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风力发电机起舞于滩涂。火车在乡野间呼啸而过,爬山虎葳蕤缠绕印迹斑驳的方柱,俯瞰闹市中突兀的铁轨。我和很多陌生人,像捕获来的海鲜被装载在绿皮铁盒中,身前是出发与到达奔走交织的人群,身后是海陆极其缓慢的变迁。
我回来时,柳渡市在下雨。
我特意挑了个预料之中的雨天买票,为的是隔着伞面不用对视上站台上来来回回的眼神,也就省得接收他们匆匆步履中关于目的地的讯息。
在夏天刚刚开始、文博馆的日均客流量和气温一样逐步攀升的时节,逃离工作城市回到家乡歇一阵子不是我本意。从我踏上文博馆正门前的十级台阶,讲解员一职就非我莫属。在网络社区发布以各式角度拍摄的打卡动态的人们,总是不吝啬夸赞我“博古通今”、“情感充沛”。我说出来无人会相信的超能力帮我小小作弊,也让我在看过一千次这座古都的陨落和城墙倒塌时彻底无法忍受,返回县城。
我埋藏许久的秘密追溯到童年时期。在一节小学课堂,事情这样发生。
当时老师在讲一首田园诗。我把目光埋进课本上透着春意的乡村图景,思绪一如既往游移到诗中。我清晰地看见老头老太搀扶着出木门,夹着方言笑着嗔骂溪边玩耍的小童,一切都如同插图上大片大片绿植似的美好,我却隐隐觉得不安。果然下一秒,炮响划破安宁,不知名的溪边人家霎时妻离子散,过路人连忙携行李逃窜,远处哀嚎连天。不知何处传来零星火光,一瞬间蔓延至天际。都说野火烧不尽,可我分明看到刚才的茵茵绿草枯朽成了严寒里的荒寂。再抬眼,满目诡谲的红光扑向我,好似认出我并非诗中人。
我本能地捂着眼睛向后倒去,不料定了定神发觉仍身处课堂。老师停下授课,和同学们一起诧异地看着我奇特的举动。后果也不严重,无非老师教导我上课要注意力集中,但我无疑感到有什么发生了变化。我看不到头的未来人生要和以前不一样了。
授课的后续内容应证了我的猜想。该诗乃诗人于战乱时期流亡南下,被俘获等待斩首时心灰意冷地在牢房内壁以炭为笔作下,而非写于一个闲适的乡间午后。我不知何故被卷入诗中情境,并窥探到了这家人最终的结局。
在此次事件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仅仅如同大人所说的,想象力丰富了点,在学习上开窍晚。如果是信息更发达的当下,也许还会考虑患有ADHD的可能,但总之都能在逻辑上说得通。若是恰好班里喜欢看书的同学做出类似举动,还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归类为内向孩子的共性。
但我不是,我意识到这是绝无仅有的能力。做阅读理解时,我总是比同学更为顺利,毕竟能从字里行间勾勒出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乃至某个不起眼小角色心中的起承转合;更别提后来学到历史,课本上所叙述的只是我脑海放映的冰山一角,就好像整条历史时间轴都被我吞在腹中。我从未跟人提起,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方面与常人不同。
随年龄增长,我并没有像所想的那样丢失掉如儿童纯真想象力那般我的超能力,进入所谓青春的雨季。它反而增强,使得我能无意或有意间看到周围人未来几天的生活轨迹,只要我想,还能一直看到几年后;我的天气预报甚至比气象台的更准确。这在一定程度上给我生活带来了不便,尤其是社交变得难上加难。
人类排除异类的特性实际上在孩童时期上演得最淋漓尽致。试问有这样一个课间不出去活动而沉迷看书、整天神神叨叨的孩子,会有谁愿意与之交朋友呢?进入中学可能还会因学识渊博吸引到感兴趣的同学,但刚燃起的火苗马上又会被老师的那句“专心学习,少看闲书,别那么特立独行”扑灭。
我后知后觉。
更久远的一个黄昏,我可能遇见了,并差点认识我的伙伴。
我走在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放学路上,听见结伴而行的同学们叽叽喳喳商议着去谁家看漫画,看见一只手牵在大人掌心里的孩子笑呵呵地买了根五毛钱的棒棒糖。路过一户带院子的人家,那黄狗依旧冲我吠。我抬头看那栋建筑的窗户,蓝色的玻璃幕寄寓科技时代下人们对未来的幻想。那时什么都是蓝色,像是玻璃幕、蓝瓶葡萄糖口服液、少年宫的《飞向蓝天》汇演。
我忽地觉得不对,怎么一下子涌入了不属于我的记忆片段。同学中的一个将会转学,孩子的父亲今天晚上将被查获出轨证据,拥有黄狗的这栋建筑在一个月内要被拆迁。这些都发生在未来的某一刻,要用我学不懂的将来时。
周遭的一切都像学校里的小喷泉那样清澈见底,即使刚才的人们已经远去,黄狗也摇头晃脑走向亮灯的主人家里。风止不住地吹,我唯独预料不到接下来我的事情。今晚妈妈会回来吃饭吗?这周末爸爸会从那个女人的家里来到我们家里,带我和妈妈去他说过要补偿我们带我们去的游乐园吗?这些我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另一个背着笨重书包、低着头好似有心事的小小少年。
你就站在那里,站在叫嚣着特价的菜市场和售卖过季女装的地摊交界处。似乎听见哪里传来一声呼唤,可能是大人的叫唤,你转眼而去,背过身子的前一瞬间一定也看见了我。而我那么迟钝,还不及黄昏将你相貌尽收眼底。全过程在现实中可能不到一秒,在我心中数码相机的取景框里大抵过了一个世纪。
我像看不见自己一样没能看见你身上时间的流动,所以你能放置我所有的幻想。
在第不知多少次成绩下滑时,班主任用凌厉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审视,终于在找不出其它问题时断定根源是我残缺的家庭。简直空穴来风,我独自好端端度过了这么多年。
但我确实为我跨越时间的能力烦恼。它在一点一点剥离我身上的好奇心,因所有古往今来的奇闻轶事,从私吞猎物间接导致族间战争的某位原始人,到直接扭转第三次世界大战局势的某个飞船程序失误,无论正史野史,无论有记载或是失传,在我这里都不是秘密。只要给我一张图片、一处地点或一段音频作为媒介,我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前或往后看到宇宙中所有奥秘,而距离人类群体彻底探索这些奥秘还有九亿年。
我曾为了对抗此能力彻夜追寻时间的终点,视野中以无穷无尽的蓝色打底逐渐模糊,像低像素数码相机的一角。流速减缓,最后定格在一小截慢慢上升的海水。画面戛然而止,我知道那是人类的起源,也是最终的归宿。
同时由于我唯独看不见自己的将来,我不知道怎样使这一能力为我所用,目前为止它好像只是我吹牛的利器(讲历史还好,讲未来久而久之没有人愿意相信了)和应试教育路上的绊脚石。我的语文老师从几次作业留的随笔中发觉我异于常人的想象力,鼓励我写作,我以学业繁忙为由婉拒。那才不是想象力,那是我从看到的现实中挑出的几处较有信服力的叙述。我对写作一窍不通,甚至面对材料作文会因为脑中飞过的事件太多而无从下笔,每次考试都写不完。
于是,青春期的日日夜夜,当同龄人为成绩、不理解自己的父母和隔壁班爱而不得的TA辗转反侧,我琢磨陪伴多年的这一能力对我的意义。不管怎么看,这世界上比我更适合驾驭这项能力的大有人在,我宁愿从未拥有过。
那节闹笑话的诗词课让我意识到我的特别。但它开始成型,一定是在那时,遇见你的那个黄昏。
就像竹篮打水一场空却让篮子更加洁净,那段转瞬即逝的记忆愈是咀嚼品味愈是清晰。连同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以你为中心向外辐射至整条街,每个细节都在余晖中镀上一层永不褪色的金灿,走向记忆中的永驻。十几年来我反复打开时光宝匣,尝这段因无人知晓而稍显禁忌的光阴。常常是在梦里,也在白日梦里。
在周围人各有各的充实与忙碌、东奔西走的大学时期,我蜷缩在宽九十公分的硬板床上守着自己小小的光阴,虔诚得像最后一个信徒拥护旧世纪濒临瓦解的宗教。
我开始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如果只是真实的记忆,为何如钻石恒久越打磨越光鲜而非渐渐远去直至失真?为何我看不清你的相貌正如我被你身上流淌的时间阻隔在外,而我每当想起那日光景都觉得你便是所有光景的正中心?为何自从那一刻我就有了累赘般甩也甩不掉的能力,使我穿透人类全部历史、拥有自上古以来所有智慧,却终日游离于人类边缘?
难不成那并非我的记忆,而是我的遐想?
那么为何我们从未在现实中见过面?难道你跨越时空而来就是为了送我这一超能力,然后看我终年如一日执迷不悟追寻取乐?
在我终究作为凡人具有不可抗力的短暂一生,我有机会跟你重逢吗?
关于你的遐想化为梦魇和我互相啃咬,我动弹不得,任其狡黠地在我心房穿行。幻觉疼痛难耐,析出一系列不规则晶体。
后续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并索然无味。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远落后于他人,有意识地压制我的超能力和遐想,也算是过着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我不再和体内的它们斗争,自知具象存在的我赢不了作为概念存在的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抽象维度上我拥有万物,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一能力降临到普通人头上简直是折磨。作为社会角色,我一无所有。
这时我看到文博馆招聘公告,愣了愣。
脑中闪过已被我压心底的片段:曾好几节历史课上我侃侃而谈的模样,老师眼中写有赞许,同学们向我投来崇拜目光……我于是向那十级台阶走去。
有个纪录片叫《如果国宝会说话》,在我心里这个“如果”要被剔除。我面前的馆藏个个都是话痨,只要和我对上眼,它的前世今生和几万年后第二次出土时间地点就一览无余。人们热衷于和镇馆之宝合影打卡,让我介绍它的故事,我就把脑中浮现的画面原封不动陈述一遍。叛军如何作乱,皇帝如何昏庸如何慌乱中迁都,城墙如何一夜之间崩塌。人们感慨,试图从我的语言中拼凑出完整的乱世,老一辈的人们听得热泪盈眶。而我只是拿窥来的历史图景不知好歹地赚钱。
加上大学,我在这座古都已经度过了第五个年头。五个似曾相识的四季,和几千年来晃荡过的如出一辙。这座城最古板也最包容,竟容纳一个半途加入它版图的人弹指一挥间看遍它兴衰,比世代在此生活的人看得还透彻。
我不去那些繁华地带,因为我能听见拔地而起的高楼下故人的哭嚎,光是走过就觉得亵渎。我不禁想,若是世界上果真仅我一人能看到非线性而是网状的、全部的时间,而我又恰好生活在具有漫长沉重历史的城市,这是多么巨大的灾难?我拥有与全知的神匹敌的力量,但尽自己所能也只是找到适配它的工作好让自己存活,多是个荒诞的谬误?
在第一千次看这座古都的陨落和城墙倒塌时,我毫不犹豫买了回家乡的火车票,夜间出发。
我不在的这些年,柳渡市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发展建设,也有了自己的文博馆、美术馆和剧院。人们对它作为县城的印象逐渐消退,十年后他们会跟身处异乡的朋友夸赞自己家乡多么宜居,二十年后他们及他们的后代会完全忘记曾经有一段“县城味”的年代,好像高楼大厦自始至终就应该屹立在那里。我记得,不是因为我记得,而是因为我看得见。
不只是同龄人,走出童年、走出学校时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加速键,越来越快,外界信息越来越冗杂。我往将来看所花费的时间,是往过去看花费的十倍。名字鲜为人知的家乡也有了自己的历史,虽不及古都那样瑰丽,在不久的以后也将作为“优秀发展示范城市”被人反复提起。我猜想,我的超能力难道其实不作用于我,而是为了证明有人能记得某地的过往,好让它在时间长河中显得不那么孤单?
我勉强接受了,新的困惑旋踵而来。看见历史如此,那么看见未来又如何?
脚步在美术馆驻足,我忽然看见了那个黄昏。
那是张泛黄的摄影作品,构图中心的我背着笨重书包,背对镜头出神望着不远某处。作品采用俯拍,镜头大抵是躲在某扇蓝色玻璃幕后。有人帮我记下了这一幕,记下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瞬间。作品名叫《邂逅》,是该作者十几年前先后拍摄的一组县城街景其中之一。
我看了其它几张,不出意料地这次能感知到拍摄前后的所有事件。我没发现我梦了无数遍你的身影,说明其它地方你不曾降临,那一刻纯粹是为我而来。我的心剧烈跳动,我很快联系到了那位摄影师。
我也是那时听说母校要重建,那一块整片都要拆迁,想着用我熟练的方式纪念一下那些地方。摄影师笑着解释,但并没有我想要的答案。这些早在看那组照片时我就已经知道了。
不过后续工程烂尾了,你要是还想看看那边,我知道一条能进去的路。
我心里一动。
也许在“我们会重逢吗”成为我永远的未解之谜之前,我还能回到当时遇见你的地点,借着我已经微微弱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虚假地身临其境回到那个黄昏。也许毫无用处。如果在那之后也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就再不去想关于你的一切,卸下十几年的遐想,和往日的我告别,也离开文博馆,重新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
我向摄影师道谢,提出不用为我带路。
周遭一切都大变样,走了六年的上学路线藏在全新的城市里让我难以寻觅。我叩叩路中央石子,看能否击出放学孩童的嬉笑声;摸摸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听它们复述夏天卖老冰棍的小商贩的吆喝声。家乡还算是愿意接纳离去已久的我,待我良好,不到半日就把我引向一处废墟。
我跨过残垣断壁,跨过无数个和自己搏斗的日与夜,跨过人类群体的共同记忆和我自己满是困惑也找不到方向的未来,向门外那条路走去。
你可以回到过去,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这是最近网络上流传许多千禧年场景老照片最常配的一段文字,也是我所看到的全部景象。只有一条路,空空如也,路两旁什么也不剩了。
恰好太阳西斜,我的心轻盈得好像卸下一块重担,下一秒又止不住地哭泣起来。我的能力把有说有笑的路人、黄狗和小卖部、老式建筑的墙壁重现在我眼前,只少了一样,独独少了那一样便让整幅光景黯然失色。那果然是我的遐想,十几年来从未真实存在,只有我傻傻等待有朝一日的重逢。
身后传来动静,我屏息凝神。
一个青年,约莫和我同龄,低着头踩那些小石子,抬眼时露出惊异神色。我黯淡的思绪重新燃起。一定是看见了吧?我所创造的街景,那个璀璨的黄昏。日后我经历或没经历的所有黄昏都是它的赝品。
那人好生面熟,有点像那位摄影师,像我读大学时只咨询过一次的心理医生,也像绿皮火车对面看书的,像只身一人来参观文博馆的游客……这不重要,当我知道那就是你。你口中啧啧称赞,脚步无意识地移到我记忆中冲洗过无数次的坐标,原是叫嚣着特价的菜市场和售卖过季女装的地摊交界处,一毫米也不差。
这时我又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像锈迹斑斑的门锁得以解开,落在我耳中比古城墙倒塌还震撼。
你发现了我的存在,缓缓转头。
原来这就是多年前你只匆匆看我一眼就背过身的原因。
线性的、网状的,各种形态的时间在一刹那全部铺开,融化搅和在一起,在我寻觅已久的那个黄昏和这一天下午之间形成闭环。我花几近十年来弄懂我的超能力的意义,却发现其实没有意义。
真实的具象的你站在我所创造的幻象中,正如多年前身为遐想的虚构的你站在真实的街道上,我日复一日的放学路上,遇见真实的失意的我。
只要我上前伸手,我们就能一起存在于所有的时间,从万古到永劫。
你的栗色头发被风吹得时不时遮住脸庞,但我看到的模样多么完整,我知道我会一直回想这张脸庞直到坟墓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于是我呼唤你,像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那般。我好像天生就知道你的名字。美得像诗,和我那么般配。
我在等我们的未来——我说。
你眼光闪动,前一秒你还瞥向另一个方向。那边什么也没有,但我确信那里放置你的遐想,滚烫而甜美,像是小时候的我,或是一只黄狗、一只白猫。你也梦了它们无数次吗?
现在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跳进后疫情年代吧——我说。
三、二、一。
姓名:顾梅婷
地址: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仙林大道138号
学校:南京中医药大学
专业:应用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