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反扣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无声地振动了两下,江贤慧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过来,在缓慢的扭头动作中,她听见自己的脖子发出嘎嘣的响声。江贤慧犹豫了一瞬,还是拿起手机,微信提示朱有花发来了两条消息。
“Excel要怎么做那种一下子全算出来的表?”
“实在弄不懂,能不能帮我看看?”
江贤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肺里的二氧化碳和胸中的烦闷一起吐出来,此刻她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往已经挤满了的时间表里再塞入一个待办事项,但发消息来的人是朱有花,还问出了一个这样低级的问题,一个连回答都让江贤慧嫌浪费时间的问题。
江贤慧用力地用手指敲打拼音二十六键,上周做完的美甲长长了,精致贴钻的甲片磕在手机屏幕上笃笃地响。用一个SUM函数就行了,实在不会就去网上搜,百度上写得很详细,江贤慧故意说得不清楚,尽管心里明白朱有花这样的人压根就不懂网络,要朱有花在使用最基础办公软件的基础上,增加使用搜索引擎的任务无疑是一种刁难。
但江贤慧还是不想说清楚,一是懒,一旦开始向朱有花解释,必定会花费半小时以上的时间,简单的言语不能让朱有花理解,二是烦,不知道为什么朱有花连这都不会,随便来个高中生,不,初中生都能分分钟操作好,再说了,进入职场,什么技能不都得自己学,有谁会耐心来教,不背刺就不错了。
朱有花没有再回消息,江贤慧心里的那点烦躁随着安静下来的微信一起安静了下来。工作了好几年,江贤慧终于能够毫无情绪地面对随时随地弹消息的微信,不再像刚毕业那会,微信消息像一根悬在脖子上的线,不断上涨的提示数字是挂在细线后的重物,二者勒得江贤慧喘不上气,让她哪怕是站在平地上也有一种双脚悬空的窒息感。现在的江贤慧学会了对不紧急的消息视而不见,对紧急的消息能拖则拖,终于在工作和生活中找到了片刻喘息的空间。
但朱有花是不同的,无论她发来什么消息,都让江贤慧觉得烦,工作几年磨炼出来的控制情绪的方法碰上朱有花就会失灵,或许是因为朱有花拥有江贤慧母亲这个特殊的身份,攻击的输出效果不同,也可能是因为朱有花从不按常理出牌,寻常的办法根本奈何不了她。
几个月前,朱有花迷信上了短视频平台上的某位权威老中医,坚定不移地认为,根据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中医理论,人应该每天在特定的时间摄入特定的水果,上午十点要吃一个苹果,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她,下午两点要摄入一些番茄、猕猴桃或者橙子,在饭后补充丰富多元的维生素,下午五点可以吃点香蕉和西瓜,既果腹又能促进第二天通便,晚上不能再吃,糖分太高,增加得糖尿病的风险,还会坏牙。
朱有花是一个大方的人,并不满足于只有自己执行这个养生水果药方,她致力于向朋友圈,尤其是江贤慧扩散分享。朱有花化身为了微信里的人工闹铃,每到该吃水果的整点,朱有花就会一秒不差地来骚扰江贤慧,有没有吃水果?饭后吃了点水果吗?今天吃了水果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吃,但这样的回答只能让朱有花更来劲,她会从江贤慧每一个社交平台上的每一条动态里找到证据论证不按照这个养生水果药方生活的后果——化妆卡粉,吃少了水果,上班太累,吃少了水果,就连爱玩手机都能怪到吃少了水果的头上,江贤慧并不明白其中的逻辑是什么,总之朱有花是这么说的。
江贤慧只能以沉默来应对,偶尔点一杯现榨低糖果茶来安慰一下朱有花,但只能得到朱有花更有力的斥责,外面点的全是烂水果做的,吃了还不如不吃。江贤慧也会不甘示弱地回嘴,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吃,这是时髦健康新生活,哪能跟你在家一样。
公司不是一个适合吃水果的地方,江贤慧的领导不喜欢有人边吃边干活。公司不是让人吃饭的地方,这是领导常挂在嘴边的话。整个办公室看不见一包小零食是领导的骄傲,他爱拿这件事在公司大会上炫耀,说明他管理部下的成绩。只有喝咖啡或奶茶是被允许的,因为这二者的目的是提神,能够提高员工们的工作效率。
朱有花无法理解这一点,她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吃水果。朱有花非常擅长削水果,她有一把窄窄长长的白色水果刀,朱有花能用它沿着苹果凹凸的表面切出一条不间断打着圈的果皮,也用它劈过西瓜和菠萝,就连软柿子这样手稍微用力一捏就会碎成一滩汁水的水果,朱有花都能用这把刀给雕出花来。
送到江贤慧面前的水果都是被朱有花提前处理过的,削皮,切块,还贴心地插上了小牙签。江贤慧离家上了大学才知道,原来别人家的孩子吃水果并没有这么精细。江贤慧继承了朱有花刁钻的口味,无法接受吃带了皮的苹果和梨,果皮总有一股涩味,但她并没有继承到朱有花的高超技法,水果刀买回来只用了三次,第一次削到了手指,第二次削了一半,手没握住,水果咕噜一声掉在了地上,第三次成功了,但水果只剩下半个,另外半个和果皮一起进了垃圾桶。在朋友们的嘲笑中,江贤慧放弃了水果刀,给自己买了一个刨子,才意识到使用水果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有花对这个养生水果药方的坚决贯彻执行在这位老中医开始直播带货后才停止,因为朱有花发现这个老中医从早直播到晚,但本人从没准时吃过水果。朱有花隐约感觉自己之前像准时的报钟鸟一样的行为不太必要,但嘴上还是说着多吃些水果也没有坏处,江贤慧没有戳穿朱有花心里的那点尴尬,只是让朱有花再三保证绝不在那个直播间冲动下单。
在那之后,失去了水果的话题,朱有花有短暂的几天没有在江贤慧的微信里强调自己的存在感,江贤慧也乐得清闲了几天,但没过多久,朱有花就找到了一个新的话题。
时隔二十七年,朱有花再度找到了一份工作。
二、
“还是没弄明白,你们年轻人学两下就会了,我就是笨。”
江贤慧改完PPT再拿起手机时,已经是半小时后了,朱有花发过来的最新消息让江贤慧不知道怎么回复,尽管半小时的沉默完全是无心的,却总有一丝默认的意思在里面。
朱有花经常说自己是个笨女人,事实上她也并不聪明,就连做饭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学了二十几年仍然不太擅长,学习效率之低下已为众亲戚所熟知。她最擅长的菜谱就是水煮各种蔬菜,锅里烧水,水开始咕咕冒泡的时候,把洗好了的菜叶倒进去,油盐什么的都无所谓,凭着感觉放一点,盖上锅盖,静置十分钟就能端上桌。
一碗水汪汪的菜糊糊,味道淡了,加点盐拌一拌,味道浓了,倒些白开水。托朱有花的福,江贤慧的青春期从来没有肥胖的烦恼,成日只吃蔬菜的她,就像一只吃草的小鹿,细长瘦小,但还挺活蹦乱跳的。
朱有花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当她端上盛满双面焦黑块状物体的盘子时,江贤慧的筷子在空气中踟蹰半响,尽管很想给朱有花一个面子和一点鼓励,江贤慧还是半道把筷子拐向了水煮蔬菜。
江贤慧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吃蔬菜,家里最受不了朱有花厨艺的是江贵。江贵不常回家,但只要一回家,吃上几口朱有花端上桌的水煮蔬菜,就要砰的一声把碗敲在桌子上,一撂筷子,将嘴里嚼得稀碎的残渣狠狠呸进碗里,通常会有一小部分白米饭混着绿色的菜叶从江贵牙齿间的缝隙漏出,往四处飞溅,但江贤慧早就在很多次被弹中的恶心经历中学会了精准闪避,这是江贵每次回家都要做的固定动作,接下来他就要说出每次回家都要说的固定台词:“天天吃菜叶子,一点油水也没有,这么多年了做个饭都做不成。”
这话不好听,不知道朱有花听了怎么想,江贤慧听了是很高兴的,江贵忍不下去了,这意味着他将会自力更生。摔碗的第二天,江贵会起个大早去买菜,买几条小黄鱼,撒上面粉炸个酥脆,切点牛肉腌制,放几根香菜,做个冷盘,当然他也不忘给自己买瓶小酒,吃几块牛肉,就点小酒,再配一条焦香的小黄鱼,美得很。江贵下厨的时候,江贤慧也能跟着沾点光,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也挺爱吃肉的,江贤慧把这不定时的荤菜当做欢迎江贵回家的仪式,尽管这仪式是江贵自己一手操办的。
平时朱有花就靠着她那不怎么样的厨艺蒙混过关,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江贤慧一样不挑食,逢年过节朱有花这样半吊子的水平就不够用了。江贤慧印象里朱有花只做过一次除夕宴,除夕宴在几家之间轮流摆,江贤慧记得那一年,大家来吃过了午饭,晚饭统统找借口不来了。
那年的除夕夜和往年一样,到处都是红彤彤的,新闻联播的两位主持人穿上红衣服,窗外炸开的烟花碎成红色的火星,把黑漆漆的天空一起映红了。只有江贵的脸越来越绿,他狠狠地剐了朱有花一眼,一眼不发地转身回了房间,留江贤慧和朱有花两个人面对一大桌子的饭菜,吃到撑也没有吃完。
新年的饭菜一向有特别的意义,鱼是年年有余,鸡是大吉大利,红烧肉是红红火火,过年吃的不是饭,而是一种寓意,可好彩头也得寄托在好菜上,朱有花只会做湿哒哒的蔬菜、黑乎乎的鱼和黏答答的红烧肉,一看就不带有吉利的品相,当然也有不详的味道。
那年后,江贵决定不再把做年夜饭这样重大的事项交付到朱有花手上,他要亲自操刀。朱有花有心帮忙,打打下手也是好的,但总会被江贵无情地驱逐出去。江贵会在狭窄的厨房里朝着朱有花甩沾了水的手,嫌弃地说,去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然后朱有花就尴尬地退出厨房。
南方的年是很冷的,很多年里朱有花都穿着一件穿了很多年的黑色羽绒服。黑色经脏,但朱有花还是会带上一副黄色的防水袖套,套一件蓝白格子的围裙。这一身的颜色很多巴胺,搭配起来却很混乱,朱有花被凌乱的色块切割成了潦草的形状,头发是蓬乱的,脸色发黑发黄,她走进挤满亲戚的客厅,走进一群花红柳绿的年轻人和老年人中间,像一个错误。
过年总是有很多话题可聊,尤其在塞满了人的密闭空间里,没有人能舒展开肢体,想要打发无聊的时间,只好动动嘴皮子。朱有志是最喜欢说话的,别看他是个男人,说起来可没完。江贤慧奉了江贵和朱有花的命令在客厅陪客时,总是能为朱有志感到惊奇,自己的这个舅舅比什么七大姑八大姨能说多了,开起口来宛如长江黄河水滔滔不绝。
通常朱有花是他开启话题的引子,但见到朱有花的第一句话,他不会用来关心朱有花的近况,而是问,又是江贵在弄饭啊?朱有花不用点头或者应一声“是”,只是站在那里,她从厨房败退的身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了朱有志起头,客厅里变得更热闹了,江贤慧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引起了一个话题,更不知道这个话题竟然如此的具有讨论性。朱有志用谴责的语气责怪朱有花,江贵工作都这么累了,你天天待在家,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多干一点。朱有志的老婆坐在他的左边,一边捻起茶几上果盘里一块切好了的哈密瓜,一边斜睨着眼睛看着朱有志,命好呗,在家里连饭都不用做,你什么时候也能学学人家江贵?
江贤慧小声辩驳过几次,平时都是朱有花做饭,只是她不太会做,所以年夜饭就由江贵来做。人群就会笑起来给出统一的回答,这世上哪有不会做饭的。江贤慧从他们的七嘴八舌中总结出了不会做饭的两个原因,第一是懒,第二是命好,笨只是偷懒的借口或者是命好的掩饰。
饭菜上桌后,朱有志坐在他对着门的专属座位上,常隔着整张饭桌对角线的距离,举着筷子,朝江贤慧的方向遥遥地点几下,和江贵干一杯酒,随着吞咽的动作含糊不清地对着江贵说,贤慧以后可不能像她妈这样,又赶紧找补一句,不过贤慧这么聪明,做饭这么容易的事情以后肯定学得会,都叫贤惠贤惠了。
这样的话让江贤慧感到尴尬,这听起来像是夸她的话,但让她感到有些不舒服,她不知道该是点头还是摇头做回应,只好露出了一个微笑,微笑总是没有错的。
三、
其实江贤慧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喜欢别人叫她贤慧。据说江贵给她起名的时候,就是取了贤惠这两个字,说女孩子贤惠一些好,但朱有花不乐意,觉得贤惠这两个字太土了,一番争执后,两人最终决定就叫这孩子江贤慧。朱有花总对江贤慧说,这名字是希望你聪明的意思。
幼年的江贤慧每次自我介绍时都说,我姓江,江河湖海的江,叫贤慧,贤者的贤,智慧的慧,意思是贤者之慧,但这并没有什么大用,除了江贤慧和朱有花,压根没人在意是贤慧还是贤惠,随着年龄的成长,江贤慧逐渐开始对自己的名字感到不满,更对朱有花感到不满,既然都嫌贤惠这两个字太土,何不改的更加彻底一点,同音字的差别约等于没有差别,朱有花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江贤慧对朱有花的不满积压了很多年,江贤慧自我反思,每次看到朱有花的微信消息都难以抑制的暴躁,估计是陈年的不满在作祟。上小学时,学校要求填写家长信息登记表,填到父母职业,江贤慧会端端正正地写上去,父亲江贵,建筑工人。但写到朱有花,江贤慧十分困惑,她问班主任,我的妈妈是家庭主妇,她的职业就填家庭主妇吗?班主任凝固了一下,思索了一会才回答,还是不要写家庭主妇,就写个体。个体又是什么,江贤慧问。班主任说,个体就是自由职业者,家庭主妇就是自由职业者,你明白了吗?江贤慧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并且马上把这个新学的知识运用到了自己的作文《妈妈的一天》里:
我的妈妈叫朱有花,朱是妈妈的姓,有花是妈妈的名,妈妈的身上总有淡淡的香味,就像真正的花朵一样。妈妈的职业是个体,每天她都待在家里,早晨她会叫我起床,送我上学,我坐在她的电动车后面,晚上她又骑着电动车接我回家,她经常变着花样给我做我喜欢吃的菜,春天是韭菜,夏天是空心菜,秋天是生菜,冬天是小白菜。晚上睡觉的时候,妈妈会给我压好被子,跟我说了晚安后,为我关上灯和门。这就是我妈妈的一天。
这篇作文并没有像江贤慧其他作文一样,被语文老师从全班同学的作文中挑选出来当众朗读和表扬。语文老师选择了别的同学的作文,江贤慧并不认为这些同学写的就比她好,可这些同学的妈妈是医生,是老师,在他们的作文里,妈妈是在医院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是灯前俯首备课的辛勤园丁。
相比之下,即便江贤慧足够妙笔生花,但朱有花的一天还是太索然无味,不值得被选为这一次的优秀作文。这是江贤慧第一次因为朱有花感到挫败,从那以后江贤慧耻于谈论朱有花,尽管有时候朱有花会让江贤慧备受羡慕。
江贤慧读的重点高中是全封闭式管理的,学校最初是为了尽最大可能令这所高中里的所有学生都一心只读圣贤书,奈何配套基础设施没有跟上,能容纳五千多人的学校只有一个又小又破的食堂,吃一顿饭要排长队不说,去晚了大概率就只剩下些残渣。
江贤慧在电话里跟朱有花抱怨过好多次,每次吃饭都在抢,老师拖堂的话就吃不上了,下课铃声一响就得拼命跑去食堂,只为快一秒,成为十几个人里的胜利者,在食堂窗口的长队中占据一个相对靠前的位置。
江贤慧本以为这样的抱怨就只是抱怨,没想到朱有花居然真的给出了解决方案。江贤慧高中开学一个月后,朱有花开启了她长达三年的送饭征途。朱有花为江贤慧准备了一个三层的保温饭盒,第一层用来盛米饭,第二层塞满菜,第三层装好汤,用一个内层铝箔的黑色保温袋装着,保温袋外面的小卡扣上挂上一个塑料小杯子,里面装着切好的水果。
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和下午五点半,朱有花提着这个小饭盒从家里出发,夏天在电动车前撑把伞,冬天在车前罩上一块厚厚的毛绒毯子,穿过连接城南城北的一座桥,骑上被当地人戏称为狗头山的小土坡,再拐一个弯,到学校西边的小门边停下,隔着铁栏杆把饭盒塞到在里头的江贤慧手里。
这样像给犯人送饭的场景是很沉默的,江贤慧宝贵的时间可不能用在聊天叙旧上,更何况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高中的生活无非就是一天一天的重复,上课、刷题、背书、考试,和朱有花的生活一样,煮饭,送饭,再煮饭,再送饭。
江贤慧再也不是挤在食堂里争夺那点残羹冷炙的一员,在同学们匆忙奔出教室时,江贤慧还有闲心在朱有花为她节省下来的时间里,拦住老师请教几个问题,然后优哉游哉溜达到学校西边的小门,吃上虽然不够好吃但搭配丰富的一顿饭。
江贤慧经常会把朱有花送来的水果分给同学,同学们也非常乐意接受,直接给一个完整的苹果可能还会遭到拒绝,但面对配好了牙签的苹果块,任何一个人吃起来都不会有心理负担,不会弄脏手,只是一小块,都不能算作人情,一句感谢的话就足够兑换。
面对同学们热情的感谢和真挚的称赞,江贤慧以微笑回应,她才不会跟着应和,承认朱有花有多么关心她,多么为她着想,这并不是一件令她骄傲的事。每次从朱有花那里接过饭盒,她都会感到一丝羞愧,觉得自己不应该接受这样的好意。
江贤慧暗暗希望自己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因为双职工的家庭条件只能够挤食堂。同学的父母没有谁有时间来给他们送饭。江贤慧从来没有期望过有人能给她送饭,但朱有花还是来了。
四、
清明节放假的第一天,江贤慧是下午两点到家的。推开门时,江贵正在拖地,拖把在江贵的手中不受控制,撞歪了放在门口的几双鞋,江贵没有看见,他掠过不再整齐的门口,直起身子跟江贤慧打了个招呼,回来了。江贤慧将手里拎着的电脑包放下,把几双鞋摆回原来的位置,视线绕过江贵跳到客厅,没有看见朱有花。
江贤慧对着空气问了一句,她呢。江贵的身体随着拖把的移动而左摇右晃,他也对着空气回了一句,上班去了。江贤慧换好了拖鞋,通往客厅的地板上还有湿漉漉的水迹以水迹干涸以后留下的灰尘的痕迹,江贵在拖地也就算了,朱有花居然不在家,江贤慧只是几个月没有回家而已,竟然觉得这个家让她有点陌生。
本来这个清明节江贤慧是不打算回家的,一共才三天假,一来一回就要了一天半,江贤慧不愿意来回折腾。但前几天和家里通电话,江贵埋怨江贤慧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祭过祖,他在电话里责问江贤慧,有没有在忙?你工作在忙什么?忙到连回家一次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江贤慧不知道江贵是从哪里学来的三连问句式,但她最终没有拗过江贵的死缠烂打,再加上朱有花叫她把前几年淘汰掉的旧电脑带回家,她才决定顺了江贵的心意。
工作后,朱有花对电脑迸发出了十分的兴趣,与江贤慧读高中时视手机电脑为洪水猛兽的态度大相径庭。不过她决不花钱买一台新的给自己用,她说江贤慧之前的那个电脑没用几年,现在江贤慧换了台新的,旧的正好给她用。江贤慧问朱有花要电脑干什么,朱有花说上了班,家里有台电脑方便些。
江贵拖完了地,把拖把往卫生间一放,来客厅和江贤慧一起坐着,茶几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孤零零地摆着几个杯子,江贤慧从水壶里接水,尝了一口,冷的。江贤慧给朱有花发去一条消息,还在上班吗?等了一会,朱有花才回,老板说有几笔款很急,我要赶紧汇过去。
从朱有花的言辞中猜测出整个公司只有她一个人在加班时,江贤慧皱起眉,急?公司哪会有什么很急的事。毕业后在几家公司摸爬滚打几年,江贤慧总结出了职场上的黑话,不着急,直接抛到一边不看,等到催第二遍的时候再纳入议程。急,就是这几天完成,拖一拖也没有关系。非常急,听起来挺严重的,实际上哪会火烧眉毛,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
老板说急,你还积极上了,下次你就说你在忙,等上班了马上弄,江贤慧这么指点朱有花,反正你已经退休了,有退休金也不怕饿死,裁了你,老板上哪再找一个不用交五险一金的出纳。
朱有花却有些怯懦,万一真的急呢,我还是赶紧干完。江贤慧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又劝自己别和朱有花计较,划分工作和生活是一门艺术,像朱有花这样不聪明的人,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体悟到这个道理。
朱有花待在家二十七年了,从江贤慧出生时起,朱有花就学会了对家里的任何响动随时做好准备,江贤慧哭了,朱有花要判断出这是饿了、尿了还是困了,床嘎吱一响,江贵要起床了,朱有花赶紧把江贵的衣服收拾好放床头,烧水壶响了,朱有花匆忙上好开水,洗衣机还在轰轰作响,等它安静下来,就得把衣服晒了,还有厨房,电饭煲滴滴两声,提示早早放进去的汤已经煲好,到了饭点,朱有花开始收拾碗筷,端饭上桌。
在这样忙碌的间隙里,朱有花仍然不忘记随手把沙发上的乱衣服收拾了,用纸巾拢起掉在地上的头发,出门买菜的时候扔掉垃圾。在这个家里,她每时每刻都在休息,但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她并不知道,在这个家以外,工作应当被限定在工作时间内,额外的劳动需要额外的补偿。
态度强硬一点,下次别这么积极地去加班了,要给老板树立工作时间的概念,加班要给加班费的,这是劳动法规定的,电话里江贤慧再三叮嘱朱有花,别加班了,赶紧回来,这笔款今天不汇过去不会急死人的。
当初朱有花说要接这份工作时,遭到了很多人的坚决反对,江贵和朱有志都说,退休了还去工作干什么。朱有花却觉得这是个最好的时间,江贵退休了,江贤慧也大了,她没什么事要干了,才应该找个工作。
朱有花考虑了三天,或者说准备了三天。三天时间里她给自己买了几件便宜的衬衫和一双黑色的小皮鞋,然后打了个电话答复那个请她去做出纳的老同学。江贤慧对这位老同学的眼光表示质疑,朱有花只管理过江贵每个月拿回家的那小几千块钱,接手一个月流水几百万公司的财务工作,朱有花能行吗?
朱有花倒是不担心,她从藏在衣柜里的保险箱中——一个老旧的上锁的铁盒,翻出一张初级会计师的证书,证书里的朱有花梳着两个麻花辫,黑白照片里的她把两个辫子放在肩膀后面,露出圆圆的耳朵,看起来是个又聪明又有福气的样子。
三十年前的初级会计师证书,江贤慧看着已经发灰的证书封皮,下定论道,过期了吧,你从来没参加过继续教育,会计政策都不知道变过几轮了。朱有花挠挠头,很乐观地说,反正老同学认就行。朱有花用手指拂去封皮上的灰,补充了一句,当年我可是县里第一批考上这个证书的人呢。
朱有花工作以后变得忙了起来,这一点可以从江贤慧和她的微信聊天记录中看出,朱有花发消息的频率大幅度降低,重复性话语减少,工作交流增多。每次朱有花来找江贤慧都带有目的性,不是要做表格,就是要写报告,江贤慧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这是朱有花找话题的新套路,和同事们的工作交流已经够污染她的微信了,现在又多添一个朱有花,有时江贤慧甚至觉得朱有花不应该在家庭分组,而应该被划分到工作分组。
反倒是江贵,最近开始频繁出现在江贤慧的微信里,充当曾经朱有花的角色。在朱有花去工作之前,江贤慧和江贵之间很少有直接交流,朱有花在家的时候,她就是江贵和江贤慧之间的传话筒,直到朱有花不在家时,江贤慧才发现自己和江贵之间近乎无话可说。
这个清明节格外冷清,江贵靠在沙发上,拖地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微微平复呼吸来恢复自己的精力,尽管电视机里偶像剧的主角们在尽职尽责地制造我爱你你爱我我不爱你的噪音,江贤慧还是觉得客厅安静得可怕,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牵起一个能够聊得下去的话题,江贵突然开了口,明天我们去给你爷爷上香。
江贤慧点点头,这是早就安排好的事情,虽然觉得污染空气,不支持江贵非要烧点纸钱,但她还是备好了香、纸钱、爆竹和鲜花,放在汽车的后备箱里,就等着明天早上九点开车去公墓山,但江贵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他问江贤慧,你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给你爷爷看看。
这就是江贵一定要叫她回家的目的,江贤慧露出了一个不会错的微笑,她嘲笑她自己,她早应该想到的,江贵对她的期望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贤惠,而贤惠总是需要一个男人作为背景板,所以在她和江贵的对话里,总是藏着这样一个工具人,江贤慧未来的丈夫、孩子的父亲。
江贤慧不想结婚。在江贤慧少女时代的幻梦里,她想过自己长大以后的样子,她可以挤在大城市破旧的出租屋里,也能忍受着不舒适穿着高跟鞋奔波在通勤的路上,她甚至模拟过被领导痛骂时她要怎么作出回击,被辞退后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收拾好工位离开公司。
江贤慧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她很少幻想自己是一个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背着一个用自己工资买来的奢侈品牌的包包,拎着一杯咖啡穿越人群,走进中央空调控制恒温的办公楼里,她知道自己没这么优秀,也不会这么成功,她更多地幻想自己会遇到的很多困难,然后一一击败它们。
但她从来没有幻想过结婚,她从不幻想自己有一天成为像朱有花一样命好的女人。当“我不想结婚”这五个字冲出江贤慧嘴边时,江贵的脸扭曲了一下,他先是劝,然后是骂。朱有花进门时正好听到江贵的那一句“你不结婚生孩子,我生你干什么”。
朱有花赶紧把钥匙挂在门口的挂钩上,她两脚跟一蹭,皮鞋就磕在门口的地毯上,只发出闷闷的响声。朱有花边摘下电动车的头盔,露出梳得整齐的马尾,一边拎着两个购物袋,她走进来,面对剑拔弩张的江贵和江贤慧,丝毫不怯场,镇定地把水果和零食一样样拿出来工整地摆在茶几上。她扬起一个笑脸,说自己今天刚发了工资,请江贵和江贤慧吃大餐。
江贵没有再说话,他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毕竟不是他请客,他把视线投向电视机里又在追逐相拥的男女主角们。朱有花见江贤慧动也不动,握住江贤慧的手说,别害怕,要是你结婚生孩子,我就辞职,帮你。
你不会像我一样的,朱有花保证。
江贤慧看着朱有花还带有疲惫的脸,心里的愤怒被朱有花还带有凉意的手浇熄了,变成了眼眶里一点冰冷的委屈,她努力辨认朱有花两鬓已经不多的黑发,一点也看不出朱有花曾是一个梳着麻花辫又聪明又有福气的姑娘。
真实姓名:蒋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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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