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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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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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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声中的乡愁韵律

一九七〇年的冬晨,鸡鸣未起,石磨低沉浑厚的嗡鸣穿透薄薄的窗纸传来,嗡—嗡—像一首古老沉闷的晨光曲,唤醒了沉睡的村庄,唤醒了我。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穿上衣服,走进磨房。昏黄的油灯下,奶奶佝偻的脊背弯成问号,三寸金莲在光亮地上一圈一圈踩出细碎的莲花。我擦亮眼睛,看见金黄的玉米粒从磨眼下去,在上下磨盘的咬合间化作细细的面粉,像金色的瀑布一样,缓缓流淌出来。

“奶奶,我帮你推一会。”我说着就挤在奶奶身边,双手握住磨杠,使劲推磨。木杠已经被磨得发亮,握在手里温润光滑。奶奶的喘息明显松快起来,黑灰棉袄下枯瘦的肩胛不再紧绷,缀着银丝的鬓角已沁出细汗。石磨转动的声音更响亮了,嗡—嗡—,和着我们的步伐,在晨光熹微中回荡。

石匠錾出的沟壑在灯下泛着幽光,那些放射状的纹路里写着爷爷年轻的印痕。奶奶说,这盘石磨是爷爷年轻时从火石寨山里拉回来的。那时候,爷爷走了整整三天的山路,才找到这块上好的青石,又走了三天,总算把石头拉回了家。石匠又凿了整整七天,才凿出这对严丝合缝的磨盘。

两块石头相叠转圈,就能碾出白花面粉。望着这方朴拙的石磨,我常想它究竟暗藏多少玄机——战国《世本·作篇》记载“公输般作石硙”。寥寥数字,却让这农耕文明的图腾穿越两千余年。我见过汉墓出土的石磨拓片,纹路与此磨竟如出一辙。石磨不仅是一种农用工具,也是人与土地紧密相连的纽带,有其特定的文化符号。在农村,石磨的地位同粮仓一样尊贵。在当时,如果某一家能置办起一架石磨,那是很了不起的事,新妇若带着石磨陪嫁,更是值得炫耀的。此外,石磨还有某种神秘气氛,是一种神圣的符号象征。奶奶常说,石磨是白虎,家有白虎,四季平安。每逢除夕要在磨眼插三炷香,磨盘不可空转,仿佛这青石真有吞吐日月的灵性。

于是,我对石磨愈发起敬了。随着磨声嗡嗡,面粉簌簌落下,绕着磨盘下积成一圈小小的金山。奶奶用手轻轻捧起一把,细细的面粉从指缝间流泻,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奶奶说,石磨磨的面最香,因为磨得慢,面不会发热,保留了粮食最本真的味道。因为有极少磨损的石粉,所以也有助于消化,不会轻易得胃病。——这倒是新鲜,然而三十多年后,当我在医学期刊上读到石磨保留淀粉酶的文章时,却有着无比的叹服。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磨房时,奶奶催促我去上学。我走的时候又看见奶奶弓着腰吃力地推着磨。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看见锅头上金黄的饼子冒着热气,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脆皮。咬一口,外酥里嫩,满口都是绵密醇香的味道。我知道,这带着石磨体温的馈赠,正是奶奶的味道。

父母养育了我们姊妹八人,却因长年在生产队劳作,实在无力顾及这个家。年迈的祖父早已佝偻了腰背,连带着这个大家庭的重担,全压在了奶奶羸弱的肩头。当晨曦还浸在露水里,那双裹过的小脚便踩着碎步忙开了:从磨面烙馍到饲喂家畜,由洒扫庭除至缝补浆洗,寒冬腊月里缝制全家的棉衣暖裤,酷暑三伏中浆洗成堆的单衣,十二口人的冷暖饥饱,都系在她那千缠百绕的小脚上。

我时常心疼地问:“奶奶,你歇歇脚吧,脚不疼吗?”她总是头也不抬地应着“不碍事”,手里的活计却一刻不停。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满头的银丝,那双三寸金莲在光亮的黄土地上踩出细碎的跫音,像永不停歇的钟摆,丈量着柴米油盐的岁月。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午后,奶奶盘坐在炕上的模样。枯瘦的手指捻着黑灰的缠脚布,布条一圈圈垂落在地。当最后一层黑布滑落时,我屏住了呼吸——那双脚根本不像人类的肢体,更像是被顽童揉坏的泥塑。前脚掌与后脚跟诡异地折叠在一起,五根脚趾像被寒霜打蔫的嫩芽,紧紧蜷缩在变形的脚旁。

“疼吗?”我颤抖着指尖触到那些虬结的疤痕,老茧粗糙的触感惊得我缩回手。

奶奶说,这双脚,是一缸眼泪换来的。三四岁的时候,把脚底双折在一起,硬生生的用布一圈一圈缠绑。每次缠绑的时候,那种钻心的疼痛,眼泪能装一缸啊。我说谁这么狠心,无情地摧残着你的脚?你太奶奶。奶奶接着说,你太奶奶一边缠脚一边流泪。我说,既然如此,那就不缠了,有多好。奶奶说,那时候,庄里的女娃就看谁的脚缠得最小,谁就最有面子。又尖又小,三寸金莲,就是最美。不要说不缠,缠松了,脚大了,都不行,长大了就没人要了,嫁不出去了。

我望着那双畸形的小脚,突然想起祠堂里供奉的玉雕莲花。那些被精心打磨的花瓣何尝不是这样扭曲的美?“三寸金莲”四个字从奶奶嘴里飘出时眼睛突然放射出亮光。她的脚掌不足我的手掌长,脚背隆起诡异的弧度,像张被拉满的弓——只是这弓弦,勒进了几代女人的血肉里。

随着我们渐渐地长大,而奶奶渐渐推不动磨了。我常常从学校回来,看见她的腰弓得更严重了,几乎达到九十度了。而那双诉说着封建流毒的小脚,好像更小了。我便说,奶奶,你就别再推磨了,等到周末我们回来推。于是在周末或放假的时间里,我就学着奶奶推磨,从早走到晚,中间很少休息,尽量多推一点,尽量减少奶奶的负担。刚开始推磨的时候,转着转着瞌睡来了。一打盹,磨棍从磨邦滑上去,打翻上面箩圈,也把下面的面打到地上了。听见磨声停止,奶奶就来了。奶奶倒是没有过多地责怪,拿着簸箕小心翼翼地揽着地上的粮食和面,说,还可以喂鸡。后来慢慢有了经验,为了打发推磨的无聊,我就读书看小说。蓦然发现推磨看小说是一件十分惬意爽心的事——把《林海雪原》带进磨道,让惊心动魄的剿匪故事,成为我大步流星的加油站。磨杠在胸前勒出红痕,脚步却如少剑波疾驰的马蹄飞旋,转眼看箩圈里的粮食从磨眼下去了一半;杨子荣智取威虎山,磨道里盛开着百鸡宴;飞虎队的滑雪板卷起纷纷扬扬的白雪,侧头一看,这一箩圈的粮食几乎全部磨完。这时,奶奶一边用竹糜簸箕揽着面粉,一边眯着小眼睛高兴地夸赞着我,而我看见腾起的面雾正如林海雪原……

两块石头,一合石磨,看似简单,实则不凡。奶奶说,它最懂人性,最具情感。有时候小说看完,正在兴奋之间,抬头看天,疑是大步流星地行进在广阔的田野,那么石磨也会紧密地配合,发出亢奋响亮的声音,仿佛吹响冲锋的号角,抑或奏起万马奔腾的进行曲。侧头看时,白花花的面粉咕噜噜从磨口而下。有时候看到动情处,难免柔肠寸断、行走迟缓,仿佛深陷泥沼之中艰难寸移,那么,石磨也会百转千回,发出低沉微弱的声响,似断非断,似诉似哭,磨口的面粉也游丝拉线,老半天不出一点。侧头看时,仿佛一位慈祥的老者用深情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我便又精神振作,大步流星走起来,而石磨随之有力地嗡嗡嗡唱起欢快高昂的歌。与其说推磨,不如说与一位德高望重、心灵契合的长者促膝长谈。这时候,我方才明白石磨原是奶奶用裹脚布系缠着的第三颗心。

一九八一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更早一点,包产到户的春风温暖大地。在奶奶的带领下全家人早出晚归苦干实干取得大丰收,年产值过万,基本解决了温饱,实现了脱贫。我想石磨更忙了,然而岁月更替,日新月异,电磨出现了,渐渐取代了石磨。几个月拉一架子车的粮食去县城磨面,到晚上回来,放在家里小山似得,可以吃半年。只有少量的杂粮才在石磨上推。日子渐渐好过了,石磨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了,而奶奶终因常年劳累,于一九八三年那个星月璀璨的秋夜,撒手人寰,驾鹤西去,留下我们哭声一片。我坐在院子里,望星而叹!

石磨,承载着千年的智慧与温情,以其独特的时光沉淀和质朴纯粹的纳故吐新,写满着与劳动人民交融共生、同甘共苦的烟火情感。有时候我无意识走进磨房,看见尘封已久的石磨静无声息地伫立,仿佛是田间小憩的奶奶,抑或是一位沉睡的时间巨人,沉默而庄重。不动则已,一动便是生生不息的力量,流淌的是辛勤与希望,唱响的是生命的坚韧与顽强。既是大地的馈赠,也是农人的汗水,更是养活无数人的口粮。在碾过岁月的同时,将时光磨成细细的面粉,和着乡愁,揉进记忆的深处。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人民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变化,而功成名就的石磨也和勤劳的小脚奶奶一样,完成了光荣使命,退居到三四线。原前几乎每家一架的石磨,现在普通人家几乎看不到了,偶而在纪念馆或农家乐见到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石磨,素雅别致地一立一坐,似乎翻晒着曾经艰苦峥嵘的岁月,蒸腾着往昔浓厚的生活气息与人间烟火,便倍觉亲切,于是奶奶弓腰推磨的情景,如电影画面,一一闪现在我的眼前。而那“嗡呀——嗡呀——”的声音,穿越四十年时空在我耳边悄然回响。我想,那是童年的歌谣,是乡愁的韵律,是生命最初的记忆,更是奶奶勤劳一生的光辉赞歌。

我已经多少年了没有再推过石磨,然而每次看到石磨,我就想起在星月下永远忙碌的小脚奶奶,想到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千千万万像奶奶一样默默耕耘的劳苦人民,他们何尝不是大地上的星斗,他们灿若繁花,他们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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