁的阿蓬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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