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过江的头像

过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2/14
分享

刀画

灯罐十五岁就出来打工了。

家里穷,学习差,又调皮,父母管束不住,初三还没上完,把课桌一踹,永别了校园。

灯罐进了刀具厂,在流水线上负责敲铆钉。

灯罐当了保安,要站一天形象岗。

灯罐去了工地,架子工,一上午磨破两双手套。

……

灯罐工作的不稳定,结束在一辆二手餐车上。

同学大忠,摆摊卖小炒菜,赚了不少钱,打算开个店,那辆餐车也用不到了,准备出售。

大忠告诉灯罐,现在街边餐饮很赚钱,一年就能开上凯迪拉克,两年就能在二环买套房。

灯罐对车没什么概念,也不知道凯迪拉克长什么样,他只想到了那些亮着灯的高楼。

大忠很阔气,餐车让灯罐尽管拿去用。

灯罐不是贪占便宜的人,表示赚了钱,一定还给。哥俩谈笑风生,喝了一整晚。

初夏,这个城市的梧桐虽不比南京,但也十分俊美,阳光斑驳树叶,风戏着哗哗作响,很让人陶醉。

灯罐的小摊开业了,他卖的炒饭。

很小的时候,灯罐就开始自己做饭:父母工作忙,没时间顾及他。灯罐站在椅子上,扭着身子翻炒着,第一次做的饭菜又咸又糊,他喝了两天水才缓解了口渴。渐渐的灯罐做饭不再需要椅子了;他已经熟练的掌握了火候,菜也不至于咸糊,而是做的鲜香美味,连一向挑剔的父亲都赞不绝口。

灯罐的生意很好,他的炒饭,量大、便宜、好吃。灯罐半个月,就赚出了餐车钱,他塞给大忠;大忠是个爽快人,拉着灯罐又喝了一晚上酒。

二十岁的灯罐,有了初恋。

晓英经常来灯罐摊上吃炒饭。她是附近服装厂的缝纫工,下班回家没时间吃饭,自己做的饭也实在是不好吃,还弄得出租屋里一股味儿,很久都散不出去。她喜欢吃灯罐的炒饭,也喜欢看灯罐炒饭;时间长了,两个年轻人互生情愫,谈了恋爱。晓英吃炒饭可以不给钱了,灯罐也从此有了星期天。

晓英想去逛街,灯罐就陪着她去逛街;晓英想去公园,灯罐就陪着她去公园;两个人一起看电影,一起滑旱冰……。晓英喜欢和灯罐在一起,喜欢被灯罐的大手牵着。

护城河冰封了,两岸的柳也落尽了叶。灯罐给晓英买了一件羽绒服,这是晓英的第一件羽绒服。灯罐说,羽绒服比袄轻,比袄暖和,比袄滑溜。晓英搂着灯罐的胳膊,仰着脸朝他笑;她觉得心里很温暖。

鞭炮声渐渐多起来了,这是到了过年;街上都挂上了红灯笼,路面上满是爆仗的碎纸,空气里弥漫着药火味,年的模样清晰了。

除夕这一天,晓英送给了灯罐一条大红毛线围巾,这是她自己织成的,用的澳洲羊毛的毛线。澳洲在哪?灯罐不知道,他只知道织围巾是很枯燥乏味的一件事情,他想起了外婆织毛衣的那双茧手;灯罐抓起晓英的手反复看,抚摸着……晓英笑了,娇嗔地打了他一下,给他系上了围巾。灯罐觉得脖子不怎么冷了,很温暖,像晓英的拥抱。

冬天也不是多么冷,月亮也是很温柔。

春天悄悄地来了,它轻轻亲吻着一切生命:柳枝冒出了稚嫩的叶芽,桃树上落满了粉白的云霭,连墙砖的缝隙里都生长出了绿草。

风和日暖,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城市经春的着色,不再单调,到处绘染着光彩,空气里也弥漫着清新。

灯罐的生意更热闹了,简直是应接不暇。虽然颠勺很累弄得肩膀酸痛,但他还是很高兴:他准备买套楼房,和晓英结婚。

公园里的丁香树满开着烂漫的小白花,一簇簇拥抱在一起,蜜蜂们在其间晃晃悠悠的陶醉着。

晓英过生日了,要灯罐陪她一起。灯罐买了一身碎花裙和一副银项链:这是给晓英的生日礼物。晓英很高兴,搂着灯罐的脖子蹦跳着,她给他一个吻;灯罐脸红了,不知所措,呆呆的笑着。晓英带上了项链,在身上比着碎花裙,问灯罐好不好看;灯罐嘴笨,说像天宫里的仙女。晓英羞赧地笑着,拉着灯罐坐到桌前,关上灯,点燃了生日蜡烛,她许愿,要和灯罐永远在一起。狭小的出租屋里,映着烛光,两个人的影在天花板上接吻。

晓英的生日蛋糕,是灯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梧桐叶染上深绿,有的比手掌还要大,这是灯罐和晓英的第一个初夏。

灯罐依旧摆着炒饭摊,生意热闹着,锅勺敲打声映着煤气灶的冲火,日子是这样充满希望,他已经沉浸在和晓英在高楼里生活的幸福中。

运命的捉弄,是在劳动节过后的十七天的下午,那时,飞鸟已将归巢。

城管要没收灯罐的餐车,还要罚款三百块钱。

灯罐满脸堆笑,说通融通融,明天不摆了;灯罐不抽烟,无所表示,只能搓着手朝几个城管点头陪笑。

制服们的出征,是绝不肯空手而归的,至少嘴边要沾点油水。

城管头头背着手,像灯罐在电视里见到过的省长。无论灯罐怎样说好话,都不肯放低姿态,只是冷着脸,让他的随从去把餐车推走。

灯罐有些焦躁,这是他吃饭的家伙,是银项链和戒指,是和晓英的婚房,是自己的生命。

灯罐紧紧的抓住餐车的把手,说什么也不肯撒开。

“省长”见灯罐顽固不化,拒绝改革,竟敢和自己抗争,大手一挥,指挥他的小兵去把灯罐拉走。

他们开始掰灯罐的手,推搡灯罐,就要使出擒拿术来。灯罐肋下挨了几拳,手臂也被野兽们抓破。

恐惧和疼痛,会激发人的兽性,何况还连着屈辱。灯罐被愤怒冲红了眼,困兽在脑笼里挣扎出来,他开始反击。

灯罐身材高大,长期的颠勺炒饭,使他的上肢异常发达,又喜欢看功夫片,没事的时候就学着李连杰那样训练,所以即使面对五六个城管的围攻,也吃不了多少亏。

城管官兵们见短时间内无法治服这个反抗者,转移了击打对象:他们开始砸灯罐的餐车。卷心菜,胡萝卜,火腿丁好像有了生命,自己飞扬起来了,锅里的大米饭也跳到了地上;筐子里有好几个鸡蛋都破壳了,里面却并没有出现小鸡。

乱糟糟的;路灯忽闪忽闪地亮了,有几盏年久失修,又闭上了眼。

灯罐的生命在遭受啮咬,灯罐的希望在渐渐黯淡,灯罐的尊严在遭羞辱,灯罐的婚房在被拆迁……

菜刀,菜刀!砍死他们,砍死他们!灯罐疯狂了!

杀!杀!绿白黄灰的画作中,溅染上了大红。

三个英勇官兵躺在了地上,其中一个在痉挛抽搐;“省长”见大事不妙:非但没捞到油水,还折了三个弟兄。于是他大手又一挥,赶紧撤退。

街上围来了看客;有几个是早就在这里的,端吃着炒饭。

对联灯笼太俗,大红棉袄太土……灯罐第一次觉得,红色是这样好看。他还在集取着像血一样的红颜料,来渲染这灰底的画作;他的画笔深深地沾进颜料盒中,挥洒着好看的血红色。

看客们担心颜料溅到自己的漂亮衣服上,默契地一起往周围扩散退避了几步,他们似乎不太认可灯罐这个人民艺术家。

会动的颜料盒彻底安静了,和另外两个一样。

上下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来往的车还响着鸣笛。

灯罐哭了,瘫坐在他的画上。

茫然。

灯罐第二次坐上了警车。第一次还是在小时候,他去工地找父亲要学费,结果走迷了路……

茫然;警笛的呼喊;晓英呆呆地站在亮着的路灯底下,眼眶里荧着泪花。

灯罐吃了几天看守所的饭菜,被判决了死刑:他无证作画是违法的。

……

和晓英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中秋节那天,月亮并不怎么圆,而且还朦胧。晓英哭了,她很难过;灯罐也哭了,他也很难过。

可恨的玻璃,竟使眼前的爱人的泪水也无法互相拭去。

灯罐给了晓英出租屋的钥匙;银行卡密码是晓英的生日,他让晓英帮自己取出钱来,一半给爸妈,一半让晓英自己留着。灯罐说,很遗憾,没能和电影里那样给晓英带上婚戒,没能和晓英一起住进高楼……他对不起晓英;晓英只是哭泣,泪水划过脸颊,流到了灯罐送给她的银项链上。

大忠没来看灯罐,总是自己喝闷酒。

灯罐行刑的那一天,雾染着小雨,秋已经有些凉了。晓英干活心不在焉,线匝地歪七扭八,好几处都秃噜了,被线长骂了一顿。大忠去了医院:他在切胡萝卜时,切到了手指;店门关了两天。


过江 2025年2月1日 作于济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