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种愁绪,一个人牵着瘦马,伴着残阳,踏着古道,看枯藤老树昏鸦。
有这样一种愁绪,一个人迎着朔风,望着归雁,听着边声,看长烟落日孤城。
有这样一种愁绪,一个人乘着小舟,喝着苦酒,借着风雨,看樱桃红芭蕉绿。
那是乡愁,是生生不息从古至今涌动在我们血脉里对故乡的惦念;是一种无法抛却的如同落叶归根的情愫;是一种淡淡的如水般的愁绪。
母亲的故里在“科甲名山”呵吒山下青衣江畔的罗坝古镇,那里文化积淀深厚,旅游资源丰富,历史上佛教文化繁荣。连绵的青山绿水间,较之江南的柔美,它却多了份灵性。那里的水绿得像宝石,山的延绵与苍穹构成一幅气势恢宏的泼墨画。
记忆里的夏天,迷映在飘影下的风,吹拂着翠绿的稻田,绿浪漪涟。流水从古朴的青石桥下潺潺的去到远方,水边的树儿总喜欢对着它梳妆,在溪流里留下婀娜的身姿,大青石构筑堆砌的青石街道,呼应缠绕着木质结构泥砖搭建的房屋。岁月在这里停驻的痕迹,在木身留下沧桑的剖面,给青石板穿上碧苔绿衣。坐在家门外青石上的老人,给纳凉的孩童讲着这片土地的种种传说,眸光里闪耀着热切的神往,期盼自己能身临到传说中去。青石街道上来往着络绎不绝的商旅,耳边传来千年不曾停息的吆喝,这里保存着最完好的传统文明——赶大场,农村赶大场,起源于殷、周之际,是农村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进行的一种传统贸易形式。在我国南方称墟或场,中原以北称集。它以农历计算,通常几天一场,相邻的乡镇集市时间错开。赶大场,在中国南方历经数千年不衰,随着小城镇化建设和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乡村集市不断流转变迁,赶大场经久未衰,仍是南方农民生活中闲暇时间里消遣的固定模式。
穿过热闹淳朴的青石街道,走进古老幽深的街边小巷。偶尔会有三、五个顽童光着脚丫,踩着时间的乐章,哼着童年的小曲,“啪啪啪┈┈”的从青石板上追逐嬉戏的踏过,那是最古老的音乐,在时光里的快乐的演奏。他们与我擦肩而过,仿佛我与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有联系的,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我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看着脚上的淑女鞋,走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哒┈哒┈”声,像是在抗议我这个贵族般巡视的路过本身就是个错误。望向走在前面青石小道上的母亲,她娇小的脚穿着绣着牡丹花的鞋,轻盈无声的越过每一阶青石板,让我不禁沉默。只有这样如水般的女子才配走在这样的石道上,年华并没有消磨掉这片土地所孕育给她的典雅贤淑的气质。我尝试把淑女鞋脱下拧在左手上,任双脚踩在青石板上,从脚心传来冰凉清爽的感觉让我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眼,然后深呼吸,空气里游走着自然的清香。睁开双眼,右手按在裙摆处,以免我的移动使得轻纱扬起。时间就此划入另一光年,我像儿时那样放肆张扬的奔跑在青石道上,听脚踏在青石板上“啪-啪-啪-”的交响,迎向前面的母亲。回头扬眸微笑,看向这条古老幽深的寂寥小巷,仿佛时光停顿了脚步,我又回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年代。这样的幸福比戴望舒在江南雨巷邂逅丁香一样的姑娘还要感到满足。因为这时的我可以放下所有生命的黯淡和青春的惆怅,没有任何繁华的负担,在这条石道上得到片刻永恒的宁静。
穿过悠长的小巷就到达外祖母家,站在大宅门前,记忆转回到光年之内。这古朴的大宅院勾起了我童年里一段幸福时光的回忆,大宅院对我所有的亲切感是在任何地方都无法逾越的。由两扇门组成的一扇正门,虽然已没有了儿时耀眼的朱红,但斑驳的色彩和门环上的铜绿,见证了它在岁月长河中历经沧桑仍屹立不倒,等待我的归家。从我出世到我离别,辗转又回来生活了两年,再次离别,十五个年华流转。再次回到大宅院温暖的怀抱,它始终都在等待。
母亲上前敲门,来为我们开门的是我的姨母。她已走过了半个世纪,在我的记忆里,她是除外祖母外在大宅院里居住得最久的女子。大宅院不仅保存了我童年所有美好回忆,也保存了外祖母,姨母,母亲的豆蔻年华。他们都是被裹过小脚的女子,没有去过那时的私塾上学,只能跟在外祖母身后学习她为数不多的知识。姨母温厚朴实,母亲淡雅柔美,外祖母画得一手漂亮的丹青,他们都传承了这片土地赋予的恩赐。
进到大宅院,母亲和姨母亲昵地在中堂品茗闲谈,外祖母闻声从内堂走出来。她们寒暄着经年所有的过往,可这些对我来说却是陌生而又熟悉。百无聊赖的我在大宅里闲逛,路过大宅门时望向木门,不知是怎样一种空洞悲怆的感情,使我做出了令我也费解的举动。走向前去拖住大宅门的门檐把它向内打开,抚摸它身上岁月的痕迹,然后跨越到门外,狠狠拉住门环,“轰┈┈吱嗯┈┈”一声用力的把它关上。双手依然紧紧握住长满铜绿的门环,用手从中间再次推开,放下手,然后蹦跶一下转身再次跨过门槛跳进去,转身关门。乐此不彼的重复做了十几遍,这让我有种征服了大门的胜利感,依稀记得童年时在这里被门槛一次次跘到,而现在我能轻易的跨过。耳边响起屋内留声机里的歌曲:“时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我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笑着掉出眼泪,像只受伤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回归的安定。
“我回来了,母亲的故里,每个夜晚那魂牵梦萦的大宅院,那时光易逝的童年。”
等到所有感情平息沉淀后,我起身凭借儿时记忆找到后院,院里栽种的那棵黄桷兰树依然伫立墙角。在岁月的洗练里与四周的梧桐树一样,不见衰败反而越发茂盛茁壮,更见参天。鹅黄色的小花,被绿叶衬托着在枝丫绽放瑰丽,后院漂浮着沁人心脾的馨香。阳光从叶隙里渗透下来,仿佛一伸手你便可以抓住太阳的光辉。树下是我童年时外祖父生前为我做的秋千,它在清风中荡漾,仿佛外祖父在对我微笑。四周的花草都按着层序依次摆放,环绕在小池周围,池中有莲盛开,一切似乎都定格在我离开大宅院时,那个清风拂过的夏天。唯一改变的是我,不再拥有天真烂漫的情怀和不一样的心情站在这里。我自问:“为什么这里都和以前一样繁荣?”顿然想起外祖母常来这里小憩,坐在摇椅上就是一整天,所以修整得和从前一样。“是啊!童年时,外祖父最爱带我去荡秋千,累了就在树荫下纳凉,这时外祖母就会端着可口的点心和下午茶,来到我们身边,和外祖父聊上一下午的时间,而我则懒洋洋的躺在摇椅里伴着暖风坠入梦乡。后院珍藏着外祖母对外祖父恒永的追忆和深深的思念,在曾经那个风雨飘摇年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高照在千山之外的夏阳,朦胧的光线竟空灵得如同饮醉了的月华,透着微醺,透着温柔,敛起那份耀眼的光彩。我盯着院里的一草一木,脑袋里闪过我所有关于它们的回忆,不知不觉中我竟在后院的青石上坐了一下午。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我去了青河。那是从大宅院后门出去,走上半小时就到的地方。青河是母亲故里的母亲河。清晨的青河沐浴在朦胧的雾里,芦苇迎着风摇戈生姿,鸿鹄在芦苇地中梳洗它洁白的羽毛,唱着只有它们才懂的歌谣。置身在仙境的灵魂漫步,给人一种飘渺不实的感想。用苏轼的话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指,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渔舟荡漾在青河里,渔人们在青河里穿梭着,时光就此停止,交错在古老的岁月里。看着雾里的母亲,我突然感概:大宅院里的女子,都有着如青河一样的美,那是一种心灵美、气息美、精神美,那是一种底蕴,一种高山仰止。
此后经年,我游历祖国的山河,走过许多地方,可最温暖窝心的还是故乡。我见过许许多多的门,北京故宫雄伟的朱漆大门;古镇长街精致的写意大门;灯红酒绿繁华的钢铁大门。可我却总会想到母亲故里的那扇红木老宅门,在记忆中泛黄,却让人心安,每每想起,一帧帧让人不忍掉眸的前尘往事,便如烟而来。现世的喧嚣与尘埃,随着记忆中老房子袅袅升起的炊烟,渐行渐远。小镇的蓝天,时光易逝的童年,长大的离别,人生很多段短暂又漫长的岁月,停留在当年走过千百遍的那条老街,让那些平淡无奇的生活变成一种挥不去的情结,因为经历而熟悉,因为了解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