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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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村儿里的长者们都叫他傻牛儿，父亲从未向我提及过。母亲择菜时快活于与同龄妇女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我便渐渐得知，他属牛，大致一算，年龄不过二十八九。
越来越多的青年人舍不得回到黄土蓝天的村落里，城市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宝藏拴住了年轻人的心，于是周围大大小小的村子里，只剩下年迈的老父亲老母亲，当然还有一部分没读过书亦或没读好书的半大小子——春来冬去，他们笑嚷着，光着膀子，翻开解冻的黄土，播下一粒儿粒儿的菜种子；夏去秋来，他们又扯开衣襟，敞着怀，扭动黝黑黝黑的身体，卖力得收集着大半年来的果实，汗珠子吧嗒吧嗒的撒在镰刀上，滴进泥土里，他们依旧咧着嘴笑。
小时候母亲喜欢让我以此为戒，每次贪玩被抓个先行，母亲便喜欢把这些黝黑的半大小子搬出来挂在嘴边。我不这样认为，倒也不是我的精神层面有多高，我只是喜欢等他们在傍晚劳作完之后跟在后面，到小卖铺蹭根糖精冰棍儿啃。
现在静下心来回想，起码他们对待耕种是一丝不苟的，他们对黄土保有着本应“人皆有之”的炙热的忠贞。
等大点儿了，村子里的平房外墙上喷满“劳动最光荣”的红漆，我开始管他们叫“青壮村农”。
傻牛儿和他们一样。
起码在我与他相谈甚欢之前，在我眼里，他和他们一样。
仲夏的清晨，蝉鸣还未涨潮，粘腻的热浪却已漫进纱窗。当第一缕刺目的阳光爬上床沿，我便彻底缴械，在黏答答的困意里睁开酸涩的双眼。心静不下来，炎热便更是揪着你不放。抹一把汗我便拾起圆木桌上的象棋，试图寻觅一处光找不到的地方。
如愿，我在一棵硕大的老槐树的背身偷得一方净土，它的枝叶太过于低垂茂密，以至于能把刚刚升起的太阳斜射过来的光亮挡的严严实实。
心中不免大喜，我静下心来摆弄棋子，静心准备一场自导自演的“棋盘血案”。
忘乎所以之时，一只黝黑厚实的大手盖过敌方棋子——
“上马！”
他指尖移棋，我见得皱巴巴的手背，定睛望去，淡灰色的汗衫和吃土的长裤搭配在一个不老亦不年轻的人身上，实在是令人索然无味。
“屏风马了！嘿嘿。”
他上抬双眸，叉腰驻足。我只见他目光灼灼，不只有下了一步好棋的自鸣得意，眸子更是亮若晨露，恰配这初醒朝阳。
不知道是不是也算得上以棋会友，他主动开了口。
傻牛儿的母亲已年过六旬，盼求自己儿子结婚生子早已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于是像绝大多数的长辈一样，她把这一执念化为了命令。以傻牛儿的原话来讲，催婚催娃的言语出现在任何他与母亲交谈的话题中——“她一来主动找我搭话，我的心脏便突突的跳”。昨晚更甚，傻牛儿的母亲突然心血来潮，先是破门而入，而后瘫在床沿，软硬兼施喋喋不休到后半夜。后来得知，原来是三舅家的大儿子与烧烤店里的女服务员一见钟情，带回家来谋个眼缘，便谈论了订婚事宜。
傻牛儿说，那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时间已经跑赢“立夏”。
傻牛儿又说，现在的人喜欢不明不白，不明不白的相识，不明不白的相恋，不明不白的要了娃，不明不白的过完不明不白的一生。
“那么多不明不白的成婚，怎么还没轮到你？”
他又抬起眸子，这次是瞪我。
我嘴上打趣他，心里开始重新审视这位被叫成傻牛儿的守村人。
相了数次亲，都以他的敷衍了事而草草收尾，三十而立的年纪，他并未踏足情场，他和我讲他还未遇见到他真正的心之所向。
我笑他在假高尚，说他没有活在生活里。傻牛儿用极其复杂的眼神扫过我，晃身便要离去。
那不是单纯的不遇知己时的眼神黯淡，时至今日我仍记忆犹新，那是混有忧伤与无奈却异常坚定的眼神。亦或似乎还有些什么，我并没有悟出来。
我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讲到那只是玩笑话，不必在意，恳请他与我在棋局中再痛杀几回合。
傻牛儿滚烫的思维和独特的言语吸引了我，我并未深入了解独属于他的人生二十几载，他未必走过多远的路，但他一定读过不少书。
驻足几秒钟时间，傻牛儿还是答应了我，于是双双又盘坐进槐树阴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真的被母亲逼急了，傻牛儿想要倾诉的欲望很大。
“ 我这人呐，就像这棵老槐树，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枝桠断了又长，可树根扎得死死的。有人问我，三十而立的年纪了，咋还不结婚？我总笑，笑他们把爱情看得像赶集，到点了就非得拎着筐往回走。”
傻牛儿抹了抹脑门儿沁出的汗珠子，凝望着槐树喃喃自语。
“我守着心里那份念想，就像守着一盏油灯，火苗虽小，可亮堂啊。哪怕等不到那个人，这忠贞也不是白耗的，它让我活得踏实，知道自己心里有块地方，干干净净，谁也占不了。结婚不结婚，不过是别人眼里的风景，我心里的路，得按自己的步子走。”
我本打算是一声不吭静静的听他娓娓道来的。奈何眼前的人字字珠玑直击心底。震撼让我微张的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像被点亮的烟花，浑身的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未等我来得及咀嚼、回味他的言语，他便向我抛出难题——
“何为忠贞的爱？”
他执意让我回答，拍拍裤腿的尘土，他站直了身子，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更喜欢拽弄辞藻。
“我觉得它更像悬在头顶的月亮，看得见够不着，偏偏还把路照得发亮。我想，等独属于我的它真正出现时，我会怀着一颗谦卑但足够鲜活的心脏与它会面。”
我连连摆手推辞，嘴上却是近乎脱口而出。
傻牛儿忘乎所以的哈哈大笑，勾住我的肩，他笑我比他年轻时更会遣词造句。
最后这盘棋我们默契的没有将死对方，双方各有退路。
拾棋，回家。
傻牛儿在前，我在后，我们一同走出了槐树阴，走进了阳光里。
真实姓名：董千里
联系地址：河北省石家庄市裕华区河北医科大学建华校区菜鸟驿站
就读高校：河北医科大学临床学院
专业：中西医临床医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