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路，小路

人似乎都会有一种共性之回溯或者说是宿命，总会在某一个年纪，开始自觉不自觉地记起年少时光里的人和事，包括阅读过的书。近两年来，我每每经过一些不相识的农家，那些关于老家的所有记忆便如湖水般晶莹透亮在脑海里。想起年轻时读《七里香》，只觉得字里行间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美，而现在，感受到的是字字戳中内心的酸痛。是浪潮开始渴望重回土地的时候了，是魂魄夜夜归去绿树白花的篱前的季节了，是就算千里之隔，就算无风，满园的郁香也会飘来沁满心脾的心境了。

几年前，住在城里的父母在老家的老屋台上做了一栋新房子，说是想每年回去住上一阵子。而我自然回老家的机会也多了起来。隔三差五的，就会找个借口往老家的方向跑。不足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见见乡里乡亲，吃些城里人稀罕、乡里人家常的农家可口饭菜，去听听亲切熟悉的乡音，让它治愈生活的繁琐所带来的隐痛，去和家族亲人家长里短一番，续上血脉的柔韧。这不，又到了一个周末，夏末初始的天气，凉爽中透着的温度刚刚好，父母说要回一趟老家，我便欣然答应开车同往。既当司机，也趁机放空一下自己。

出门前，母亲说，到老家办完事就立刻返回吧。父亲一听，满脸的不高兴，停下忙着出门的脚步说道：“那我就不去了。”我太了解父亲了，他又犯了倔脾气。好在每次倔，他都能倔赢。他是想在回来的路上去几个老地方走一走、转一转。于是，我避开母亲悄悄地对父亲说：“方向盘在我手里，您说停哪就停哪。”听我这样一说，父亲又孩子般地开心起来，随即出门坐上了车。一辆满载着乡思乡愁之喜悦的车便嘟嘟出城，踏上了回乡之路。

去往老家的大道上，有一截路因为修路的原因，比较难走。我们决定绕道而行。我突发奇想对父亲说：“在没有大路之前，应该有一些老路可以走得通。您还记得怎么走吗？”这一问不打紧，母亲和父亲封尘的记忆像一下子被骤然触碰了琴弦，发出悦耳的声响。从他们的口中，一个个地名似一个个音符，欢天喜地地蹦哒出来。桥头、一支渠、金安桥、八棵杨树、张家湖……光听这些地名，就有了一种乡的情致、家的温软以及摇满岁月的风韵。

寻着父母口中的老地名，车子在蜿蜒的乡村小路上一路悠然而行，父母和我的心情也随之怡然欢快。

老路两旁，一派初秋的景象：稻子金灿澄黄，云白的花朵缀满棉枝。河湖上，不时可见一弯小船静憩一角，偶有硕大的白鹭呼地一声划过高远的天空，牵动着目光和心绪飞绕在田野上空，整个人都飘逸轻松起来。

老路是父母熟悉的路，所以，一路上每到一个地名点，他们都有说不完的故事。每经过一个桥，父亲都会像上历史课一样，把这座桥名的来历说明道白。母亲也会给我讲她曾听到过的关于住在桥边人们的趣闻。顺着渠前行时，他们继续讲，这是人工渠，告诉我当年这些渠是来自哪里的人们又是怎样开挖出来的。母亲还饶有兴致地讲到了她年少时，曾参与过的挖河筑堤的场景。有艰辛，也有快乐，还有人们在劳作中积累的生活小窍门。

经过一个渔场时，父亲开心地和我讲起他年轻的时候，曾因工作在此小住了几日，工作之余，和同伴摘过莲蓬，挖过藕，抓过各种各样的鱼。他还告诉我，这里曾有汪洋大海的湖面，可与东湖一比。我一边听，一边遥想当时“汪洋大海的湖面”，一边任由大脑闪现父亲年轻的身影在此活跃。

父亲在说话的时候，声音明显高出了平时的好多倍，生怕别人听不清。而母亲在讲述那些陈年往事的时候，更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一时间让我恍惚，觉得他们就是两个热情洋溢的青年。他们说的那些事儿已然往事随风，他们说到的那些景与我此时看到的也大相径庭，可是这一些并不重要。此时此刻，我的所有，完全淹没在他们高昂的情绪中。

透过他们的言语，我仿佛看到了父母年轻时的样子。在我片段的记忆里，出现了父亲篮球场上的身形。三分球后球场边的掌声，清晨时他讲究的衣着，还有那个年代时髦的格子手帕和稀罕的面霜。而年轻的母亲总是白色衬衫，短发，做起事来心明手快、干脆利落。这些记忆曾给了我与人谈起父母时的骄傲和自豪。我也还记得刚进城的那几年，很多次，我在上班的路上偶遇到母亲在与人聊天，声音柔和清脆，立马感到一股暖意自我心窝涌起，旋即贯穿全身。而我每次都会调皮地选择不打扰母亲，悄悄地从她身后溜走，踏实而愉悦地开始我一天的工作。也会在父母居住的小区旁的运动场上遇到走步锻炼的父亲，总有着同龄人中难得的文气和闲静，人群中一眼便能认出。陪他走上几圈，聊聊工作和生活近况。那个时候，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近好些年来，他们日渐衰老，特别是在饱受失子之痛，身陷疾病折磨后，年迈的他们愈显步履蹒跚，心力衰退。从青年到老年，他们的青丝熬成了白头，他们的意气磨成了伤茧。这其中，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无情和生活的悲催啊……这样想着，我的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充满了对父母无以相助的疼惜与痛恻心扉的欠疚。

很久以来，我从未这么长时间陪他们说过话了，没有耐心地听他们讲述过这么多的人物和掌故，没有关注过他们的内心深埋着什么样的情感，更没有为他们做过像今天这样令他们开心的事情。我都在忙些什么呀？

接下来的路途中，我无比珍惜这领悟后的一路好时光，不愿错过在这条老路、这条小路上和父母一起渡过的每一个瞬间。我有一种小时候被牵着手回家的心安。同时又无比期待地倾听着他们的前尘旧事，感受着他们一路的爽朗，享受着他们流连在乡野之间的舒畅。

老路，也是小路。小路，在林子间时隐时现；小路，在河渠旁弯弯拐拐；小路，在古桥上南进北出；小路，在父母的口中连缀成五风十雨、魂牵梦绕的光景。

车子到达老家门口时，父亲迅速下车，径直走进家门。我看到父亲的步伐一下子轻快了许多。好像这一路曲曲折折的小路，注入了他源源不尽的力量。更让我高兴的是，母亲的目光里也有装满了荷香稻色似的喜悦。我的心里自然是幸福漫溢。

小路，也是老路。走一段老路，走一段父母曾经青春的年华；走一段小路，走一段父母悠远绵长的记忆。这是一段我追不上与他们相逢的旧时光。但必将是我往后余生星光闪烁的生活源泉，也必定是我人生道路上清冽可口的甘露。

老路，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