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父母坟前（组诗）

父亲

这么说吧。多年来我从来

没有写过一首诗

给你。大片雪花飞舞的时候

我总是看见

火堆前，你瘦弱的身子

我身上的血液

沸腾，瞬间又落回去

我甚至不能

点一盏灯，照亮你脚下的路

临别时候，我们说过

如果真有地府

你一定要

回来，告诉我你在哪里

四十年来，我没有

找出你回来的痕迹

也没有一封书信

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追上母亲的脚步

奈何桥边，我跟你约定好

不要喝孟婆汤

不要过独木桥

你一定，要在岸边等一等

等我送去平安的消息

泪水打湿春天

每一个春天，我都伏在地面上

偷听你和我窃窃私语

我不想死掉

这大好春光我不想辜负

可是，我又十分想你

没有如果

我只能，在人世间独行

每一步都踩着

你的脚步

永逝

能怎么写呢

这春光，一次次攀上来

抱住我的脖子

花瓣落下

地面，被砸疼的部分

蹲着一小只春天

堆满花瓣

的巢穴。卧着斑鸠，锦鸡、野兔

三三两两的燕子飞回来

寻找旧居。我知道

我在这个春天

哭得，不能自已

妈妈，我在一棵树下

抱着它哭

我没有，绝望

我没有，抑郁

我只是，抱着一棵桃花树

把自己挂上去

父亲的坟前

长满野草。它们一次次长出来

紧紧追随，这些野草

在风中点头摇头，把身上的盔甲脱下来

放在坟头，我不知道它们

是不是知道孤单

是不是知道难受

是不是知道，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孙

是不是知道，我一直流浪

不肯回首。多年来

我一直四处漂流

不敢回家，不知道家的尽头还有没有路

我的父亲，他弯着的腰身

正在忙活，做饭，喂猪，牵牛

他的庄稼高举着手

嗨。我的老父亲

多年来，你有没有回过头

多年来，你有没有冲我招招手

春风是个老好人

又想流泪。春风是个老好人

每个春天都陪我上坟

柳枝儿扭着腰身，桃花一片片落下

草尖上的露珠笑着

把太阳举着，送出家门

在父母坟前，我举着一个春天

小小的春天，举着剪刀

一会剪出一个燕子

一个剪出一个假人

父亲，母亲，小哥哥，我其他的乡亲们

春风是个大好人

你们赶紧出来，和我相认

坟冢周围野草成群

它总是想骗你

告诉你，外边的世界豺狼成群

不要信，我正在春天

举着一千朵花儿

上面，都写着我的亲人

快出来吧

我的，亲亲的亲人

雨落四月

天都哭了。这是多么大的委屈

让一只鸟儿停飞

电线杆上，水珠儿一串串往下坠

给你写的书信

你一封都没回

池塘边上，柳枝晃动池水

倒影中有一条鱼

像极了，多年前的那回

我不写，不写春天

我只写花瓣落下

我只写花冢里埋葬着那个谁呀谁

给我一个四月

让无碑的坟冢上落满

纸灰。这一片飞起

那一片有飞

这些，白色的蝴蝶在坟前

磕头作揖，代替游子

一次次下跪

清明

我很清楚，这一天我回不去

父母的坟前杂草

冒着青烟，有蒲公英，车前草，鬼针草

这些坚强的守护者

你挨着我，我挨着你

把这一方小天地

抱在怀里。

杂草下，父母亲仰天躺着

他们看星星，看月亮

看一个人骑着马

沉默来去。是谁拔出春天的肋骨

给它续上骨血

让它，一会儿走出来

一会儿走进去

也有人，从春风中走出来

向世人，交代身后事

祭心

这么大的坟地，没有墓碑

只有三两只云雀

在此宜居。大片的草场支棱着脑袋

它们腾出来的手上

落满孤寂。

慌不择路的人，拎着纸马香烛

这急匆匆的脚步

稀稀疏疏。有纸灰飘上半空

悲伤的四月里

没有人停驻

这时候，一点都不适合写诗

适合点燃烛火

把思念，一点点丢进去

多年后，我也会来

再无别离

在母亲坟前

什么都不能轻易诉说

要善待每一棵草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它们陪着

我很少来看她

我忙着流浪

我忙着生活

我忙着，在工地上搬砖

我忙着，在夜深人静时哭一哭自己

母亲，这么多年

你一直睡着

我一直站着

我来不及喊一声疼

我来不及喊一声妈呀

我的母亲

仰头看星星

每一颗星星都是我

母亲，此时我在

你身边坐下

听，一只鸟唱歌

听，风儿刮过

（138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