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袁枚《黄生借书说》苦口婆心,谆谆教导“书非借不能读”也,然吾买书之心,痴痴然不能改。
吾幼时家道虽不殷实,却也衣食无忧。替父母买醋打酱油时总有结余,父母不问,自然也就归了我。积攒起来,跑到镇上东街的新华书店里买回一本本小人书。乡下孩子,有大小玩伴作陪,有鸡鸣犬吠可闻,有花草遍野可赏,有角角落落可寻,生活倒也多彩。可手有零钱,脚便忍不住向书店跑,换回一本两本小人书。一个人躲进角落,那些看得懂的图文故事,看不懂的人世风景,于我都是另外一个世界。买书,自是人间乐事。付钱,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终于钱货两讫,不等走出书店,就开始迫不及待地翻阅,如同一个饿极之人看到美食,两眼放光,大有一口吞下的欲望。唯一不喜就是借书。书海无涯零钱有限,且小人书多是连环故事,为了多看两集,伙伴们商量着分开买,彼此交换着看。只是,有时催得急了,只能囫囵吞枣,有时借出的书不知去向,有时忆起某一页,却翻而不着,思而不得,细想却是在别人的书里。
虽不喜借书,初中、高中岁月,所读之书却皆为借阅。毕竟,“钱”之一字,颇有点让人英雄气短。初中时迷上三毛,爱上琼瑶,陷进古龙的刀光剑影里不能自拔。好在,所借之书大多来自好友的姐姐,每个周末,都可以借口去好友家蹭书看。书毕竟有限,很多书看了不止一遍。
高中时,在县城求学,鼓足勇气也进过一次新华书店。小镇上的书店也叫新华书店,只是店面简单,房屋简陋,左右环顾也不过是些简单摆设的书架和书架上杂乱摆放的书籍。对镇上的人而言,书店不过是生活或街道的点缀,空闲时,他们宁肯聚在一起倚墙闲谈或摔几轮扑克也不会走进书店。县城的新华书店却颇有豪门之感,横在两扇门上一副大牌匾,上书高尔基名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仰望颇有压迫感,令人肃然起敬。迈上台阶,进得门里,门口即是营业员的柜台,她们神情散漫地坐在柜台后。举目四望,一排排高大挺拔的书架庄重肃穆,一排排种类繁多的书籍矜持精美,有人在书架前轻轻翻阅,有人顺着书架悄悄寻觅,偌大的书店静得让人不敢高声语,恐惊书中人。眼光扫过一个个或陌生或耳熟的书名,终于看到传说中的小说《飘》,背面的定价让人咋舌,虽不至于高不可攀,对于囊中羞涩的我们还是太过奢侈。
许多年后,真的是许多年后,从前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变成了老态龙钟的所谓“老城”;从前最高档的老旅馆,门口的牌子变成了春风服装技校;从前的新华书店,亦早就搬去城西的开发区。偶然一次经过新华书店旧址,房屋破旧,双门紧闭,写着高尔基名言的牌匾依然还在,斑驳、褪色的暗淡里依稀残存着曾经的清高。我惊奇地发现,印象中无比宽敞的大门竟如此窄小,记忆里无比高大的房子这么低矮。然而,彼时,我却只能仰望。
买不起书店里的书,只能退而求其次。我们学校东面有一个老太太开的小报亭,面目比新华书店亲切得多,没有什么大部头的书,大多是报刊杂志,价格也低眉顺眼得多。偶尔会和同学去买些杂志翻翻,解解眼馋。许多大部头的名著和名家小说还是同学借来的。周五下午放学拿回家,周天下午返校就要归还。为此,我常常是周末回家秉烛夜读,以致母亲以为我学习勤奋,为此大受感动,几次提醒我不要太过用功。那些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书虽是相处时短,却是倾心相交。后每每想起与我失散在时光里的它们,不免怅然。所谓缘聚缘散,情深缘浅,唯此而已。后来,终于不用再借书而读的时候,我把那些和我失散的书一一买回家,不拆封,不翻阅,就那样摆在书架上,虽不是当初的它们,也算重逢。
实习时远赴河南,思乡甚苦。所幸实习医院的对面有一家门头不大的精品屋,出租书籍兼卖玩具、饰品和礼物。我经常光顾,租书,还书,杂七杂八地读,随心所欲地看,颇没有章法和体系。一日四角的租书费倒是让我练出了阅读速度。只是,练出了一目十行的速度,却没有练出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一面之缘读过的书也就在记忆里渐渐模糊,渐渐相忘于江湖。
恰是有了这些借书经历,上班之后,每读必买。即使很多书读过便束之高阁,不复相见,任它虫蠹丛生,任它尘土满面,我还是愿意把它们从书店的一角带回家,恰当的时机,恰当的时间,恰当的相遇,与作者,与另一个思想碰撞、融合、酝酿而成一场场文字盛宴,且不用担心背后会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催问着你什么时候还书。借来的书,就好像别人家的孩子,再好,再出色,也隔了一层血肉之亲。远不如自己家的孩子,爱得畅意管得从容,可以说得,可以训得,实在生气了还可以恐吓几句。况且我还喜欢读书时随手拿一支笔,有时标注,有时记录,有时发点感想,有时只是涂鸦。别人的书哪容得这么随意放肆。
初始,买的书都来自济南泉城路新华书店,每次去济南,甚至只是路过济南,此书店也是我必去的地方,没有之一。几层楼的书店华丽排场,一层层看过去,分门别类的书籍各自独立,分区而治,互不相扰,大有老子《道德经》里所言“小国寡民,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之理想国。此新华书店比之县城之新华书店,则又是另一种气象,不可同日而语。走在其间,手指划过一排排书籍,寻找命定的相遇。从万卷书中抽出一本,细细翻阅,轻轻摩挲,精心剪裁的纸张有着树木的灵魂和温度,干透的字迹散发着幽幽墨香,默念一页,齿颊生香。恨不能把目之所及之书通通带回家,可惜,结账时的数字总是让我备受打击,顿时清醒。话说,这个新华书店总是一副皇帝女儿不愁嫁高高在上的姿态,打折,从来没有;优惠,想都别想。罢了,谁让它所售恰是我所喜。认了。
经年累月,马不停蹄地购买之下,我又是个极吝啬之人,读过的书从不舍得送人或丢弃,家里的书渐积渐多渐无处安放。搬家之时,那个眼光从不扫过我书架的人,竟然将新家的书房整整一面墙做成了书架。我那些日夜相伴的书终于有了落脚之处。后来,网购异军突起,我下载了当当软件,走上了网上买书的不归路。不止省却了来去济南的时间和汽油,最重要的是书有折扣啊!从前买几本的钱可以多买几本,且正版印刷,包装精美,送货上门,慢慢我成了当当的钻石会员。网购的唯一遗憾是没有了逛书店时那种时光可以慢下来,生活可以暂时忘记,出门才知天将黑矣的梦幻感。好在每次收到沉甸甸的包裹也就忘了那偶尔泛起的惆怅与忧伤。最兴奋莫过于当当图书优惠活动,虽说家中未读之书累累皆是,却抵不过心热手痒,不觉就点下几笔订单。盯着物流信息看了又看,直到快递员将箱子递到手中。我巴巴地一层层打开,纸箱、塑封、腰封、封面、目录、前言。纸箱里横摞竖放的新书散发着纸与油墨缠绵的书香,顿时体会到葛朗台数着金币时喃喃地自语:看着它们我心里暖和。后来家里陆续又添了两个书架,蚕食着家里的地盘,我依旧可怜我的书们无处容身。那个一再警告我不要再往家里买书的人,每次都把我整箱买来的书壮丁一样扛上八楼。
有时急于看一本书,实在不耐几天的等待,就到我家西面不远处的百草园书屋去寻。这书店的名字每每让人想起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想起他写的皂荚树、桑葚、长吟的蝉鸣、轻捷的叫天子,还有会叫人名字的美女蛇和读书时摇头晃脑的先生。店老板高高瘦瘦,喜读古文,喜写书法,每次路过或进门都会看到他捧着一本砖头一样厚的书埋头阅读,或在一张小书桌上临摹字帖。去得久了,有时会闲聊几句,关于读书,关于书法,关于彼此相识的熟人。几年前从店里买过一本《东周列国志》,耗时两个月读完,自此开启了我阅读古文的漫漫长路。从《吕氏春秋》到《资治通鉴》,从《世说新语》到《古文观止》,从先秦诗歌到明清小品,每次买书结账,他都会实诚地告诉我哪一本是正版,哪一本是复印,价格则会压到最低。他的生意说不上好或不好,只是,他一直租赁着这间小小的门面,开着书店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