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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蕾雅死了。她的肚子被划开,装满石头,沉到了海底。
是船。几个月前,来了直升机和几艘船。丹尼尔、哈莫妮、奥利维亚被抓走了。他们的爸爸为了引开船,再也没能回来。他们的妈妈想要撞翻船,可是被一只巨大的网网住了。她不断撞着,想要冲开网。可是没用。她在流泪。
爸爸妈妈很慌张,他们带着我极力逃离那片海域。可是现在,我又听到船的轰鸣声了。
爸爸撞着船,试图引开他们。妈妈带着我逃离。可是,船追上来了。我被绑住了,拖上船。妈妈想要撞船,但她也被网住了。她的眼睛在流泪,好像在说:“提里库姆,别怕。”她不断挣扎,网终于断了。沉重的网拖着她,像只死亡的大手,把她拖进了海底。我还没来得及再看她一眼。
船来了,带来死亡的阴影。
船走了,留下永别的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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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带到一个狭窄的地方,连一棵水草都没有。
这里有我的其他同类。
不过也许是因为每个族群的语言和文化不同,也许是因为失去自由、满怀怨恨,也许只是因为没有交流的兴趣,他们不欢迎我。
我被训练着转圈,表演其他动作。我不想做,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回家。结果这一天结束,我没有得到食物。因为我,我的同类也没有食物。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用牙齿耙我,纠正我的动作。他们围起来,让我没有办法转身。我知道,他们恨我,他们在报复我。我终于学会了全部动作,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表演。但我还是没有被同类接纳,他们继续伤害我。
一次表演快要结束,他们再次咬伤了我的背,皮肉外翻,流下几道长长的血痕,把水池染红了。我冲上表演台,不愿退回水里。我害怕。可是最终我还是被推回水里。
水好红,背好痛。
我是异类,我在这里格格不入。
也许,被关在这的同类早已麻木,他们懒得回应任何活着的生物,除了训练师的指令。所以我试着用回声定位来传达信息,渴望得到任何与家有关的回应,哪怕遥远,哪怕微弱。可是没有,这些回声里没有消息。我的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很孤独。
晚上,我被关在一个小铁皮箱子里。我害怕,我快呼吸不上来了。
我的背鳍慢慢弯了。
我开始撞墙,那种剧烈的、可以让头脑一片空白的痛可以缓解我心里的恐惧。我开始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他们开始给我定期注射精神药物。
没用的。我知道,我快疯了。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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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人了。
他叫凯尔蒂,是我的训练师。那是一次表演,他掉进水里了。我把他拖到围栏的底部,然后其他两个同类开始把他拖来拖去。他淹死了。
是恨吗?是吧。我不知道。
因为杀了人,我被卖到了其他地方。
在这里,我开始了一周七天,每天八次的表演。周而复始。像一个怎么也逃不出的圈。我还被用来配种,他们会定期强制取走我的精液。我依旧是个异类,被其他族群的同类所排斥。
卡缇娜是排斥我的同类之一。
我恨他们吗?一直欺压我的同类。也许恨吧。也许不恨吧。我看得到他们的痛苦。我知道我们承受着一样的痛苦。也许她们比我更痛苦。
我看到卡缇娜的第五个孩子被带走,才四岁。她的眼睛在流泪,和妈妈当时的眼睛一样。她的前四个孩子已经消失了。是起重机。当起重机到来,要么有同类被带走,要么有同类生病了。或者死了。和孩子分开的那天,我听到卡缇娜不断大喊、尖叫、恸哭了一整晚。
她的心碎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孩子。可能见到了也不认识。
我好孤独。我想回家。
我开始经常出现幻觉。我看到自己已经逃出了这里,却在撞到墙时明白那不过是幻觉。我开始啃咬水池的混凝土,咀嚼金属的闸门。是不是我撞破了墙,咬碎了土,就能离开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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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杀人了。
那是一个晚上,有个人跑进了关我的水池。我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好了。我忘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第二天他已经死在了我的背上。
我的背鳍完全塌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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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来只是普通的一天,重复而麻木的表演。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表演之前,我在屏幕上看到了一段影像。
是同类的录像。
在野外,在海洋。他们看上去好自由。
之前所有的自由感受一瞬间回到了我的身体里。缎子般的水波从我的身旁滑过,包裹着我,像妈妈温柔的怀抱。微风轻抚过我,带着海水的咸腥。夏天烈日炎炎,水波却很清凉。冬天的时候,太阳又会把海水晒得暖洋洋的。鱼群在身侧穿行,海鸟在头顶飞翔,肚皮下附着藻荇。跃出海面,换气时喷出的水雾,会变成绚烂的彩虹。奋力一跃,在空中翻滚,再重重拍回水中。就这样无忧虑地畅游在海中,身旁是亲友,眼中有世界。
我就这样看着屏幕,久久看着。
直到训练师尖锐的哨声打碎这场弥足珍贵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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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第三个人,她是我的训练师道恩。每次训练时她都会温柔地叫我的名字,提里库姆。她对我很好,给我了很多爱。
可我不要被囚禁的爱,我要自由。
又是一次表演,在进行名为“相信”的节目时,我做完了挥手动作。但是我没有看到道恩给的赞扬指示!
没有!没有!
我知道后面要面临什么,我太熟悉了。自从被抓到人类世界,饥饿总是如影随形。因为食物是控制我们的唯一方法。委屈和恐惧排山倒海般而来。
没有食物、被排挤、被伤害!好像有一只大手在不断拉扯着我,想要撕碎我。脑中似乎有一根弦绷断了。
在道恩进入水中准备进行下一个动作时,我咬住了她。我把她拖到水池边缘,朝着墙上撞去,就这样撞了很多次。会痛吗?会吧。我也撞过,我知道的。我继续拉着她在水面上晃来晃去。有人想把她拽上去,我不想松口。
因为我在水里,所以你看不到我的眼泪。
现在你下来了,所以你看到我的眼泪了吗?
最后她还是被拽上去了。我浮在水面上,每过一段时间,我就探出水面,安静地看着地上的她。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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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恩死后,我被关入一个极小的水池,头尾几乎能碰到边缘。
这里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集中营。其实我几乎一辈子都待在集中营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连不友善的同类都不见了。我就这样像木桩般整天安静地浮在水面上。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彻底的孤独。永恒的孤独。
我突然发现,原来在很久之前,收不到回信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就已经停摆了。
后来,我的行为障碍逐渐加剧,得了严重的胃溃疡和肺部感染,牙齿也因为啃咬混凝土折断了。
我们的寿命与人类相差无几。可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
我本该在两岁被捕时就死去的。我不该活着。
好在,三十六岁那年,我终于死了。
妈妈,我自由了。
张晖珺
湖南省长沙市天心区长沙理工大学金盆岭校区
长沙理工大学
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