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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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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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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文学中的那场雪

“想起在梦里拥抱过的人,更大的雪落了下来。”余秀华如是说;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刘禹锡如是问;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如是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离家经年的诗人如是伤感……

雪,在文学的世界里,如风、如花,如月,亦如日暮、春晚,自有其心事与悲欢。它们洋洋洒洒,有的缓缓落在了童年,成为往事;有的静静落在了夜晚,成为旧梦;有的慢慢落在了心里,成为记忆;有的却浓墨重彩,落在了笔墨间,成为诗句,成为佳话,也成为千古流传的故事。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东晋最著名的两场雪落在了王、谢两家。

《世说新语》有载:谢安在雪天合家聚谈,与儿女讨论文义。正值户外雪越下越大,谢安兴致勃发,指着外面的飞雪问:“白雪纷纷何所似?”

谢安的侄子谢朗随口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接着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大加赞赏。

谢安,东晋著名政治家,“东山再起”的男主角,与王羲之齐名的魏晋风流人物,关于他的历史记载与逸闻轶事不胜枚举。可这个雪天,故事的高光给了他的侄女谢道韫,文学史上也平添了一个形容女子之才的专用词语:“咏絮之才”。

出生在名门望族的谢道韫自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不仅擅长文学,且精通音律与玄学,时人评论她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一次,叔父谢安问她:“《毛诗》中何句最佳?”她答:“诗经三百篇,莫若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谢安大赞其“雅人深致”。只可惜,如此才情,却未遇良人。她嫁给了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门当户对,才子佳人,看似良缘,却非良配。在王、谢才俊交相辉映的鼎盛时代中,王凝之的平庸让他沦为了诸多天才人物的背景板,被妻子谢道韫吐槽“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彼时的东晋日薄西山,爆发了孙恩、卢循起义。时任会稽内史的王凝之沉溺于道教,面对强敌进犯,不积极备战,反而闭门祈祷。谢道韫几次劝谏,王凝之置之不理。谢道韫只好亲自招募数百家丁天天加以训练,终因寡不敌众被叛军长驱直入会稽城内,她被捕,王凝之及其子女则全部被杀。久闻谢道韫才名的叛军首领孙恩被她坚强不屈,无畏生死的态度深深打动,使其免于一死。

此后,谢道韫寡居会稽,写了不少诗文,但大部分已经散佚,至今仍存的只有一篇散文和两首诗歌。一千多年后,一个文人在自己的作品里向谢道韫的才情遥遥致敬,感伤也嗟叹自己笔下才情兼备的女子却偏偏红颜薄命:“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是的,那个文人叫曹雪芹,他的作品是《红楼梦》。在《红楼梦》里,他又借黛玉之口,咏诵了一首《唐多令·咏柳絮》“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冥冥之中,命运也许早已注定,谢道韫在脱口而出“未若柳絮因风起”时,是否就已预言了她后半生的孤独无依。

东晋的另一场雪下在了王家。

东晋一代,王、谢两族,世代替缨,朝廷倚之为柱石。既有所谓“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又有所谓“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荡晋书”的说法。而《晋书》与《世说新语》不约而同记载了一场雪。

话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猷,即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他与弟弟王献之是王羲之最有知名度的儿子,王献之胜在才华,王徽之则胜在风雅。他辞官隐居山阴,一场大雪下了三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他独酌吟诗,忽想念朋友戴逵。而彼时戴逵在剡城。一时兴起的王徽之便夜乘小船去造访。经过一宿的航行,拂晓方至剡城。出人意料,王徽之并没有下船,反而命人原路返回。仆人不解其意,他淡淡地道:“我本是一时兴起而来,如今尽兴了,何必一定要见着戴逵呢?”

一场夜与月皆皎然的大雪,一次未曾谋面的想念与造访,让中国的文学史平添了几分浪漫不羁。王徽之,史载其才华出众,精通“谈议”,却也生性落拓,放诞不羁。《晋书》《世说新语》记载了很多关于他的逸事与传闻,说他目空一切,时人皆钦其才而秽其行。但如此不拘小节、随性而为之人,却独独拘泥于亲情,想用自己的阳寿换取弟弟王献之的生命,留下“余年代弟”的典故。然而,他最为人称道、传为美谈的则是“人琴俱亡”的故事:献之卒,徽之奔丧不哭,直上灵床坐,取献之琴弹之,久而不调,叹曰:“呜呼子敬,人琴俱亡!”说完就悲痛得昏了过去。因王徽之患有背疾,悲伤过度使背疾崩裂,一个多月之后,一代名士王子猷去世,终年50岁。比二哥王凝之,也就是谢道韫的丈夫早去世13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元和年间的一场雪落在了永州的江上。随着寂寂飘落的雪花,一幅水墨点染的“雪中孤翁垂钓图”在眼前缓缓展开,茫茫天地间,虽有千山万壑,却寂静地连一只鸟儿的踪迹都看不到,整个世间仿佛唯有一叶孤舟,一个垂翁。“绝”“灭”“孤”“独”,是怎样的抑郁与悲愤,清高与孤傲,才能让绝望与失意,纷纷落至诗人笔下。

柳宗元,唐宋八大家之一,在吾等课本里永远占有一席地位的诗人,他21岁高中进士,也曾年少成名,锦帽貂裘鲜衣怒马;也曾仕途坦荡,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曾舌战群儒,令世人为之倾倒。韩愈评价他既才貌英俊,又为人清廉高洁,宛若大唐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公元805年,唐顺宗李诵继位,改年号永贞。这一年有一个极为熟悉的政治名词:永贞革新;这一年,以王叔文为核心,包括柳宗元、刘禹锡在内的士大夫集团获得顺宗皇帝信任与重用,开始大力推动政治革新,以此削弱宦官的权利,反对藩镇割据,加强中央集权。随着一系列明赏罚、停苛征、除弊害的政令颁布,史书称“市里欢呼”“人情大悦”。然好景不长,短短一百四十六天后,宦官发起政变,唐顺宗被迫退位,唐宪宗李纯上位,永贞革新宣告失败。柳宗元、刘禹锡等十人纷纷被贬为州司马,后人称他们为“二王八司马”。

其中,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素有“南荒”之称,潮湿炎热,蚊虫成群。彼时的柳宗元只有三十三岁,他从繁华的长安一路颠簸到荒芜的永州,从政坛最闪耀的新星成了反乱的罪人,以致家族蒙羞,家人跟着受苦。在永州,他一贬就是10年,直至公元815年,元和十年一月,柳宗元接到诏书,要他立即回京。回到长安的柳宗元并没有如期望般受到重用。三月,柳宗元被改贬为柳州刺史。在柳州,一待又是四年。公元819年,唐宪宗实行大赦,敕召柳宗元回京。十一月初八,还未来得及回到长安的柳宗元在柳州因病去世,享年47岁。不知,他最后想起的是一日看不尽的长安花,还是永州那一场没有人间烟火的江雪。

“君埋地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大唐的另一场雪落在了白居易的发上,对元稹的思念却落在了他的纸上。白居易与元稹被并称为“元白”,他们也是大唐最强“CP”。

公元802年,他们同登科第,一起被分到秘书省做校书郎,从此,无论“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还是“月夜与花时,少逢杯酒乐”,他们始终形影不离。

后来,白居易被调到长安城郊做县尉,他们开始鸿雁寄相思。不是我胡说,有诗为证。元稹写信“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而白居易收到后回应:“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

再往后,仕途沉浮,是两人聚少离多的日子。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这是元和元年,白居易送别了元稹。这离别的惆怅,简直溢出了长安。

“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这一晚,白居易给元稹写信,都要封上信封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这是元和四年,元稹奉使去了东川,白居易时时计算着他的行程,妥妥的“他行千里我担忧”!

“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这一夜,白居易梦到了元稹,而且是一夜梦到了三回。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这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与元微之书》。

再后来,元稹去世,白居易痛不欲生。九年后,一场大雪漫天而下,思念如潮水漫过,白居易落笔而成:“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世间就是有一种感情,远远超越友情,超越亲情,超越爱情,那是人生的归宿,是成全人生的瑰宝。

“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风雪送一人。”万历八年深秋的那场大雪落在了大明王朝的宫门外。漫天风雪中,一抹红色的背影向着金銮殿踽踽独行,成为大明王朝最后一抹亮色。

那年深秋,京城大雪。万历皇帝体察臣心,下令延朝。唯帝师张居正冒着漫天风雪孤身前往。帝深恸之,遂上朝。那一天,金銮殿外,风急雪骤,金銮殿上,帝与首辅,二人对坐。

大明王朝是一个颇有争议的王朝,喜欢的人说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有骨气的很。不喜欢的人则说它闭关锁国,政治黑暗,党争激烈,皇帝奇葩,阉患横行,腐败的很。与大明王朝一样,张居正也是个颇有争议的人物。

张居正,号太岳,万历时期的内阁首辅。他在大明王朝颓势明显,行将就木之时力挽狂澜,锐意改革,向天再借50年,给明王朝强行续命,辅佐万历皇帝朱翊钧开创了“万历新政”。《明史》称“中外乂安,海内殷阜”,后世称为“万历中兴”。国学大师梁启超认为,张居正是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清代笔记《广阳杂记》也说:“明只一帝,太祖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然而,他也独断专行,表里不一,生活奢靡,以致死后遭到自己的好学生万历皇帝的清算,被夺官抄家,甚至要“开棺戮尸”。

这一对君臣,本可以成为史上另一对佳话。

可张居正是一个孤独的英雄,他独自行走在体制腐朽,摇摇欲坠的王朝中,行走在拼却一身安社稷,力挽狂澜于不倒的理想中,行走在群臣的口诛笔伐中,行走在后世的功过评说中,他“善于谋国,而不善于谋身”,他“勇于任事,以天下为己任”,却不知他当国十年,所独揽之权,是神宗之权。史书说他“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卒致祸发身后。”

一个孤独的英雄,有多少人能够懂他。一个人追求理想的路上,又注定有多少绝望。也许,唯有万历八年深秋的那一场大雪为他而来,又送他而去。

随着张居正的离去,“万历新政”渐渐成为史官写在史书上的一个名词,与此同时,大明王朝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渐渐消散。有人总结明朝覆灭的原因时,有一条是气候,说明朝恰恰处在了历史的小冰河时期。想来,即是小冰河时期,落在明朝的雪一定很多,可最为著名,顶着文学冠冕的是崇祯五年十二月落在西湖上的那一场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是的,就是张岱和他的《湖心亭看雪》。

张岱出生于累世显宦之家,正如他在《自为墓志铭》中所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蠡诗魔。”后来,他把自己前半生的生活和记忆都一桩桩一件件写在了《西湖梦寻》《陶庵梦忆》中,那些趣味生活使得张岱宛如一个万人迷一样的存在,有趣,有滋味。张岱放下了中国文人骨子里的沉重,从而使得他笔下的文字多了些浪漫自由的味道,也使得中国文学多了份乐趣。

如果世事一直如此,张岱也就不成其为张岱了。他生在了明朝末年,亲眼看到了明朝的大厦倾倒。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打进京城,崇祯自缢,史称甲申之变。后来,清军大举入关,江山易主,中原大地面目全非。一介书生,无力救国,于是,他逃进深山。往日里看尽富贵,享尽荣华的公子哥开始经常食不果腹,独往湖心亭看雪的世俗浪漫也只剩下明末混战后的一句“繁华靡丽,过眼成空”。

五十年,终成一梦。“前半生阅尽繁华,后半生写尽沧桑”,一句话道尽了张岱家国破碎,繁华成梦的悲苦一生。而在这悲苦中,张岱将其碾碎,细细品味,咂摸出了点点况味,一句“大梦将寤,犹事雕虫”是真正大彻大悟后的清醒。

他是痴人,亦是这世界上最清醒的人。

题外话,就在张岱湖心亭看雪的几天后,他的父亲张耀芳逝世。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世人每读《水浒传》,最嗟叹的依然是风雪山神庙。林冲在一场大雪中完成了人生转折,一个最不想造反的人,终于被“逼上梁山”。他原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却被迫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理想的反面,成为希腊式的“悲剧人物”,也成为文学作品中不胜唏嘘的意难平。

千百年来,雪下了又下,故事讲了又讲,可唯有落进文学里的雪,在融化成文字后,慢慢落成了风雅。一入红楼,终生难醒。阅尽千帆皆不是的曹雪芹增删十载创作红楼一梦,一支笔写尽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世情苍凉,人情冷暖,也道尽了“万艳同悲,怀金悼玉”的世事无常,红颜命薄。

众所周知,红楼没有闲笔,每一处不经意的笔触都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雪,作为伏笔,贯穿了《红楼梦》,它飘飘洒洒,无处不在,人名、地名、匾额、药方、饮品、判词、曲赋,还有无数笔墨勾勒的雪中雅事。可以说,读懂了《红楼梦》中的雪,也就了然这部古典文学巅峰之作的意趣与玄机。所以,落进大观园的每一场雪越是风雅,美好,如诗,如画,最后结局的一场大雪越是悲怆,苍凉,如梦,如幻。

不得不说,曹雪芹是深悟佛家思想意蕴的,他的笔,将最美好的东西撕碎,把毁灭的悲剧呈现在世人眼前,将一切的悲欢人生归于无常,将红楼归于一梦,正好似“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是檐上三寸雪,你是人间惊鸿客。每一场落在人间的雪,都不曾辜负冬天。每一场落在文学里的雪,亦不曾辜负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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