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节气一到,冬日已所剩无几。仔细一看,滇南的春天,其实近在眼前了。顶住了风霜侵袭的草木,裸露的茎尖和枝条上,已经有微小的幼芽,从坚韧的皮下,悄悄探出头来了。刚冒出来的芽儿,星星点点,娇嫩柔软,但充满了快速生长的力量——幼小而安静的芽苞,是青绿叶子的前身,全都憋足了劲儿,吮吸着天地间的灵息,耍魔法一般变幻着模样。
两三声炸雷,轰隆作响,贴着地皮滚过,毫不留情地将冬天撵走。一阵雨点从天而降,噼噼啪啪地打了春,淡淡的泥巴腥味拔地而起。一转眼,那些鲜活的嫩芽,欢天喜地生发成了一片片小巧透亮的新叶,在骀荡的春风里,闪动着鲜亮的光泽,兴高采烈地婆娑起舞。听到了枝叶的动静,花蕾也舒展开身体,踩着时令赶来凑热闹。
滇南的大地充满魔性,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嘉木,美得就像是一场梦幻。春天的曼妙和美好,不仅来自春景春色,也源于春食春味。在讲究不时不食的滇南人看来,春天,是一年好吃好在的全新开始。用舌尖拾春尝春,享用鲜美的春菜春肴,经历了寒冬的身心得到犒劳慰藉,身上的精气神被重新唤醒。大多数滇南人觉得,挖春笋、掐野菜、摘椿芽、剪春韭……这些劳作带来的味道也太普通,真正奇妙而又根深蒂固的春味记忆,很多珍藏在烂漫的鲜花里面。美丽的滇南,野生观赏植物多得数不清,一年四季更是花开不断,俨然是一个天然大花园。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造就了滇南人的“花痴”性情。和煦的春风吹拂下,百花竞妍,乱花渐欲迷人眼,饱了眼福的人们,还要啖食春花满足口腹之欲。有人作过粗略统计,在花卉资源极其丰富的滇南,可食用的花卉多达300余种,其中广泛分布和最常见的有70种。这些能吃的花不仅酸、甜、苦、辣、麻、甘、淡、香等诸味纷呈,而且营养丰富,具有较好的保健功效。实事求是地讲,喜欢过小日子的滇南人,脾性大多耿直实在,的确不擅长口吐莲花、舌绽春蕾之术,却犹如得到过自然之神的口授心传,深谙春日吃花、含英咀华的道法。全国各地都有吃花的习俗,只不过没有谁比云南人更在行,而滇南人又当属云南的花魁。滇南一带,各种各样的花馔花酒花茶花饮花药,简直数不胜数,花食的做法和吃法,花样百出,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当第一缕春风如约而至,草木身上的花苞,就被吹得鼓了起来,幽香四处弥漫。很快,不论是乡村城镇的家家户户,还是大大小小的馆子,到处都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各种花瓣。春天属于美丽的鲜花,鲜花则是滇南人舌尖上的春天。在外地人看来,吃花是件极其风雅的浪漫事。不过,滇南人采花入馔,借助味蕾捕捉花的清新馨香,纯属自然而然之举,早已融入一日三餐的饮食。随着春天的到来,棠梨花、苦刺花、杜鹃花、玉兰花、油菜花、金雀花、鸡蛋花、玉荷花、海菜花、马桑花、核桃花、木棉花、芭蕉花、火烧花、棕苞花……争相开放,一拨接一拨地轮番上桌,人们可着劲儿,像是要把一整个“花花世界”都吃进肚子里去方肯罢休。
很多花开得楚楚动人,色彩或艳丽或素净,本味却极苦,有的还又苦又涩,有的甚至含有微毒,都不能直接食用。不过,这根本难不倒滇南食花达人,他们仿佛得到过神灵的谕示,自有一整套为花儿去苦、脱涩、除毒的办法。这一套洗心革面的“花活”,相当简单实用,一点都不神秘,可简要归纳为“焯、漂、泡”三字诀,一般要将花萼和花蕊摘除,把花瓣洗净后,倒入沸水中汆透,捞出后进行漂洗,然后用冷水浸泡两三天并换水若干次,这般处理就能够将苦涩褪掉,毒素也基本消融殆尽。
早春时节,滇南人吃到的第一口花,多半是纯野生的棠梨花。清爽的风轻轻吹拂着未驯化过的棠梨树,浅绿色的枝叶丛中,开满一簇簇白色的花朵,素洁淡雅,皎白如雪。将新鲜的棠梨花采摘下来,经过焯水、漂洗、浸泡,捞起挤去水分,就可以搭配春韭或者酸菜、豆豉爆炒,吃起来很有些嚼头,齿间的清香回甜,在口腔里久久不散。
淳朴的滇南人,似乎生来喜欢自找苦吃。他们之所以如此,想的并不是吃得苦中苦、能成人上人,而是他们深深懂得,苦的余味是甜,苦尽甘来的微妙感受更令人迷恋。因此,苦刺花当仁不让地成了嗜苦大众的首选。春回大地,乡村道路两旁,山岭坡地上,乱石岩缝中,深箐沟壑间,溪边河畔处,随处可见不挑环境生存的一丛丛苦刺花,四下生长的细长枝条,长满清秀的羽状绿叶,叶间潜藏着无数的尖锐小刺,还密密匝匝缀满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白花,远远望去,皓白一片,仿佛细雪满枝。一蓬蓬洁白素雅的苦刺花,弥散出若有若无的苦凉清香,不时逗引来几只小蜜蜂,嗡嗡地哼唱着春曲,在稠密的花丛中穿梭飞舞,给早春的原野平添了几分生机。
儿童时代,每年立春以后,母亲就会选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领着我和哥哥姐姐,沐浴着舒爽的春风,说笑着到原野踏青。母亲总是不忘顺便提上一只小竹篮,带我们春游的同时,兴致勃勃地采摘一些苦刺花。在我的家乡滇南蒙自,人们习惯把采摘苦刺花叫作“抹苦刺花”——苦刺花开得像稻谷般一穗一穗的,摘花时需要一把一把地捋下来。抹苦刺花是痛并快乐着的劳动,得有十足的耐心,一串串粉白色的小花,躲在到处是刺的枝叶间,采摘时一定要小心,这样才不容易被刺扎到手。可是不管如何集中注意力,摘花人的双手,也总免不了要被刺到几下,有时手指会被刺破渗出血来,又疼又痒,却没谁恼羞成怒,为了尝到春天的鲜美,就应该有所付出。
新鲜的苦刺花,苦味能与黄连一比。采摘下来的苦刺花带回家,洗淘干净后,下锅焯水,然后用清水浸泡,一天一漂洗,再换水泡上,三四天以后,待到苦味渐淡,就可以搭配韭菜或腊肉清炒,清凉微苦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我觉得苦刺花与青蚕豆米伴炒,那是绝配,蚕豆的鲜嫩清甜与苦刺花的清新苦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得益彰地融合出奇妙的滋味,不仅让人品尝到春天的味道,而且能给人带来类似暗恋的那种苦涩之中充满甜蜜柔情的感觉。
对于视花如菜的滇南人来说,就算花长得又苦又怪,也同样能烹饪成美味佳肴。许多人在深冬时节,便对长相奇特、性味苦凉的棕苞花翘首以盼。棕苞花是棕榈树的花,但不是一朵一朵的花,可食部分是包裹在棕苞内的花序及嫩茎。春天里,棕榈树的枝叶和树干连接处,会长出一个个花苞,外形看来就像一条鱼,一层层笋衣一样的外壳,里面紧实地簇拥着成串、成块状结合在一起的棕花,颜色和形状都很像鱼籽。将棕榈树上摘下的棕苞一层一层剥了皮,把鲜嫩的棕花掰成小瓣,嫩茎用刀切成薄片,置于清水中浸泡几分钟,捞起来沥水后,即可煎、炒、煮、炖,亦可凉拌生食。不论怎么烹调,棕苞花鲜中带苦、苦中回甘的滋味,都会让人回味无穷。棕苞花炒腊肉,肉不肥腻,棕苞花油润发亮,入口初吃味苦,但越嚼越甘爽。用小母鸡煮棕苞花,黄灿灿的鸡汤鲜美无比,喝第一口,又烫又苦,苦得味蕾有点儿麻木;忍不住接着又喝一口,苦味变得爽口,夹杂着一丝丝甘甜;接下来便进入了欲罢不能的状态,一口接一口地把一碗棕花鸡汤喝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舒坦极了。
不需要经过焯水、漂洗、浸泡工序去苦除涩的花,当然也不在少数。有一种味道清甜的黄色小花,春天开放时,金黄的花朵,成簇挤满枝头,明艳活泼,热烈奔放。这就是长相十分漂亮精致的金雀花,看上去确实就像小巧灵动的飞雀,一副随时都要振翅飞翔的样子。正如它的名字一样,金雀花不仅好看,还特别好吃,将花洗干净后素炒或炒鸡蛋,也可以炒肉丝,味道非常香甜爽口,入口轻轻一嚼,绵柔的花香,霎时在口腔里迸发出来,温润而鲜美,充满了春天的清纯芬芳。
暮春的时候,原野一片欣欣向荣。绿油油的草木和庄稼,自由自在地生长,各种欢快的声音,在阳光和风中此起彼伏。阡陌间,星罗棋布般冒出一种矮小的草本植物,灰绿色的茎秆和叶子长满细密的灰白绒毛,枝头开着淡黄色小花,因叶片成鼠耳状,故得名鼠曲草,又因茎叶和花朵有淡淡的艾蒿味,所以滇南一带的人们习惯把它叫作面蒿。面蒿花其貌不扬,看上去普通得甚至有点寒酸。然而,面蒿花掺入糯米蒸熟,舂制成粑粑,非常的好吃。
小时候,每年春天,除了到野地里抹苦刺花,母亲还会领着我去田头地角掐面蒿花。她微笑着提醒我,一定要把花朵,连同下面的嫩叶嫩茎一起掐下来。从野外回到家里,淘上糯米,把面蒿花洗净,晾一晾,拌进适量糯米一起用木甑蒸熟,然后放入石臼中反复捶打,直至变成柔韧粘稠的饭泥,取出放到案板上搓揉成团,再压扁成饼。黄绿色的面蒿粑粑,表面隐约可见未完全捶碎的叶茎,好似粑粑的经络,甚至会有零碎的黄花依稀可辨,仿佛残缺但依然漂亮的纹身。把面蒿粑粑切片,放在热锅里,微油煎至两面金黄,夹起一片,一口咬下去,面蒿的草本纤维感,绵软而有嚼头,花的清新与糯米香相互交融,好像山野的微风轻轻吹过,让人神清气爽……
遗憾的是,这两年因身体抱恙,我腿脚不便,已无法与亲友相约着,结伴到山野探春游乐,再也不能享受亲手抹苦刺花、掐面蒿花的野趣和快活了。幸好,时常会有亲朋好友送花来给我解馋,家人也随时能够从农贸市场买到各种各样的花儿,让我仍然获得上天的眷顾和大自然的恩赐——南天春不老,繁花四时香,季季花不同,花花可做菜,生活在滇南,舌尖上始终有一个花开不败的大好春天。
《滇南花事:舌尖之春》,首发于《都市时报》“大象文艺周刊”2025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