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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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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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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里透着父亲的味道

“见了你大伯,也不打个招呼,”父亲的脸绷成青石,“骡马值钱看牙口,人值钱看礼数。”“有啥可说的,你忘了以前他是怎么对待咱们的?”我别过脸,看电梯数字一格一格往下跳,小声回怼一句。“陈芝麻烂谷子的,还提它干啥,”父亲话锋一转,“趿拉个拖鞋就出来打水,你可真行,三十郎当岁的人办事一点脚后跟也没有……”

这么多年,父亲的唠叨早已成为家常饭——掺了砂的小米粥,我缩进电梯角落不再作声,任那些话撞在金属壁上碎成齑粉,电梯门一开就冲了出去,父亲的话一下子被风吹掉了。此刻,大伯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浮沉,年轻时跋扈如虎,老了倒成了檐下漏风的纸灯笼,还得了脑梗差点拴住。这几年来,父亲每周雷打不动去“添灯油”,陪他拉拉呱解解闷,顺便干点活。一不让他去,父亲就会说“谁让你大伯摊上一群不孝顺的娃?”

“三婶早啊!”“陈叔遛弯呢?”……晨风卷着问候在楼宇间流转,我仿佛泛舟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在蔚蓝的大背景下,随清风在和左邻右舍交流中自由穿行。忽然“哐啷”一响——一辆自行车被刮倒。我紧走几步,放下水桶,一猫腰把车子扶起,正好瞥见父亲正弓成问号,枯枝般的手指捏着碎塑料袋。“见不得地上有脏东西。”父亲微微一笑,目光朝向垃圾池,池外散落着一些垃圾。“别去管了,那是人家保洁员的事。”“都你这想法,咱小区不到处是垃圾场?再说,保洁员才几个?”父亲径直走了过去。

哎,父亲这个闲不住,可是得到全村公认的。在家手脚勤快,屋里屋外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在外眼睛特好使,有果皮纸屑就捡,有坑坑洼洼就填,有车倒树歪就扶。

不过也为此闹过笑话,刚搬新楼那一阵,有一次父亲捡到一堆垃圾,二话没说扔进垃圾桶,回头接水的时候看到保洁员从一个垃圾桶往另一个垃圾桶捡,直埋怨:“谁这么坑人啊!不知道垃圾要分门别类吗?”垃圾还要分类?父亲回到家非得让我女儿给好好普及一下,他如获至宝。

“哗——”一股清澈的水从管子里猛地扎进水桶,奔涌着在桶底形成急速旋转的漩涡,渐渐平静下来,最终荡漾成一面镜子。“爸,赶紧,这一桶快接满了。”我大声疾呼,父亲一路小跑,还是晚了,水管接进父亲递过来的水桶时,溅了一地,也喷到我的裤子和鞋上。“怪我,怪我。”头一次见父亲责怪自己。这时,他走到水房一侧拿起笤帚,扫起地上的水。“爸,别老干这些闲事。”我摇摇头,拎起水桶就走,谁知地面太滑,我如一叶扁舟滑行一米多远,“啪”,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左脚拖鞋顺势滑到脚腕以上,后仰的刹那,阳光在睫毛上炸成金粉,瞥见右脚的拖鞋飞成断线的风筝。水桶咕噜咕噜滚到一边,幸亏盖得紧,水算是保住了。

“你这孩子,就是脑子有毛病,不知道拿掉水卡吗——我说什么来,非得穿拖鞋,非得穿拖鞋……”父亲情绪有些激动,像一壶烧开的沸水,马上要溢出来。他转到我身后,一双手如同巨钳牢牢夹住我的胳膊。被拎起的那一刻,一股力量从我的身体流过,瞬间惊醒了蛰伏的岁月。他掌心的茧子硌进肉里,像三十年前攥着我学步时那样。“抬起这条腿来。”父亲弯下腰去扯那只拖鞋。我单脚离地,两手扶在他背上,在不停地晃动中我的手也来回滑动。一瞬间,我仿佛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周围是一个厚重而坚硬的盾牌。

“赶紧给我下来。”由于用力过猛,鞋帮与鞋底在阳光下上演诀别,父亲差点摔倒,几个围观的笑得合不拢嘴,我俩面面相觑,忍俊不禁,笑纹在皱纹里游成溪流。“一个大小伙子,还不如我这个老头子。”父亲摇摇头,拎起两个水桶大步流星走开,他的影子在晨光里拉成小船,桅杆上飘着我难忘的童年。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突然来了兴致,擎着破拖鞋当桨,轻轻跑起来。来到拐弯处,远远看到一个黑衣老人弓着腰,两手扶住一把小椅子往前挪一步,脚就颤颤巍巍地跟上一步,像片将坠未坠的枯叶。这不是大伯吗,前面的坡危险!我把鞋一丢,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果不其然,大伯身子往后一仰,踉踉跄跄倒了几步,我一下子抱住他,顺势仰在地上。这时候,过来几个邻居,一搭手把大伯扶起来。他有气无力地朝我挥挥手,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眼睛泛着泪光。我摸着后脑勺,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尘埃在光束里起舞,当我捡起拖鞋的时候,父亲捧着新鞋立在光瀑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高大,仿佛一艘张满帆的船。父亲弯腰把鞋套我脚上,他手背突兀的褐斑游若群鱼,我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汗碱味混着陈年艾草与铁锈的气息,这味道在无数个平淡的清晨发酵,终成风中不散的暖雾。我忽然明白,那些曾以为琐碎无用的固执,原是阳光里最明亮的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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