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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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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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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原

东海的水腥气浓得化不开,夜色像一张揉皱的黑色丝绸,被风一点点扯碎。渔船在港口摇晃,橹桨触碰水面的声音模糊不清,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

陈塘关外,李靖拢紧衣袖,站在廊下。雨未落下,但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他的手指搭在剑柄上,关节微微发白。屋里灯火摇曳,产婆低声喊了一句:“快了。”

妇人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爬行在木梁上的蜡泪滴落,落在铜盘里,碎裂成无声的泡沫。空气潮闷,像雷暴来临前的海面,涨满了无形的压力。忽然,一道尖利的啼哭划破夜色,婴孩的哭声刺耳,带着不合时宜的锋利。

李靖转身,踏入房中。产婆刚伸手去抱婴孩,指尖一触,便猛然缩回,像被烫到一般。她的嘴唇抖了抖,咽下喉间的话。婴孩睁开眼睛,眼珠漆黑,像一口无底的深井。

他生而异端。

李靖俯身,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色,又看向那孩子。血污未干,四肢蜷曲,指尖却锋利得像钩爪。他的皮肤白得像纸,薄得几乎能看见血管。房间里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李靖已经听不清了。他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像被什么东西吸住,坠入一片无垠的深渊。

“这孩子……不像凡人。”

无人应声。灯芯燃至尽头,火光忽然收缩,幽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熄灭。

哪吒第一次做梦的时候,梦见自己在水里。

那水并不冰冷,也没有鱼游过。寂静得像是一座沉没的城。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水流从他的鼻息间滑过,像透明的生物,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的皮肤。

他看见光,深蓝色的,漂浮在水面上。他伸手去抓,水流却轻柔地推开了他。他漂浮着,像落进了一只看不见的掌心,被命运漫不经心地托起。

他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意识到自己不该活着。

他三岁那年,在母亲的牵引下走过陈塘关的长廊。阳光落在她的发间,她低头看着他,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哪吒却抬起头,看向城门外的海。

他的目光冷漠得不像个孩子。

那些人一直在谈论他,带着忌惮和敬畏。他们低声说,他的降生不详,他的血统不净。他们认为,他终究会带来某种巨大的变故。

哪吒不在意。他只是站在城墙上,看着海水。浪潮起伏,映照着天光。他眨了眨眼,听见风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是来自遥远的呼唤。

他听见水底有东西在动。

五岁那年,哪吒踩上风火轮的那一天,城里的庙塌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只看见云层翻涌,空气燃烧成金红色的光。他站在院中,脚下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空气。他低头,看见火光映在自己的掌心,明亮得像一颗被剖开的心脏。

他笑了一下。

李靖闯入院中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哪吒脚踏烈焰,神色冷淡,目光漠然。他不像个孩子,更像是一尊刚从火焰中铸成的神像。

风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火在他脚下低声燃烧。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目光平静得像海面,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你在做什么?”李靖问,声音里有克制的愤怒。

哪吒垂下眼睫,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

“在走路。”

这一刻,李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风起于黑夜。

哪吒站在城墙上,听见远方的战鼓声。夜色如墨,水面被银白色的月光划成锋利的碎片。

他的手指搭在剑柄上,轻轻一扣。剑从鞘中滑出,映照着夜色的锋利。他站在风中,像是一枚即将出鞘的刀刃。

他还记得童年的梦境,记得水流无声地托举他前行。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不是梦。那是命运的形状,在他降生的那一刻,便已经刻入他的血骨。

李靖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父子二人隔着黑暗,对视了一瞬。

哪吒握紧剑柄,转身跃入风中。

火光在他脚下燃烧,风在他身后呼啸。他的身影在夜色中拉长,像一团正在升腾的炽焰。

陈塘关的钟声响起,人们抬头,看见夜空中划过一道燃烧的流光。

他走了,像一颗脱离轨道的星。

他走了,带着命运刻下的烙印,去往未知的战场。

哪吒坐在屋檐上,夜色从他的指缝间流过。风吹动他的发,额间一点朱砂色的痕迹像溅落的血。

陈塘关沉入夜的沉默里,街道上只剩几盏风中晃动的灯火。城门外的海水正在退潮,裸露出遍地的礁石,黑暗里传来潮湿的风声,有种即将降临的征兆。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掌心覆着一层薄薄的血痕,是他刚才杀了一个妖怪留下的。可他没太在意。杀死一个妖怪不过像是捻灭一只蚊虫,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真正让他介意的,是他开始感到疼痛了。

自从踏上风火轮的那天起,他几乎忘记了疼痛是什么感觉。他的皮肤被风擦过,血在火里燃烧,骨头变得越来越轻,像是能随时飞走。可今晚,他的胸口有一处隐隐作痛,像一根针扎在心脏的边缘,不深,却让人无法忽视。

哪吒皱了皱眉,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下的皮肤滚烫,像是烧着火。风吹过,城墙外的海面闪了一下,他的耳边传来水声,轻微,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城外的方向。

水还在退,可空气里却藏着异样的潮湿,像某个庞然大物正在逼近。他眯起眼睛,隐约看到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起伏,像是浪,又像是影子。

他握紧手里的长枪,脚下的风火轮缓缓升起,火光在夜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知道,事情快要发生了。

他做梦了。

梦里他站在水里,水漫过脚踝,漫过膝盖,漫到胸口。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水波粼粼,脸被割裂成碎片。他伸手触碰水面,触感却像是冰冷的刀锋。

水底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他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慢慢散开,皮肤像纸一样剥落,露出底下的血肉。他看着自己一点点褪去人形,身体变得透明,骨头浮现在皮肤之下,像一张被风吹开的画。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带着不可逆转的力量。

然后,他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风从窗外灌入,吹起他的衣角。他的手还放在胸口,指尖下的疼痛愈发清晰。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坐起来。

他的身体不对劲。他知道。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出房间,来到院中。夜空沉沉,月光落在青石板上,映出一层微光。他抬起手,解开衣襟,指尖滑过皮肤,胸口那处疼痛越发明显。

他垂下眼睫,轻轻按住那处,深吸了一口气。

他用指甲割开了自己的皮肤。

血从指缝间溢出,温热,缓慢,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被划开,骨头白森森地露在夜色里。皮肉被剥离,血顺着伤口流淌,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似乎那些血肉从来就不属于他。

风吹过,空气里有金属的腥气。他一点点地剥离自己,像是在脱下一件不合身的衣裳。骨头在月光下泛着冷白色的光,肋骨弯曲,心脏仍在跳动,像是一颗独立的星球。

他笑了一下,眼底映着夜色,笑意冰冷。

“原来,这才是我。”

李靖是在风暴来临前发现他的。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自己的孩子站在院中,胸口的皮肉已经被剥离,骨头白得像刀刃,血落在青石板上,汇成一条细细的溪流。

哪吒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平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李靖的声音哑住了。

哪吒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心脏,指尖收紧,血液顺着手腕滴落。他的身体已经轻得像风,像随时会消散的火光。他的笑意冷淡,像是终于做完了一件冗长而无趣的事。

“这样,就好了。”他低声说。

李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的喉咙干涩,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他的孩子,可他却有种错觉,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是哪吒了。

他更像是一座刚刚被铸成的神祇。

风起了,屋檐上的灯火摇晃,夜空被黑云笼罩,远处的海水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某种庞然大物正在苏醒。

李靖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可哪吒已经抬起手,掌心的血液在月光下映出诡异的光。

风火轮缓缓升起,火焰舔舐空气,风声在他的脚下旋转,像是为他的归来而鸣奏。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目光淡然,带着一种超越凡俗的冷漠。

“我要走了。”

李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哪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那里仍残留着血痕。他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嘲弄什么,或者是在嘲弄自己。

他转身,踏上风火轮,消失在夜色之中。

风暴降临了。

哪吒站在云端,脚下的风火轮轻微震动,像一颗即将脱轨的星。他俯视人间,陈塘关在夜色里伏着,像一座死去的城。黑暗覆盖街巷,屋檐下的灯火已经熄灭,唯有庙宇深处燃着一点残烛,光芒微弱,随时会被风吞噬。

他笑了一下,目光冷漠。

三年了。

他死过一次,剔去血肉,脱去凡胎,重塑了自己,如今重新降临,世间却未曾改变。

他缓缓降落,风火轮贴着地面滑行,空气在他的足下燃烧,砖瓦被灼得泛白。他踏过长街,街边的窗户一扇扇关闭,暗处有人屏息窥探,目光像潮水一样躲避。

风吹起他的衣角,发尾微微扬起,露出额间那一点朱砂,颜色深沉,像一滴未曾干涸的血。

庙宇的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沉重的铜铸门扉发出低哑的声响,像古老的机关被触动。庙内供奉着他的塑像,泥胎彩绘,双目低垂,脚下踩着火焰,神色端肃。

他盯着自己的塑像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这就是你们记住的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锋利的寒意,在空旷的庙宇里回荡。塑像默然无声,香火的余烬飘散,带着微弱的檀香。

哪吒伸出手,掌心摊开,五指微微弯曲,轻轻一握。空气颤抖,庙宇深处的烛火猛地炸开,火焰卷上梁柱,神像的表面开始崩裂,金漆剥落,露出底下干燥粗糙的泥胎。

他松开手,转身离开,身后火光冲天,夜色被映得一片通红。

他降临的第一夜,便是火焰吞噬神明的一夜。

夜风从破碎的庙宇里席卷而出,吹过长街,吹过沉睡的屋檐。哪吒行走在风里,脚下的火焰熄灭,风火轮在空气中缓缓旋转,静默地跟随在他的脚边。

他停在陈塘关的城墙上,手指搭在剑柄上,远处的海潮翻涌,夜色沉沉,浪花在礁石上碎裂,如同一张不停咀嚼的嘴。

身后有人靠近,脚步声轻缓,却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你回来做什么?”

李靖的声音平静,没有责问,没有惊讶,仿若早已知晓这个夜晚终究会到来。

哪吒没有回头。

“看看这个世界。”他淡淡道。

李靖沉默了一瞬,然后缓缓走到他身侧。父子二人并肩站立,一同俯视脚下的城。

风吹过,带起李靖鬓角的白发。他的手垂在身侧,袖袍微微晃动,却始终未曾握紧刀柄。

“你变了。”

哪吒笑了一下,眼里没有情绪。

“你们都说我变了。”他轻声道,“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才是我?”

李靖微微皱眉,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哪吒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骨骼隐隐透出锋利的轮廓,他的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超脱人世的冷漠。

“凡人的皮囊,束缚不了我。”哪吒低声说,“他们让我成为神,而我拒绝。他们要我变回凡人,而我更拒绝。”

李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所以你要毁掉所有?”

哪吒转头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锋利。

“不。”他说,“我要他们看清楚。”

风在这一刻静止,远方的海潮仿佛也停顿了一瞬,天地间的空气凝固,像是风暴来临前的寂静。

火从陈塘关的街道燃起,庙宇崩塌,神像碎裂,城中的百姓跪伏在地,惊恐地看着夜空中的哪吒。

他脚踏风火轮,悬立在夜色之上,火焰燃烧着他的衣角,风在他的周身盘旋。

众神在天庭俯视,面色阴沉。

“此子已成妖。”有人低声道。

太乙真人站在云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复杂。他曾亲手重塑这个孩子,用莲藕化为新的血肉,让他在劫难后重生,可他终究没有成为天庭所期望的神祇。

哪吒抬头,看向天穹之上的目光。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神?”他轻声道,“神是什么?”

“是他们创造的,是他们用香火铸成的,是他们用金漆涂抹出的幻象。”

他张开双臂,身后的火焰猛地腾起,映红了整片夜空。

“而我,不是。”

天地震动,风暴撕裂夜色,火光吞噬云层。天庭之上,有雷光浮现,神将执戟而立,目光森然。

哪吒冷笑,手中长枪翻转,指向苍穹。

“你们要来,就来。”

轰然一声,雷电劈落,天地之间亮如白昼。风火轮疾转,哪吒化作一道燃烧的光芒,冲向天穹之上。

长枪横扫,火焰如潮水般席卷,天将的战甲在烈焰中扭曲,金属在高温下融化。哪吒目光冷漠,枪尖划破长空,神血在虚空中滴落,化作点点赤红的星光。

天庭震怒,云海翻滚,雷霆再度劈落。

哪吒仰头大笑,笑声中带着桀骜,带着毁灭,带着从火焰中涅槃而出的狂妄。

他已经剥离了血肉,已经斩断了过去,如今站在天地之间,燃烧着最后的光芒。

“我要你们看清楚。”他低声道,“看清楚,真正的神。”

轰然一声,天地崩裂,火光冲破云层。

哪吒的身影消失在烈焰之中,化作一颗燃烧的流星,坠入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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