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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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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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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乡的余音

公元前209年,即秦二世元年七月,一场连绵几天的大雨落在了大泽乡。大雨淋湿了大秦帝国的道路,更淋湿了遣戍渔阳的九百人的生路。大雨阻路,他们被困大泽乡,已经错过了朝廷规定的到达日期。按秦法规定,逾期未至,他们都将以“失期罪”处死。

身为屯长的陈胜、吴广望着大雨迷茫的天空,忧心忡忡,他们深知,比此时的天空更加迷茫且绝望的是他们这九百人的前路与命运。突然,一道闪电乍然亮起,划破天空,也照亮了陈胜心中埋藏已久的远大志向。

正如历史上所有伟大的人必然有一个不平凡的童年,陈胜亦少有大志。

据《汉书》载,陈胜,字涉,阳城人。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然甚久,曰:“苟富贵,无相忘。”

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

胜叹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看吧,成大事者注定不凡,陈胜同学自小就有主角光环,开口便是流传千年的金句。但这仅仅是他高光时刻的铺垫,他那宏大的志向深深埋在心里,悄悄扎了根,只待多年后的那一场大雨,便会长成参天大树,而他还将说出更震撼千古的金句。

大泽乡,大雨依旧滂沱,严苛秦法下,等待陈胜、吴广和这九百人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彼时,陈胜虽不知鲁迅先生的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在沉默中爆发。

陈胜、吴广两个带头大哥私下商量:“如今,我们逃跑是死,举大计反抗也是死,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要等死呢,不如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一回吧。”

“好哥们,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二人就反抗秦帝国一事达成共识后,陈胜开始运用他天赋异禀的政治头脑分析天下局势,制定武装斗争路线和具体作战计划,他说:“天下苦秦久矣。我听说秦二世胡亥乃是始皇帝的少子,不当立,当立者应是公子扶苏。扶苏因多次劝谏不得立,被派到边疆带兵。今有传闻扶苏无罪却被二世胡亥杀害。”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楚将项燕,曾多次击败秦军,爱护士卒,颇有贤名,楚人都很尊敬他。现在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逃亡了。我们可以假借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义,号召天下反秦!”凡事师出必有名,名正则言顺。吴广听闻深以为然。

名分大义已定,陈胜、吴广开始制造舆论。他们找到一个卜者,卜算举事之吉凶。向来耳聪目明,深谙人心的卜者知其意懂其心,一口断定:“足下事皆成,有功。”

天意既可行,当还需天命。二人接下来策划了两个文案:“鱼腹丹书”与“篝火狐鸣”。陈胜在鱼腹中发现了写有“陈胜王”的帛书,随后吴广又在夜间模仿狐鸣“大楚兴,陈胜王”。其结果就是“戍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指目胜、广。”读至此不得不被《汉书》用字之精准所惊艳,此处,一指,一目,足可想见戍卒们的信以为真和窃窃私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吴广故意激怒秦军校尉,当众被鞭打时引发戍卒愤怒,陈胜抓住时机斩杀两名校尉,站上高台向九百戍卒揭露秦朝暴政,他振臂一呼,喊出了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金句:“侯王将相,宁有种乎!”众人群情激昂,皆曰“敬受令。”史称“大泽誓师”。

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他们揭竿为旗,斩木为兵,洒血为盾,攻下大泽乡,转而攻蕲、铚、酂、苦、柘、谯等城,皆下之,天下应者云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的农民武装起义——陈胜、吴广起义就此打响,也正式敲响了大秦帝国的丧钟。

要知道,在此之前,史书从未记载过农民起义。所有战争皆是诸侯贵族之间的利益之争。被称为信史开端,周厉王时期的“国人暴动”,其“国人”也非农民,而是都城及郊区的下层贵族、士人和工商业者,他们大多都是周人士族后裔,享有一定的政治权利和义务。而且,他们暴动的目的绝不是推翻周王朝的统治,只是驱逐周厉王换他的儿子当天子,坐天下。由此可见,陈胜、吴广起义的历史意义可算是开天辟地了。两千多年后,另一场开天辟地划时代的农民起义轰轰烈烈的爆发,他们一举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帝国制度,彻底终结了自秦以来的王朝更迭,开辟了中华民族历史新纪元,也完成了农民起义的完美闭环。

历史上从不缺偶然事件,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不止成为一场起义的催化剂,更是改变了历史的走向。纵观古今,被一场大雨改变历史走向甚至是结局的不独是大泽乡起义,还有1815年的滑铁卢战役。

1815年6月17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临比利时战场,拿破仑的火炮深陷泥浆之中,无法发挥应有的威力,最终法国战败,拿破的帝国梦也在这一场大雨中彻底破碎。

看起来,似乎是一场大雨毁掉了法兰西帝国的辉煌。

然而,透过大雨我们看到,拿破仑孤军深入时,他的后方早已是民怨沸腾。长期的战争使得国内经济几近崩溃,百姓生活困苦不堪,社会矛盾日益尖锐。这就好比一条被用力拉伸到极限的橡皮筋,其内部的张力早已达到临界点,随时都可能断裂。滑铁卢的暴雨,不过是加速了它的断裂。

再回看大泽乡的陈胜、吴广起义,也真的只是因为一场大雨吗?西汉贾谊一篇《过秦论》早已道尽了其中的原委,正所谓“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大泽乡起义之前的秦帝国,修长城、筑皇陵、建阿房宫,大工程一个接一个,且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百姓早已不堪重负。然而,秦帝国这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根本无视百姓疾苦,还在继续榨干他们的最后一滴血。大泽乡的大雨,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就像有人所说,山火爆发之前,必定经历了长时间的高温干燥,为火势的蔓延创造了条件;雪崩发生之前,也必然有持续的大雪不断堆积,增加了山体的负荷。那些改写历史的事件,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看似突如其来,实则积蓄已久。所以,压死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是每一根稻草。

当然,我们也知道,由于历史的局限性,由于陈胜、吴广自身的局限性,大泽乡起义最终失败了。仅仅半年后,陈胜、吴广的躯体连同他们的新政权“张楚”,都化成了历史的尘埃。可那句震烁古今的诘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历经两千余年仍振聋发聩,它如一道惊雷,不仅劈开了中国政治思想的天幕,解构了“天命所归”的权力神话,更在中华民族的精神土壤中埋下了变革的种子,每当被压迫者意识到压迫,变革便如地火奔涌,无可阻挡。

众所周知,无论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还是“天子受命于天”,在此之前,统治权力一直被包裹在“天命”“神授”的神秘外衣中。夏商周三代更迭,无不以“天命转移”为理论依据;秦始皇统一六国,也自诩“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天命”世袭的观念根深蒂固,贵族通过血缘维持统治亦被视为自然秩序。商鞅变法虽打破世卿世禄,却并未触及统治权力核心,反而建立起了更多特权阶级的中央集权制。而被贾谊称为“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的陈胜,竟然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千古一问,质疑有史以来的“天命”,不啻为对贵族政治神话的祛魅。

于是,当戍卒们意识到皇帝并无所谓“天命”,只是“兵强马壮者为之”时,皇权头上的神圣光环荡然无存,他们也开始觉醒。大泽乡的星星之火,就此成为后世无数反抗者、变革者可以燎原的精神源泉。从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制度,从黄巢“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到洪秀全“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的一次次农民起义,从刘邦以平民身份夺取天下到如今的人民当家作主,无一不是大泽乡的余音。

更为深刻的是,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诘问开始,历史渐渐开启了普通人参与历史创造的主体性,越来越多世袭贵族之外的人开始登上历史舞台,甚至站在了舞台的中央。在陈胜之前,史书写的几乎是“帝王将相的家谱”,朝代更迭也不过是一家贵族代替另一家贵族的权力游戏。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致后代》中写道:“饥饿的人问:面包在哪里?受冻的人问:温暖在哪里?被剥削的人问:权力在哪里?”陈胜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仅提出了诘问,更用行动作出了回答——权力不在虚无缥缈的天命里,而在觉醒者的反抗行动中。

回望大泽乡的雨声,似乎依然清晰可闻。大泽乡的戍卒们或许未曾想到,他们绝望中的一声呐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会酝酿成比大雨更为猛烈的思想风暴席卷华夏大地,会成为中华民族精神基因的一部分。这呐喊也一直如地下伏流,提醒着我们:历史不在庙堂的颂歌里,而在普通人改变命运的行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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