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五点四十六分,窗帘漏出一缕光。周栩躺在床边,睁开眼,听见窗外的垃圾车在后巷慢慢倒退,“嘟嘟”一声比一声短。他没有立刻起床,盯着天花板发呆,像在等脑子归位。耳边还有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是他母亲咳嗽的声音,从隔壁飘过来,混着痰液的喉音。不是很重,但持续,一种体内不死的潮湿。
起身,赤脚踩在地砖上有点凉。他走进隔壁卧室,看到母亲半靠在床头,脸色暗黄,嘴唇干裂,眼皮耷拉着。床边放着尿壶,塑料盖没盖严,味道轻轻冒出来。她咳完了,说:“帮我翻个身。”他说:“好。”声音不高,但温和。
他熟练地把她侧过去,拿毛巾蘸温水,擦了擦她背部,再把热水袋放到她腰下。母亲头发散乱,几根贴在脸颊上,他用指节帮她拨开。她像是忘了今天星期几,又问:“你今天几点上班?”他说:“九点接单,时间还早。”
说完走进厨房,电饭煲里还有一点米汤,盛进碗里,加热。锅里剩的稀饭已经酸了,热的时候冒出一股发酵的甜臭。他没倒掉,只是皱了一下眉。米汤煮开,他切了半个馒头丁放进去,再加一点葱花和鸡精,是他妈能喝下去的口味。他自己则拌了点老干妈,啃了两口凉馒头。
吃完洗碗,换上工服,戴上蓝色外卖箱。他出门时母亲叫住他:“你等一下。”她伸手摸床头柜,从塑料药盒下抽出两张二十块钱的皱纸币,“今天医院那边记得问问周医生,开药的时候能不能只拿一半量。”
他说:“我知道了。”
外面阳光初起,一切都还在变暖的路上。电动车停在楼下车棚,电量刚好满格。他打开APP,页面还显示“今日未打卡”,按下“开始接单”后,界面转变成蓝色。接着,他把蓝牙耳机戴好,塞进右耳,骑上车,拐过巷子,向市区驶去。
清晨的城市像刚刚醒来的病人,睁开眼但还没下床。沿街店铺大多拉着卷帘门,只听见卖早餐的小贩支锅点火的响声。空气里混着锅贴、麻团、烧饼的香气,也混着昨晚剩下的灰尘和汽油味。他掠过红绿灯,红灯时停在队伍最后面,车流堵在一起,一名骑着哈雷摩托的年轻人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没看回去,脑子里正空着。
第一单是万家小区的外卖,牛肉面。客户备注“汤少一点”。他准时取餐,骑行七分钟,送到一个眉头紧锁的中年男人手里。对方看了一眼汤面,说:“这哪叫少汤?”声音不大,但语气阴沉。他想解释一句,嘴巴张开又闭上,只低声说:“您再试试看吧。”
第二单路上,他在一个红灯口摔了车。是为了躲避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她突然折返回来,他一拧把就倒在路边。掌心磨破了,裤脚破口,膝盖擦了一块皮。女人没道歉,只拉着孩子快步走开。周栩坐在地上几秒,看看车有无损伤,掀起车身继续走。他不生气,也不咒骂,只是眼里有一点浑浊的东西没退下去。
中午十一点半,他在市政公园背后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太阳偏头了,身上开始热。他脱下工服上衣,里面的T恤湿了。手机在他手心里,他刷着短视频,一个博主模仿家长训小孩,评论上有几十万人点赞。他没笑,盯着屏幕两秒,突然想起母亲的药还没开,就站起身,把耳机塞回耳朵,骑车往医院方向而去。
经过一个拐角时,一只灰色的小狗从路边冲出来。他刹车,狗吓得跳到垃圾桶后头。那狗瘦骨嶙峋,一只耳朵塌着,脖子上还有一块没长毛的伤疤。他盯着它看了两秒,从裤袋里摸出什么,是个旧物——一把折叠军刀,刀柄掉漆,刀刃上有暗红锈点。他没打开,只在手里捏了一会儿,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然后把它收了回去,继续骑车走了。
阳光越来越强,马路发白,像被晒得起皮。他骑在车道上,耳机里传来下一个订单的提示音,滴的一声,像一枚小小的针,扎进耳道深处。
二
乔嘉睿每天早上七点喝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他曾试过低因版本,但喝着总觉得心里发空,像那种被人忘在会议角落里的PPT,内容再完整也没人点开。他的厨房收拾得像实验室,杯子都按颜色从浅到深排好,碗碟整齐叠在浅灰色沥水架上,抹布每三天换一条。
咖啡凉的时候,他站在阳台看楼下。天还没亮透,环卫工人在扫街,几只喜鹊落在对面梧桐树上。他住在老城区的一栋老楼五层,房子是二十年前单位分的,单位早解散了,人也走散了,只剩他,和楼下那只总是在垃圾堆里翻塑料袋的狸花猫。
桌上有一张城市情绪地图,是昨晚打印的。用红、黄、绿三色标出了几个主要区域。地图中央圈出一个红色小点,是在西街口附近的一个公共停车场。一个数值超过0.87的异常情绪波动。他昨晚盯着数据看了很久,没报警,也没备注。他只是把那串数据输入系统模型,打了一个标签:波动未持续。
“CitySense” 是他这些年自发研发的项目,城市情绪识别系统,准确说,是“潜在危险情绪状态识别框架”。很长的名字,被他一个朋友戏称为“老乔的第六感”。没经费、没助手,只有一台旧服务器和几个自己焊接的接收模块。模块藏在天台的塑料水桶里,在晴天里微微发烫,像一只沉默的耳朵,听着城市的心跳。
当年在京冶院,他是逻辑算法组最年轻的副高工,研究的是材料力学中的断裂预测。女儿乔安宁七岁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泥头车撞死,司机逃逸,后来抓住了,是个没有身份证的“假人”,人送来赔偿五万。他老婆收了钱,半年后搬到广州去了,没带走什么,只留了一句话:“你不是没错,你只是一直觉得事应该有答案。”
后来他调岗、辞职,在城边租了这套老房子,一住十年。
墙角的电脑响了两下,是系统警报,提示设备3号模块掉线。他喝完咖啡,把保温杯拧紧放进背包,抓了钥匙和折叠凳,走到阳台拐角的小门,打开。那是一条没人知道的逃生楼道,通到楼顶。顶楼一户住家用电焊封死了自家门前通道,乔嘉睿用三年时间才说通对方让出一点空地。
走到天台,风有些大,头发被吹得贴在头皮上。他蹲在塑料桶前,掀开盖子,一只麻雀从边上扑棱飞走。他没惊讶,麻雀几乎每周来一回。电路接头松了,他拿起小钳子重新固定,拧了几圈,系统自动恢复。
城市在他脚下,一排排楼顶像平铺的电路板。他想起一个几年前的梦:他站在城市上空,听到每栋楼里传来的声音,像一千个耳语叠在一起,有人咒骂,有人哭泣,有人喊“救命”,还有人一直笑。他在梦里记得很清楚,有一个笑声特别刺耳,像小孩拿硬币刮瓷碗。那梦之后,他开始记录情绪值,设定模型。
他的模型不复杂,基于环境声波、频率波动、气压反应和生物体电磁微扰的复合算法。听起来玄,其实就是把人的状态当作一组组参数观察。他不是心理学家,也不是预言家,他只是相信,人在极端情绪爆发前,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他重新盖好桶盖,坐在折叠凳上歇了一会儿。阳光升高,远处的高楼逐渐被照亮,天台上的风带着一点工地的灰味儿。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点开“情绪实时图”。屏幕上一个区域正在缓慢变红,是西南方向,一个市场旁边的公寓楼,数据在0.82至0.84之间徘徊。
他盯了几秒,记下坐标。系统提示:疑似短时强情绪聚焦,未达干预标准。他没有标记,只轻声说了一句:“你最好只是难过。”
下楼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是快递代收点发来的通知。他订了一批电容和导线,用来做新的微型传感器。他准备把这套系统微缩成一个腕带,如果成功了,说不定可以向市里递一个试点项目。
但他知道,就算能递上去,也没人真关心。这个城市只在意结果,不在意过程。他想起他老婆说的那句话:“你不是没有错,你只是太相信事情能被解释。”
他关上门,屋子里安静得可以听见冰箱压缩机的运转。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情绪异常数据。数据后面,他多加了一句注释:
“重复出现,但无发作。若不是系统错判,那就是他自己收了回来。留意。”
他写完这句,坐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一丝寒意。他把窗帘拉了一点,让阳光斜斜地照到桌面上,那光像一条线,穿过灰尘,落在桌边那张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上。
他很久没碰那张照片了。今天早上,他想起她笑的时候喜欢说:“爸爸你不要总是皱眉,皱多了你以后长胡子的地方都会变歪。”
他用手指抹了抹照片的边角,像是道别,又像是道歉。
三
中午十二点五十七分,周栩把最后一单送到南站附近。客户没接电话,他在烈日下站了五分钟,对方才开门,穿着拖鞋和背心,叼着牙签,眼睛盯着他背后的电梯。餐接过去,连句“谢谢”都没有。他点了“完成”,电动车推到阴影里,屁股还没挨到台阶,就响起下一单的提示音。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电量还剩18%,咬了咬牙,按了“接单”。
天气太热了,空气像个没拧干的蒸锅。他头顶起汗,眼皮发紧,骑车的时候风都是热的。手掌贴在电动车把手上,一会儿就冒湿气。他想找个地方歇会儿,顺手推车拐进一个废弃小区的空坪。原本是拆迁过半的工地,没人管,杂草已经长到膝盖。
他把车靠在墙边,坐在阴影里抽烟。嘴唇发苦,咽口唾沫也干。他把外卖箱打开,喝了一口自己带的矿泉水,已经温得像刚泡过茶。他咽下去,喉咙没解渴,反而更干。
手机电量掉到15%。他关掉后台,调成低电量模式,又打开短视频APP。他知道不该看,可还是点进去。一条条划过去,有一条视频是“父亲用轮椅推孩子赶地铁,网友直呼感动”,标题配着大红粗字。他没有声音,只盯着看了三十秒,忽然关了,手机屏幕黑下来。他看到自己映在屏幕上,脸色发暗,额头汗珠挂着像水银。他把手机收回袋里,靠着墙闭眼。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两个女孩路过。一个穿校服,背着小书包,另一个像是姐姐,牵着她走得急。小的那个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犹豫。他想抬头对她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只低下头。
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大概这么大,在村口等母亲买菜回来,他拿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圈,一画就是半小时。他画了一个池塘,画了鸭子,画了自己。然后风刮过来,把灰尘吹起来,一切都模糊了。
“池塘没有了。”他小声说了一句,不知是给谁听。
电动车电量警报响了一声。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骑车去了充电桩。边充电边刷了一下今天的收入——七单,一共五十八块,扣掉平台抽成还剩不到五十。
医院那边还没来电话,但他知道,药得开了。母亲的那种药市面上不好买,必须让周医生写单。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通讯录,拨了个号码。三声响,对方接了:“喂?栩?”
“舅舅,”他顿了一下,“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妈最近药费有点紧,我……我尽快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有人在走动。
“你现在不是在送外卖?一个月也能挣点吧?”
“是……但最近少。”
“你还是想想其他法子吧,我最近手头也紧。你妈年轻时候那么要强,要是知道你连药费都得张嘴……哎,算了。”
“……好。”他说完,把手机从耳边拿下。电话还没挂,舅舅还在说什么,他直接划掉了。
他一言不发,把手机丢进外卖箱的侧兜里,靠着电动车站了几分钟。头顶的阳光越来越重,热气顺着天灵盖往下灌。他眼前有点发黑,抬头的时候,看见前方空地边有只狗,是昨天见过的那只,脖子上还带着伤。它正蹲在一堆泡沫箱边,舔地上的某样东西。
周栩走了几步,狗抬头看他,一双泛黄的眼睛没有警惕,只有迟钝。
“还真没死,”他轻声说,“真能活。”
狗没有动,甚至没退。他停在原地,低头看那块地,是一滩泡了油的纸巾和骨头渣。狗舔得认真,尾巴轻轻动了一下。
周栩蹲下来,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个折叠军刀。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把它放在手心。刀柄滚烫,太阳把金属晒得发烫。他盯着狗的伤疤,忽然觉得有点恍惚。像在看某种命运的样本。他抬起手,却没做出动作。
这时,一个小孩从后头的超市出来,手里拿着面包。小孩站在狗跟前,撕下一块,轻轻放到狗前面。狗吓了一下,但还是低头吃了。小孩笑了一下,蹲着看它。
周栩站起身,退了一步,把军刀收回口袋。
阳光照在脸上,他觉得额头上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他摸了摸,指尖湿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走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只听见那小孩在说:“你别怕,它是好狗。”
他没有说话,只把耳机重新塞进耳朵,低头看电量——剩12%。他点开接单界面,下一单是回民街牛肉粉。
他踩下电动车的踏板,风从耳边吹过去,一点也不凉。
四
乔嘉睿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坐在一间没有窗的会议室里,桌上放着一沓又一沓数据报表,像雪堆。他翻着,纸张一页页发出细小的响声,像针在刮玻璃。忽然他抬头,发现四周墙壁正在慢慢发红,那些数据表也在冒烟。他站起身,想喊人,但喉咙像被塞住了一样发不出声。
他被汗水惊醒,屋里很闷。墙上的钟指着凌晨三点十二分。他下床,喝了口水,又坐到电脑前。
屏幕还没熄,情绪监测图静静悬在蓝光中。他本打算凌晨两点关闭数据收集,但忘了。现在图上正跳动着几个波动点,其中一个——北新区紫竹园——跳得特别频繁,像心率不稳的老病人。
他把鼠标点上去,数据值:0.89,已持续超过11分钟。
模型设定里,这样的数值属于“临界红警”,如果接近0.9且持续超过10分钟,将自动生成本地警示。但他的模型还没有接入任何官方系统,只是一个孤立的自我反馈器。
他拿出笔记本,在那条数据后写了注释:“注意:日间波动频率高,情绪强度稳定,但未进入行动阶段。怀疑与热浪、压迫性人际交流有关。”
他不打算报告。不是不愿,是知道没人会理会。他曾联系过市里一个应急科技合作项目小组,对方看了他的模型,说数据还得“经过清洗、模型还需外部认证、应用建议等流程”,然后说:“我们很欣赏您的理念,但实际操作还需慎重。”
慎重,是这个城市的口头禅。每当有什么不愿面对的事,他们就说“慎重”。
乔嘉睿关掉电脑,走进厨房。他的夜里分两段,中间总要喝一杯茶。他把电水壶重新灌满,按下开关。水烧的时候,他靠在厨房门边,看着门口鞋架上那双深蓝色胶底鞋,那是他女儿小时候穿的。他没扔,一直放着,偶尔看看,像是在测自己的疼是否还活着。
烧水壶啪地跳了一下,他倒了水,用茶滤冲了一杯熟普。他不喜欢绿茶,觉得那种清香带着寒意,像没睡醒的人强行去洗冷水脸。
喝了两口,他回到书桌前,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这次不是看模型,而是打开了一张地图。
他搜索“紫竹园”,调出街景,沿着那片区域一点点观察。每看到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他就停顿一秒。有一个画面定住了:在小区北门边的树荫下,一个人倚着电动车抽烟,戴着鸭舌帽,低头看手机。画面有些模糊,但他的姿态像极了一只盘在热气中的猫,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那种松弛下的警惕。
他把画面截了下来,存在桌面。文件名改为:“Z-1,疑似重点关注点。”
接着他又补充一行笔记:“未确定是否为情绪主源,待观察。未必危险,或为持续内压个体。”
写完,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持续内压”那几个字上。他觉得这个词不太对,但一时又找不到替代的。他轻声念了一遍:
“持续内压个体。”
念完他摇了摇头,把电脑盖上。
天亮后,他如常去楼下买菜。小区门口有个卖青菜的大姐,他每天在她那里买一把空心菜或小白菜,再顺手拿点姜葱蒜。今天他多买了一根苦瓜,回家路上想:若是真的系统能帮助这些人,帮到那种一言不发却快要爆炸的个体,这一切值不值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
如果连试都不试,人就太容易死在别人没看到的地方了。
五
傍晚六点多,天开始沉下来,热气还未褪,但不再凶猛。城市像一个刚跑完五公里的人,满脸通红,但喘气均匀。周栩从医院出来,手里拿着一小袋药,塑料袋上还有一块黑笔写的“欠费提醒”。他看了一眼,把它折成两半,塞进外卖箱底部。
他没接单。他告诉系统“休息”,又怕接单频率下降,就在地图上随便点了一个“配送繁忙区”,装作在那儿。他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习惯把自己伪装成“还在努力”的人,即使明知道没有人真正关心他努力不努力。
他慢慢骑到城外河边。那是一条市区边缘的支流,两岸种着柳树,石雕栏杆斑驳,长椅上偶尔坐着遛弯的老人。白天人少,傍晚才有些热闹。现在还没到饭点,他选了一处人稀的地方坐下,掏出一根烟,没点,就叼在嘴里。
风不大,树叶几乎不响。河面反着夕阳的红,晃得人眼里发干。他盯着水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脚步声,回头,是那只狗——灰毛、塌耳、脖子有疤,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它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下,蹲着,不叫,也不动,只看着他。
周栩也看着它,一个人一条狗,一个坐一个蹲,对峙着,像两个不说话的病人,在候诊室里熬时间。
他慢慢把军刀从裤袋里摸出来,折叠的,老旧的,开口有些生涩。他没急着打开,只是用拇指一遍遍抚过刀柄的刻痕,那是初中时刻上的一行字母,早已模糊不清。
狗动了一下,朝他靠近半步。
他忽然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动手吧,没人看见。
他低头,看着那只狗肮脏的毛,想象刀子划过去的声音。那不是杀戮,是一种证明,证明他不是被这个世界吞掉的废物,至少,他还掌握一种行动力。
他的手微微抬起,准备打开刀刃。
就在这时,左前方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你干嘛?”
他一怔,猛地回头。柳树后站着一个中年人,穿白衬衫,黑裤子,像刚下班的模样,手里拎着一袋超市购物袋。他皱着眉,盯着他和狗之间的距离。
“你要干嘛?”男人又说了一句。
周栩没回答,手悄悄把军刀收回,塞回裤兜。他站起身,头低着,从石栏旁绕过去,像个被叫去训话的学生。
走出十几米后,他偷偷回头,那男人还站在原地,狗也还在蹲着,没离开。
他突然有种羞耻感。不是被抓包的羞,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原来有人在看我,而我刚才是那副样子。
他快步离开河边,穿过红绿灯口,走进临街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破了点线头的裤脚,没说话。他付完钱走出门,阳光从右侧斜射进来,照得他眼角发烫。
他靠着一棵树站了一会儿,喝水,喘气。脑子里一团乱,像有人拿根扫帚在里面不停搅。
他想:那男人会不会报警?会不会记住我的脸?那条狗会不会后来死了?
又一想:我到底在怕什么?怕杀一条狗,还是怕自己根本就快撑不住了?
他抬头看天,天像被谁在头顶捏了一把,皱巴巴的。喉咙里有一股咸味,一开始以为是汗,后来才知道,那是血,他咬破了自己嘴唇。
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用手指沾了点血,盯着看,暗红发亮。他没擦掉,只是放在腿上,任它干成一小块,像一种凭证。
他想:我今天活过了,虽然没人知道。
六
夜已经很深了,阳台外是一片湿漉漉的灰色,天空没有月亮,只有云,压得低低的,像不愿散场的梦。
乔嘉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台老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照亮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像是多年前未解的计算式。
他已经连续三晚被同一个红点困扰——那个紫竹园片区,编号Z-1的个体。
模型显示,那个人的情绪指数在近四天中,六次接近报警值,最高一次达到0.93,但每次在临界前停住。
不是系统误报。他重新校验过所有传感器,误差在0.02以内。不是算法问题,也不是短暂的“城市躁动”。那就是一个人,在一次次地,走到爆发的边缘,然后……退了回来。
这一行为太异常了。
大多数“情绪尖峰”要么爆发,要么缓解。很少有人能把那股冲动压下去,再压下去,反复好几次。
这不像是情绪波动,更像一种慢性的、克制到极致的痛,一种持续的、把刀藏在骨头里的方式在活着。
他记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个病人。那时候他还在京冶院做数据临床联动研究。他曾调阅一个患者的脑电图:图谱线条平稳、细密,看上去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湖面。医生说那人跳楼时没有任何前兆。
他问:“是不是设备没监测出来?”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不是,是他太沉了,深到设备听不见。”
他那时没太明白,现在,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一点点。
他把Z-1的相关数据调了出来:行为路径、频率、体型模型、热图轨迹。不是很精准,但勾勒出一个生活大致规律:白天送外卖,夜晚常出现在城市边缘地带,有时在医院附近,有时在河边,有时停留极长时间,一动不动。
最久的一次,站在河堤上一棵树下,待了四十分钟,直到风把他帽子吹掉。
他点开那段摄像头记录,看着那个人站在水边,面无表情地看河。那表情让他想起失火后还端着水杯发呆的人。
他关掉视频,闭上眼。
城市太大,太亮,亮得刺眼,反而看不见细节。而他造的模型,哪怕再精密,也只是光谱里的一种灰。他知道,他不能再等。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便携型感应器,像一只老式手机,是他自己组装的,能进行大致的情绪场扫描,但距离限制在50米内。他准备亲自去一趟。
但去哪?他想了想,点开系统热图,对照过去三天的活动轨迹,找到了一个出现频率最高的点:河边那条步道。
他查了查时间,凌晨一点零五。
他起身穿上风衣,拿了手电、感应器和一瓶保温茶,轻手轻脚出了门。夜风扑在脸上,带着一点雨的腥味。他没有打车,骑了那辆用了八年的电动自行车,电池声音像喘气。他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线,穿过已经打烊的便利店、空荡的公交站牌、天桥上贴着老旧牙医广告的栏杆,穿行而去。
大约三十分钟后,他到了河边。
远处灯光稀稀拉拉,有一只流浪狗蹲在草地上,耳朵一抖一抖。他走得慢,脚步轻。把感应器调至低音模式,打开。
“嘟——嘟——嘟……”
一开始只是均匀的背景波动声。然后,忽然,“嘟”的频率快了一些,音调上扬,一小格显示跳动了两次。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
对面柳树下,真的有人,一个男人,站着,靠着护栏,身影笔直,像一棵脱水的树。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低着头,背影看不出表情。
他没敢靠近,只是站在对岸。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不开。他把感应器关掉,放进兜里,轻声说了一句:
“你还能退回来,已经很厉害了。”
那人没回头,不知道听见没有。
乔嘉睿站了几分钟,轻轻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七
这一夜,周栩没睡。
屋里闷得像水缸,他躺着,眼睛睁着,天花板反着街灯的光,像一块浸过油的毛巾。他妈在隔壁咳了一夜,间或喊出几声梦话,含糊、哑着,像小孩刚学会说话。大概三点的时候,他起身把水烧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小心地扶她起来喝了几口。
她手很冷,喉咙咕咕响,他听着,想哭又没哭。
喝完水她躺下,忽然说:“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说:“嗯。”
她又说:“你小时候有劲,骑自行车不让别人帮推,非得自己骑。”
他没接话。她翻了个身,咕哝一句:“后来你变了。”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自己的手。他想说“不是我变了,是日子太硬了。”但没说。他怕她听不懂,也怕她听懂了。
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时太阳已经升高,屋里热得像没关电炉。他洗了个冷水澡,站在镜子前看了会儿自己的脸:黑,眼神空,嘴唇有点脱皮。他抹了点面霜,手指碰到眼角的皱纹,一下停住。
“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是给以前的自己看见,能不能忍?”他问镜子。
镜子没回答。
他换上白T和灰裤子,照例背上外卖箱出门。可今天他没接单。他走得快,像要赶去一个约好的地方,其实没有。
他坐地铁,去了市中心。他不知道为啥去那里,大概是想看看别人怎么活着。他在商场里穿行,看着那些妆容精致的服务员,空调把冷气喷在他汗湿的后背上。他冷得打了个哆嗦,却没走。他走到一家售卖电子手表的小铺前,那表的广告牌上写着:“CitySense 2.0,全民情绪自控监测系统。”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售货员说:“哥哥,这个戴上后能实时检测你的心跳和情绪波动,一旦超过危险值,会自动报警,也可以选择发给家属。”她笑着补了一句,“现在很多人都戴,有安全感。”
他看她一眼,问:“如果我本来就不想活呢?”
售货员怔住。他笑了一下,说:“开玩笑的。”
他转身走出商场,阳光刺得他眼睛疼。他走到附近的广场边,在阴影下坐了半个小时,直到手机电量降到5%。
他打开地图,看见“维也纳酒店”几个字。那是新闻里提到的情绪感应中心。说那楼顶有个“心跳监测装置”,CitySense的主要节点之一。
他打了辆车,报了地址。司机看他几眼,说:“那是办公区,没啥玩的。”他说:“去看看不行吗?”
车在午后的街道上开得慢。司机嘴里一直说着城建、堵车、天气、自己儿子上技校的事。他没听进去,眼前的光像过滤了颜色,一切都是单调的灰白。
下车时,他站在路边,看见不远处的医院办公楼。他想起前几天在那儿陪他妈看病,医生说她血压有点不稳,让控制饮食。他妈吃得本来就不多,还要控制。他想不明白,控制到什么程度才算好?
他走进医院,从一条偏道穿过去,绕到办公楼后。他记得那边有个货梯,能上到十四楼。他进了楼,空无一人。电梯里灰尘都有点潮,像好久没人按过。他摁了“14”,电梯慢悠悠地往上爬,发出老旧电梯那种含糊的嗡嗡声。
十四楼没人,走廊空空荡荡。他贴着墙边走,推开一个窗,外面的风立刻灌了进来。
对面,就是“维也纳酒店”的楼顶,装置隐藏在一栋不起眼的金属设备箱中。银灰色金属外壳,两米高,通体布满进气格栅,表面嵌着一块蓝光数据屏。它不如传闻中那般宏大,但从构造上看,明显是高密集传感设备的核心节点。
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它,心里却莫名烦躁。它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却记录着一切。他忽然生出一种被“默默记录”的羞耻感。
你记录我什么了?我迟起早睡?我下单前的犹豫?我拿军刀抹狗却最终收起手?你能懂什么?
他从裤兜掏出那把老军刀,刀刃斜倚在掌心,指节发紧。他跃上窗沿,踩着防护栏跳到对面楼顶,脚步稳了稳,趁着四下无人,绕到设备背面。
他看到有一根裸露的缆线从设备后方贴墙而下,被黑色塑胶套住,末端分出一根灰蓝色的细线,接入一处橡胶端口。那接头不大,却像是这台机器的呼吸管。
他把刀刃压上去,慢慢向下。
划开——铜芯裸出——切断——火星溅出——
一股烧焦味升起来。设备蓝光屏闪了一下,显示的数据卡顿了三秒,然后恢复。
但他知道,它已经“断了一根神经”。
他没回头,把军刀折好放回兜里,从金属设备旁跳下,落回医院这边窗沿,轻轻关上窗。手指还残留着塑胶灼过的余温,他不擦,只低头走下楼。
“我只是割断了一段连接。”
但他的心跳声清晰得像广播。
巷口冰棍摊前,他站了一会儿,买了一根,咬下一大口,牙齿像撞上铁。
八
乔嘉睿原本是准备休息三天的。
小马坚持说:“钱老师,您再这样熬,系统还没崩,您先崩了。”他说好,关了接收器,打算去城外走一走。
可人还没出小区,警务中心就打来了电话。
“乔老师,CitySense的天台主装置今早10:37出现系统故障,感应数据中断了8分钟。”
他停顿了一下:“什么原因?”
“技术部查了,是主线缆被人割断了,初步判定为人为破坏。不是砸,是用刀切的。我们怀疑是从医院办公楼对面爬上去,监控死角,没人拍到正脸。”
乔嘉睿记起早上那段监测图里Z-1的波动峰值。他在那时间段接近了预警线,但没有突破。直到信号断了。
“你说他们用了什么?”他问。
“军刀或折叠刀具,线缆外壳有焦痕,但割口很平整。”
“我过去看看。”
……
维也纳酒店天台,维护人员正在拆卸那台银灰设备。割断的缆线躺在一旁,裸露的铜丝氧化发黄。屏幕恢复了,但中央处理器报警未清。
小马在旁看着,脸色沉。
“这不像报复,像……动了真念头。”
乔嘉睿看着断开的线头,没说话。他知道这不是愤怒一下砸碎东西的那种破坏,而是精准而带有决绝的剪断。
“这段线接的是?”他问技术员。
“系统心跳主通道之一。断了之后,数据写入中止,后台模型误以为节点死亡,重启失败。我们损失了当时全城数据。”
他点点头。城市没塌,但有一段,看不见了。
“这是反抗吗?”小马问。
乔嘉睿没答,只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那天下午,他走去医院十四楼,找到了那个窗。他站在那儿,看着维也纳酒店的天台,只剩设备外壳静静卧在那里。没有声响,没有画面,只有他和自己呼吸。
他忽然想起,那晚在河边见到的男人。低头站着,整个人像贴在影子里。他们面对面五步站立,却像在各自的人生黑洞里看了彼此一眼。
窗沿有一道新留下的鞋印,灰尘未扫。
他低声说了句:
“你只是想让这城市,不那么沉默。”
他下了楼,走出医院。迎面走来一个人——周栩。他一眼就认出了,是那晚河边那个低头的身影。
他们对视一瞬。
周栩低头快步离开,乔嘉睿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从兜里掏出那根焦黑的线缆残片,阳光照在上面,一道白光闪过。他将它收进兜里,回头离开。
他回到研究所,坐在办公桌前,没修系统。他写下了一封报告草案:
《关于CitySense系统下“边缘群体沉默行为”的应急伦理方案建议》
光从百叶窗洒下来,落在他肩上。他喝了一口冷茶,喉头发涩,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处理设备,而是在试着听一个人从缝隙里说出来的——
“我还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