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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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闻达处理完了他父亲的葬礼。
闻达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一个不好不坏的大学，和大部分的下游大学毕业生一样，无一技之长。两年前毕业即失业，在大城市漂泊了一年后回到家乡发展，但仍旧没有稳定的工作，或者干脆直接叫做家里蹲。
面对父亲的离世，闻达相比较伤心，更多的是后悔。闻达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做出什么成果给父亲看。他本来不打算哭的，只是想到这里时，眼泪自己冒出来了，控制不住。
他的父母都是工厂里的工人，就父母给的天赋来说，他是个纯正的普通人。自小不怎么聪明，也没什么出众的才华，靠着不多不少的努力硬生生走到现在。一切本来应该是普通的进行下去，他最终会找到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普通的生活下去。
他的人生轨迹因为父亲的猝然长逝而改变了。父亲的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情感和经济的双重创伤，使得一切原本可以慢慢来的事情变得急迫了起来。闻达被迫接过了养家糊口的担子，无论愿不愿意，都被现实逼着向前迈步。游手好闲的日子已经要结束且必须得结束了。甚至来不及悲伤，他必须强迫自己尽快的找到一份工作，不然他在家一天，就是在啃一天老本。
有了想法不算事，一切想法还得人来动，这才是最难的，也是闻达一直没做到的。他找了自己高中大学的很多人，参加了很多次所谓的同学会，结果发现，不仅工作的事没着落，大家都明里暗里的笑话他，从学校到社会才两年，周围人发生的变化让他措手不及，也许是大家都成长的飞快，也许是只有他在原地踏步，故步自封。最后的最后，闻达找到了自己高中的好哥们儿，名字叫赵一。但是赵一也是个“无业游民”，自然没有什么办法帮闻达，只能跟他扯扯认识的人，想着能不能帮到他。
闻达非常烦闷，就干脆拉着他去喝酒。边喝边聊，悲叹父亲的离世，咒骂之前笑话他的那些人。闻达的内心认为这一切太突然了，就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一样，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的实感，他甚至还没有接受父亲离世的事实，仿佛哪天他晚上回到家，还能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虽然这再也不会发生。他们又从高中聊到大学，回忆快乐的学生时代，说着当时发生的往事。赵一提到了不少人和事，只有一个名字让闻达惊了一下——是他的高中女同学，名字叫柏云。赵一说她好像得了什么大病，大学一毕业就住院了，后来又来来回回住了几回院，现在了又转院回来，结果现在还没出院。闻达很吃惊，年纪轻轻，又健康又漂亮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闻达记得她，十分清晰的记得她——那时在学校经常照顾他的温柔的人。
“原来身边还有跟我一样难受的人啊。”闻达没好气地闷出一句话，赵一跟着附和着。他在不知不觉中喝晕了，身体和精神现在都难受了起来。闻达在醉梦中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现在看来是既幸福又健康的童年， 有着玩伴，有着爱他的父母，但可惜的是他当时年纪小不怎么懂事，净给父母找麻烦。
闻达一直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九岁的生日，他给伙伴们吹嘘自己父母会给他办一个大的生日会，请他的朋友一起下馆子吃饭。他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了，只记得他的父母最后真的带着他和他的朋友去大餐厅吃饭。直到后来闻达上高中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年给父母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但是闻达的父母从来都没有责骂过他。他觉得父亲一定对他很失望，因为从小教给他的谦卑，他没有学到而诚信，他的父母做到了。而且自从那以后，父亲也不常在家吃晚饭了……这件小事一直压在闻达的心口，每当他想起一次，都感觉自己的心被刀子割了一下一样。
找工作的事什么进展都没有，剩下的选项就只有找工厂打工，或者是干脆找个包工头去干工地。闻达在心里想着主意，摇摆不定。结论不能轻率，但是时间逼人。他最后决定在进厂打工前再试一试，碰碰运气。
功夫不负有心人，拖着赵一那可怜的关系，闻达终于得到了一份勉强能接受的工作——超市里的杂物工。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工作。甚至不需要严格培训，只需要交代几句，适应一段时间便可上岗。每天就是运货检货上货，摆好橱柜。累但工资不低，这也是为什么闻达选择做这份工作。而且这家超市规模不小，还在市医院旁边，流水非常可观，工作基本上可以稳定下来。
在一切安顿好后，闻达认为自己可以开始和一般人一样的一般上班生活，每天两点一线的过着正常人的日子，想着随着时间逐渐地从父亲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直到有一天上午，他在超市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他的高中同学，赵一口中正在市医院住院的柏云。
柏云跟闻达简直就是完全相反的人，成绩优异，相貌出众，家境优渥。就算时过多年，闻达仍能够认出她来。隔着柜台和人群，闻达就这么看着她。相比较以前，她更瘦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黑头发染成棕色的了。除此之外，跟从前一模一样。柏云正往门外走，突然间回头看了一眼，又刚好四目相对。是柏云回头来找他的。
“闻达？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有空聊聊？”
“等我下午换班了来看你。”
“那行，你到住院部来找我就行。”
闻达一直到下午快傍晚才抽出身来。柏云告诉了闻达她的房号，但闻达不知道医院的结构，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寻找着住院部的方向。
门诊楼有很多人，他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询问声、吵闹声、电子播报音裹挟着热浪向闻达压过去。越过门诊楼，中间是一片空地，时不时有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来来往往。进入住院部，一楼一片喧嚣，缴费的人的声音、询问的人的声音、各种打印机的响声、脚步声、门外的车声、远处不知道什么的哄响声，一切都让本就闷热的闻达感觉到烦躁。好不容易挤上了电梯，结果似乎每一层都要停，让人无比的烦躁。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闻达到了他的目的地，第十九层，神经外科住院区。
进入了院区内，外面的嘈杂一扫而空，转而变得宁静深沉，连脚步声的回音都清清楚楚。闻达一间间数着门牌号，找到了5号门，单人病房。敲了敲门，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
“请进。”熟悉的清脆的声音。
闻达扭动把手，进入了病房。一瞬间，夕阳橙色的光芒照亮了闻达，柏云倚在窗边站着，头发随着风飘动，与窗外广阔的风景交相辉映。仿佛她也在发光一样，一切都融进到一片橙色的海洋中。病房里丝毫没有印象中的消毒水味，反倒是飘着一种暗香。这番光景打动了闻达，仿佛是见识到了绝世的艺术品一般震惊。
“你什么情况？怎么住神经外科？”闻达先开的口，打算遮掩自己的震惊。
“隐私，不告诉你。”柏云笑着糊弄了过去。“听说你父亲去世了？节哀。”
“我没什么事，只是有点小遗憾，但是已经逐渐看开了。”
“我们从高考结束后就没有见过了吧。你最后考的应该还不错吧。最近还好吗？”柏云问到
“这话应该我问啊。”
“我好着呢，用不着操心我，我过一阵子就能出院了。也比你幸运的多，用不着生离死别。就算真的有什么，我也有时间去弥补。”柏云笑着说。
“嘶，这话说的……那祝你康复。”闻达听完，没有由来的松了一口气。
“这就走了？”
“是的，回家去做饭了，我老妈要回家了，她太累了，现在该我照顾她了。”
“那，再见了……”
“嗯，再见。”
柏云说他的高考成绩不错，事实上也是如此，对他来说是超常发挥了。那是一天半夜出的成绩，晚上两点钟。闻达自己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吃惊的不敢相信。高兴地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有睡着。闻达记得早上把成绩说给父亲听时，父亲在这十年里第一次夸了他一句。“好样的，儿子。”每一次闻达想到这里，都会笑一笑。但是最终自己还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在大学里没有混出什么名堂，回到家找工作，当家里蹲时，父亲也一言不发。天天重复着“再没本事，日子还是要过的。”闻达觉得，应该是父亲对他失望了。
晚上回到家，本来闻达的心情很平静，如往常一般的准备晚饭。备菜，炒菜，装盘，拿三套餐具……直到他摆好碗筷等着母亲回家……闻达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拿了三套餐具，而这个家里再也不需要多出来的这一套了。这一瞬间，泪水像是决堤了一般从闻达的眼睛里涌出，再加上今天柏云说过的“还有时间去弥补”，自己明明还没有好好的告别，明明还没有闯出一番天地，却少了自己心中最想与他一同见证的人。他一直以来都让父亲失望，等到他成熟了，能够变成真真正正的大人后，却没有办法再让父亲开心了……他终于意识到了，父亲不可能再出现在沙发上了……
迄今为止积攒的所有的难受与痛苦直到此刻才真正的爆发。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期盼着、哀求着发生奇迹。但是，已经离开的人是不会再回来了……虽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是真的要接受起来，却又是让人痛心的事情了，也许会一直影响着一个人的一生。
闻达仿佛要跟谁复仇一样的清点着，那些笑话他的人、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他经历过的痛苦的事情，一件一件的涌上心头。但是理智却告诉了他，这一切不都是他亲手造成的？一想到这里，他忽然间觉得恶心，反胃。他明白了，他想指责的一切最终最终都源自于他自己！
啪！啪！啪……
闻达开始扇起了自己的脸，跪在父亲的灵台前，大哭着……闻达最终醒悟了，但是他放不过自己，一切都是他造成的。闻达哭的头发晕倒在了地上，他第一次彻底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与懦弱，一瞬间各种想法涌过闻达的脑海，一片混沌……
“再没本事日子还是要过的。”忽然间，闻达想起了父亲经常对他和母亲说的话。他曾经一直以为父亲说这句话是对自己的批评，然而现在闻达才意识到，父亲一直在以他的方式鼓励闻达。
痛苦，但是毕竟生活还将继续。不论发生了什么，只要人还活着，就得找法子继续生活下去。毕竟还有一个名为未来的不可描述的东西，仍旧勾着人向前走去。
闻达从地上坐了起来，又留下了眼泪，哭的苍凉……但是生活还将继续，日子还是要过…
时间又过了许久，闻达继续着他的不那么精彩的生活。
到了冬天，闻达又去看望柏云，结果柏云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躺在床上，用客气的话说是临终关怀，用不客气的话说就是已经走到头了。
“你骗我！”闻达几乎要叫起来了。
“你怎么又来了，我还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你呢。”柏云的声音非常的苍白无力，但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给闻达。
“你不用为我伤心，我们虽然都有各自的悲伤的故事，甚至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非常悲伤的故事。但是，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幸运的。对于像你这样的，你好好的去创造你的未来，无论过得好坏，都是对于已经去世之人最好的慰藉。像我这样的，相比较猝然长逝的人，起码我们还有时间跟身边的人好好告别。”柏云淡淡的说着。
“你像个哲学家。”
“任何人走到这里，都会变成哲学家。”
“我一直没怎么得到过父亲的认可，别说慰藉了。”
“不对，天下父母，都会以儿女为傲的，只是不告诉你，不给你压力罢了。好了，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回去了，一会要下雪，交通不方便。那，再见啦。”柏云指了指门口的护士对闻达说到。
“嗯，再见……”
当天晚上回到家，闻达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的父亲，依旧是那个眼神，静静地抽着烟。闻达立刻被梦惊醒了，坐在床上，潸然泪下。闻达很伤心，他没有让父亲为他骄傲。但是他又想起了柏云，他现在能做的无非就是努力活下去，人生只要没到头，就还算是有希望。
有些事情也许是不能被弥补的，错过了就是一生的错过，但是继续向前走绝对不是一个最坏的选项，虽然这样做在外人看来显得绝情，但这样做也许有机会去改变已经有许多遗憾的人生。
闻达坐了一会，手机闹铃响了，他起身，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准备上班去。他决定继续下去，也许真的像柏云说的，开创自己的未来，书写自己的故事，能给去世的父亲以慰藉吧，也许柏云也会开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