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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昱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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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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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旧园》+陈昱吉

在我搬出雅儒路西四巷的第二年,一种叫不死鸟的植物侵袭了我家楼顶的花园。每年春天我们都回去,把它一兜兜拔出,堆成山烧掉,可来年仍越长越多,渐渐枯死了花园里的所有植物。

年年夏风疯长,把它的孢子散布到更远的地方,第一年它铺满楼顶,第二年它洒满小区,第三年它长满小巷。网上说它的色泽红艳,是昂贵的观赏性植物。可我们每年把它们全部拔掉,搭成堆烧。植物被烤流出浓浓的汁液,火灭了又点,烟一直飘到河的另一边。烧完把烟灰埋进土里,把从根部带出的土重新埋上,清点残存的原生植物,重新浇好水,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来的模样。但到了第二年再来时,却仍是一片火红鲜艳的景象。每年残存的植物越来越少,第一年还有可以泡茶的桂花、可以打汤的夜来香、可以疗伤的芦荟等植物;第二年桂树枯死,我们把它带回来装饰新家;第三年芦荟枯死,扒开它原来肥厚的茎叶干得掉渣:第四年所有的植物都死了,只剩下一颗短短的夜来香,我们拉来一根绳子,希望它能攀上去,重新长成茂密的一片,可它只是在风中飘摇,让我想到它还茁壮茂盛的时候,长满一整面墙,要爬上通风管道才能摘到最上面的菜花。

在我们搬走的前一年,妈妈最后一次为装电梯而努力。她把靠东面的一块地搬空,告诉我以后通往楼顶的电梯就在这里开门,一走出电梯就是春光烂漫,鸟语花香。在她为装电梯而奔走的时候,种在东面的牵牛花也在生长,终有一天会长满那面会装电梯的墙。春天,全市都在进行老旧小区改造,妈妈联合小区的居民向社区申请改造方案。夏天,她找来一个专业人士对方案进行评估,她们站在楼底下对居民楼比比画画,手臂从一楼窗户举到八楼窗户,仿佛那栋雄伟的观光电梯已经建好,而她们在赞美它。秋天,小区召开居民大会,从那棵长出铃铛果的大树下吊下一颗电灯,大家拿小板凳围坐在光亮旁。妈妈在会上简短发言,大家在表决同意时超过半数。冬天,住在一楼的住户搬走了,大门上的春联换掉,装上了防盗的指纹锁。新来的住户不同意装电梯,他说我住在一楼,凭什么要交公摊的八万五。那年冬天很冷,东面的牵牛花受冻死了,来年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

电梯的计划就这样被搁置了。在我们搬走一年后,妈妈说服爷爷奶奶搬离了这里,从此我们就很少回去。爸爸卖掉那间想做成画室的杂物间,腾出的画具堆满了我们仅剩的车库。那间车库的门生锈得厉害,门面刷了油漆才不至于全部腐烂,关门时铁轴转不动,需要花好大力气才能把它关上。在我们离开的时间里,小区里的人也纷纷离去,我们家隔壁老伯,承包了楼顶中间的空地,搬来许多大缸,种满了高大的桃树、桂树、玫瑰树。有一年我们回去,看到所有的树都不见了,不死鸟从他们的地砖中冒出来,才知道老伯已经去世,一家人也搬走了。

城市在发展,如同江水一般不断向前。几年天气异常,柳江的水也越来越少,但它仍不愿放慢流速,让原来渡江的游船追上它的脚步。水位过低,游船们无法通行,只得在岸边,生锈腐烂。我们的小区,曾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江景房之一,通过这里走下河堤,有和海滩一样的沙岸。现在却停满泊船,大大小小,随河水一同来回撞击堤岸,洪水涨了又退,冲走沙岸,冲散当初一起在沙滩上玩耍的人们。而在河的对岸,新的楼房拔地而起,挡住了原来可以看到的群山。人们卖掉这里的房子到对岸或者任何冠以“十里江湾”名号的房产,再也不会回来。就像这个如江水般发展的城市一样,一往无前。

在妈妈的电梯计划失败的第二年,全柳州市第一例老旧小区改造工程完工,而我们的业委会也因为收不上物业费而撤走了。小区再次召开居民大会,但来的人比前两年少太多,妈妈不辞辛苦赶回去,发出的提议也没什么人赞同。开会的时候,夏天即将结束,满地的铃铛果散落腐烂,没有人会再去吃。我想起原先每年夏天,居民们都拿着袋子,用自制的工具打下铃铛果,装回家吃。而我会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摘到树冠上那个最大最黄最甜的果子。妈妈说,这棵树从我出生之前就在这里了,当不死鸟肆虐整个小区时,也只有它的周围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侵扰。

居民大会不欢而散,推选出的代表总是干了几周就不想干了,城市发展的麟角传入小巷,人们逐渐习惯了没有人管理的生活。信件不断减少,取快递可以到菜鸟驿站,原先收发室被废弃,堆满搬走居民留下的家具。大会逐渐取消,有消息可以用微信群通知,开会用的青石桌,堆满碎叶。车位不用规划,临时车位停满了就停到隔壁新楼盘的地下车库里,人们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只不过一切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2021年我所在的小区受到疫情影响,我们又回到了雅儒路西四巷。这里恍如隔世,没人戴口罩,也没测过全员核酸。人们总会认出我们,问我们是不是回来住了。我扯下戴着的口罩,点头说是的。因为无人管理,小区里的草长得比人高。有些地方被人割去,光秃秃一片,用来晒被子。我们顺着楼梯向上走,总会碰到几个熟识的人和几扇一看就无人居住的门。在我们搬出雅儒路西四巷后,我就再也不知道一栋居民楼到底住了多少人,人们每天的交集仅限于在电梯等待的几分钟。晚上,院内野猫的叫声吵得我无法入睡,我叫醒妈妈,就像我小时候无数次做的那样,说我睡不着,妈妈安慰我说,没事,旧园会保护我们的。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我们离开时邻居也没有什么表示,像原来一样和我们打招呼,说走啦。就好像他们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来来去去。我走的时候才发现和我们打招呼的清一色是老人,他们搬来小板凳围坐在小区大门口晒太阳,聊天。我一时不知道是原来年轻人都走了,还是原来年轻人都老了,只知道原来的老人都不在了。

因为学业的缘故,近些年过年我已不大回去。妈妈说不死鸟已经长到了地砖下。渗水使我们家房顶的墙面脱落,爸爸买来补墙漆一个人往上贴。近些年我们已不再打理不死鸟,即使每一年都往土里喷苏打水也没用了。我一直觉得这是旧园对我们的抛弃进行的报复,只要我们一日不回去,不死鸟就一日不消失,夜以继日地吞噬着我们原来的一切,并不断生长,直至长到我们搬去的地方。

2022年,新任的代表叫我们回去,说楼顶花园的一棵树长到了别人家里,让我们去砍掉它。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依然认为楼顶左边的空地是我们家的花园,即使我们一年只回去照料一次。那棵小树一定是在上次不小心栽下的,抵挡住棵棵不死鸟的入侵才生长成这样,可我们仍要砍掉它。我想起我第一次看到挖掘机时,是他们来挖墙脚的大树,说它的树根拱坏了墙角。树挖倒的时候,妈妈对我说,这棵树是他和爸爸结婚时用自行车载来的,现在它都这么大了,成为一棵要园林局批准才给砍的树了。

拔掉小树我们下楼,像举着奖杯般向周围人展示。代表对我们笑笑,又一次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住。妈妈仰望着居民楼,就像若干年前她带专业人士来评估方案时一样。她悄悄对我说,突然不打算卖掉这里房子了,反正全柳州市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房子了。我没有看她,只说,嗯,很好。

那幢全柳州市第一例老旧小区改造电梯我曾去看过。通体透明,很大,很壮观,就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但它通往居民楼楼顶一片荒芜,没有牵牛花,打开电梯也不会春暖花开,鸟语花香。如果我们能安装电梯,一定会做比他们更好。如果我们能安装电梯,我们也不会搬走,爷爷奶奶也不会离开。如果我们能安装电梯,离开人一定会没有那么多,我们还会是全柳州市最好的江景房之一。如果我们能安装电梯,牵牛花一定会爬满整面墙,不死鸟也不会出现,也不会长满整个小区。如果我们能安装电梯,一切都会是原来的模样……

在2000年刚建好的时候,我们的居民楼是整个柳北区最高的居民楼,我们都以能住进来为荣。我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向别人介绍说,我的家是滨江苑,不是盛庭院,不是兴业院,就是滨江院。那时我们这里住满了医生、教师、城管等一大批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我们是整个黄村社区治安最好的小区,从每一个从壶西大桥开车过来的人,都能第一眼看到我们伫立在河边的橙色房屋。每月一次的居民大会,总是灯火荧荧,人声鼎沸。在我们不大的小区里,有着最好的自行车道,无数大树、井盖、斜坡让我可以绕圈、上坡、下坡。穿过一扇如秘密花园的铁门,便可以下到绵延河岸的江堤散步。我一直不知道它究竟可以走多远,我最远只走到过一个废弃的水文站,下面有许多钓鱼的人,垂钓着这个城市的未来和过去。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们最后到车库去放东西,铁门绣得更厉害了,转动一下都很困难。我关不上,让妈妈来关,她一边踹铁门,一边让门锁靠近锁孔,就像她这些年努力让梦想靠近现实一样。终于关上,她长叹一声,叹出这几年对这里的幻想、野心和展望,然后我们开车离开,离开这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在我们身后,不死鸟还在疯长,终有一天会赶上我们前进的脚步,就像我们在追赶过去一样。

附:

真实姓名:陈昱吉

联系地址:广西柳州市城中区文华路8号龙腾阁

就读学校:中南民族大学

专业:政治学与行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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