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泉,从词义上讲一可作有名字的泉;二可为有名气的泉,事实上它们常常并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两者合二为一的结合体。
世上的名泉是幸运的,它们或许是有幸遇到了名人骚客,它的清澈甘冽恰好激起了这位文豪的灵感,于是出现了文思泉涌的美文,于是赞美此泉之美文便如岩上之涓涓清流在世间流散开来;又或是偶然馈泽了某个达官贵人,遂得以被赐名,甚至立石碑以传之。
世上还有一种泉,它们没有名字,位居深山僻壤,象漫漫山草一样一生不为人知,当然这说法也是狭义的,它只是不被大多数世人知晓,对在这附近种地的农民来说它可是有着响当当的名气的。庄稼人大概天生缺少文人的那种雅兴,在村里他们习惯了以它们的地理位置区分它们,比如“水库里”那个,“小北岭”那个等,而在山上,脆我们都直呼“泉子”。
我印象比较深的有四个,我喝泉水最多的是“水库里”那个,因为我家的地就在水库北面的山坡上,泉在水库上面三百米左右的山沟里。其实那里说山沟已经有点勉强了,那沟是从水库一路上升且逐渐变浅,到泉子那里沟已经快消失了。泉就是在沟就要消失的时候,仿佛是为了挽救那条沟才突兀地出现的。泉水从南面一个斜坡的石缝里潺潺流出,经过下面倾斜的岩石流到小小的水洼里,这就是我们的泉了。泉水流经的岩石和下面水汪里的岩石是一体的,泉水清澈甘甜,要不是底下的岩石不光滑,它应该象一块透明的玻璃一样平整,而不会出现那些细小的折纹吧。泉小得跟个大脸盆差不多,但是无论是干旱还是多雨的季节,那脸盆里的水总保持着等量的水,从没因天气干旱而干涸,也没有因为多雨而爆溢。它总是这么细细地流淌,好像这么细细地流淌是一件极其惬意的事;好像时光这么美,美得只舍得这么一丝一缕慢慢地行走。
水洼下面有个缺口,多余的泉水流向外面的沟,储在了下面的水库里。下面的水库不很大,下雨的时候收集雨水,没雨的时候就靠那个山泉滋养着。
我家的地在北坡顶部,山上的土地贫瘠,却不妨碍荒草凶猛的长势,一场雨出一遍草,稍有怠慢杂草便兴兵作乱,势不可挡地要喧宾夺主,于是整个夏天要反复多遍锄草。炎炎烈日蒸腾人身上的水分,一会喉咙便干得同山上发白的岩石一样让人烦躁不安了。于是把锄头一扔直奔泉水去了,迫不及待地跪在泉边,牛羊一样咕噜咕噜一顿豪饮,清清凉凉的山泉水迅速在身体里舒展开来,蔫蔫的人儿立即精神起来了。有的时候喝得走起路来都能听到肚子里的水在逛荡,但是你一点也不用担心闹肚子,小时候冬天我们拾柴火渴了有时候也会去喝上两口,泉水不是很凉,也不知是我体质好还是泉水好,我从来没有因此闹过肚子。
并不是每次去喝水都是这么惬意,有一次可以说相当惊险。
也是炎热的中午,口渴难耐的我正准备饿狼一样扑上去喝个痛快,突然听到扑棱一阵水声,随即一条不大的红花蛇慌慌张张扭动着尾巴钻进汩汩出水的泉眼里去了!
“哎呦——俺那娘哎!”我如一头被猛兽追赶的小鹿转身抱头鼠窜,我相信我那声凄厉的惊叫跟被蛇咬了无异。事后当我惊恐万分地跟大家分享我噩梦般历险记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奇怪地表现出了极其平静的样子,好像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旧事,而我却一惊一乍地当新闻来讲。似乎为了回答我惊奇的目光,他们淡淡说了句“蛇怕热,泉眼里凉快。”我非常失望,事后咂摸了一下那句话的意思大概是“泉子人能喝,蛇为什么不能用”。之后我用了很长时间说服了自己慢慢又去泉子寻水喝了,只不过每次都边喝水边紧张地睁大眼睛紧盯着泉眼,随时作逃跑状。
二
家乡属于丘陵地区,山不高但拉花一样绵延不断,即使这山再不高也比山下的村子高很多的,山上有泉子我感到是一件很神奇的事。而且不止一处,小时候很多山坳里有人家。最南面的是奶奶家,也是我父辈七个出生成家的地方,算起来也算是我的老家了。奶奶住在上院,三婶住下院。
我便寻了各种理由去奶奶家,尽管奶奶从来不理会我,她只坐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喝茶。三婶家有个小妹,也许鲜有玩伴的缘故,我每次去她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小妹很听话,常帮奶奶干些挑水之类的活。水井在石碾下面的沟上边,井水甘甜清冽,非常好喝,而且天多旱水井都没干涸过,我和小妹总是在水井边玩很久才回去。奶奶就是天天用这井水泡茶喝的,奶奶85岁去世,无病无痛,走得很安详,我觉得这与她一辈子用好水泡茶喝有一定的关系。
三婶家搬离山里也和这井水有关系的。最后两年,在大旱的季节素来井水盈盈的水井水位却慢慢降了下去,有时甚至低到没法用水桶打水,需要下到水井里用水瓢往桶里舀水。虽然水井不深,虽然井水仍足够维持日常,虽然这样的日子少之又少,我的三婶仍还是义无反顾地搬离了山里。
一起搬离的还有我们的奶奶,她的儿女们不可能留七十多岁的她独居山里。我曾问过奶奶井为什么会干涸,奶奶无限惋惜地说“石垛”上放炮开石头震走了水脉。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居然懂得水脉! “石垛”是奶奶这座山的最高处,因为可以开采出盖房用的一种质地很硬的青花石头而遭到乡亲们滥采。
井水是不是炮震走的无法确定,但奶奶的话象炸药的导火索,让我的思路豁然开朗起来。水脉,多么形象的名词!大地的“血脉”,听来就让人心生敬畏。
我审察看了一下这几座山上泉子的位置,奶奶家北边许家叔叔住的山坳南坡有一个,再往北宋家叔叔住的山坳里有,继续往北是水库里这个、水库里北梁的南坡上、二爷爷家的山坳……这是我知道的,这些山泉串联起来基本上都在一条南北走向的线上,这条潜藏在地下腾跳起伏的脉搏啊,终被我摸到了它的些许脉络。至于有没有由此再往南或往北延伸我没有考察过,但我想应该会有的,这脉搏到底有多长考究起来也许会超出了你我的想象力呢。
三
多少年来家乡令我念念不忘的东西很多,水库里的泉子是其一。一直想去看看,再俯下身去咕噜咕噜喝上一顿山泉水,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情啊。按说我每年都会回去一两次,去看看照理说应该不是很难,只是水库里离家很远,有三四里路的样子,泉子又在山上,不说家里没有能用的交通工具,就是有也只能骑到山脚下,往上就得步行了,虽然这条路小的时候一天走两三次不觉得累,可这么多年来出门就是骑车,再走这么远的路听听都发怵。前年我回去探望生病的哥哥,恰逢侄子要去果园看看,我正好也很想去看看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果园,便让侄子骑摩托车带了果园里转了转。回家的时候路过水库里那小北岭山脚下,我跟侄子说很想上去看看泉子,侄子说那泉子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被村里的一个人开成一个水井,供他家打药浇果树用。
侄子见我还是想去看,便领着我向上走去。我曾经是多么熟悉这座山,我甚至能记住哪个地方的石头是什么样子。可是现在不说曾经光秃秃的山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苹果树,那道宽阔的大坝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是巨龙般悬架在头顶的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就连那曾经让我眼晕的水库也已经干涸无水,库底已经是果实累累的苹果树了。曾经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也被拓宽或改道,比比皆是的人为痕迹,让你再无旧迹可寻。好不容易穿过重重果树来到泉子边,尽管侄子已经说过泉子被改造成井了,我也做好泉子被动过手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看见还是惊得我嘴巴都没法合上了。原来的“脸盆”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石砌的小小水井,那脸盆底可是坚硬的岩石啊,竟然也被硬生生炸出这么大一窟窿,不得不说现代人想要干成事的决心连坚硬的岩石都阻挡不了;汩汩流淌的泉眼不见了,它已经沉进了水井里,变得暮气沉沉,发着幽绿无神的光,不再欢快跳跃,小小的水井禁锢了它的手脚……
“这就是那个泉子吗?”尽管我从位置上也能确定就是那个泉子,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它已经太不像泉子了。
“是。”听到侄子的确认我的心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回去吧。”泉水当然全然没有了喝的兴致了。我感到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话都不想说,多少年来的期盼与兴奋一扫而光,我甚至很后悔来看这个泉子,如果我不来,我心里至少还汪着一眼清澈甘甜的泉。
四
小时候父亲给我们猜过这样的谜“世上谁的辈分最大?”我们七嘴八舌抢着回答,有说是老祖宗的,有说是皇上的,父亲笑眯眯地摇摇头“都不对”。
“那是谁?”
“泉子。”我们都一脸愕然地望着父亲。
“我们喝水的时候是不是都跪着?皇上再厉害,如果落难渴了,也会跪下来喝水。”听完父亲的话我们都沉默不语了。
我们见过电影电视里喝泉水的,用荷叶舀,用手捧,即使落难了也要穷讲究,总觉得斯斯文文脱离现实生活。那不是我们山里人喝水的方式,我们山里人喝泉水从来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到那里“扑通”一跪咕噜咕噜就喝上了。山里人绝不用手捧水喝,在他们心目中山泉是干净圣洁的,什么样的手都会玷污了它的清纯。山里人跪泉跟山羊跪乳一样,即是简便的喝水方式,也是对泉索水的一种敬重仪式。山里人跪泉饮水的渊源仿佛跟这山泉一样久远,一代一代流传下来,不需要言传身授,就象我们血液里的基因那样根深蒂固。
家乡的习俗,大年初一小辈的要给长辈的磕头拜年,长辈的要给小辈糖或压岁钱。那时候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块糖,更不用说几分几角的钱了。于是除夕夜里我们总是兴奋得不睡觉,眼巴巴地等着过了十二点吃了饺子相约出去拜年,浩浩荡荡一队孩子,不管张姓李姓,只要是辈分比我们长的,进去跪下就磕,然后巴巴地等着领赏。后来长大些知道跪是很尊贵的仪式,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跪的,便不再挨门磕头了,只在早上给本家的几位长辈磕头拜年。后来感觉下跪太难为情,连这个形式也省略了,只口头拜年。唯有对山泉一如既往地跪,且跪得干脆利落,毫无羞涩。
父亲一直教育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我们的山泉给予我们的岂止是点滴,它默默滋养了我们不知道多少代人,可是我们是如何报答这位乳母一样的山泉的呢?
发表于《少年文艺》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