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童年
出狱不久,我便去了南方,东子站在月台送我,他眼睛看着行李,问我回不回来,我手一扬,做了个撒灰的姿势,扭头冲着进站的火车鸣笛声喊了一句—回个蛋,蛋字被火车头拉的很长很远,扯蛋的人生!我往地上碎了一口,坐上开往远方的列车。
窗外的风景匀速后退,我一觉醒来,黑夜已经将窗外的风景隔离,挡住了外面的世界,窗中倒映出了一对母子,女人左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巧妙的做着不同的花样儿,逗得怀里的婴儿笑个不停,婴儿的手时不时上来抓女人的脸,我的瞳孔慢慢变大,紧接着意识开始飘渺。三十年前,我也是这样躺在母亲怀里的,也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对着她笑。母亲出嫁很早,因为外公走得早,外婆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太过费力,母亲又是家里老大,十七岁那年经村东头李婶做媒,嫁给了三十里外的朱世武。爷爷在村子里窝囊地活了一辈子,想让儿子替他在村里把家族的腰杆子撑起来,遂给父亲取名世武,可事与愿违,父亲也只是在名字上威武雄壮,性格上却延续了爷爷的窝囊,这窝囊的人往往有张力,却张弛无度。爷爷很早便在十里八乡张罗着给父亲找媒婆,给出的彩礼虽节节攀升,却还是无人问津。
在一个下雨的傍晚,爷爷领着一个盲人进了家门,一听说是算命先生,奶奶便热情的张罗了起来。先生盘腿坐在炕上,一会儿功夫,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先生的面前,他吃饱喝足后抬手用发亮的袖管抹去嘴角的辣椒皮儿,深邃的眼皮动了动,心满意足的仰头吐出一口茴香味儿的雾气,而后把父亲叫到跟前,父亲靠着炕栏儿伸出左手,一番仔细品摸后,先生又将双手抬起,摸索到父亲的额头,继而游走于眉间,鼻梁和下巴之间,后来又是一波确认式揣摸,先生的表情如云一般卷舒不定,爷爷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半张个嘴观察着先生不测的表情,半响后,先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终于开了口,
"你家后生不得了,将来有个做县长的儿子!"
爷爷听罢,欣喜若狂,紧紧握着先生的双手,仿佛他孙子的未来是先生赐予的,
“不过 …… ” 先生深眉一锁,故弄玄虚地深吸着气说,
爷爷又将屁股往先生跟前挤了挤,焦急的问:“不过什么?先生?,”
“看你们也是老实厚道的人,今晚就不走了,帮你家做个法事吧,这样稳妥一些!,” 先生一边点头,一边慢悠悠的说,
“那太好了。”
爷爷和奶奶几乎同时喊了出来。爷爷赤脚片下了炕,催促奶奶准备先生要的苕帚,簸箕、鸡毛掸子和白面,一边给先生重复着刚指点的步骤。深怕漏掉哪个环节,影响了未来孙子的大好前程。等一家人折腾完毕后已过了凌晨一点。
这件事父亲从我听懂话就开始讲,一直到他讲不动了才罢休。每次讲起,自己都有种无名的力量在血液中流淌。
1977 年 11 月间,父亲在先生走后七个月就娶到了三十里外的贺桂兰。爷爷第一次见自己的儿媳妇就盯着她的屁股看,看着看着嘴里开始嘀咕了,最后竟然指着屁股大笑了起来。他如此反差的行为差点儿搅黄了这门亲事,当然谁也不知道,他只是想看看面前的儿媳妇是不是大屁股,能不能给他家生个县长孙子出来。
父亲带着满腔的热忱开始了他的新婚生活,一年后便有了我,次年妹妹也如期而至。母亲心灵手巧,把家里照顾的井井有条;理性强势,捍卫了整个家族的地位。村子人背地里常说母亲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要不是她早年丧父,怎么也不会这么下贱自己的。
在我五岁的时候,已经可以叫的上村子里山川和河流的名字,能记得住几种庄稼的样子,也不会把槐树当成是柳树,把骡子叫成驴,我已经可以帮着父亲照看吃草的牛,可以给菜园子浇水的母亲递个瓢。我常常穿着一身不知爷爷从哪里弄来的警服,披在肩上,只系着脖子跟前的一颗钮扣,乘着风奔跑着,威风凛凛。我喜欢坐在院外的土坡上看着红的夕阳从绿的山顶上慢慢滑落,我还会带着妹妹去坡下摘牵牛花,淡紫色或粉红色的牵牛花蜿蜒流淌,开满山坡。
秋季的一天早上,天还未亮,父亲就起身去拉牛驾车,不一会儿门外传来"驭"的一声,而后便是黄牛踩在落了霜的院子里的吧哒吧哒声,父亲点上一支烟,吆喝着牛犁地去了,迷迷糊糊中我们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村长坐在我家炕沿上,一脸难为情的样子,母亲从被窝爬起来,拉了拉枕头说:"你自己说说,清原峁那块地被得仓那龟孙子占便宜了没,本来队里给他划的八分地,我看现在足足有一亩,瞎子都能看出来那石头是新挪过的,你不站出来管管,让我一女人家再去坐那龟孙子炕上撒泼去?"村长低头不语,母亲用胳膊肘杵了一下村长又说:"炳庆,你这会儿倒装哑巴了,你回吧,我还要睡会儿,你回去吧!"说完便侧身躺下,背着村长蒙头睡去,村长看看母亲,又扭头看看我和妹妹,只好悻悻地出了门。
后来才知道,几年前经队里主持,让社员抓阄把这块上地划分给我们两家,八分均开,谁料那龟孙子前段时间偷偷把划界的石头向我家地里挪了差不多两分地,母亲气急之下上门讨要说法,结果得仓全家老小一口死咬住不承认,还骂她胡搅蛮缠,把她硬是怼了回来。为了此事,母亲曾多次找过村长让主持个公道,可村子里谁不知道得仓当年的流氓劲儿,因为老人的一点儿家产,打断了他弟得权的一条腿,这号人旁人见了能躲就躲,村长自然也不想给自己惹这祖宗。
不久后的一天,我在院子外的土坡上玩,听见有人压低了声喊我,回头见是得仓叔正好路过我家坡底,他抬起双手,左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对着我晃了几下,接着用右手的食指伸进圈里,然后又拿出来,如此反复进出且对着我笑,我看着好玩也跟着他笑,他走到我跟前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说:“ 柱子,好不好玩呀?叔叔教你怎么玩,"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耐心的教会了我,起身的时候嘱咐我回家给妈妈也教教,我笑望着他的背影走远。回家后,我迫不及待地拉住母亲的手给她教,母亲一把甩开我的手,喘着粗气吼着问我谁教我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躁镇住了,母亲显然不容我的怠慢,动手打了我,直到晚饭后我才如实告诉母亲是得仓叔教我的,母亲这次并没有爆发,却红了眼圈。
时令已到小寒,整个大地被冻的没了生机,寂静一片,就连平时爱走东串西的女人们也足不出户,只有偶尔出现的狗吠声和缓缓升起的炊烟才给人活的气息,树枝远不如清明之时自然得意,只盼一阵寒风为其释压,寒风助纣为虐,成全了飘雪的肆意挥洒,却丝毫不减树枝的重负。村子里各家门前扫开一条小路,每家的小路首尾连了起来,像极了被打通的任督二脉。有要紧事的人们裹着大衣,哈着白气,缩起脖子穿梭在幽曲的小路之间。
吃完午饭,父亲坐在灶台旁的凳子上点上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母亲围着灶台收拾碗筷,我和妹妹在炕上胡乱蹦哒,刚叠好的被褥横七竖八地倒在炕上,母亲训斥一番后终于有所收敛了,我和妹妹便转身央求父亲给我们讲故事,父亲将烟袋绕着玛瑙烟嘴缠了两圈装进口袋里,坐到炕沿上给我们讲起了昨晚没讲完的薛仁贵的故事。母亲站在镜子前拿出凡士林抹了起来,一阵倒饰后裹着大衣出门了,估计又是去学校操场看排练节目去了,每年的这会儿可算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了,忙活了一年的的老百姓终于闲了一下,搭起了戏台,抬出了锣鼓,红红的幕布撑了起来,能歌善舞的婆姨女子和敲锣打鼓的后生老汉们聚在一起庆祝这一年的丰收,一大早大鼓响起,催的人饭都没吃饱就赶紧跑去看热闹,年轻的女子后生借此情此景眉目传情,惹得全村人交头接耳,甚是羡慕,老人们拿着板凳,找个靠阳的墙根坐了下来,等待着一年一度的道情,顽皮的孩子们在大人们之间胡乱穿梭,跌倒了爬起来,连土也顾不上拍一下继续追跑,整个学校锣鼓喧天,尘土飞杨。
为了照顾病刚好的妹妹,父亲留在家里给我们讲故事,半响的时候,听见坡底下有人喊:"噢!世武,世武,在不在?"父亲应声下了炕,还没等开门,得权叔便推门进来了,摆出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看了一眼我和妹妹,然后拉着父亲往出走,我和妹妹面面相觑,被他的突如其来吓得愣在炕上,不一会儿就听见得权叔走下坡的声音,但却等不到父亲进门,直到妹妹越来越强烈的的哭泣声,父亲才终于进来了,一进门便瘫睡在炕上,双目无神,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一样,也不管妹妹的哭叫,在如此紧张压抑的气氛中我也跟着放声大哭起来,父亲没有想往常一样把我们抱起来哄,而是任由我们哭喊,母亲是傍晚才回的家,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母亲并没有去看道情,而是去村长朱炳庆家里了,也就是那天下午父亲确切地得知了这个事实,那段时间炳庆的媳妇儿给女儿伺候月子去了,炳庆一个人在家,村长和母亲的不正当关系早已经在村子里传成了一锅粥,但那天晚上父亲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是选择了隐忍,结果这样的隐忍换来的却是母亲更加的肆无忌惮。
次年正月初六的晚上,母亲吃完晚饭后出了门,径直去了村长家里,我们等到很晚还是没等到她回来,妹妹开始哭闹着要妈妈,父亲蹲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是不停的抽着旱烟,一动未动,妹妹哭的更厉害了,我不耐烦地推了妹妹一把,让她住嘴,扭头对着父亲吼叫着:"爸,找我妈去呀,"父亲这时才回过神来,腾地站了起来,大衣也没有披上就出了门,临走时父亲把门反锁,让我看好妹妹。
寒风卷扫着黑的夜抚慰着逐渐沉睡的村庄,父亲只穿了件毛衣出了门,冷风像水滴到海绵上一样迅速侵透了整个身体,形单影只下了坡,穿过马路,跨过河滩,朝着对面院子走了过去,村长家与我家翘首对望,颇有些挑逗的韵味,院子里黑灯瞎火,安静一片,母亲搂着炳庆骚风弄姿,缠绵温存的画面不断的在父亲脑海里出现,村长被突然的踹门声惊的坐了起来,"这他妈的谁呀?大半夜的找死啊"说着披上衣服就要出来,母亲硬拦住不让,"我,我找桂兰,让桂兰出来"父亲抬高嗓门,掩盖自己不足的气场,"呵呵,原来是你啊,我说庆武啊,你家媳妇跑了,你找到我门上来了,你这是在给我头上扣屎盆子知道不?明天去派出所咱说道说道,都他妈的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父亲显然被这意料之外的反咬一口有些不知所措,楞楞地站在冰冷的院子里,脑子里出现去年村长背地里找派出所所长霍文华,也就是他的小舅子,收拾二队队长海洋的场景,终于还是悻悻地退出了村长家院子,父亲并没有回家,一屁股坐在院子下的坡上,想到小时候爷爷请到家里来的算命先生,想起那晚自己趴在炕栏上先生对他说过的话,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幻觉。不知过了多久,才意识到两个孩子还在家里,慢腾腾的爬起来回了家。
天还没亮,母亲回了家,爬到炕上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蒙头盖着厚厚的被子,开始抽泣了起来,过了会儿终于开口说话了,"要不是因为和海阳走水渠闹事,因为和得仓清原峁的土地纠纷,炳庆那龟孙子能占我便宜吗?再说了他的妹夫霍文华也不是什么好鸟,咱能闹过人家么?"父亲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枕着,眼睛盯着漆黑的窑顶一言不发,母亲抹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以后咱家每年都能领到救济粮了,"说完翻了个身背着父亲睡了。
第二章 我的学生时代
一声春雷惊醒了整个大地,万物渐渐苏醒,村民们又开始了一年的忙碌,牲口驮着细长的粪袋往自家地里送粪,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贯穿着沟坝垣峁,女人们带着孩子聚在学校报名领书,好学的孩子迫不及待地翻开领来的新书,围坐在校园西侧退了色的红旗下,红旗被生锈的铁杆举得高高的随风飘舞。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在学校门口的土坡上你追我赶,整个学校热闹一片,我的学生时代也如期而至。
每天清晨我总是第一个背着书包跨进校门的,总能看到彩旗在晨雾中飘荡,我会抬头立正给它敬礼。我第一个来不是因为我学习积极,是因为我不想在敬礼的时候被别的同学发现,不想被发现也不是因为担心他们的嘲笑,而是因为我觉得这样虔诚的致敬会给我带来好运,至于这个荒唐的想法从何而来我无从知晓,但我坚信这是真的,我一如既往的坚持着。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响亮的外号—缝纫机,因为它在我童年记忆里代表着速度与力量,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一个余晖尚存的旁晚,母亲带着我去了村长朱炳庆家,靠门摆放的缝纫机尤为显赫,金灿灿的蝴蝶自然大方的落在油黑的机身上,也正是那天晚上,让我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见证了有别于真实蝴蝶的惊奇转速。同学们对我这别出心裁的外号大为赞赏,我因此得意了整整一年,第二年这个称号便被别人抢走了,抢走我外号的不是别人,而是村长家刚入学的二小子—朱至东,他说我没资格叫缝纫机,全村只有他们家才有缝纫机,这个称号显然归他,我自觉理亏,只好归还了他,此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像个被锤了的牛一样无精打采。
令我再次崛起的事发生在不久后的一个早晨,上课铃刚响,同学们陆续进了教室,班主任一脸严肃的走了进来,背着手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圈,突然开口问:“ 昨天谁值日?” 同学们左右互视,一脸茫然,班主任将目光投向劳动干事朱子鸣,子鸣怯声回答:“ 柱子和至西” ,我们俩循声不明事由的站了起来,"昨天下午给老师挑的井水里不仅有泥,还有些异味,应该是有人在桶里尿尿了,你们俩说说怎么回事",老师将目光聚焦在我们俩身上,我眼神空洞,脑袋极速转动,努力回想整个阴谋的实施过程中哪里出了纰漏,就在我思绪游离之际,啪,重重的一记耳光甩在我左脸上,那只巴掌的余热将退未退的时候,我大声的向老师吼道:"不是我",啪,我的右脸随即承蒙了巴掌的耻辱,所有同学半张着嘴,仰头看着发生的一切,作为本次事件的主角,我有义务选择事件将会发生的各种可能,也有义务将其推向高潮,我转身跑出教室,顺着学校西侧的土坡爬上了屋檐,坚定的屹立在初夏的晨风中,短裤跟着院内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校园里越来越多的同学窜了出来,我来回踱步,想在人群中寻找班主任的脑袋,同学们如浪潮一般跟着我来回晃,不知谁在人群中大声喊了一声:“ 拿被子” ,人潮立刻拥到教师办公室,等我反应过来之际,花花绿绿的被子已经在我站的下面铺展开来,我才明白过来他们以为我想不开要往下跳,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跳,我只是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班主任那事不是我干的而已,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结果同学们以为我跳心已定,男生惊声大呼,女生遮眼捂嘴,此情此景,我才知道这回不跳也不行了,我冲着拥挤的人群大喊一声:“ 不是我” ,然后眼睛一闭,纵身跃下。我一跃成名,成为同学们心中的英雄。
夏末秋初之际,雨水陡然增多,连续十来天的降雨让整个大地烟雨蒙蒙,沟渠坝粱淋成一片,翠绿的槐叶极力的罩着地上的柴剁,家门口的布鞋帮子上总有新泥裹着还未干的旧泥,这个靠天吃饭的村庄嫣然已经惴惴不安,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天肆虐庄稼人忙活了一年的庄稼。爷爷的呻吟声从窑洞里传来,还伴随着微弱的咳嗽,由于体力不支,痰卡在喉咙吐出不来,每次都用自己干硬的手指伸进嘴里往出抠。一年前奶奶因支气管炎去世,爷爷后来从祖传的槐木箱中翻出奶奶吃剩的药,觉得扔了就是糟蹋钱,便一颗不剩的把奶奶没来得及吃的药吞了下去,然后就一病不起。
起初由我为爷爷喂吃喂喝,又端屎端尿,为的是能听爷爷讲故事,等到爷爷没力气再讲的时候我就没再去伺候他了,这几天爷爷的病情急剧恶化,嘴里不停的说奶奶晚上站在炕沿儿要拉他走,便执意要父亲陪他睡。我嚷着也要跟父亲过去,我想见见另一个世界的奶奶是什么样子,母亲却死活不让。几天后的凌晨,爷爷终究还是没能撑到天亮而走了,等我醒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安静的躺在炕边的木床上,身上盖着白布。父亲已经去后村请厚德老汉去了,他是本村的一位阴阳先生,面容狰狞却心地善良,十里八乡的人们提起他准会竖起大拇指,晌午找他,他丢下锄头跟你走,半夜找他,他被窝里爬起来也跟你走,有钱人给钱他收,穷人送一把豆子他也不说啥,有些连豆子都没有的人家,作揖叩头他也乐意。两天后儿孙们在一阵哀乐中披麻戴孝把爷爷送上了对面的马岚山。
在这无情的世界里,我们可以淡然的迎生,怡然的生活,欣然的辞别,我们闻着黄土的味儿来到这个世上,最后又身覆黄土离开这里。
连续的降雨让河水不停的上涨,眼看就要漫过了坝,广播里传来村长急促的号召声:"喂!喂!乡亲们啊,坝要塌了,坝要塌了,放下各自手里的活赶紧到清原峁集合,婆姨们也一起来,快来。"村民从四边八方奔涌而来,池水卷着稀泥一个劲的推搡着坝基。坝一旦决堤,下游的鱼塘必定会被冲垮,经济损失将不可估计,很快,村民沿着坝粱站成一排,村长柄庆站在坝中央,扯着嗓子喊到:“ 以和尚桥为界,前后村的的男人们各自分成两队,一队拿粪笼装土,一队负责垫坝,剩下的女人们抱着麦秸和高粱杆给新垫的土方上压,压一层就好,不能太厚” ,话音未落,有人就着急忙慌的开始行动了,“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一面面个红旗上插,你把咱们的游击队迎回了家。” 光棍老锤刚干一会儿便唱了起来,二牛媳妇听了一半,打断老锤问:“ 现在都没有游击队了,赶紧迎个女人回来,给你生娃煮饭暖被窝。” 引的众人们一阵大笑,前沟的炳贺也跟着起哄:“ 女人的身子可比男人暖又软,抱在一起解困又解乏” ,众人又起了一轮哄笑,前几年的一次连续降雨后,坝体决堤,鱼塘很快被抹平,池塘的鱼跨过池顶后像脱了绛的野马一样四处乱撞,池里的鱼非死即丢,损失惨重,此事发生之后,村民提议在大坝两侧箍窑洞,备足垫坝用的麦秸和高粱杆,柄庆提议将箍窑占用二牛的坝地和自家的坝地兑换,不让社员吃亏,还把自家的麦秸也拿了出来。村长柄庆在这个村的威望还是很高的,当了一辈子村长,主了一辈子事,村里有嫁娶要请他做证人,婚丧要请他做总管,张家买一口骡子请他和卖主从中周旋,李家媳妇吵架跑回了娘家也请他去调节调节。村长媳妇桂英也是个热心肠人,教新过门的媳妇纳鞋底,给刚上学的孩子们缝挎包。
在一个烈日高照的午后,我跟着父亲在麦场碾麦,麦场西侧横卧一口水槽,水槽里泡着梿枷,我和母亲沿着麦场外沿一圈一圈的将麦子向里铺,父亲把驴套在石辘辘上,给驴带上眼罩,自己脱了背心,走到水槽边,一个俯身把头插进了旁边的水桶里,起身的时候带起的井水顺着他的前胸后背一泻而下,这是我见过父亲最骄傲的姿势,因为它雄宏有力且志得意满,母亲头上包上红白条纹毛巾取来梿枷,牛皮筋和藤条被泡的更加坚韧有力,一起一落中肉红色的麦粒脱离麦穗被甩了出来,我带着妹妹躲在麦场坡,一前一后堵住核桃树下孔穴周围爬开爬去的蚂蚁,蚂蚁们被赶到我们挖好的小窝里,我喊妹妹去水槽取点儿水过来,我们又把水灌进小窝,两个人头趴在窝边兴奋的看着蚂蚁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挣扎,我抬头够下一片核桃叶,手里拿着叶子挨近窝里尚且存活的蚂蚁,看着它拼命的往上爬,我又一点一点儿的把叶子往水里放,正玩的入神的时候,听见母亲急促的喊我收拾麦场,才发现这时已经云潮涌动,雷声滚滚,父亲已经给驴解了套,拿着叉子挑麦秸,母亲用簸萁揽地上的麦粒,我赶紧拿起扫帚跟在母亲后面扫麦子,雨说来就来,没来得及收拾的麦子很快就被雨水打湿,麦粒和麦穗一起被被雨水泡着冲下了麦场,看着母亲那般阴沉的脸,父亲和我直到吃晚饭没敢说一句话,后来才知道那天只有我家在打麦,母亲更是气的骂天叫地好一阵子。
饭后,我跟着父亲去后山背豌豆,那晚的月光很亮,父亲背抄着手攥着蛇皮袋前面走,我拎着篮子跟在后面,夜晚的凉风抖擞着梯田里的庄稼,月光下的梯田像瓜纹一样爬满整个山头,我听不懂鸟语,却能感觉到她们的欢呼雀跃,读不懂风语,但知道此刻凉意不属于真正炎热的夏天。我顺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嘴里噙着,路过一片坟地的时候,听到已被柏树遮盖严实的坟地中传来微弱的声响,我和父亲同时站住,起初是很慢的撕纸声音,接着便是有东西在地上挪动和碰到柏树的声音,声音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后安静了下来,我下意识的扔掉篮子,双手攥紧父亲的裤腿,父亲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双腿明显在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哇的一声扑在父亲怀里哭了起来,父亲粗糙的双手把我搂进他被汗水浸湿的背心中,过了会儿,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 你站这里不要动,让我进去看看,不然一辈子都不敢从这里过了” ,我扯住父亲的领口,嚎着死活不让他去。
那晚我们没有再去背豌豆,直接回了家,第二天醒来我高烧不退,向学校请了假,蒙头一直睡到后晌,母亲从地里回来做晚饭,我趴在被窝里,顶着灶台一言不发,母亲看我眼色恍惚,让父亲拿点儿香纸出来,晚上叫魂,妹妹一听要叫魂,兴奋的跳着央求母亲她也要去。刚把筷子放下,妹妹就从我书包里翻出铅笔,让父亲考她算术,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以后母亲才从炕上溜下来,腰里系上围裙,面萝里放了笤帚、香纸和我穿过的红褂子后用围裙裹了起来,父亲也把我的头用被子蒙上,把擀面杖递给母亲,妹妹提着一壶奠酒和煤油灯跟着母亲出了门,两个人一直走到二牛家坡底下的三岔路口才停了下来,母亲跪下用手撮了五堆土,东南西北角的土堆将中间那堆土围了起来,母亲跪地将奠酒和切好的苹果倒在土堆之间后站了起来,妹妹在前面打着煤油灯往回走,母亲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呼叫:"回来",妹妹兴奋却紧张的应着:“ 回来了” ,就这样一路走回了家,我的脸被蒙的越发的烫,可心里却很开心,因为父亲说只要叫一次魂就准会好,到了门口,母亲呼喊的节奏明显加快,接着听见她们进了门,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我的头顶一圈圈的绕,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明白的话。第二天醒来,我竟真的好了,自此之后,我对叫魂的敬畏和父亲对算命的信仰是一样的虔诚。
一个炎热的下午,光棍老锤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头发蓬乱,身上裹着灰黑色棉袄,衣角和胸前油腻发亮,下身穿一条宽口棉裤,显然这棉裤有些短,不能遮住里面鲜艳的红秋裤,可秋裤太长,盖过了鞋底拖了地。路过学校坡底的时候,刚好赶上放学,我和东子相跟着走出校门,坡底已经围了一圈学生,中间站着的是光棍老锤和他带来的女人,孩子们欢呼雀跃的蹦跳,
"老锤,这个疯子是谁呀?"
“ 这个疯子好臭啊” ,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质问老锤,
“ 走开,她以后就是我的女人了,她不傻” ,老锤胳膊一扬,试图驱散这帮顽皮的孩子,
“ 哈哈哈,这么热的天穿着棉袄棉裤还说不傻” ,“ 我外婆村里有个傻子头发也是这么脏,身上也是这么臭” ,
老锤攥着蹲在身后女人的手往回走,也不搭理这帮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后来才知道,老锤那天带回来的女人叫桂花,桂花是临县鹿子村人,有一年冬天,她在灶台烧水做饭,儿子在炕上爬着玩,水烧开后,她出门拾柴火,儿子爬进滚烫的开水锅里,等女人回来后儿子已经断了气,丈夫将她赶出了家门,出门时就是这身行头,逢人就说“ 我害死了我儿子,我儿子是我害死的” ,直到碰到老锤,她才结束了这几年的乞讨生涯。女人虽傻,但是会做饭洗衣,挑水锄地,受苦比村里一般男人都厉害,村里都说老锤有福了,然而,这个女人从进村到被抬上山仅仅过了两年,仍是一个冰冻飘雪的下午,在女人临盆之际,老锤跑去找朱婶接生,不巧的是朱婶去了女儿家收月子,他抹着泪跑回家,打算看一眼女人然后去石楼村找接生婆,结果进门发现女人双手死死地揪着褥子,暗红色的血从女人的双腿之间淌了出来,一部分渗过裤子浸在了褥子上,听见有人进门,她微微张开干似鱼鳞的嘴唇,舌尖顶了顶上颚,老锤赶紧舀了一瓢凉水,爬上炕抱着给她喂水,女人最后哼了声“ 我的儿啊” 就再也没有睁开睛。
也就是这年冬天我的手脚生了冻疮,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跟着老师做晨操,做完晨操的第一反应便是赶紧跑回教室取出语文课本,然后奔到学校西墙根占个位置朗读,同学们自然知道每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将要洒在这面墙上,朗朗的读书声让这个村庄迸发着蓬勃的希望,同学们靠墙自觉站成一排,一个个穿着棉鞋的脚踢着墙根,因为这样会让双脚在寒冷的早晨不会冻的发麻,在一次晨读的时候,子鸣跑过来凑到我耳边告诉我:"冷不冷?",我说:“ 冷” ,他接着说:“ 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变得暖烫烫的,” 我说:“ 你?什么办法?” ,他踮起脚趴我耳边说:“ 尿裤子的那一瞬间特别暖,两条腿一下子就不冷了” ,我说:"那等尿凉了不更冷了么?",他得意的说:"你尿裤子了,是不是得告诉老师,老师知道了肯定会让你回家换裤子,你回家了就能在被窝里躺会儿",我说:“ 我们俩一起尿吧!” ,那次之后,我们俩心照不宣的还尿过好多次,也正是因为此事,我们俩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一天,我和同班的朱玉舟约好放学后打架,地点选在了村西头的麦场,打架的原因是他让班里的所有同学都知道了我有尿裤子的毛病,还说我尿裤子是因为我的膀胱太小,装不了多少尿。放学后我们按照约定同时赶到了麦场,诺大的麦场顿时杀气腾腾,我俩就像即将决斗的两头小公牛一样怒目圆睁盯着对方,我突然一个健步闪到他跟前,一板砖砸到他头上,他还没来得及“ 啊” 一声就倒下了,热乎乎的鲜血顺着他的前额流了下来,顿时发现自己好像是闯祸
了,赶紧跑到麦场坡抓了一把干土按在他的头上,掉头跑回了家。玉舟比我又
壮又高,赤手空拳我肯定要吃亏,于是,我偷偷捡了一块学校墙根的废旧板砖
背在了书包里,放学的路上我设想了好多种和他对战时的场面,我想过他可能
会发现我手里拎着的书包里装着板砖,他会立马扭头找个可以和板砖对抗的武
器和我殊死搏斗,也想过他没发现我拎着板砖,但在我抡起书包之际他会敏捷
的一把夺过,然后反给我一板砖,也想过我给他砖头后,他可能更加愤怒,像
发了疯的野兽一般给我一顿胖揍,万万都没有想到事情会结束的如此急促,也
没想到人在板砖面前会这么不堪一击。
回家后,母亲见我上气不接下气,问我是不是让狗撵了,我没吭声,一屁股坐在灶台边拉着风箱,铁锅里水开了我也不丝毫没有觉察到,直到母亲喊我去给暖壶里灌水我才回过神来,我起身取壶,却听见坡底有人上来了,"世武,世武在家没?",母亲听着这叫喊声不对劲,急忙抽出和面的手迎了出去,海军媳妇领着儿子玉舟气势汹汹的上了院子,母亲一看便知是我闯了祸,"凤英,你儿子人不大,下手倒是够狠,",说着把玉舟拉到母亲跟前,撩开头发让她看头上的血痂,"本来孩子之间拌个嘴,打个架也没什么,可你看看你儿子这心,阴险不阴险,奸诈不奸诈,今天这是块砖,明天换个刀子,我看你怎么吃你拉下的",海军媳妇咄咄逼人的指责劈头盖脸甩了过来,母亲弯腰陪着不是,
次日,母亲提着二升红小豆和一斤白面去海军家登门道歉,同时,关于我奸诈阴险的断论也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村子的犄角旮旯。
尽管如此,班主任对我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因为我一直是班级的第一名,我还是会站在校园中间升国旗,会帮着老师批改其他同学的作业,我们班主任姓刘,是从石楼村聘请来的,刘老师身上有一股莫名的味道,这种味道我不曾闻过,想洋葱腐败后的味道,又像华龙方便面的调料味,刘老师报道的当天,孩子们争先恐后的凑到她跟前以介绍自己的名义闻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刚开始,同学们猜这气味来自她的嘴里,我跳到板凳上说:"都别说话,让我去闻闻,放学后在我们在学校坡底下集合,等着我凯旋而归吧!",我的踊跃先行立刻迎来了一片掌声,
我带着一脸的疑惑敲开了刘老师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一道应用题问道:"老师,解这道题还有其他方法吗?",刘老师抬头看看我,眼神里带着欣慰和惊奇,接着低头看了看题,稍作思考,便拿出纸笔给我讲解,我顺势把脸凑近,尽量让自己在疑惑和顿悟之间摇曳,在我确定这味道不是从她嘴里呼出后,适时的表现出了不解后的大彻大悟,我走出办公室门后,风一样的跑出校门,卷着滚滚黄尘下了坡将结果告诉给了等候已久的其他同学,作为当事人,我不满足于现状,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说话,我在想老师的味儿到底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呢?是胸?是腋窝?还是肚脐?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婚后的一次长途旅车中再次偶遇这种味道才知道这是狐臭。
刘老师看着这帮孩子如此热情当然也很开心,而我作为一班之长,有更多的机会去闻,这样一来,其他同学不干了,为了争取更多接触老师的机会,班级里便袭起了一股打小报告的坏风气,起初,刘老师觉得这是好事啊,对待同学们的每个小报告都非常认真,后来发现其弊远远大于利,加之刘老师年轻气盛,管理经验欠缺,导致整个班级乱成了一锅粥,校长多次在开会时强调此事,因为不堪校方的压力,刘老师不得不转学去了另一个村教书。后来听说她又当了几年民办教师,因为转不了公办,就不再教书了。
在我上六年级那年,一门心思只想着走出这个山沟沟,要去向往的县城上学,经过一年的努力,如愿考进县里的玉河中学,父亲提前给我做了一个槐木书箱,刚做好的时候我趴在上面闻了又闻,槐木的香味和新书的墨香一样让我痴迷,走的那天父亲送的我,他用一条尼绒绳束好书箱背在后背,我跟在后面一路蹦哒着下了坡,母亲和妹妹把我们送到大路上,妹妹拉着我说:“ 哥,周末回来给我买一个糖葫芦” ,我说:"给你买两个","到了学校,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要乱花",母亲站在我旁边嘱咐我,可惜我只记住了母亲的前半句,一周两块钱的伙食费我到周三基本就花的差不多了,周四开始吃家里带的干馍片,把馍片搬开泡上水,也是一顿饭。书箱说是放书,其实大家放的差不多都是换洗的衣服,家里给捎的干粮什么的。
以前是来城里是赶集,也是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匆匆来回,这次是住在城里上学,则有着一种当事者的情怀重新审视着这个城市,而这个城市显然经历了太多这般的审视,呈现出我行我素的懒散和世故,我待你如亲人,你却待我似路人。
新生报到的那天,学校里像开了水的锅一样沸腾了起来,进了校园,几张很大的喜报贴在校中央的报栏处,密密麻麻的名字跃然纸上,我飞跑过去,一头插进了拥挤的人潮中寻找我的名字。后来我让父亲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等我,“ 爸,你把行李给咱看好,我去交学费和住宿费,安顿好了找你” ,父亲本想让我看着行李,他去办理这些手续,看我胸有成竹的站在他的面前,他看了看我,搓了一下上衣口袋说:“ 噢!” ,父亲站起来看了看周围,把腰带解开,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塑料袋,我把塑料袋拿过来解开,发现里面还包着方便面袋,袋子里鼓鼓的包着一沓钱,两块、五块和十块的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拿一条细绳绑的结结实实,我把钱捏在手里转身跑向报名处,等一切安顿就绪已是后晌了,我把父亲送到校门口,看着他佝偻着腰跨出校门,消失在城市的夕阳下。
我被分到了初一二班,我在班级里个子属于拔尖,自然被安排到最后一排座位,我的同桌史二庞,是个绞尽脑汁想办法捣乱的学生,他能坐到最后一排倒不是靠的先天性身高优势,而是凭借自己“ 不懈努力” 的捣乱才和我同为一桌,别看他他个子不高,可情商绝对了得,刚开学没几天,就和班级里的女同学打得火热,我倒是身才兼得,品学兼优,可他娘的就是没人理呀。他看我这般死心眼儿,给我起个外号—墩子;起初代课的老师还偶尔对我们最后一排的学生提问提问,敲打敲打,到后来看我们如一潭死水,干脆连偶尔都省略了。
班里的同学大多是从各个乡镇考上来的,个别学生穿着时尚,容光焕发,走路带风,一看就是城里人,班里暂且自然而然的形成两派—农村派和城市派。
开学第一天早上,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缕缕白烟绕过他的发梢飘向四周,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和教室里猴急等待的学生们反差甚大。上课铃响了,他猛地深吸了几口烟,夹着花名册慢悠悠的走进教室,他配一张严肃的脸,像凝固了的冰块,冷飕飕的,顶着一头茂密的自来卷,好像一排排席卷而起的浪花,又像一朵朵无序排列的云朵,显得整个人都杂乱无章,深灰色的衬衣紧紧的塞进裤腰,腰间的皮带像蜕过的蛇皮一样不再顺滑。班主任站上讲台,环视了一圈整个教室,扶着眼睛清一清嗓子开始讲话了,“ 同学们好,欢迎大家来到玉河中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耿燚,名如其人,我的脾气比较火暴,我相信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你们会知道的” ,说完将教室环视了一周,脸上露出一丝盛气凌人的笑容,“ 所以呢,我希望你们以后安生一点,好动手的给我压着,好动嘴的给我夹着……” 他扶了扶眼睛继续放着狠话,讲台下一片寂静,果然,班主任的开场白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可架不住他隔三岔五的唠叨,同样的狠话说多了自然也就没有当初的威风了。这也导致了后期我们班级混乱,曾一度成为本校重点点评班级。
我被分到了 8 号宿舍,第一次住集体宿舍,很是不习惯,就说我们宿舍靠门睡的王大海,看着斯斯文文,一身书气,脾气不大,脚气可不小,入校第一天晚上就给我们熏得昏头转向,让我们其余十五名舍友第一时间都认识了他,不过他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就凭这一点,足以让其他舍友敢闻而不敢言,我甚至从他的脚臭味中闻到了知识的墨香。宿舍坐落于操场的正北边,一排宿舍肩并肩连城一堵墙,墙上刷着“ 发展体育运动,健身报效祖国” 的白色楷体大字,大字上方开了一排长方形的口,那是学生宿舍的窗户,它像祖国的瞳孔一样见证着一批批学生在这里挥汗如雨、奏响生命之歌。起初,我们曾建议大海睡在窗口跟前,睡觉的时候把脚先放在窗口晾一晾,让它的脚气随风飘散在操场的每个角落,可大海不愿意,他觉得脚臭味影响的范围越大,他的负罪感就越强,他恨不得睡觉的时候都穿着鞋。我们宿舍隔壁是女生宿舍,中间隔着一道铁栅栏,透过锈迹斑斑的栅栏我们曾无数次的意淫过旁边宿舍女生的谈笑风生,晚自习下课回来后,我们会把耳朵挤在墙上,排成一排偷听隔壁的动静,能听见书包扔到床上的声音,拿洗脸盆和放洗脚盆的声音和没有语言修饰的开怀大笑的声音,其他的一无所获,慢慢的便失去了偷听的冲动,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
第一次离家后的回家,我竟有种此刻料不到下一刻心情的波动,周五放学后,我背着干瘪的馍袋冲出宿舍,跑向家的方向,我此刻的心情应该是出嫁的媳妇儿第一次重回娘家时的期待,是清晨的红日驱散黑夜的焦急,又是南飞的大雁终将折回的杞忧。路过大街时,花两毛钱买了两串糖葫芦,紧紧的攥着往前走,脑子里浮现着妹妹欣喜的表情,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城市的高楼从我的身后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那一夜,我兴奋的没有一点儿睡意,也吃的撑的不敢有睡意,一家人围坐在我的身边听我讲带回来的故事,我从同学讲到老师,从舍友讲到楼管,从地板讲到天花板,我的记忆忙碌的跳跃检索着这一周的信息。
次日我早早起了床,跟着父亲去掰玉米,我舍不得闭上眼睛,我怕闭上眼睛错过了分秒。山还是原来的山,可我觉得他巍峨了;水还是原来的水,可我觉得她欢快了;乡亲还是原来的乡亲,可我觉得亲切了。
刚下过雨的土路上泥泞一片,车胎的痕迹清晰的印在湿的泥土里,我赤脚片儿蹬了双旧布鞋就出了门,和父亲并排坐在车辕两边,父亲嘴里噙着玛瑙烟嘴,断断续续的有口水顺着烟杆滴到地上,其实他大多时间都只是噙着,一锅烟抽不了几口就完了,但嘴里没个这玩意儿还就是不行。我家垴坢上父亲专门开了三分地种植烟叶,地里再上点儿牛粪、驴粪之类的肥料,长出来的烟叶叶肥色正,父亲每次都喜欢晒晾烟叶的时候凑过去闻闻,很享受的闭上眼睛,后来村里有些年轻人开始不用烟斗抽旱烟了,改为用家里的废旧报纸或者娃娃们念书用过的作业本卷着抽纸烟,卷纸烟最难的一步不是怎么卷,而是卷成型了之后怎么粘合,保证吸气不侧漏,村里人都是卷完后把纸烟凑到嘴边,伸出舌头顺着缝隙舔,一气呵成,很少返工,乡里人就算是再穷,抽烟这方面还是不分你我,一直秉承着互抽互闻的习俗。
我把一只鞋脱了拿在手里,光脚耷拉在半空中,也学着父亲在适宜的时候举起手里的布鞋拍打着牛的屁股,我家牛跟了我们十几年了,他脾气好还劲儿大,别家的牛睡前喂一次草料就可以了,我家的不行,必须得凌晨再起来喂他一次,我也喜欢喂他,我喜欢他吃料的时候舔我的手心,我每次都把手半捂着凑到他嘴边,一阵酸痒感瞬间袭来,很是享受。
路过海阳家坡底的时候车子走不动了,坡底原先塝好的梯田被大雨冲垮后挡住了路,我和父亲跳下车,拿着撅头将路中间的湿土往两边豁,一会儿功夫路开了,我俩的鞋帮子全是泥,我上车脱掉鞋,学着父亲将鞋举高,又狠狠的甩在车架上,块泥随即脱落。父亲点着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边吐边说:"海洋这人,仗着自己是二队队长,为人处世太霸道,前几年在咱家隔壁住,因为走水修水渠,和咱闹得没办法收场,先是村干部调和不管用,最后经了公家,公社出面说才算了事",我扭头问:“ 为什么不是各家走各家的水路呢?”“ 要是这样就好了,水路下来只能走我们两家中间的那道梁,” 父亲说,
我问:“ 那走中间不就没事了么?”
父亲无奈的叹口气,接着说:“ 本来是这样的,可中间这道梁是海洋家地界,人家不愿意水渠修在自家地里,让我们白捡了这便宜,”
“ 那后来呢?” 我追问,
父亲说:“ 后来呢,我提出拿咱家虎头卯的五分地换,可他这人一根筋,硬要我家另走水路,”
我疑惑的说:“ 为什么非要和他家走一条水路呢?”
“ 垴坢上再没有其他可走的水路,” 父亲抬起衣角抹掉嘴角的口水说道,
微弱的阳光从山后爬了上来,虽头顶万丈光芒,却还有丝丝凉意,路边柠条上挂着被露水打湿的蜘蛛网,树梢的麻雀开始叽叽喳喳的东奔西窜,慢慢活跃了起来,车痕两侧竖着整整齐齐的两排玉米秆,晨风吹过时,整个玉米地里你拥我挤,哗然一片,我从期间穿过,嫣然有种荡气回肠之感,又像漂浮于海洋之中,淹没了我的存在感。折过一道梁,车子跨进背地,阳光暂时还照不进来,一阵凉意袭来,我不由得头皮一紧,打了个哆嗦,脑门儿和裤腿上不知何时被路过的玉米叶沾上了露水。父亲拍了拍牛背,眼中突然变得有些湿润了起来。
“ 那天早上,海洋家两口子跑到咱家院子里,海洋拎着一把锄头,凤英双手叉腰,一蹦三尺的叫骂,你妈出去理论,我拦不住,放在旱烟袋也跟了出去,看着两个女人扭打了起来,我跑过去拉,海洋一锄头抡在我的小腿上,激烈的厮打叫骂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和对面炳庆两口子,众人合力才将这场战斗平息” ,父亲抬头看着对面的山头,语气有些激动地回忆着当年的一幕,随后接着说:“ 后来炳庆叫来书记树祥一起从中调节,队里意思让水路走中间的那道梁,兑五分地给海洋家,我们倒是可以,可凤英死活不答应,眼看不可调和,炳庆悻悻的转身就走了,第二天你妈提着新收的红薯去了炳庆家,炳庆答应找小舅子霍文华,让公家出面解决此事,两天后的一个早上,庄稼人大多还没起身出山,川道里突然袭来一阵警笛声,警车停到海洋家坡底下,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员下了车,带头的霍文华手机拎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上了坡,相亲们急达忙慌跑来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海洋一手提着裤子,一手席开窗帘探头瞄了一眼院子,急忙迎身出了院子,裤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给几个民警手里递,为首的霍文华说明了来意,让海洋配合警方去派出所一趟,凤英见要带走海洋,扑上去撕扯民警的衣服,开始撒泼了起来,民警一怒之下将他们两口子一起押进了警车呼啸而去,留下家里的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哭嚎。那次回来后,终于同意两家一起将水渠修到中间的那道梁上” 。
车子已经跨过道牙儿进了玉米地,我跳下车抓住缰绳,父亲穿上鞋子开始解套,金灿灿的玉米棒一个个亭亭玉立,出落大方,撑开了叶片吐露了出来。我拿镰刀砍断一根发青的秸秆,放嘴里用力咬了一口,甘甜的秆汁淌了出来,很是享受。直到晌午时分,我们才拾掇起装好的玉米回的家。
时光总是在幸福面前是如此的仓促,在你刚要驻足欣赏时,它却悄悄流走。
周末下午吃完饭,我便再次踏上去县城的那条土路,背包里背着母亲这两天烙好的白面饼,一家人站在院外目送我,我下了坡后扬手示意他们回去。刚过和尚桥,我的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我亲爱的父亲啊,我看到一抹夕阳下,一个孤独的身影被拉的很长。那是一位老人手扶老槐极目远望的情景,岁月的风沙吹乱了他的发际,吹皱了他的容颜,就连眼中的泪都是那么的浑浊。他苍老的剪影,让我无比的心疼。我第一次萌生了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想法,深秋的余晖没有一丝温度,明明不喜欢凄凉,却要在这凄凉的路上越走越远;明明不是很坚强,却要抬头应付这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麻黑,十几瓦的灯泡下人头窜动,各自掏出周末回家带来的零食,有奢侈的饼干面包,上等的夹芝麻烙的白面饼,中等的玉米面饼,当然还有只背一布袋苹果充饥的,每个周末的夜晚对于这里的大部分学生来说是痛苦的,因为一想到学校吃不饱,就不由得周末回家不要命的吃,在家吃的伏墙喊娘,到校后跑肚拉稀,公厕内常常人满为患,一派惺惺相稀之象,这也算是饿极生悲,悲喜共渡吧。
在某个周一的早上,上课铃刚响,数学老师端着水杯抿了一口进了教室,清一清嗓开始了有理数的讲解,可不管它有没有理,我就是听不进去,我虽然不喜欢学习,可我写的一手好字,随性一勾便力透纸背、矫若惊龙啊,二庞递给那些女孩儿们的纸条那都是我亲笔代写呐,为了博得前排林姑娘的一片芳心,二庞可谓是煞费苦心,花了好几天为她写了一首诗。
春天的芬芳夏天的风,
铺垫着你的长发,
秋天的麦香冬天的雪,
迎合着你的酒窝。
我的心弦上有你的指纹,
我的脑海里有你的足迹。
别看我,我怕我起伏的心不能平静,
请看我,我愿我平静的心再起漪涟。
我拿过他拟好的稿纸看了又看,不由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家伙可谓显尽风骚,骚气十足啊。我执笔抄了起来,就在我即将收笔之时,一阵恶臭袭面而来,我下意识抬头看看二庞,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开始顺着脸颊的往下掉,牙关紧咬,怒目圆睁,嘴巴紧闭,抬头死死地盯着有理数,这味和以往周末晚厕所弥漫的恶臭如出一辙,坏了,我想他应该是把屎拉到裤子里了,他蹭的站了起来,不顾一切的跑出了教室,吓得我写了一半的情书也就此搁笔。
林姑娘是城里人,梳着精致的辫子,穿着得体的衣服,背着洋气的书包,走着自信的步伐。她的父亲是县农机站副站长,母亲在县人民医院做行政管理,属于班级里少有的典型干部家庭子弟。
初一下学期的时候我开始恋爱了,我喜欢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排的林姑娘,在某个的早上,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润了整个校园,我起床很早,一路小跑进了教室,见只有林姑娘正一个人坐着看书,我坐下拿起一根笔,轻轻的敲了敲她的后背,就在她转过头来的同时,我试探性的说了句:“ 我喜欢你” ,接着从她绯红的脸上读出的是无比的震惊和难以掩饰的惊喜,她扭过头低声的说:
“ 以后能不能好好学习” ,
我使劲对着她背上的玉河中学四个字点头,一边还嘴里说:“ 能,能,能,我能好好学!” 从此,我便如得了圣旨一样刻苦学习,那脱胎换骨的改变丝毫不亚于从娘肚子里重生了一回。
之后的每天早上,我的抽屉里多了她偷偷塞进去的饼干和牛奶,我对文学的痴迷也大概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为了巩固这段来之不易的恋情,我开始涉猎诗歌和散文,其中最喜欢的作家要数徐志摩和舒婷了,他们可将炽热流淌的爱情如行云流水般吐露给读者。不久后,第一首诗便成功出炉,可总觉得火候欠佳,
如果说萦绕是一种折磨,
那我正深受其害。
如果说梦迁是你的示好,
那我便揽入怀中。
我看不清白天洒落的光芒,
也嗅不到黑夜袭来的麦香。
曾以为我会乘风破浪,走向世界,
回头却发现,我的世界在你这里。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安静了下来。周五放学后,我冻的胀红的双手放在嘴边一边哈气一边快速的搓着往家走,相跟的还有东子,子鸣和玉舟,四个人排成一排踩着拖拉机车辙往前走,尽量让我们的棉鞋面不沾雪,"昨天下午我和二熊打赌,如果我能一口气吃完五块钱煎饼的话,他付钱,我二话不说把五块钱煎饼吃了下去,结果二熊说这么吃不算数,要吃一块钱喝一碗汁,说我还差五碗,我无所谓的朝他笑了笑,觉得他提醒的对,不喝汁倒是不划算,端碗就喝,喝完第四碗的时候突然觉得胃内一阵刺痛,",“ 那后来呢?” 玉周好奇的问,还不等东子回答,我和子鸣同时指着他说:"看他现在走路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估计是都喝下去了吧!",东子继续说:“ 我强忍着痛舀满了最后一碗,使尽浑身力气先把紧锁的眉头撑开,抬头扫视了一圈围着看热闹的人,我抿嘴笑着点点头,示意大家不要紧张,我是不会让大家失望的,在大家的一片唏嘘和哗然声中我端起碗一饮而尽,大家都觉得我这次算是赚了,等他们渐渐散开后我颠颠撞撞去了厕所。"这时,迎面奔来一台拖拉机,轰隆隆溅起一簇簇飞雪,司机头戴虎头帽,脖子上围着一条藏蓝色空格围巾,鼻尖被冻的像炉子里的炭火一样通红,他不时地泯着嘴深吸鼻涕,脸上的胡须显然是刚刚刮过,显得精气神十足,他将机子停在我们不远处,抬手指了指前面,扯着嗓子问道“ 前村刘家湾那坡上的雪扫开了没?”“ 开了,拖拉机可以走啦,” 我们几个异口同声的应道。隆隆声渐行渐远,我调侃性的笑着对东子说:"昨晚拉了好几次吧!"东子半弯着腰完全没有了昨天赌胜时的喜悦,:"怕是撑不到家了,你这说我又想拉肚子了,"话音未落,一个人捂着肚子滑下马路牙子,胡乱的踢了踢半坡上柳树下的积雪,腾出一片空地蹲了下来。
回家后,父亲正在院子里扫雪,妹妹在一旁堆雪人,见我回来,她一下子蹦了起来,跑过来拿过我的书包在里面翻。包里有我给妹妹带回来的饼干和牛奶,母亲早已把饭做好等着我,我掀开锅盖看了看,喊父亲回屋吃饭。15 瓦的电灯下一家人吃完了饭。妹妹嚷嚷着让我讲城里最近发生的故事,两个马尾辫晃的像个拨浪鼓。
次日,我跟着父母一起去收麻子了,妹妹在家里喂猪写作业。路过子鸣家坡下时,刚好碰见子鸣妈围着围裙出来倒泔水。
"秀英,你家柱子有没有在学校吃早饭。"子鸣妈迫切的问,
母亲抬头冲子鸣妈笑了笑说:"城里人才洋气的耍这号辣子,"
"我家那龟孙子学习不球行,才去了几天,倒是学会了城里人的这些派头。"
"家里不都备干粮了么,可不能由着他来"
"还说什么老师说了不吃早饭胆里要长石头,这不是胡扯么,咋不说长树杈呢,"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我这大半辈子了没吃早饭,不也没见肚子里长出个什么玩意儿来,现在这老师,唉!"
两个女人以坚不可摧同盟的身份侃侃而谈,我本来想说虽然我也不吃那玩意儿,但老师说的也没错,可我硬是没有找到见缝插话的机会。
次日,东子找我去河川里滑冰,我挑着父亲给我做的冰车,拉着妹妹一同下了坡,河川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大家自觉排成一排,整个河道宽有十来米,滑冰比赛即将开始,参赛选手一个个竖起耳朵等待开始的号角,"预备……走",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个个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瞬间滑出数米远,妹妹跟几个女孩儿一起站在起点又跳又叫,一个轮回下来我被甩在了队伍后面,这不能怪我,人家冰车下面用的是锯条,我家没锯条,用的是铁丝,在配置上已经落后于人,这让我在大伙儿面前有些抬不起头。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每天早上去和尚桥下挑水时会带着我去川里溜冰,那时候还没有冰车,他胳肢窝夹着个敦厚的木板,木板是东子家老房子里掉落的一片小窗板,母亲有一天把它拿回来,让父亲把上面的钉子拔了堵鸡窝用,我盘腿坐在满身鸡屎味的木板上,双手攥着一根麻绳,父亲从麻绳的另一端拉着我溜冰,后来我也这样拉着妹妹溜冰,再后来,我有了第一辆冰车。刚开始溜冰不懂得要先扎裤口,好几次都要把裤腿磨湿,回家总少不了挨骂。在这个冰冷的大冬天,除了溜冰,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玩的了。
这段时间来,我越来越急切的盼着去学校,林姑娘家住县医院对面的家属楼,每次返校我都要从其楼下路过,林姑娘也会不约而同在楼下假装饭后遛弯等我,我们约好这周末一起去爬重阳山,山顶可一览全县的风貌。但我更喜欢揽的是林姑娘的腰。听父辈们说重阳山原来叫阳朔山,遇某年大旱望云,当地的庄稼唇焦舌敝,有位高人登山社坛,作法祈雨,而后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后来人们改其名为重阳山。我和林姑娘穿过县虎头桥,到了山脚下,
我说:"你的帽子有点儿大,"
“ 这是我妈的,” 她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你在学校里常戴的那个呢?"
“ 我怕碰到熟人”
“ 哦,也是,大点儿好,大点儿好”
“ 我爸托人在省城捎了本书——— 挪威的森林,你要不要看看”
“ 看,看,名字听起来就挺不错” ,虽然可能是本讲什么鸟地方的树木丛林,但林姑娘的书我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去看。
上山的台阶很滑,我们几乎是半弯着腰爬了上去,山顶的松柏在刺骨的冷风中摇晃,颇有种不得不晃的无奈。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漂浮在半空中。林姑娘指着县医院的方向说:
“ 我家的灯亮了。”
“ 我家也应该亮了” ,我也朝着家的方向指了指说道,
“ 我又看不见” ,她撇了我一眼说,
“ 在这里呀” 我指着自己的肚子哈哈大笑。
突然有人用打火机顶着我的头,我抬头才发现跟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留着长发,嘴里叼根烟,另一个平头圆脸,留一小撮八字胡,双手插在裤兜里,三个人凶神恶煞的冲我笑了笑,拿打火机的男孩儿深吸了一口烟,开始说话了,
“ 兄弟,借点儿钱花” ,他一边说一边把烟轻轻的吐在我脸上。
“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借了怎么还给我?” 我下意识的把林姑娘拉我身后,一本正经的说,
"怎么还你?"他嘬了嘬嘴,扭头看看旁边两个哥们,三个人同时捧腹大笑,
平头男上前一步忽然换了一副嘴脸,"我他妈的借你点儿钱花,还用还吗?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杵了杵我的胸,
这时我才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们这是要抢我的钱,卧槽,城里人抢劫都她妈这么文雅吗?我还以为真要借我钱呢?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说没钱,平头男突然没了耐心,感觉自己被一个傻子玩了似的暴跳起来,一巴掌重重的打在我冰冷的脸上,一阵灼热感从五指的印记中间散了开来,顿感热血在胸膛奔腾,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部,我一记勾拳打了过去,就在我打算继续腾空一脚,来个手脚并用时,就感觉头皮一阵撕裂的疼痛,有人从后面揪住我的头发,将我重重的摔在雪地里,接下来的事我就记得不太清了,等我再次爬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林姑娘拉着我的衣领不停的抽泣,我的身体已被雪浸湿,
在寒风中钻心的冰冷,我背包里的课本和从家里带的干馍四散在地上,我们蹲在地上捡起来下了山。
周一早上,我起来的有点晚,拖着一身疼痛进了教室,抽出课本打算晨读,发现书中夹着一张纸,纸上写着:“ 柱子,好好吃饭,不够了我再想办法,爱你的林!” 纸下压着四张五角,一张一元的钱,我眼眶一热,涌入的眼泪在里面打转,我下意识伸一伸腰,双手随即捂住张开的嘴,假装昨晚没休息好依然很困的样子,然后顺其自然的把头埋进搁在书桌上的双臂内,任凭感动的泪水肆意流淌,直到上课铃敲响,我慢腾腾的爬了起来。
“ 二庞,我的眼睛是不是肿的了?” 我用胳膊肘杵了杵二庞问,
“ 呀!怎么搞的?” 他不解的反问我,
"昨晚没怎么睡,"我说,
“ 把书立起来,我帮你看着老师,你继续睡会儿” 他说,
"算了,算了,马上期末考试了,"我说
“ 哎,大海的事你知道不” 他故作玄虚的问我
“ 什么事?赶紧说,” 我着急的问,
“ 大海他爸昨天下午来宿舍收拾铺盖,说退学手续办的差不多了已经,”
他叹了一口气说,
“ 怎么突然要退学?大海学的那么好,” 我不解的追问,
“ 大海他哥大洋考上了名牌大学,不能不上吧,家里就这光景,没办法顾及大海,” 二庞无奈的摇了摇头,
“ 大海他爸希望他的下一代能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可到了海边却发现门票太贵,只够一个去游” ,我感慨的说,
是啊!现实的无情幸好有无私的亲情予以慰籍,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要去面对某些残忍的抉择,去承受那些冷冰冰的结果,而现实则不管你的肩膀是否还是稚嫩,你的真性是否依然无邪,更不在乎你个子高还是低,长相俊美或是丑陋,便一股脑儿抛给你,我们不能够从长计议谁笑谁哭,只管承受就对了。
整整一节课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看着满黑板老师手舞足蹈的痕迹,我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原来这么普通的一节课,这么平常的课间休息,对于有些人却是弥足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大海走后,我将床铺搬到他那里,开始更加奋发的学习。
母亲给赶集的朱婶捎话让我周末回家时去副食品门市买一斤醋,放学后我去了副食品门市,老板娘正裹着棉袄坐在炉子旁嗑瓜子,炽热的炭火将她胖乎乎的脸蛋烤的红彤彤的,见我进来,老板娘起身走到柜台前问我要什么,
我说:“ 食用醋,”
“ 醋就醋,还分什么食用不食用?吃了两天墨水变得矫情起来了哈,” 她撇开嘴笑着说,
我抬手挠了挠头,哈哈大笑。
回家后,父亲坐在后窑掌剥麻绳,妹妹在炕上趴着自顾自的玩耍,我把醋放在灶台,跑到灶口暖手。
“ 哥,麻糖为什么不是麻的,却是甜的呢?” 妹妹疑惑的问我,
"它是用芝麻做的,就叫麻糖啦,"我逐字逐句的解释着,
“ 那为什么不叫芝糖呢?” 妹妹追着又问,
“ 麻糖听起来更像妈妈做的糖,吃起来香呀,” 我有点不耐烦的敷衍了一句,
“ 哦,” ,妹妹识趣的点头不再追问了。
父亲起身将一堆废麻杆揽起来塞进灶口,抬手擦了擦鼻涕出门给牛倒草料去了,母亲将做好的玉米馍和稀饭端上炕,饭毕母亲提到年后种地的事情,
“ 世武,我看明年不行把咱家的五亩川地全都种了绿豆,听说以后绿豆能买上好价钱,” 母亲似乎已经决定了似的给父亲说着,
“ 行,那就种绿豆,” 父亲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
“ 明年再买个猪仔,玲玲放学了拾粪拔草,再掺上些粉渣,务养一年能卖了供柱子上学,城里上学花销可不比咱村子省,” 母亲补充道,
“ 嗯,那就买个” 父亲还是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
次日一大早,我跟着父亲去河道里泡麻绳,父亲扛着铁镐走到河边,沿着封冻的河岸来回踱步,最终停在了一片薄弱的冰层上面,我缩着手将麻绳搂抱到他跟前,他把镐柄斜靠在自己的胸膛,半握着拳头,然后清一清嗓子,嘴里迸发出细碎的口水浸润在了两只硬邦邦的手掌上,手落镐起,锋利的镐尖硬生生的划破这清冷的空气,铁镐全力以赴的砸在了冰面上,一汪沉睡的冰水冒了出来,等砸开的冰口足以塞进麻绳父亲才停了下来,最后找来一块扁平的石头压在浸泡着的麻绳后我们才回了家。
林姑娘家出了大事,她的父母在她期末考试后不久就离婚了,听说是因为她的父亲外面有了外遇,喜欢上了年初分配到农业局工作的大专毕业生余洋洋,余洋洋名如其人,长的很是洋气,在这个一隅之地的小县城里足够的耀眼,追求者可谓前仆后继。林局长自然也是一见倾心,对她是倍加照顾,余洋洋入职不到半年便从一名资料员升迁为农机管理室主任,此事在整个局里传的沸沸扬扬。唯独林妈妈被蒙在鼓里,其实她也感觉这几个月很多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可她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她哪里能想到自己会摊上这档子事,要不是那天林姑娘的奶奶突发脑溢血住了院,她也不会火急火燎的跑到林局长办公室,也就不会推门看到让她一阵眩晕的画面,可偏偏那个时候余洋洋就在林局长办公室,还就坐他怀里柔情似水的撒娇卖萌,三个人显然都没做好应对这尴尬局面的准备,一齐愣了一会儿,还是林局长反应敏捷,双腿往两边一撇,余洋洋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头刚好被林局长硕大的办公桌挡住,林局长眼睛一直盯着林妈妈,刚才的情意绵绵荡然无存,他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摆出局长该有的架势开始盘问余洋洋,“ 重启个电脑有那么难吗?去去去,叫你们领导过来,” 余洋洋像得了了赦杀令一样探出脑袋,低头跑出了局长办公室。林妈妈紧咬着嘴唇,清澈的泪水肆意的流淌在她的脸上,她一句话也没说,扭头一口气跑出了农业局机关大院。
林姑娘后来跟了母亲一起生活,再次见到林姑娘已是初一下学期了,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蛋上颧骨凸起,乌亮的秀发中没有了以往清香的洗发水味,你还是原来的你吗?我就站在你的身边,你却视而不见,为什么突然对我,对这个世界如此冷漠?我一遍遍地心里扣问着自己,我很想将她拉过来紧紧的抱在怀里,可是我不能。有人喊我帮他给新领到的课本上写名字,有人提着我的衣领问我上面的五星红旗哪里搞的,还有人杵着告诉我说我们班主任可能要换了,我如千年王八一样岿然不动,眼睛无神的盯着她明显消瘦的脸,我将桌子上的一摞新书举过头顶,重重的甩在了地上,一脚踹飞凳子疾步出了教室。后来同学们告诉我,我出教室的时候新的班主任刚进教室,看我目露凶光,杀气腾腾,他只是用手指着我说“ 你,你,你” ,看我出了教室,气愤的质问同学们刚出去这小子是哪个班的。教室里鸦雀无声,直至今日,我依旧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迎接他—我尊敬的刘老师。
我开学的第一天没有上课,爬上学校的后山,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呆呆地望着脚下荒芜的山沟沟,脑海里一遍遍的重现着我和林姑娘的每个细节,直至我脑壳预裂,神经错乱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眩晕,才想起来一整天没有吃饭了,我张开双臂,头向后一仰,借着身体的自重摔在了冻结的土地上,闭上眼睛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那个温暖的家。我翻身又爬了起来,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回到教室拿了书去了自习室,打开语文课本的时候突然发现里面夹了张纸条,纸条对半折着,我急忙打开看了起来。
亲爱的柱子你好!
请允许我还像往常一样这么称呼你,我家里出了很大的变故,导致我的父母离了婚,不管我能不能承受,这已成为事实,我只能将这沉重的打击自己消化,我顾及不了你的感受,希望你能原谅我现在的冷漠和消沉,请给我时间,让我走出这灰沉的阴霾。同时,希望你能以学习为重,谨记曾经的诺言。
就此搁笔,爱你的林!
我一口气看完了她给的信,摊开掌心擦了擦不知何时掉落在信纸上的泪水,抚平信纸轻轻的叠起重新夹回了书里。我真想找个犄角旮旯狠狠的抽自己几个巴掌,她是如何熬过这么多天的?作为恋人的我,不但没有去安慰她,给她温暖,却当着全班师生的面撒野,我他妈就是一混蛋,球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倒是先屌起来了。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给她回信。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进了教室,将昨晚又想了一夜的话写了下来。
心爱的林,
首先,为我昨天的冲动向你道歉,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希望你早日走出阴霾,重新拾起沐浴阳光的心情。哪怕天崩地裂,我爱你的心永不改变。我等你,等你!
爱你的柱子
我认认真真的将它对半折齐,悄悄的夹进她书里。翻开书开始大声的朗读了起来。
我把我生活费的一半分出来,每天买糖果类零食悄悄的放林姑娘抽屉里,也许这些在她看来并不稀奇,可我只能尽我的本事去疼她,我每天晚饭只泡点儿干馍充饥,父母看我明显比上一年背的干粮多了,还问我是不是学校里吃不饱,我摸了摸我的喉结说,长身体呢。趁同学们都放学后,我趴在教室门背后抄下了值日安排表中林姑娘的日期,每次轮到她值日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溜进教室,趁没人的时候替她打扫完卫生。我在课桌上用铅笔刀刻了一个“ 林” 字,开始更加努力的学习功课。
我的努力同学老师都看在眼里,刘老师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颠覆性的转变,在一次班会上公开表扬我,并推荐我做了学习委员,我装作不经意间将眼神飘在林姑娘的身上,她眼里充满了自豪和欣慰。
夏天的某个周五的下午,学校组织拔河比赛,中午吃完饭,大家都回宿舍养精蓄锐,我一觉起来趴窗户看了看,操场上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三五成群的拉着话,我伸了伸腰爬了起来,走到水房拧开水龙头,将头凑近哗哗的流水,头皮瞬间一紧,牙关不自觉的紧咬,全身打了个哆嗦,冲洗完后跑出了寝室。整个操场在火辣的烈日下似乎要沸腾了一样灼热,女生大多站在树荫下叽叽喳喳,荷尔蒙爆发的男孩儿们互相追逐打闹,极力的展露着自己男性的雄浑野性。正如雄狮为了博得雌狮的芳心,大战入侵的其他挑战者一样,纵使流血流汗在所不辞。最靓丽的风景当属打篮球的后生们,每个漂亮的传运球,每个抛物线进球,每个华丽的假动作都会让树荫下女孩儿们投来崇拜的目光。如果再给我借 1米的身高,我准会扣个篮给我心爱的林姑娘看。我将球传给刘航,拍了拍二庞肩膀,叫上他一起去体育室拿拔河绳,两点钟上课铃声敲响,体育老师双手叉腰,嘴里噙着口哨,憋足了劲儿一口长吹,吹来了操场散落的同学们。大家围聚在他周围,竖起耳朵听候指令。
“ 喂!喂!这个,为了检阅我们年级的身体素质,考验我们的团结精神,学校组织此次年级拔河比赛,希望通过比赛可以彰显我们的团队意识,增强我们的身体体质。同时,希望借此机会将我们民族顽强拼搏的作风和团结就是力量的理念展现出来。好了,闲话少说,所有班级的班长过来抽签,比赛即将开始。” ,各个班级优选出十个魁梧如牛的壮小伙,我们抽到和五班首先比赛,两个班的参赛者个个磨拳擦掌,对视的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即将斗决的火焰熊熊燃起,双方随即拉开阵势。我个子高,在列队的最后,一声口哨想起,比赛正式开始,两班同时投入压倒式的气势和力量,都希望尽快脱颖而出,来个开门红,可是双方势均力敌,胜负难分。两边拉拉队越喊越起劲,就在我们感觉快要被拉过去的时候,我几乎将自己的身体贴在了地上,跟着口号我右脚使劲一蹬,希望能使出洪荒之力来力挽狂澜,不料,我的布鞋经受不住这长时间的拉锯战,突然从鞋头崩开一道口子,五个脚趾头突出重围冲了出来,喊声震天,我无法停止,只能任口子越撕越大,我顿时分了神,这不叫我在全年级同学的面前丢脸么,就在五班那边欢呼雀跃的同时,我一把松开绳子风驰电掣般向宿舍跑去,并故意用脚踢了一下墙根厚厚的黄土,屁股后面卷起了滚滚红尘,很好的掩饰了我狼狈不堪的样子,跑回宿舍后我犯了难,这么大口子怎么缝合?转悠了半天在床底下看到一根旧的细铁丝,突然灵机一动,光着脚溜到楼管那里借了只改锥,上来终于用那有些生锈的细铁丝勉强把口子缝上,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变扭,色调很不搭配,我拿出黑墨水用手指头进去沾了沾,涂抹在细铁丝上。我慢条斯理的走出寝室,带上门来到操场继续看着比赛。
妹妹自从上了五年级,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一次周末回家后我带着妹妹给后山除草的父亲送饭,路上我问她,
“ 妈说你最近学习倒退的厉害?” 我摸了摸她的头试探着问,
“ 哥,你说读书有啥意思?还不如帮家里喂猪年底卖个好价钱呢” ,她反过来质问我,
“ 你的前途重要还是猪重要?” ,我有些生气的说,
她白了我一眼说钱重要,接着反问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考个好大学呀!
大学里出来以后呢?
找个好工作么!
你工作了不也是为了赚钱嘛,何必非要这么折腾嘛,
听她这么一说,本想教导妹妹的我倒觉得有些迷茫了。
我上中学以后,每周都省下一毛钱留给妹妹,可她一直攒着不花,她说她要用这钱给自己买双鞋。有一次,她看见海洋家的二女子毛线穿了双新凉鞋蹦蹦哒哒跑过我家院子,她立刻被那双脚背处有蝴蝶结的黄色凉鞋吸引住了,她也想要那么一双凉鞋,后来她拉着母亲去了县城的百货大楼,以多次踩过点儿似的熟悉度径直来到那家店铺,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四块五元兴奋的拍在柜面上,颇有底气的告诉老板拿鞋。
妹妹六年级毕业后说不要上学了,要到城里去闯荡,去挣钱,说要找个比家里喂猪更挣钱的活干。坐在院子木墩上纳鞋底的母亲停顿了一下说:“ 你可要想好了,以后可再没机机会上了,到时候后悔就迟了” ,说完母亲接着低头引线穿针,纳起了鞋底。父亲搁下喂泔水的桶走过来问妹妹,
“ 你这么小,你能干的了什么?你以为城里那么好?好好上学,起码等初中上完了再说。”
“ 我和大毛商量好了,我们一起去理发店学理发” 妹妹坚定的说,
父亲看看母亲,又感觉自己的坚持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最终还是默许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很热,滚滚的热浪烙印在我心里,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真切的触碰到冷漠的寒栗,或是让我窒息的担忧,我很想跑过去嚎叫着告诉妹妹,她若敢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回这个家了。可是我没有,现实的我却是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珠子瓷不愣瞪盯着毫无生命体征的院地。
妹妹还是去了城里,在县红星影院隔壁找了个理发的活干起了学徒,一个周内的午后来学校找我,顶着一头黄毛站在我面前,问我时尚不时尚,我瞪了她一眼没说话,拉着她去了操场,时不时有男男女女瞟眼打量,弄得我怪不舒服,干脆折身送她出了学校。
路上我问她“ 老板对你好着不?”
“ 老板可大方了,常给我们买吃的呢,不过每次都是在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她笑着说,
“ 给人家干活,为学个手艺,你要勤快点。” 我学着爸妈的语气嘱咐她,
“ 好啦,知道啦。” 她眯起眼睛冲我一笑。
临走时,她踮起脚尖趴我耳边让我千万别告诉爸妈染发的事,说她要等褪色了才能回家,让家里别担心。然后故意撩了撩一头长发转身走了。我望着她瘦若薄冰的身板一阵心酸,眼眸瞬间被滚烫的泪水打湿,她一定要好好的。
一次上课的时候,林姑娘递了纸条给我,让我下课后去校园南侧的旧瓦房那里等她,我激动泪水犹如涨潮后的沙滩一样将双眼浸湿,无数种可能在我的脑中迸溅,我们一样急促的走到瓦房檐下,她低头拽着衣角,肩膀渐渐的开始抽搐,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家了,我说你不天天回家吗?她说爸爸不在了,越来越觉得缺了些什么,那种感觉会越来越清晰和真实,你懂吗?我呆呆地看着她抽泣,双手无所适从的从裤兜里插进去又掏出来,她抹了一把脸颊的泪痕,抬头认真的看着我说:
"你可以一直对我好吗?","
我,我,我一定可以的,这辈子都会对你好的",我蠕动着喉结不假思索的边使劲点头边说,
"我害怕失去,很害怕,我填满真情的心不能被再次抽空了",
她身体突然剧烈的颤抖了起来,我不顾一切的紧紧将她揽在了怀里,我要用生命去呵护你,我心爱的姑娘,我闭上眼睛,将此刻的诺言刻在了瘦弱的骨子里。成人的离去往往都是洒脱的,却给那些尚未来得及成年的人留下了刻骨的痛。静谧的深夜里有人欢呼有人哭,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面承重墙,静观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妹妹的手艺已学有所成,回家的时候包里背着推子和焗油膏,母亲的长发她想修的如层塔上的涓流一样富有层次感,父亲的白发她想焗的如宣纸上的黑墨一样不失深邃感。妹妹的手艺让父母深感欣慰,那几天总会要有意无意的招摇过村,逢人就夸女儿精巧的手艺。记得年前那几天我家院子里摆了长凳,来推头的乡亲们前仆后继,坡底下一时间多了许多白头发、黑头发还有因营养不良而泛黄的头发。可能这算是妹妹给母亲在世期间最好的交代吧。年后刚开学,春寒依旧料峭,大地依旧冻的结实。紧张的学习气氛犹如腾起的硝烟掠过教室。先是班主任的中考大动员,接下来是各科老师策马加鞭的复习计划,空气里弥漫着战前的局促和窒息感。也正是这个时候,父亲来学校找到了我。记得那天早上异常寒冷,呲溜着胀红鼻子的数学老师刚进教室,本该寂静的教室里唏嘘起来,我抬头才发现父亲趴在门口探头寻我,于是,我示意老师后夺门出去,父亲抬手抹了一把鼻涕,红肿的眼眶里又汹涌起了泪水,我把父亲扶到楼梯口。
“ 怎么了?” 我哈着手急切的询问,
“ 柱子啊,回家!我们先回家!” ,父亲泣不成声地说,
“ 正上课着呢?上周老师刚说了,最后一年要拼一把呢”
我接着又追问:“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呀?”
"家里出了大事,回家!"父亲一边嘀咕一边拉着我就往楼底下走,
我一头雾水的跟着他走下楼道,穿过校园,出了校门。一路上任凭我怎么问,父亲只是不停地重复那两句话。上了坡看见院子里站了些人,我喊了声母亲,随即推门进去,母亲盖着被子躺在炕上,我伸手想去推醒母亲,却被紧跟着进门的父亲扯住,
"你妈走了"父亲盯着后窑掌说,
"走了?"
我扭头看了看父亲,转身用力的推搡着母亲的肩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的一边试图推醒母亲,一边嘴里不停地喊着她,已全然没有了任何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妹妹跑着进了门,一下子扑倒在母亲的褥子边,双手不停的抚摸着母亲那早已冰冷的脸颊,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这时,我渐渐有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是一种让我快要窒息的痛。哭了会儿,妹妹跳下炕,扯着父亲的裤腿摇晃着问母亲到底怎么了,父亲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只记得自己穿上号衣,机械的做着大人们交代的事情,行着大人们嘱咐的礼数。亲爱的母亲,儿子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为您送别,就让我这几天里虔诚而认真的跪地磕头,当做您此生未了之事、未尽之情的归结吧!我会双膝下跪,将我的额头紧紧的贴着大地,或许这样的方式会更能真切的体会到此刻你身体的温度,或许这样我依然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人的生命顽强的让你颇为惊叹,同样也脆弱的让你猝不及防,我们在敬重它的同时也会带有一些畏惧。你来到这个人世间的那刻家人为你接风喜迎,你要离开的时候家人依然为你裹装厚送,你在这个世界曾留下的痕迹终将被时间风蚀殆尽。而明天的太阳依旧升起,明天的河水依旧东流。
余温殆尽
重复的阳光照不回重复的温度
眉毛已别
流淌的纱帐唤不回流淌的牵怀
时光定格了你的容颜
岁月尘封了你的呼唤
明天的我依然日出而作
可你却在安静的沉睡
睡吧!已有哀号为你伴眠
我愿将属于你的皱纹爬上我的额头
睡吧!已有夜灯带你归阴
我原将整个世界点亮和你送别
后来才知道,那天早上母亲向往常一样起来拾掇铺盖,打扫院子,突然感觉自己头晕目眩,便想着回家爬炕上躺会儿,可爬到炕栏后实在没有力气了,直到最后断气也没能爬上她天天上的炕。父亲回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她身体蜷缩,早已冰凉,
这几天下来,父亲的头发白了不少,人也越发萎靡消瘦。我偷偷的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卷好盖了两年的被褥背回了家。我没有再见相处了两年之久的同学们,自然不得不包括林姑娘。别了,玉林中学,别了我的学生时代!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的家,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家里已黑灯瞎火,我把铺盖放在碾子上,走到硷跘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曾经的一幕幕在脑中跳跃式的放映,我的明天何去何从,我的希望又会在哪里萌生。
第三章 第一次远行
两天后,我跟着父亲去地里干活,以前捧书握笔的双手马上就拧起了血泡,像极了胀鼓的膀胱。村子里的人对这个突然拾掇了念书回家受苦的孩子并没有表现出些许惊讶,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跟着父亲一起经历着火辣辣的太阳和轰隆隆的雷雨,经历着朔风凛冽和冰天雪地。我学会了提着鞋子走野路子,亮着膀子吆喝驴子,扯着嗓子哥哥妹子,听着段子笑捂肚子。有时候也会想起林姑娘,可我似乎已经用抡起的锄头埋葬了这份夭折的爱情。
母亲的坟坐在我家马岚山洋芋地里,我和父亲给坟周围栽了七颗柏树,隔段时间我挑水上山给它浇,顺便将坟前的供桌打扫干净,放上母亲生前爱吃的几颗茴香馅儿饺子后,便平躺在坟边闭上眼,有时候一趟就是一整天。跪在坟前,我已不再有之前的不安之痛,有的只是无尽的思念。
妹妹回家后告诉我城里变化很大。楼盖高了,街变宽了,俨然一派向荣之气。我突然有种想出去闯闯的冲动,17岁那年,我背上行囊,踏上了去往省城的路。我想走的远远的,可我能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 秦川市。
父亲这一辈子也没什么爱好,就好喝口酒,逢酒必喝,逢喝比醉,以前都是母亲往回拉,母亲走后是我,现在我也走了。走的时候嘱咐的话说了很多给他,他只是看着我强颜欢笑,我走远转身看见他揪着袖口在抹泪。后来妹妹告诉我他瘦了好多,以前的衣服穿上像个唱戏的,还说他的手背关节外凸越来越明显,手掌也撑不直了。年过半百的他显然已经老了,而我还没能撑起一片天。
我走后,家里只剩那头牛和父亲,等他这一辈子被经历了太多,几乎没有一件事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人生的这趟列车大多都只是乘客而已,又有几个能是掌舵的呢?也许我们习惯了上车买票,却忘了转动方向。后晌时,客车下了高速缓缓驶入北站,又一批新的血液即将注入到这里。
当下要解决的是我的食宿问题,走之前我便想好了,得先先找个饭店干活,饭店起码能给饭吃,我想也不能顺着大路找饭店,大路要大人,要求自然也高,我初来乍到,应在小巷里找。后来,我拐进解放路右边的粉巷,巷子里横七竖八挂着些牌子,我在一家灌汤包子店前停了下来,蒸笼里热气腾腾,我咽了咽口水,想吃包子,便想问问这家店招不招工,我上前一步跨进店里,老板笑吟吟的急步过来问我吃点儿什么,我饱含歉意的窃声问道:
“ 老板,你这里招不招工”
"不招,不招"老板收起刚才的堆笑,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回道。
我顿时没了想吃包子的欲望,
"去他妈的",我走出门后朝地上啐了一口,以自己都难听到的分贝低声骂道。
这是一条很深的巷子,我挨家店的往过问,却连连碰灰遭拒。于是,我又辗转去了一条派头稍逊色的东阳巷,夜幕降临之前,在一家凉皮店里留了下来。
老板姓周,白静的圆脸下留着一簇山羊胡,笑的时候总喜欢只撅一个嘴角,和他不熟的人总以为他这是在挑衅你。老板娘是一位成熟而有韵味的少妇,长发披肩,弯月般优美的蛾眉下挂着一双深邃而有活力的眼睛,她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走起路来她高耸的胸部上下晃的厉害,我曾担心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掉下来,她就算是站着,也总是人未到胸先来,总给人一种波澜壮阔的压迫感。
我管老板叫周老板,他说不,叫周哥就行,那老板娘自然就是嫂子喽?他又说不,叫姐就好。周哥管我吃住,每月另付一百五十元给我,我欣然接受。
我们就住在店面这层的四楼,四楼共 8间房,我们住东侧 404房,门口堆着未用完的蜂窝煤,我被安排在了进门的一张床上睡,床板上象征性的铺着一块旧花褥,褥子显小,床板材的一侧被遗露在了外面,床底四角垫着几块砖,周哥拿一件军绿色大衣给我,让我当被子盖。房子中间用两道褪色的窗帘下面缝一条写着"扶志扶贫相结合,少生优育奔小康"标语的红色长横幅隔了起来,暂且称其为两室吧!窗帘因年久失换,如果你稍加仔细,都能看清帘那头的一举一动。靠阳台的对墙上扯着一根废导线,上面搭着一条深蓝色西裤和一大号粉色胸罩,顺着墙角放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纸箱来放一些杂物。整个房间像阴云笼罩下的大地一样无缘见日,就算是白天进门也要开灯。
这边的气候明显比老家湿热,刚来不久便中了暑,整个人像缩水的茄子一样萎靡不振,我还是硬撑着在店里忙活到打烊,晚上躺在床上,我想起了老家院落的那颗槐树,想起了鱼儿卯、马岚山,想起母亲用被子盖起我的头给我送鬼的情景,一个人蜷缩在大衣中不由的抽搐了起来。父亲做饭不好吃,不会做的连自己都吃不下吧!妹妹善良温和,骨子里却有股羁傲不训的劲儿,希望她遇到的都是善良之人。
我手脚勤快,干活卖力,嘴甜齿利,很快赢得了周哥和徐姐的饱赞,周哥带着我逛过几次,我看到了最高的楼,最艳的花和最假的山,就连街道两旁的梧桐都整整齐齐的一字排开,仿佛是在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徐姐是个热心肠,曾多次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第一次介绍的是临街饺子馆的女服务员---瑶瑶,可她说我眼睛太大,瞪起人来阴森恐怖;接着又介绍了打字员---晓晓,她说我的身高还行,但文化和身高不匹配;后来介绍街口裁缝店打工的媛媛,她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赚好多钱,然后回家孝敬我父亲,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此后,我便很少会想起相亲这档子事,一心扑在店里,周哥对我很信任,什么都愿意教我,就连家里和店里的钥匙都单给我各配了一把。我一早起来就拿盆活面,掺水洗面,淀好面浆后开始烧水。客人来了我忙着端凉皮,扫地抹桌,一整天就这样忙忙碌碌的重复着,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有时会忙的午饭晚饭凑一起吃。一天早上,我向往常一样早起去了店里,正洗面的时候徐姐急匆匆跑进店让我把店先关了,送周哥去市医院。医生说他急性肠胃炎,那几天店里只有我和徐姐,十几平的小店里常常是人满为患,忙的人晕头转向。
很久之后才与家里通了个电话,理发店说妹妹上个月就离开了,去了县医院隔壁的满天红酒楼工作,几经周折才联系上妹妹,她说她已不在酒楼,又到了敬老院后勤部做了采购员,负责物资的采购与发放。还说家里的老牛吃了烂红薯中了毒,差点儿死了,父亲急得好几天都咽不下饭。我想问她那么好的工作怎么找的,她说她忙,就挂了。
后来才知道,妹妹离开理发店是因为受了老板的气。老板起初向店里的姑娘们大献殷勤,而后趁老板娘不在的时候言语调戏她们,最后升级为动手动脚。好多女孩儿即怕又恼,纷纷离开了店里。妹妹也因此在酒楼做了服务员,在这期间认识了常来这里吃喝的王局长。王局长肥头大耳,平塌的鼻梁上架一副金边眼镜,总有那么几根颐指气使的鼻毛从他的鼻孔中伸了出来,圆滚的肚皮被皮带兜着,走起路来起伏有序。这位王局长可谓是家庭事业双丰收,大学毕业后直接回县里被分配到农业局做技术员,后与同事梁芸相识相爱,最终修成正果,并育有一女。梁父时任县农业局局长,正因如此,尽管这位梁家千金长相平平,无胸无脑,却让多少仕途之人煞费苦心的谄媚取悦她,可她偏偏看上了刚毕业的农村小伙子—王争气。
王局长在岳父的提携下从农业局的一名小职员晋升到科长,后被安排至县农机站做副站长,最后调任县敬老院院长,由于任职期间工作业绩突出,深的百姓爱戴。最近几年慢慢开始打起了官腔,在外应酬多了起来,回家也是一副官场的做派,对媳妇呼来换去。家庭矛盾越演越烈,后来王局索性夜不归宿,过起了家外有家的生活。妹妹跟了他后不久就辞去了酒楼工作,被安排到敬老院做起了后勤。
年底回家的那天,妹妹在车站接的我,我当时差点儿没认出来,妹妹猛地从我身后拉住了我的背包,歪着头笑着说:
“ 哥,你朝哪里看呢” ?
“ 我,你这,都认不出你了” 我一边笑一边惊讶的摸了摸她的头。
“ 你戴眼镜干嘛” 我疑惑的问?
“ 是不是这样显得有文化呀” 她得意的反问我?
“ 怎么头发变得这么直” 我说,
“ 这不显得很淑女么” 她说,
“ 年货置办的怎么样了” 我说
“ 你只负责吃就好了” 她说。
我们相跟着回了家,一进门,一股浓浓的烟渍味儿席卷而来,炕栏下有一片烟锅的印记,深浅不一的刻在那里。被褥象征性的只是卷了一下,没有拾掇。除了父亲睡得那亩三分地和吃饭的灶台外,其他地方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父亲欢呼雀跃的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这儿走走,那儿站站,搓着手和我们问长问短。除夕那天一早,我们一起去了母亲坟地,我和父亲提着撅头在前面铲雪劈路,妹妹提着篮子跟在后面走,等上了山三个人都冒了汗,坟头翠绿的柏树上挂了好多冰渣子,生命也可以如此的顽强,原来凋零不是唯一的归宿,能绚烂的也不止有鲜花。
今年的春节我家里没有雪花膏的香味,也没有自酿的黄酒。村子里曾年年搭台唱戏,今年也不搞了,直接在广播里锣鼓喧天,从早到晚的循环播放。学校旁的墙根处依然聚拢着不少的中老年人,三五一堆的闲聊,年轻人则更多地待在窑里扎推打牌喝酒吹牛皮。如今这年味清淡了,走动变少了,属于孩子们的童年寡欢了。
新年过后,周哥有了明显的改变,不再那么拼了,天天早起晨跑。晚上下班后我俩点根烟,靠在店门外听周哥讲故事,讲起胸中甲兵的时候我想的是女人的丰乳,讲起阴兵借道的时候我想的是女人的肥臀,进而又联想到男女床头的鱼水之欢,不由得面颊绯红,喉结蠕动,口舌干燥,我在寻觅一个温暖的拥抱,寻觅一个甜蜜的热吻,我大概是想恋爱了。
这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的桃花运也如期而至,我认识了电子厂上班的唐静,她常来我们店吃饭,一来二回的熟悉了起来,我喜欢她是因为她有一头秀发,她每次一来,都会带来一股橄榄叶的味道,飘满整个店。我们不久便陷入水深火热的爱恋中不能自拔。她给了我好多的第一次,我第一次吃海鲜,第一次去游乐城,第一次去电影院都是她带着我,而我给她的第一次却只有床上的翻云覆雨。
那晚我和周哥打了招呼,和唐静在外面逛到半夜才拐进了一个巷子,在巷子最深处停了下来,左边是鸿运招待所,右边是好再来招待所,我们商量一番,最终进了鸿运招待所,因为我觉得鸿运这名字起的有水平,不俗气。推门进去,正面墙上挂着四块时钟,有北京,纽约,伦敦,东京时间。
我抬头嘀咕了一句:“ 这么高档?”
唐静低着头没搭话,
细一看才发现这几块时钟没一个走的,摆设而已。右手边放了一张两座沙发,沙发中间被每天进进出出的屁股蹭的露了骨,一张本就单薄的洋红色外皮像被大洋隔开的各洲一样分崩离析。我走到柜台敲了敲台面,一颗油腻的头从军色大衣中不情愿地探了出来,中年男人慢动作合衣坐起,眯着眼睛看着我。
“ 老板,有房没” 我问?
“ 什么房” 他说?
"两个人住的"我说,
“ 标间” 他说?
“ 是不是还有那种两个人住一张床的房间” 我问?
“ 年轻人,床小点儿不更好嘛” 中年男人意味深长的答到,一副老者自居的目光送我们上了楼。
一进门,我便如久居深山的饿狼一样将她扑倒在床上,平常再熟悉不过的解衣宽带那晚却费了好大周折,以至于到我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我们以探索的心态完成了第一次性交,她表情痛苦,摇头不想再有下次了,我们相拥入睡,次日一大早醒来,她搂着我的腰示意我再来一次,我奉命提枪上阵,醉战与纱帐之中。
和唐静分开后,我急忙跑回店里帮忙,周哥一脸坏笑的打量着我,我侧身走了进去,将桌子上未收拾完的碗筷端进后面水池里开始洗刷,虽在帘后,可我的脸依然阵阵发烫。
自那之后,唐静来店里的次数更多了,周哥一家对她也是格外照顾。我们也心照不宣的每周去一次鸿运招待所。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着,直到那年 7月份的一个深夜才被彻底的打破。那晚天空中正淅淅沥沥的下着细雨,由于顾客不多,我们便早早关了店,徐姐在炉子上煮了一锅绿豆汤给我们喝,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看着窗外嘀嗒的雨水,一种思乡的情绪莫名袭来,眼里不知何时泛起了泪花。直到徐姐喊我再舀一碗时,才回过神来,将微凉的汤一口气喝了下去。他们也许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让我早点休息去。躺在黑隆隆的房间里,我没有一点儿睡意,我竭尽全力的回忆着家乡水土的味道,可味道这东西太难回忆,只有当你再次闻到才有真切的感受。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困了,就在我处于现实与梦境的交替之中时,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低吟,这好似痛苦的呻吟声越来越真实,让我一点一点的清醒了过来,帘后传来的是徐姐的娇喘,已有过男女之事的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起初是闭着眼睛听,越听越兴奋,后来直接蹑手蹑脚的坐了起来,屏住呼吸爬到隔帘处,在黑暗的夜色里瞪大了眼睛偷窥着帘后的一切,在徐姐呻吟声的掩护下我小心翼翼的咽着口水,本可皆大欢喜的收场,没想到在结束时,被我这仓促而凌乱的退场弄得狼狈不堪。
那是我们一起住的最后一晚,我一夜未眠,次日一早,我向往常一样去了店里,过了会儿周哥下来说店要转让,让我收拾一下到别的地方看看。我怔了怔,低头上了楼,徐姐没在房子里,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带上门离开了这里,举目无望的我沿着大街漫无目的的走着,初来时的迷茫突然袭来,无助的泪水滑落了下来,直到下午我才朝着唐静电子厂的方向走去,下班后我见到了她,她问我怎么突然不干了,我没敢说实话,只好说出周哥想转店这样的客观理由来搪塞她,我把行李暂放在她宿舍后我俩一起出了门,沿着昏黄的街灯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
之后我找过几份工作,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坚持下来,常常因缺钱而不得不靠唐静救济,最后还是在工地上干起了小工,我被工长带着走入二楼一间活动板房,房间里摆着两张简易架子床,右边床上撑着一对铁丝,铁丝上挂着一块崭新的帘布,将下铺床与外界隔了开,帘布上面绣着一对喜鹊翘首枝头,上铺放着一块冬天才用的上的棉被和几个纸箱,纸箱里乱堆写换洗的衣服,这帘布下面住了一对湖南的夫妇,夫妇俩对话就和两个喜鹊一样叽叽喳喳让人难懂。左下铺褥子上铺着一床浅蓝色床单,军绿色的被子被胡乱的蹬到床尾,床单隐约印出一个人形。工长把上铺的脸盆和扎口麻袋取了下来,让我就住上铺。收拾完已经是开饭时间了,我拿着碗筷下楼去了饭堂,诺大的饭堂挤满了人,一个个把碗举得比头都高,可让我疑惑的是他们基本都拿着铝盆盛饭,窗口打菜的服务员骂骂咧咧的嫌这帮人的盆一个比一个大。
“ 狗子,你这盆比你的屁股都大,小心吃多了来不及拉” ,服务员对着一个黄毛中年男人喊了一句,
“ 我看你屁股也不小,你男人有福啦哈!” 这个称狗子的男人回道,
众人一阵起哄,不知道谁将脖子伸长,够着看了看服务员的屁股,嘴里一阵“ 啧啧啧啧” ,后面的兄弟们七零八乱的喊着问屁股大不大,我一直等到大家饭菜打的差不多了才勉强挤到窗口,服务员接过不是盆的碗后下意识的抬头看看我,
“ 呦,碎娃长的不错,吃这么点可不行” 她一边打菜一边笑着说,
我顿时有些脸红,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绕着菜盆将不多的剩菜舀了几次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我小心翼翼的端着菜和其他人蹲在一起吃了起来,我旁边一哥们扭头看看我,再看看我碗里的菜,不满地大声叫了出来:
“ 咦,虎妹,你这什么意思嘛,
我看我也长的不赖,菜怎么就这么少呢?”
“ 看你瘦不拉几的样子,床上能经得起虎妹的一番折腾?” 一个嘴角挂着油花的男人说,
“ 就是,就是,得有个金刚钻才行,” 有人说,
“ 你看那小伙,耳大喉粗,眉棱骨外突,一看就是能折腾得人” 一秃顶的中年男人对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后说,眼中充满了羡慕的神情。我在这一片哄笑声中吃完了这顿饭。回宿舍才知道,那个蹲我旁边吃饭的瘦不拉几的男人就住我下铺,他叫闫江河,秦川本地人,他为人正派,做事豪爽,平日里就喜欢和女人们打情骂俏,一副蛮不正经的样子。对面铺的夫妇很晚才回的宿舍,男人有些秃顶,那不起眼的几根毛发尽量均匀的贴在穷困潦倒的前脑门上,才显得不是那么的寒酸,女人红润的脸颊和粗壮的体格使人很容易看得出来她是个好苦力。头一天下来,我整个人都有些虚脱,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我变得少气懒言,口干舌燥,也没有位食欲。晚饭时我想回宿舍躺会儿,等我再起来时,天已擦黑,我感觉一阵眩晕,四肢无力,硬是爬了起来,去厂外吃了两碗面,顺便又买了铝盆。
小时候一下雨就往家跑,长大后一下雨就想起了家。那天大雨瓢泼,我们只能在宿舍休息,我和江河被拉到隔壁宿舍打牌,对面坐的牌友嘴里叼根烟,几张纸牌夹在他交叉的脚趾间晃来晃去,我立刻联想到被脚趾熏染过的那几张牌被我捏在手里的情景,一阵反胃,我找了个理由返回了宿舍,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躺在床上。等睡意袭来的时候雨却停了,我们便又回到工地干了起来。污浊的空气被洗的一尘不染,整个工地却被淋得污秽不堪。
一天,东子突然来工地找我,我撂下手里的活惊讶的问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说别人说的,我看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继续往下问,他给我个纸条让我下班了找他,然后折身出了大门。下班后我径直跑出大门,按纸条的地址去找他,见面后也顾不上寒暄便问他有什么事,
他说:“ 玲子出事了?”
“ 什么事?” 我心急如焚的催着问,
“ 听村里人说她怀孕了,生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差点儿…… 。” 他低着头断断续续的说,
我的眼圈顿时有些发烫,拽着他的手试探性的问:“ 她谈恋爱了?”
“ 没听说” 他摇着头说,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了上来,“ 姓王的,我操你祖宗” ,我心里默默的骂了一句,
那天是一个中年男人和她一起来的医院,一来就被安排进了妇产科。分娩期间突发大出血,经院方竭力抢救,最终才转危为安,只是子宫被切除了,没什么大事。
我跑回工地向工长请了假,简单收拾后当晚便坐火车回了家。我推门进入病房的时候,父亲已在床边陪着妹妹,她凌乱着长发无力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像旱季的树皮一样缺水。父亲扭头看到是我,腾地从床边站了起来,眼边的泪水再也绷不住了,任凭浑浊的热泪肆意流淌,我似乎一瞬间长大了,更觉得此刻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依赖我,我将本已夺眶而出的泪水硬是咽了回去,妹妹见我回来一脸的惊讶,想努力坐起来,我忙上前按住她的肩膀,替她把被子重新盖好,摸着她的头抿嘴笑了笑。
晚上我在这里守着妹妹,父亲回了家,等她睡着后,我找了主治医生,想了解一下有关妹妹的事。
“ 咚!咚!咚!” 我敲了敲虚掩着的门,
“ 进” 里面传来女人公例的回应,
我轻手推开一半门,侧身进去。医生正在低头急笔写着什么,头也没抬,自然也没看到我满脸的歉意。
“ 医生,您好,我是朱亚玲的哥哥,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我搓着双手满怀热情地说,
“ 哦?来,坐吧!” 她抬头看了看我,放下手中的笔示意我坐下。
她端起桌旁的水杯抿了一口,突然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开始给我讲了妹妹的经历。
那天是一个中年男人和她一起来的医院,一来就被安排进了妇产科。分娩期间突发大出血,经院方竭力抢救,最终才转危为安,只是子宫被切除了,没什么大事。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医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动了动喉结问道:“ 子宫被切除了有什么后果?”
“ 就是没有生育能力了!” 她平静的说,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就连呼吸也一瞬间骤停。
医生看我反应异常,又问:“ 你妹妹现在成家了没?”
我慢慢的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下楼买了一包烟,坐在住院部楼下点着一根抽了起来,刚抽了一口就呛的我一阵咳嗽,接着感觉天旋地转,一根抽完,我软软的瘫坐在水泥台阶上坐了好久,等我意识到上面就剩妹妹一个人的时候,急忙起身跑了上去,她已经睡着了,我上前将被角往上拉了拉,手按在她的被子静静的坐在床边看着她,眼泪不自觉的滚落了下来,越想控制越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怕我不停地抽搐惊扰了她,蹑手蹑脚的出了门,拐进洗手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不停地冲洗着我的脸,企图让哗哗的流水掩盖我失控的泪腺。
次日,我去敬老院找了王争气,我刚上三楼,一群人正好从三楼会议室出来,我喊了声:“ 谁是王争气?” 所有人的目光对准了我,一位满腹五花肉的男人走了出来,示意大家先回去工作,然后似笑非笑的朝我走来,我等不及他来便跨前一步,狠狠的一巴掌扇他脸上。
“ 兄弟,我们回办公室说,好吧!” 他硬挤出一个笑脸说,
进了办公室,他一边倒水一边说:“ 你是柱子兄弟吧!”
“ 你他妈还算个人不,我妹妹这还没结婚,子宫被切除了,你让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王局长稍作镇定后试探性的说:“ 兄弟,玲子的事我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是这样考虑的,首先说一下由此产生的费用,这当然全部由我来负责;再者,上次见到你的父亲,老人家受了一辈子的罪了,也该想想清福了,我想着等玲子出院了和你们商量商量,能否把你父亲接到我这敬老院来住,刚好玲子在这里上班,照顾起来也方便的多” 。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了,重重的摔门出了办公室。
妹妹的事在村子里迅速蔓延,经好事者添油加醋,后来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唯独父亲除了知道妹妹谈了个男朋友以外,其他的一无所知。直到出院,他都以为女儿只是流了产,没什么大事。
妹妹出院后,我带她到秦川玩了几天,借此机会也见了唐静,我们俩站在电子厂门口等她下班,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淘气,一见面就挤眉弄眼的喊了句唐嫂,一旁的她颇为尴尬的笑了笑,偷偷的伸手用力拧了我一下,抿着嘴红了脸。
这几天妹妹就和唐静挤一个被窝里睡,妹妹的伶牙俐齿和唐静的体贴入微让两人的感情好的迅速,两人常常手拉着手,胳膊挽着胳膊走走停停,欢声笑语撒了一路。走的时候自然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让我觉得我的存在倒成了一种多余。
唐静所在的公司改制,由正常的八小时工作制改为三班倒,夜班的时候我会去接她下班,回家时要沿着吉祥路走一公里左右,接着穿过革命公园,马路对面就是她住的村子—六道村,夜晚村子的繁华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当今的香港,整个村子像被屠夫交错摆好的肠道一样,看似规整实则无序。巷子两边挤满了店铺,一些挤不下的商贩只能默契的在巷子中间排成一排,穿梭期间的人们无不驻足垂涎,几分钟能走完的巷子硬要走它一两个钟头。颇为体面的川湘馆子这里有,热情沸腾的地摊吃喝这里也有,半夜腹空之时可以爬起来下楼垫吧垫吧,激情四射之际发现套子没了可以窜下来买那么一盒。整个村子被多如牛毛的民房填充了起来,每间民房每天又演绎着不同的悲欢离合。我每晚送她回家后一个人又折回工地。
那晚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我拎着一袋苹果早早的去了电子厂门口,烤红薯的申大爷像往常一样在门口守摊,老人家唇须浓密,鼻子下面总是挂着或大或小的雾珠甚至是未擦干净的鼻涕,说起话来总会下意识的抬手擦拭一下鼻涕。雪渐渐的大了起来,落在发间往往还没等消失便又被紧随其后的更多雪花压了上来,不久,头上顶起了一层白花花的雪,我并没有去拍,等她下班后我头皮发热,双鬓微痛,我感冒了,可还是牵着她看了一路雪景,她说这样的洁白才能配得上我们无邪的爱情。快到六道村的时候,她踮起脚尖摸着我的脸说:“ 你背我吧!”
我说:“ 你太胖了!”
她呶呶嘴扭了我一下,
我半蹲在她身前背起了她,她用侧脸碰了碰我的耳朵问我:“ 我重不重?”
“ 不重” 我不假思索的回了一句,
“ 那你呼哧什么?” 她说,
“ 在给自己打气呀!” 我说,
她笑得差点儿从我背上滑下来。
次日,我因为严重感冒向工长请了病假,可就在这天,我下铺的闫江河出了事,他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下落的过程中恰好被安全网挡了一下,因此,除了腿部和跨步几处骨折外,并没什么大碍。听宿舍湖南夫妇说江河搞对象了,女朋友竟然是食堂虎妹,从此,大伙们不再打饭的时候偷瞄虎妹的屁股,转而围着江河打听他们床上的那点儿事了。虎妹看着大大咧咧,确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以前的江河胡子拉碴,蓬头垢面,如今神清气爽,干净利落;以前的他胡吃海喝,花天酒地,如今勤俭节约,温顺可束。让男人这辈子脱胎换骨的机会不多,恋爱毫无疑问能算一个。
初春之际,我和唐静打算结婚,我们一起去见了她的父母,唐父是个瘦骨嶙峋,却精神抖擞的老会计,给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他总是将上衣都插在裤子里,再给腰间束根或旧或新的皮带,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他也要将棉袄敞开,露出一节皮带。走起路来双手永远都插在裤兜里。村里人都说计算是他的本领,算计是他的本能。唐母腮骨突兀,下巴尖小,走路步碎,一辈子胆小怕事,没有主见,大事小事都由唐父说了算。
到了村口,我心中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自从母亲走后,我变得越来越自卑,常常有种没有人罩着的惶恐,别人客观无意的一个眼神都会让我心头一悸,别人无指桑槐的一句话都会让我惴惴不安。我变得异常敏感,只是尽量装出一副思想和身体都茁壮成长的假象,这种假象在面对外界的时候犹如一道墙一样坚不可摧,可面对自己的时候却有种被揭露的挫败感。去的时候唐父正在院子里和邻居老头下象棋,见女儿回来,腾的起身迎了过来,
“ 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 他接过我东西假装埋怨的笑着说,
“ 叔叔好,一点儿心意,” 我急忙陪着笑脸,唐母闻声出了门,系着围裙笑眯眯的盯着我看,我像只落了单的山羊一样变得有些局促和紧张,脑门上开始往出渗汗,唐静拉着我进了屋,唐父点着一根纸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隔着吐出的烟雾看着我说:
“ 你家弟兄几个?”
“ 有个妹”
“ 你爸妈在老家?”
“ 嗯,家里就我爸了。”
唐父迟疑了片刻,意味深长的又深吸了一口烟,没有再说话。吃饭期间,唐静多次给我夹菜,不停的夸唐母做的饭好,我的眼眶开始湿润,想起了母亲做饭的味道,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灶台前吃饭的场景。我举起碗遮住自己的脸,将剩下的饭扒拉的吃完后走到屋外,饭桌前的唐家面面相觑。当晚我和唐静返回城里,一路上她很生气,
“ 我都不知道带你回来干嘛?” 她气呼呼的自言自语,“ 你不愿意来就别来,在我家人面前耍什么脾气,”
“ 不想带你早干嘛去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了,你们一家人说话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一吐为快的对着她吼道,她瞪大了双眼看着我,可满腔的怒火让我失去了理智,我没能觉察到她一脸的委屈,一股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我故意转身背着她,我听见了她的抽泣,感觉到了她双肩的颤抖,我开始有些后悔和心疼她,可我硬是没有回头,一直冷漠的背着她,直到她哭累了,心凉了,转身走了。那夜的风冷清如冰,那夜的月煞白如霜,
我们的故事就此终结,终结于我固若金汤的固执和看似珍贵的自负。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精神恍惚,专挑一些重活给自己做,希望可以用过度的劳累来麻痹自己,可我麻木的身体中依然活跃着悲痛的灵魂,让我痛不欲生。就在工程即将竣工的时候,我在一次搬离物资的过程中不慎摔倒,导致脚踝骨折,不一会儿项目经理骂骂咧咧的走了过来,本想借此情此景吐槽一下他近期的种种不爽,迫不及待的扒开人群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我,一看我比他还惨,煞白的脸上贴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几行没骨气的眼泪活着尘土犹如被雨水刷过土坡留下的纵沟一样在脸上痕迹斑斑。说起比惨,我还是很有信心的,不管是情景需要还是真情流露我都可以拿捏的恰如其分,经理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抱着一颗怜悯之心把我送进医院。人就是这样,当身边的人比你低很多的时候,你会走过去亲切的摸摸他的头,发自肺腑的告诉他要好好补钙,当他有一天要赶上你时,你会心里诅咒这这狗日的哪天会遭雷劈,当他已高你很多时,你又会装作很欣慰的告诉其他人,那小子当时幸好有你指点迷津。
我被工友们拉开拉去的挂号做检查、办理入院手续,等一切安排就绪后已是晚上了,我邻床住了一个女孩儿,看起来像个大学生,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深邃的眉毛下藏着一对清澈的眼睛,细长的脖子托起一颗智慧的大脑,只可惜右嘴边长了颗痣,犹如一汪清泉中的一片残叶,又如无际海洋中的一座孤岛,孤独又多余。她枕头边放着一本名为《静静的顿河》的书,那晚我曾好多次偷偷瞄她,她俊俏的侧脸让我忘记了身体的痛,我躺在床上猜想着关于她的一切,一直到睡意袭来。
次日,护士照例进来查房,我睁开惺忪的眼睛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女孩儿的床,尽管睡意还没有完全退去,可眼前的背影让我立即清醒了过来,她背靠着我站在女孩儿病床前,手里拎着果篮正关切的询问着她的病情,我蹑手蹑脚的坐起来,
“57 号躺好,别乱动!”
护士不适时宜的嘱咐道,这时,她转身过来看到了我,果然是你—林姑娘,多么熟悉的声音和背影,分别这么多年了,我们却在这里戏剧性的相遇了,明明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可我们竟四目相对,不知道该说什么,曾经的海誓山盟现在想想却是那么的滑稽和不堪一击。你还是原来的你,还是那么的如琬似花,还是一身的淡雅脱俗,而我却多了些岁月历练后的无奈和妥协。
出院后,林姑娘说要带我去她的校园走走,我欣然赴约,我们进了校园,大门的正中央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假的假山,假山周围是一圈喷泉,林姑娘说喷泉只有新生入学和重要人物莅临时才象征性的喷那么几下,我们穿过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路两边肃然伫立着成排的白桦林,它随时恭候着来来往往的莘莘学子,我突然觉得我是鲁迅笔下的闰土,是贾平凹笔下的刘高兴。林姑娘带着我去了她经常上课的三号教学楼,我才知道大学的教室原来是有台阶的,才知道
老师的黑板原来是可以移动的。林姑娘还说这里的同学奔放、老师个性、花草蜿蜒流淌,有人夹着书钻小树林,有人扎着辫子进男厕所,也有人借着晨光朗朗苦读。后来,她又带我去了操场,绿油油的草坪上三五成群的同学围坐成一团,夜光下的跑道上人影窜动,我们绕着跑到慢悠悠的走着,
“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过得还好吗?” 我吸了口气,终于不再像白天那么客套的问,
“ 挺好,嗯,还不错!你呢?” 她调皮的笑了笑,扭头随口说道,
“ 我还好吧,也可以说或好或坏”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不远处忽闪忽闪的路灯说,
“ 一不小心,我们都长大了,” 她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 你可以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吗?” 她一边问一边将脚下的一颗石子踢的好远,然后抬头静静的看着我,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半张着嘴愣了好久,我不知道当初发生的一切是否能成为我一走了之的理由,直觉告诉我不能,我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 算了,不说这个了,都过去这么久了,” 她有些哽咽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走的时候她还告诉我她正在谈恋爱,男孩儿是省城人,家境优越,也是书香门第。听了这些,我莫名的难受,就像我得知别人买我家地种庄稼大丰收时,我不能去分享这丰收的成果一样。不过,这样也好,她本来也应该幸福的。回去的路上我一个人走了好久,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我看见擦肩经过的路人在嘲笑我,呼啸而过的汽车在挑衅我,沙沙作响的树叶在讽刺我,甚至连自己的影子都亦步亦趋的跟着我,让我异常烦恼。我也曾想仗剑走天涯,可奈何我的天涯坑坑洼洼,我曾想策鞭逐凌风,可奈何我的凌风星星点点。
橱窗的心形已不再清晰,
你又在聆听谁的呼吸。
温柔的风掠过高地,
可思念的情绪却吹不彻底。
分别在不夜的唐城,
城内的甜蜜似假似真。
说好一起渡过浮沉,
现在的你是否还有泪痕。
端起一碗烈酒,
将往事一饮而尽,
明日的春风温柔依旧。
坚持到工程完工后我回了老家,到家已是深夜了,我轻轻的走进院子,站在门口听见父亲熟睡的鼾声,我转身点了根烟走到院外,坐在土坡上抽了起来,月光匀开后洒在村子的角角落落,可它并不如从前那么皎洁,我有种回到起点的挫败感,往事一幕幕的在我脑中回放。
小时候很怕黑,因为怕有鬼,长大了觉得人比鬼更可怕。小时候喜欢热闹,因为一个人孤独,长大后喜欢孤独,因为人多让我不安。小时候怕离开父母,因为没有安全感,长大后怕父母离开,因为怕承受永别的痛。眼下的这道坡从我生下来父母就背着我走,后来自己走,长大后走的越来越少,此次回来却有种陌生感。不知不觉我旁边已扔好多烟头,
不知不觉天已经擦亮,我听见父亲熟悉的咳嗽声,于是起身回了家。父亲趴在被窝里抽烟,见我回来他惊喜万分的坐了起来,打开灯让我赶紧上炕来,他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叠被子,褥子两边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整个窑洞因久不见光而阴冷潮湿,充斥着难闻的烟渍味儿,我上了炕盘腿坐在父亲旁边,看着父亲满脸胡子拉碴的样子,突然觉得他倒像个孩子一样。
“ 好久没打扫家里了吧!” 我开着玩笑问,
父亲略感歉意的笑了笑,“ 回来也不打个招呼,这次又什么时候走了?”
他用手背擦了一把鼻涕后问我,
“ 还不确定。” 我搪塞着回答,
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的东拉西扯了好几个钟头后才意识到该做饭了,他去后窑掌端出一盆馍馍,馍型姿态万千,馍色深浅不一,看来蒸馍的手艺不比从前了,我打起了门帘,开始洒水扫地。厚厚的尘土将扫帚压的喘不过气,一个人习惯了懒散,也适应了脏乱,常常白天山里受苦,晚上回家吃饭后便倒头就睡,吃过后能把锅碗瓢盆洗一洗就已经很不错了,父亲还是习惯坐在灶台吃饭,还是饭后赶紧点上一锅旱烟,还是一阵阵的干咳喘气。
隔天,我去县城找了玲子,她以招待贵宾的礼节领我去了湘水酒楼,这家酒楼装饰奢华,自动旋转门不失适宜的恭候着到此的每一位顾客,走进去后眼前便呈现出富丽堂皇的气派,水晶灯别致有序的挂在厅顶,灯的正下方刻着由椭圆拼接而成的正圆,大厅地砖釉色均匀,纹理清晰,瓷砖间隔处镶嵌着金灿灿的黄铜条,说是黄色浩荡一点儿都不为过,湘水酒楼四个大字以行书的洒脱跃然于正对门的大理石上,嫣然一副舍我其谁的豪气坐落于这个平凡的小城市。我们上了二楼,进了一家名为“ 吉利苑” 的包间,它算是酒楼里最低调的包间,和它挨着的是清华苑和北大苑,每逢高考之际,这两个包间异常火爆,仿佛进不进清华北大就是一顿饭的事儿。走廊的尽头有个鲲鹏阁,意愿城里有头有脸的仕途之人大展鲲鹏之志,勤业中风采无限,哪知这些仕途之人风流成性,当地老百姓便给它取名—春宫阁,有些人嘴里常常念叨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背地里却遍地开嫖。
饭后我们出了门,街道上已经滴滴答答的下起了小雨,雨滴夹杂着空中的灰尘不紧不慢的飘洒着,扑踏扑踏的脚步声响彻了柏油马路。我把外套脱了罩在玲子头发上,拉着她飞快地朝着东街大桥的方向跑去。我本想搭个摩的回家能便宜些,玲子毫不犹豫的拉住了我的手,马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去后正赶上父亲往窑里搬玉米秸,后窑掌里已经烧的没了柴火,我从炕沿上随便拉了件衣服套上就往外跑。不到一趟儿的功夫,雨便越下越烈,白花花的雨柱砸在硬朗的院子里,院子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不怕硬砸,就怕软磨硬泡。又是几天的连续降雨把我家院子豁开一道口子,雨停后我和父亲拉了素土填了坑,我接过父亲手中夯锤的那一刻突然觉得这应该也算是一种传承吧,只不过有人传承了权位,有人传承了夯锤而已。你可以一脉相承的将这种行为延续下去,大可不必在意延续的实物本身。
玲子和我这次回家是来接父亲去敬老院的。说实话,这件事对我来说算悲喜交加吧,因为只有我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委。回来的那天晚上玲子将这个喜讯告诉了父亲,父亲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先生说的我老来有福,大概就是这个吧!” 不过,他的笑脸随即就收敛了起来,他这一走,家里的牛怎么办?坡上堆了那么多的柴火怎么办?日出而作的地荒了怎么办?辛苦了大半辈子置办的家具搁哪里?一连串的问题摆在面前让他立刻清醒了不少,眉卷眉舒总会在那一刹那间变换。父亲想到自己近两年关节炎越来越严重,常常出门的时候用旧布条把自己双膝绑的紧紧的,苦力稍重些就疼得曲膝冒汗,实在是遭罪。不管迟早回来,还要爬灶台上做口饭吃,一个人生活确实太不容易了。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跟着女儿去敬老院。因为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还未成家的儿子,就算是拼了这把老骨头,多少能给儿子帮衬点儿。
我去城里送了玲子,在百货大楼门口刚好碰见二庞,这么多年不见,他变化很大,头发后背且梳的锃亮,笔挺的西装中装着一尊健硕的身体,深棕色的皮鞋擦的一尘不染,整个人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我其实在路过百货大楼对面的时候就看到他了,本想低着头快速离开,可为时已晚,他爽朗的呐喊声叫住了我,我不得不表现出阔别已久的惊喜。
“ 柱子,是你?” 他掏出插在裤兜里的手,指着我喊道,
我自然听见了他如雷般的招呼声,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朝他走去。
“ 啊呦我去,真是你啊!” 他兴奋的磨拳擦掌,
“ 二庞,还真是你啊,这么多年不见,变得人模人样了哈,” 我半调侃着说,
“ 怎么这么多年了不和兄弟们联系,太不够意思了哈!” 他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笑着质问我,
我调出一个尴尬的笑,眼神躲闪着他没有说话。后来他硬拉着我要下馆子,我们去了菜市场对面的麻子小炒。二庞显然是这家店里的常客,脚还没踏进门,老板就热情的迎了出来,一边掀起门帘一边寒暄。你天天来,他天天这份热情,天天这套寒暄。菜还没上,先整了瓶白的,一杯烈酒入喉,就像火红的炭火上浇一点凉水后瞬间腾起的蒸汽一样灼烧着我的胃。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才知道他初中毕业后便没有再继续上学,初入社会,他摆过摊,拉过货,走街串巷卖过米。二庞这人勤快能受罪,吃苦又吃亏,溜须拍马还很有一套,后来结识了县城建局一把手—刘春风,并用尽浑身解数将他的马屁拍的又响又亮,春风那是相当得意。纵然这位刘局见过大世面,还是经不住这别致的谢好,正如你习惯了白玫瑰,突然有一天有人送你一支红玫瑰,你会欣喜不已,最终和二庞称兄道弟,成了不话不谈的好哥们。有了刘局这层关系,二庞马上开始承揽工程,摇身一变成了工头,这几年顺风顺水,现如今又成立了自己的工程公司—骏马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成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企业老板。
谈到我的时候,我借着酒劲将这么多年的心路历程和盘托出,说到动情之处,难免会有眼泪根据剧情的需要而滑落。我们从客人还没来坐到客人一个个都走了,时候不早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起身去柜台结了帐。大街上冷飕飕的,刚走出门,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昏黄的街灯极尽全力的照着这个城市。东大桥底下的河水依然在不停地流淌,只是相比从前越发显得瘦小而苗条了。一路上我们并没有说话,各怀心事的在大街上溜达,也怪这诺大的县城经不起逛,一根烟的功夫便从头走到尾了。当晚,二庞开车把我送回了家。父亲闻见从来不喝酒的我一身酒气的进了门,以为出了什么事,可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爬起来将我的枕头挪开,示意我先上炕。我躺下后头痛欲裂,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爬起来跑到瓮里舀了一勺凉水喝了下去,然后坐炕上裹着被子听父亲讲他的成年往事。听他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经历,听他冬天里放羊时一次吃好多冰块的经历,听妹妹出生后计划生育来家里翻箱倒柜的经历。其实,他已经讲过了好多次给我,可我还是每次都像第一次听那么认真。只是小时候是拖着下巴听,长大后是盘着腿听而已。
后来,我跟着二庞干起了工程,他也不拿我当外人,饭局上带着我认识了大大小小很多领导,当然也包括林姑娘的父亲,他肯定不知道我是哪根葱,可我知道他是哪路货。不过如今的他已不在林业局了,调到敬老院做了副院长,二庞找他是想把他老家的二爸送进敬老院,二爸打了一辈子光棍,而今年迈体弱,需要个归宿。桌上林父豪情万丈,先是举着筷子将每个菜品做了点评,随后服务员送来了两瓶五粮液,林父瞟了一眼,略带责备地指着我家俩说:
“ 你看这又让你破费了,下不为例哈?”
“ 豪车要有个好路才跑的潇洒,好酒要有个韵士才喝的尽兴嘛” 二庞一边给林父杯中倒酒一边笑着说,酒过三巡,两人便开始推杯换盏,背搭着背称兄道弟。就在情节推到高潮之际,二庞顺口说出了自己最近的苦恼,林父果然拍着脑门一口答应了下来。他马屁拍的如清泉在河间一样自然流淌,如行云在天空一样若隐若现,如赠人玫瑰后的双手一样仍有余香。我不得不佩服。
不久,在我和玲子的软磨硬泡下把父亲也送进了敬老院,敬老院的大门端庄大气,大门两侧贴着喜庆的红色釉面瓷砖,砖面上刻着“ 人在晚年逢盛世,躬于福地享高龄” 的字样,大概是考虑到院里的老头老太太不会从这里翻墙越垣吧,围墙并不像常见的那么高,只是出于惯例,象征性的砌了这么一堵墙。进门摆着一条笔直的混凝土大道,沿路两边对称的竖着两块宣传栏,左边栏里搜集了老人日常的生活片段,右边栏里展现着各项老年活动的抓拍瞬间。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有些老人真像笑掉了门牙一样裸露着牙床对着镜头笑。主楼正对着大门,是一座两层小楼,小楼的左膀右臂为行政楼和医务楼。穿红马甲的工作人员带着我们办理了入住手续,安顿好父亲后我们带着他到处转了转,可能是因为妹妹在这里工作的缘故,父亲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适应。
一天早上,天空阴沉的厉害,我一觉醒来都到午饭时间了。可能是昨晚酒喝的有些多,到现在还感觉脑袋昏昏沉沉,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我点着一根烟趴在被窝里抽了起来。自打记事起,我的情绪和天气就有了不解之缘,晴空万里的时候,我的热情像艳阳一样高涨;天气昏暗或是下雨时,我也变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就像蜜甜了嘴会跟着甜,脚臭了袜子会跟着臭一样。我不情愿地蹬开被子爬起来,用凉水冲了一把脸后出了门。
今天要去龙盛给二庞跑结算,龙盛在当地建筑业算是后起之秀,老板王龙本是当地名震一方的混混,看起来斯斯文文,实际上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出门常常牵着一条大黄狗,听说他家里养了一群打手,好几个女人,好几条狗。也许是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江湖,有一天他突然想干一番事业,于是凭借其混迹多年的社会名号和视死如归的胆识直接跑到县领导办公室去要项目,领导惜命,只好不情愿的依了他,他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料,不到两年就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前几次去要账,不巧他有事没在,今天再去的时候刚好他在家,墙外就听见院子里人笑狗吠的,我握住门环敲了敲,果然一个黄毛小子出来开了门,他们正在院子里喝酒。
“ 龙哥,近来忙什么?” 我满怀歉意地向龙哥打了个招呼,
“ 瞎忙,瞎忙,哈哈哈哈!” 他示意黄毛找把椅子安排我坐下,桌子上摆着几个凉菜,每个碟子像被鸡爪刨过一样凌乱不堪,不过丝毫不影响这充满豪情的场面,我倒满一杯酒,先敬了龙哥,桌面上即可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首啊!” 一阵阵划拳声响彻了整个院子,由于我不胜酒力,没几个回合便趴在了桌子上,迷迷糊糊的还能听见头顶有狂欢声在萦绕。我没能赶上高潮,也没能目睹他们倒下的狼狈,却因无法控制胃内的翻滚,如坝堤决口一般喷在了桌子底下,其实,在我想吐的时候头脑已经清醒了,我本想将翻滚上来的呕物强咽下去,不知道是我口腔容积过小还是嘴的咬合力不够,最终还是让它毫无保留的一泻而出。在座的兄弟们倒没什么,可那几个马子不干了,蹭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个个头低下先看看自己的丝袜或者光腿有没有被玷污。我感觉有人拍我背,使我越吐越烈,有种偷腥成性,欲罢不能的感觉。我一吐为快后,终于抬起了头,发现两条恶犬朝我小跑了过来,“ 你他妈至于放狗撵我不?” 我心里默默的骂了起来,不料,恶犬走到桌底,抬腿扒拉扒拉,伸出舌头贪婪的舔舐了起来。
刚才的出丑让我很难向龙哥说出我此次来的目的,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脑袋回了房子。衣服也没脱就趴倒在炕上,以前我基本不喝酒,因为实在是酒量有限,跟了二庞后酒量渐渐的就起来了,以前喝二两就头晕目眩,现在就是喝一斤走路都不带拐弯。我现在终于能理解借酒消愁的缘由,只有酒入愁肠的灼辣才能刺痛人们那颗历经磨难的内心。
这年的夏天很热,整个县城四面环山,山山相连,将这个小小的县城揽入怀中,怀中的人们变得躁动不安,走路带气,说话带刺,仿佛随时都能挑起一场风波。有吃了凉皮没给钱就跑的小伙子被老板娘撵的晕倒在马路牙子上的;也有城管强行收摊被老太太捏坏了蛋的;当然也会上演一些开怀畅乐的趣事,有新郎官被朋亲们脱掉鞋袜赤脚片踩在炽热的青石板上扭秧歌,引得围观者捧腹大笑;也有秀延河里耍水却被同伴藏了内裤而光屁股跑回家的男孩儿,被半路埋伏的伙伴们指着屁股一路耍笑的。夏天的夜晚很是热闹,沿街烤肉摊儿炭火通红,串肉被烤的上窜下跳,滴落在炭火上的豆油燃气了滚滚浓烟,横七竖八的桌凳上坐满了亢奋的年轻人。有一喝酒就爱吹牛逼的,好像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一样;也有喝着喝着就跑路边尿尿的,一边尿还一边吹着口哨;有喝完哭天喊娘的,害的一帮子人围着哄他;也有打赌输了,借着酒劲跑过去亲一口妹子的。整个县城一直要折腾到后半夜才陆陆续续的安静了下来。
在二庞这里不知不觉已干了快有一年了,我如今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他没在公司的时候,一切事务便交由我来打理。这一年来,公司走的顺顺当当,唯一的瑕疵也就是龙哥那边的回款了,三番五次的催促无望后二庞便打算放弃,就当供了个活菩萨。后来听说二庞和龙哥曾因为一个姓殷的女人结下了梁子,本以为此次合作是两人言归于好的机会,不料龙哥却并无此意,可能龙哥觉得让他一眼就迷上的这个女人曾经是睡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的,觉得给他的妩媚和柔情也都是二手的。因此,心里一直不是个滋味儿,就像你看着别人抽烟,自己跟着吸了二手烟,却戒不掉烟一样纠结和痛苦。
一天,公司来了几个人,手里拎着三棱棍,气势汹汹的闯进二庞办公室,发现没人,又折身出来朝我办公室看了看,发现有人,带头的平头年轻人一脚把门踹开,带着一股杀气朝我走来,我下意识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 膀胱呢?” 为首的那个人用铁棍对准我的脑门问,
“ 我的吗?这,这里。” 我指着我的小腹轻声说,
“ 你是不是活腻了,我问你二庞在哪里?” 他瞪大了双眼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出来,
“ 他,他没在。” 我明显有些紧张的说,
“ 我他妈也知道他没在,去哪里了?” 他很不耐烦的对我吼道,
“ 他没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尽量表现的很无辜,希望不要再让局面恶化,
“ 给你十分钟时间,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半边脸压在办公桌上,我像只待宰的公鸡一样动弹不得,一种无名的怒火直冲脑门,我随手抄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朝着他裆部狠狠的砸了过去,他双手捂裆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那声音让我毛骨悚然,让我感到如此不安的声音小时候也曾有过一次。那是雨一个下雨的傍晚,我跑到院外尿尿,看见坡底的公路上蜷缩着一只袋鼠,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喊上东子一起到了公路,我俩紧握着棍子,一左一右的形成夹击之势,一瞬间手中的木棍如雨点般的打在它身上,极尽落魄的它显然已经不能站立,在那个宁静的傍晚伸长了脖子发出一声声绝望的惨叫。声音这东西和味道一样,很难有清晰而准确的回忆,只有当你再次亲临的时候才有共鸣。身后的其他兄弟彻底被激怒了,我下意识的双手护头,只记得我有个下蹲的动作,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记不起来了,再次醒来的时候,
我已经安安静静的躺在一张病床上,阳光拼命的挤进窗户,落在白色的被子上,我本想蹬开被子,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妹妹挂着泪珠坐我床边,看我醒了便站起身来,从床头柜上拿了颗橘子拨给我吃。
“ 爸怎么样,住那里还习惯不?”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她,
“ 好着呢,你操心好自己就行,” 她略带埋怨的说,
“ 以后不要跟着这种人干了,那天别把命都搭上了。” 她气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正说着,二庞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碗饺子,深感歉意的看了看玲子,
“ 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一边嘴里念叨一边将饺子放到床头柜上。
“ 玲子,你出去买点儿水果吧,我想吃橘子了。” 我说,
玲子什么都没说,气冲冲的出了病房。
“ 兄弟,这帮人到底是他妈的干嘛的?” 我终于压不住内心的窝火,抬头问他,
“ 可能是龙哥的人吧。” 他挠了挠头说道,
“ 工程款都没给咱,还有他妈的什么脸上门找你,” 我更加疑惑了,
“ 前段时间殷子找我了,肯定他知道了。” 他说,
“ 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货” 我气愤的骂道,
他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经医生诊断,我肋骨多处骨折和开放性颅脑损伤,医生还说我骨折片差一点就插进了压迫功能区,也就是说如果插进去后期可能会引起癫痫发作,听的我后背阵阵发凉。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我喜欢上了孤独,常常一个人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抚慰,我的眼皮被照的红彤彤的,隔着眼皮我心猿意马的想象着外面活蹦乱跳的世界。夜幕降临时,我会对着天空勾勒出未来的我,病房没内开着立式空调,总会给我一种感知上的混乱,让我后来喜欢上了冬天穿背心,夏天穿棉袄。
医院后面有颗大槐树,槐枝横向蔓延,像一朵蘑菇一样伫立着。槐树周围用青砖砌了一圈,每天傍晚都有好多人围坐在砌台上谈天说地。这里应该是我们县城心理疗法的营地雏形。有时候我也会下去,坐在这里聆听一波又一波的无奈和挣扎。成年人的世界是有多么的不容易!
几年后的一天晚上,我躺在冰冷在床上,全无一点睡意,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女人结婚了,虽然之前一直有人介绍有人催,但我并没有成家的紧迫感。那晚却异常清晰的觉察到自己对家的渴望。脑海里浮现出各式各样的丈母娘,丈母娘在邻居面前大夸特夸她女婿是如何如何的好,夸的时候还喜欢卷起衣袖,刻意的露出女婿给她买的一对玉镯,戴着它晃完了左邻晃右舍;想象着我的女人天蒙蒙亮就起来烧火做饭,把我从睡梦中拉起来吃早饭,目送我出门,傍晚时腰里系着围裙站在大门外,搓着双手极目远眺。越想越得意,最后竟出声的笑了出来,笑声惊醒了游离中的我。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起来才发现炉中已成死灰,害得我又重新点了火炉。
后来,有人介绍我去做上门女婿。考虑到自己年龄也大了,再不成个家恐怕要打光棍了。思虑再三,我决定和少刚川陈家的女子结婚。陈家女子叫曲儿,她见人就会摆一摆后背上吊着的一头长发,圆润的脸蛋异常凸显,走起路来不停地上下蠕动,可惜被黄土高坡的风沙吹的有些粗糙,她脚小的很,我实在不理解那么小的脚掌是如何撑起她臃胖的体态,她喜欢笑,笑的时候眼睛就被堆起的肉完全遮盖了,她遇人总会说:“ 能潇洒一天算一天。” 她遇事总会说:
“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啊!”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县城的南门桥根下,那天下午天气阴沉,乌云一手遮天。
桥根处狂风怒号,尘土飞扬。她风尘仆仆的向我走来,我不确定那天她有没有从眯着的眼睛缝隙中窥到我的全貌,我起初笑她癫疯无知,后来觉得她真诚朴素。临走时她问我:
“ 你喜欢吃什么?”
“ 红烧肉。” 我随便应了一声,
“ 我家有。” 她眯着眼说,
“ 风太大,回家吧!” 我尽快结束了此次谈话。
过了两天,曲儿果真端着一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来敲我的门了,我动了动喉结,装作不为所动的一边给炉子里添煤炭一边招呼她坐下。她看着我吃完才走的,我看着她走了才打的嗝。
第四章 入赘后入狱
我们很快结了婚,婚礼上摆了几桌,来个几人我记不清楚了,送来几份祝福几份喜我也不知道。我在一阵欢呼雀跃中从后生变成了男人。等所有人都撤了以后,我已经非常疲惫了,于是便关了顶灯,拧小床头两边的台灯,仰躺在婚床上一动不动,如果此刻曲儿来碰我,我应该会感觉厌烦,可心里确有种尘埃落定的归宿感。
次日醒来后才发现房子里到处贴着喜字,房顶拉花由四角对称的拉向中间。像一弓弯眉一样传递着爱的祝福,床头两边摆着酒红色烤漆柜,上面工工整整的竖着我们的结婚照。尽管窗帘还未拉开,阳光已经透过帘幕射了进来,繁光点点地落在床边。我瞟了一眼电视,屏幕中看到了头发蓬乱的自己,便习惯性的用手上去一顿拨弄,接着发现房间里就我一个,我走过去拉开窗帘,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窗外能看见热气腾腾的早市,看见睡眼惺忪的公文包,以前我也是穿梭其中的成员,现在仿佛像是凌驾于成员之上的观望者一样飘渺而孤独。直到曲儿进门喊我洗漱才回过神儿来。
对于我的婚姻,父亲嘴里不说,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也想让我和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吹着唢呐抬着轿的娶个儿媳妇回来,可如今他没有这个能力。他逢人就叹气,就诉说自己的无奈和无能。婚后,我看他的次数也明显少了,入秋后我去看他,发现老人家黑头发已没剩几根了,带着玲子买的深蓝色鸭舌帽,坐着坐着就会把帽子摘下来,看看帽沿儿上的扣子开了没,并顺着帽顶摸一摸,然后再戴上。他的鼻涕也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就习惯性的用手背上去擦擦。
我说:“ 爸,用纸擦。”
他笑着说;“ 纸太硬,擦着疼。”
我说:“ 你那手背和牛皮纸一样粗糙,擦的更疼。”
他说:“ 太麻烦。”
少刚川是我们县出了名的致富镇。国道横穿镇子,国道两边一马平川,很多村民已经开始了机械化耕作,有些地方则搭起了成片温棚,犹如一座座拱桥并排连着。镇子上家家盖起了砖瓦房,砌起了青砖墙,各家大门的气派与否便成了其经济实力的象征,一般人家只用一色儿的青砖随便弄个花样,装上一般的铁艺门。殷实人家则改用釉色的的瓷砖或者大理石装饰一翻,再配上定制的实木门板,门板上镶着铜狮,狮口叼着门环,煞是威严。也有少数人家甚至改用成电子锁,院子里装了监控。陈家属于上流实力派,加上陈父还是该镇副镇长,位高权重,其经济和政治地位自然不可小觑。
陈父在家唯我独尊,他说一没人站出来敢说二,常常会拿出他在会议中惯用的官话点家里人。陈母温顺贤惠,属于典型的围着灶台转一辈子的女人。她的思想就是陈父思想的傀儡,早已经习惯了百依百顺。可陈女偏偏不上道,叛逆顽皮,常常把陈父气的七窍冒烟,青筋暴起。陈父常常会说—你个挨驴槽的,陈女常常会说—妈,我爸骂你呢。
傍晚川道里的风大,白天忙碌的村民愿意在夜里顶风串门,将很多红杏串出了墙,洒下一路靡靡之音。就说那镇子西头刘海家媳妇—白美丽,丈夫在某油田单位工作,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以前回来总能看见美丽在镇口等候,他们会手牵着手从镇子的东头走到西头,穿过整个镇子,那鲜红的工作服代表着强大的经济实力,因此,常常会引来一路羡慕的目光。后来,美丽不再来等刘海了,刘海一个人绕开正街从东头走到西头的家里,也常常会引来一串异样的眼光。
白美丽长的美丽动人,修长的双腿曾无数次的徘徊于镇子的角角落落,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见人就扑闪两下,不知道勾走了多少男人的魂。夏日里,她总是穿着一身得体的浅色衬衣,深色的胸罩透过衬衣显得那么的诱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那鲜艳的胸罩中到底裹着多大的胸。这让我想起余华笔下的李光头,因为偷看女人屁股赚了足足五十六碗三鲜面。可惜,我们镇子上目前还没有将美丽的胸商业化。她也学广告中飘柔女主一样,在风中顺起长长的秀发,非一般的柔顺,出发非一般的心动。镇子的妇女见她过来,就从头到脚得打量一番,用白眼狠狠的一人瞟一眼,等她走过,不约而同的往地上啐一口,嘴里嘟囔一句—骚货。这帮女人也是,自知长的不如人家,起码可以在骚劲儿上努力一把,可偏偏都不如人,还骂别人比自己强,实在是没有道理呀!
在我婚后不久的一个晚上, 我认识了美丽,那天她提了两瓶西凤酒来找陈父,陈母带着曲儿正好出门理发,陈父笑眯眯的接待了她,我在另一间卧室里隐约听到美丽的来意,她想给她将要上中学的弟弟弄个城市户口,这样一来,在县城上学不用掏高价费,省不少钱。
“ 这个,户口这是个大问题呀,目前政策还不明朗么。” 陈父摇摇头,起初表现出此事很难办的样子。
“ 陈镇长,谁不知道您在这一片的实力呀,” 美丽压低声音细声的恭维了一句,陈父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
“ 陈哥,说句心里话,弟弟刚说完这事,我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您,” 美丽越加柔情的说,
陈父拍了拍美丽的肩膀说:“ 妹子,让哥想想办法吧!”
就在这时,我走出卧室出来洋装上厕所,我的突然出现着实把美丽吓了一跳,她蹭的站起来,面颊通红,陈父也尴尬的捂嘴咳嗽了起来,不过,最尴尬的人后来却是我,可能是因为紧张,进了厕所后我死活尿不出来,尽管也把自己给憋的满脸通红。此事让陈父对我多少有些不爽。
新婚的几个月里,曲儿还什么都向着我,可新鲜期过后,她那大小姐的派势便暴露了出来,也懒得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记得有一天,镇子上来了杂技团要演出,陈父带着陈母早早就出了门,厨房里摆满了没洗的碗筷,曲儿在卧室倒饰头发,喊我去厨房帮忙把碗筷一洗,我尽管不情愿,还是进了厨房。我手里拿着盘子洗,心里却想着杂技团,一不小心碟子一滑,掉地上摔了个稀巴烂,曲儿闻声跑了过来,和她老子一样双手叉腰气冲冲的开始指责我,为了他妈一个破碟子至于吗,我一把推开她摔门而去。
我寻声找到了马戏团,这里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小个参差不齐的夹杂在一起欢呼雀跃,有些小孩儿和女人被架在了肩膀上拍手称绝。那是我第一次真实的见到驴以外的威猛动物,它们听着口令,懒洋洋的做着驯兽师各种博人眼球的要求动作,完全丧失了兽的野性。我站在不远处模糊的欣赏着这场视觉的盛宴。散场后,我烦躁的心还没有平息,于是一个人绕着镇子百无聊赖的转圈,微弱的月光像散落在地上的粉墨一样渲染着大地,川道将黑色的夜拉至未知的尽头,白天上演的故事平息了,喧哗落幕了。冷风穿道而过,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才发觉夜已很深了,我赶紧掉头往家的方向走。走到门口后趴门缝看了看,院子里黑灯瞎火,我先是轻轻地叫了几声曲儿,见屋内没动静,于是手拽着门环儿一边敲一边喊,还是没人应声,我才觉得不对劲,这他妈的也欺人太甚了,我抬起一脚踹到了大门上,剧烈的颤动终于让陈父发了飙,“ 敲锤子敲,长本事了?” 他披着外套骂骂咧咧推门出来。我压着心中腾起的怒火没有说话,定定的看着他,他嘴角边的黑痣由于异常气愤而抖得厉害,红色的大裤衩在夜风中摇曳。“ 在这儿耍什么臭脾气呢,有那本事外面横去。” 他指着我的头愤愤的说到,我还是没有说话,绕过他进了家门。
关于陈父和美丽的传闻早已像田野的蒲公英一样飘散开来,一向温顺的陈母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指着陈父骂了个够,陈父平时骄横跋扈,那次却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儿不拉几的始终低着个头,真想把头塞到自己裤裆里去。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浮现一条笔直的水泥公路,公路两边是枝叶扶疏的白桦林,泛黄的心型叶片纷纷从空中飘落下来,偶尔路过的汽车瞬间卷起一层落叶,舞动了整条公路,路边出现了美丽那婀娜的身影,慢镜头持续捕捉着她的举手投足,同时捕捉到和她一起的男人,被虚化后的他好像只存在于概念一种一样模糊不清。这像是一场送别又像是一局归来。我还试图设置了很多她和陈父在一起的情景。曲儿估计也彻夜未眠,她头背对着我,双手抱着枕头趴在床上,我戳了几次胳膊,她都一动也未动。
陈父不假思索地将此事的告密者锁定为我,含沙射影的处处挤兑我。早上起来洗漱嫌我把水溅到外面,中午吃饭嫌我吧唧嘴没教养,晚上回来嫌我脚臭薰的他头晕。我的存在被证明是一种多余,就像夏热冬寒一样不被待见。如果仅是陈父如此倒也罢了,更让我深感窒息的是曲儿对我的态度,在她看来,告密出轨比出轨本身更加可耻,如果没有我,陈父也许不会颜面扫地,陈母也不会撕心裂肺,这个家也会平静如水。我就是整个出轨风波的始作俑者,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承受了无尽的鄙视和责备。
为了躲避连日来的冷嘲热讽,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囊,踏上了赶往秦川的火车,车厢里人并不多,座椅被劣质的棕色硬皮包着,被来来往往的屁股蹭褪了色,蹭开了一条条裂纹。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他穿着崭新的白色衬衣,衣领紧紧的贴着因发皱而松弛的脖子,脖颈常年被烈日饱晒,就像被烙铁烙过的猪肉一样发红,刚刮过胡子的脸上也布满了细小的血丝,高高的鼻梁两边是一对凸耸的颧骨,清澈的眼睛让我看到了他的朴实和憨厚,在后来的聊天中才得知,他是去秦川看看儿子,每每谈到他儿子时,他脸上那种自豪感便很真诚的流露了出来,他从帽子指到鞋,然后告诉我,这都是他儿子从省城给他买的。后来他又讲了我未曾经历的文化大革命,讲了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难日子,动情之处他有些哽咽,眼圈红润,高耸的喉结不停的的上下蠕动。我们聊了一路,下车后,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如果他是我的父亲该多好。
我循着几年前的足迹顺着解放路右拐进了粉巷,巷子里还是那么的热闹,川流的人群还是如此不息。穿过东阳巷时,我刻意的在经过周哥店门前时加快了脚步,
这几天的温故,让我的内心平静了很多。回来后,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看望了父亲。那天天空很亮堂,明晃晃的对着我照,我几乎是急步走到了院子里,左右两排的宣传栏里早已换了版面,县领导慰问老人的摆拍和赞词占了一大半,院子西侧腾出了一片空地,立起了篮球架,有几个工作人员正在这里打篮球。我进门左拐,进了父亲的房间,他正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
“爸!”我探头喊了一声,
“嗯?”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这 个不速之客,手撑着床沿儿坐了起来。
“怎么不去打打牌?”我说,
“也没什么意思,有几个老太太打牌老是偷牌,屁股底下总是压着王,谁都赢不了她们。”
“上周 105号住的蒋大爷闹得要回家,说晚上老能看见他走了多年的老伴让他回去,前两天他二女子把他接回家了。”
父亲搓了一把脸说,“落叶归根麽,”我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我离开的时候天已摸黑,这次明显感觉父亲有些不情愿我走,眨巴着红润的眼睛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转身的一瞬间眼泪便流了下来,于是,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假装拥抱前方的黑夜,尽量掩盖我因抽泣而抖动的双肩。出了门后一个人靠着墙根坐了下来,漆黑的夜空吞噬着我的大脑,我想起了很多事,又记不清这些事,想起了很多过往的细节,可它们又是跳跃式的浮现,我根本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干脆闭上眼,对着天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任凭一个个画面像流星一样划过我的脑海。我想接他回家,回到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土窑洞里,我折身回去找玲子,想和她商量一下,才知道她已没在这里工作了,说她和海洋家二女子在县城合开了理发店。我在理发店找到了她。
理发店位于县中学隔壁的红口巷里,从玻璃门外看见她正站在一个中年妇女背后,好像交谈着什么,我并没有进去,走到店对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直到里面没了客人我才起身进去。
“能折腾呀!朱老板”我拍了拍椅子调侃着说,
“哥,是你呀,这么多天你跑哪里去了?”她略带责备的问,
我无心回答,拉着她出了门。街边时不时的走过三三两两个黄毛小子,不怀好意的朝我这边看,让我很是不爽。
“我想接爸回家,”我说,
“前段时间他提到过,我正还打算和你商量这事呢,”她说,
“要不就回家吧!落叶归根麽,”我意味深长的说,
“爸最近老是心神不宁的,离门都不愿意出,老说想回家,”她接着说,
“也是,不管在哪里,心里永远装着家”我说,
“看来咱爸真的是 老了,回吧!回吧!”她叹了口气说,
次日,我和玲子先回了老家,因为好久没人料理,坡上和院子里长满了草,我拿着撅头劈,玲子跟在后面扫,花了整整一早上才忙活完。窗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土,窗纸破了好几个洞,风呼哧呼哧的往洞里灌,刮的窗纸瑟瑟发抖。我掀起门帘用力抖了抖,开门进了家。
窑洞里阴冷潮湿,阳光射进来的一瞬间,惊扰了落定的尘埃,它们腾空而起,在窑洞里乱窜,我夹了一把秸秆,插进灶口烧了起来,滚滚的浓烟从灶口倒涌出来,熏的我眼睛都睁不开,咳嗽着跑出门,玲子从碾子上拿起一片三合板跑了进去,刚一会儿,浓烟便从窑顶烟囱里冒了出来,烧了好久才将窑洞里的阴气驱散。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拿着盖子朝着灶口扇,呛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撩起围裙擦。
那晚,我和玲子就在家里待了一晚,我们聊到很晚,她给我讲述了离开敬老院的事。一天傍晚,王院长找到我,给我三万块钱,让我离开这里,这钱就当是分手费。我竟然没有些许的痛苦和不舍,倒是担心起了父亲,走的时候给父亲说院里派出去学习去,想着等自己安定了再告诉他。所以你来店里找我,我心里已有预感,也知道父亲迟早要回来。整晚,我没怎么说话,一直听着玲子的故事。一直听到一个故事的剧终,和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次日,我们一起到了敬老院,准备将父亲接回家住,不料,和父亲同住的王大爷一看见我们兄妹俩就赶紧迎上来拉住我的胳膊。“昨晚我都睡了,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哎呦、哎呦的呻吟,醒来才发现是你爸要爬起来,却又起不来,好像很累的样子,”他急切的看着我说,
“爸,你怎么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
“没事,”父亲将原本紧闭的眼睛用力的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的说,
“前两天站着看我们下棋,还晕了一次呢?”王大爷坐在床沿儿上指着父亲说,
“爸,我们去医院先检查一下。”玲子一边扶起父亲一边说,
“糊折腾,这又没什么,”父亲咳嗽了一声,笑着说,
“医生说没事才没事,我们说了不算,”玲子不耐烦的说,
在我们三个的软磨硬泡下父亲终于同意去了医院,给父亲会诊的是消化科的牛副主任,她坚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智慧的光芒总是透过镜框让人肃然起敬,面对不同文化层次的患者,她总能将专业术语与白话之间的互译做到无缝对接,她那天然的卷发让我联想到了滚滚的长江,她总是习惯性的用笔敲着桌子和每一位患者交谈,温和的谈吐和负责的态度让她的办公室挂满了锦旗。
她抿了一口茶水,开始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和近期的饮食情况。一阵询问过后开了单子让我们先去做检查,什么胸部 CT,肝功化验,骨髓穿刺都做了一遍,花了大概一周左右时间,一天早上,牛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父亲得了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我的喉结下意识的动了动,半张着嘴盯着她没有说话,她将检查结果递给了我,我只是反复看过单子上的姓名一栏,其他的便看不太清楚了。
“牛主任,还能治吗?”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
“可以尝试一次化疗,或许可以多的维持一段时间病人的生命,不过。。。。。。,” 她语气凝重的说,
“不过什么?”我急切的问,仿佛无尽的黑夜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曙光,
“不过按照病人当前的身体状态,化疗过程本身也会存在一定的分险,和家人好好商量商量,”她叹了口气说道,
我出门买了杯父亲平生最爱喝的奶茶,泡好了端给父亲。
“爸,你先喝,我和玲子出去买饭。”我若无其事的说,
“你去,一会儿问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走,实在待够了。”他说,
我们出了门,大街上人很少,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吧!空气中湿漉漉的,渗透着人们的每一寸肌肤。橱窗上撒着一层雾气,将窗内窗外暂时隔成了两个世界。如果没有要紧的事,人们宁愿待在家里。我的双腿很无力,硬是拖泥带水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迎面吹来的丝丝雨粒拍打在脸上,雨粒渺小如我,左右不了自己。
“爸的病治愈的希望不大,”我长呼了一口气说,尽管声音小的可能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什么?”玲子扯住我的袖口问,
“爸是白血病,治不了。”我整顿了一下情绪,过了好久才一字一句的说,
桥下河水这几天涨了不少,在漆黑的夜里向前奔流着,像一把刷子一样刷过岸边的河石和杂草,我站在桥上空洞的望着家的方向。
“ 这前两天不好好好的么,能说能笑能吃饭啊,怎么突然就?”玲子捂着嘴蹲了下来,身体不由的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显然已经泣不成声了。
街灯打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显得是如此的冷寂和凄凉。
“我也不知道,”我走到她跟前,佛去她头顶的一层雨粒,仰起头让早已浸满眼眶的泪水不要横流。玲子一把抱紧了我颤抖的腿,隔着裤子我真切的感觉到了她张开嘴剧烈抽
泣的湿热。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起要给父亲买饭,我搀起玲子向东沟桥对面的红红抿节馆走去。
几天后,我们给父亲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家后父亲天天把我叫到他跟前要交代事情,而且每天重复的话一样,
“家里有一 万四千块钱的存折在隔壁窑洞的灶灰里埋着”
“你妈刚过们的时候磕头赚的两块银元和一对手镯在水瓮下的土里埋着”
“给我和你妈的坟头栽一圈柏树,对后代好”
“你是当哥的,玲子的婚事你要看的过好,别让人家小看了咱家”
“……”
父亲临走时还告诉我,他这辈子活的够本了,老了老了还去敬老院享了一次清福。他说算命先生算的准,他的福气最好,他儿子也在县城混得有头有脸,从前村数到后村没几个比得上他的。或许吧,人生的路上会横着数不清的坎儿,能让你一次次迈过去而活下来的,不仅是活着的本能,更有那份坚定的信念,哪怕它是一句未破灭的谎言。我从不迷信,可我感谢那位素未谋面的算命先生,是他给了父亲这份信念,让他在弥留之际觉得自己活的够本了。
我们回来的第七天下午父亲走了,走的时候村里的牛正犁地回来,村里的鸡正争相啄食,村子里的孩子正放学回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只是你觉得他走了,天塌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躺着冰冷的雾气往下沉,背后是深邃的,不知道已经沉了多久,还要继续沉多久。我的意识慢慢开始清晰起来,我睁开眼打量着四周,深蓝色的散光围着我流淌,我的身体穿透背后的山体滑向下一个山体,山体下面是一些根部发达的藤条,像蛇一样蜿蜒盘踞着,穿过藤条时才发现自己是镂空的,或者说只是我的意识在往下沉。最后我落在看起来泥泞却很干净的路上,路面很窄,两旁挂满了爬墙草,每隔四五米便有一盏灯,灯光闪烁却永不熄灭,借着微光我向前走去,脚下时而焦灼时而冰冷,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上坡还是下坡,因为我毫不费力。走着走着脚下的路宽了起来,也越发亮堂了,我看到了脚下的村庄,看到村庄里的村民,有人面部扭曲,有人佝腰驼背,有人少了双肢,有人没了眼镜,却个个精神抖擞,说着笑着劳动着,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揣测他们的意图。我感觉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近,才意识到我应该走的是下坡路。就在我要触碰到他们的时候,眼前横过来一道门,黝黑的门板上刻着两个面目狰狞的人,一条青龙绕着门环扶摇直上,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绸缎的老太太,看见我便摆出一副例行公事的态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向我递过来一个碗,碗里剩着粘稠的红色液体,我凑上去闻了闻,一股变质的血腥味传来,让我一阵作呕,老太太示意我喝掉,我犹豫片刻,刚想解释一下其实我是个素食主义者,门板上刻着的两个人一跃而出,一左一右挟着我,老太太上前一步强行将它扣到我嘴里。液体流经喉咙的那一刻我的意识再一次焕散,身体逐渐有了重量,耳边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他。
我穿着雪一样白的大褂抱着青砖走在纷飞的雪地里,十指被冻的没了知觉,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安静而祥和,只有我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流淌。我退后了一步又一步,试图遐想时光倒流后与你相处的场景,你应该还是那样的顽固真性,我还是那样的漫不经心,我僵硬的轮廓所显示的是被抽空后的麻木,接下来的几天会在世俗的嘈杂中度过,不过我更愿意一个人再陪陪你,认真的阅览一次你的生迹,最后一别了,我愿静静的送你走。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跪在你的面前,因为只有额头贴到冰冷的土地时才能感受到你身体的温度,可时间它推着我往前走,我无能为力。我看到了白色和黄色的麻纸,看到了腾起的火焰,还有在深夜里飘摇的烛光。而我所看到的一切将会在几天后就像白昼驱散黑夜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你所遗留在这个世界的足迹将会被人们一点点抹去。有人曾提醒过我要珍惜,可当我懂得珍惜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珍惜的了。
料理完后事,我回到了少刚川。有些日子没有回来了,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一样生疏。我径直走到卧室,鞋也没脱就趴到床上睡着了。这么多天的忙活让我身心俱疲,此刻就像刚卸掉鞅的黄牛一样只想着睡。睡梦中看见有条青蛇盘卧在我家院外的坡上,蛇身翠绿如竹,光滑似绸,目似点漆,细细的尾巴在地上来回扫动,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院内,我拿起扫帚朝它走去,它却没有和我想象的一样鼓颈吐舌,而依然静静的趴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后,我轻轻蹲了下来,将扫帚伸到它跟前,它心领神会似的爬了上来,我虔诚地将扫帚端起,放在了院中间的石磨底下。醒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静的出奇,我走出卧室,茶几上放一包黄鹤楼,我拿出一支抽了起来,一口吸进去让我越发觉得恶心,跑进洗手间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干流眼泪。马桶上趴了会儿又折身回了卧室,一头栽到床上又睡着了。我看见母亲站在灶口烧火,灶台上放着一块焦黑的长条状东西,我猜应该是块肉吧!因为焦黑中间还夹杂着一丝丝肉皮被烙红的色泽,我把它抱起轻轻的放在了后炕头,于是,魔幻的一幕发生了,我眼看着它的躯干一点点伸长,外面的焦黑一点点褪去,最后变成了我的父亲,他侧躺在炕上,指了指自己的压着的那边胯下,说他疼,让我给他翻翻身,我并没有上前去拉他,却扑通一声跪在灶台边,说了声—爸,我很想你。醒后来我才发现那也是个梦。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当着父母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说不出口,现在我说出来了,可不知道远在那边的他是否能听得见。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去城里办事,在县医院门口碰见了林姑娘,她看上去沧桑了不少。两鬓处各跑前来一簇营养不良的头发,显得杂乱无章,头顶也生出了许多白发,蜡黄的脸上黯淡无光,就像一副丢弃在某个角落的画像一样死气沉沉,唯一能和这个社会潮流相匹配的可能就是她裹的那身咖啡色呢子大衣了。
“林子?”我问,
“嗯?”她很意外地看着我,很勉强的挤出来一个笑,
“哈,这么多年没见,过的还好吗?”我很迫切的想知道她的情况,激动的搓着双手问,
“还好,或者不好不坏,”她自我调侃的说,
“要不我们找个地方走走,有时间的话?”我说,
她没说话,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去了曾经的母校—玉林中学。走读的学生已经回了家,校园里冷清了不少。我们径直走到操场,操场已不是曾经的瓷实黄土,而盖上了一层红绿相接的塑胶跑道。那天,我们不知道走了多少圈,不知道几点离开的学校。她向我道出了这么多年是如何艰辛的挺过来的。毕业后在鲜花和祝福声中与他喜结良缘。好日子没过几天,丈夫便在她怀孕的时候与对门的寡妇搞在了一起,她一气之下离了婚,草草结束了这段短暂的婚姻。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回了家,一个人生下了孩子,一个人抚养。
从此,我便隔三差五的往林姑娘那里跑,也正是因为此,我们过于频繁的交往还是被曲儿发现了,可她没有想象中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最不能容忍这件事的却是陈父,他这大半辈子下来了,整个川道里谁见了他不恭让三分,谁敢不高看他一眼,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他觉得这是他女婿在拿屎盆子往他头上扣,以后出门不得把脑袋塞裤裆里走。越想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掐了烟顺手拎着扳手出了门。
我那天照例还在林姑娘家,陈父找上门来的时候,林姑娘正提着水壶冲奶粉,几声粗暴的砸门声吓得原本饿的哭闹的孩子愣在我怀里,我起身开门,还没看清门外是谁就被打倒在了地上,我自始至终都没能抬起头看看打我的是谁,只能听到孩子尖锐的哭声和林姑娘的惊叫,接下来是头皮被扯着往门外拉的动作,我闻到了自己身体里淌出来血的味道,那种很鲜的腥味儿让我阵阵作呕,最后是趴在楼道里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
当我得知那天是陈父找的我时,内心竟然没有一点涟漪。从结婚到现在,一幕幕有血有肉的情景仿佛如梦一般虚幻。我去了重阳山,再次俯瞰这个城市,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城里时的窘态不由得失声笑了出来。你看着我成长,望着我离开,又等着我回来。我失魂落魄的回来,你不会拒我城外,我腰缠万贯的回来,你也不会谄媚逢迎。
我从集市上买了些烧纸回了家,看到院子里长满了齐腰的艾蒿才想起,原来已好长时间没回家看看了。牛圈和草棚倒塌的让人一时竟想不起它原本的样子。门帘是掉在地上的,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糊窗纸已是千疮百孔的存在着,透过窗孔我看到了黑漆漆的窑洞,我并没有打开门进去,而是去了马岚山,一坐又是一天。
一天傍晚,等深灰色的云驱走最后一片夕阳的时候,我怀揣匕首,穿过热闹的街,走向很久没回的家,刚好碰到要出门的陈父,他显然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回缩了一步,可胸口还是被紧逼上来的我刺中,他惊愕的瞪着我,怎么都不能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直到最后倒下都没来得及说一个字。
那晚的夜深不见底,我却一夜未眠。明天的路会很难走,因为阳光将要点亮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