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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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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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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隐身衣+方达生

婚礼仪式开始了,可以说它始于我醒来的那一刻,也可以说它始于昨天傍晚,甚至追溯到姐姐订亲那天也未尝不可。毕竟在常人看来,结婚必须经过一套极其冗长且繁琐的流程。思索间,昨夜的梦已经悄悄在我的意识深处寻到了一处极隐秘的地点溜了进去,像一根碎发落入房间的角落一般。我怅然若失,却早已忘记自己到底在悲伤什么。

主卧的门发出吱呀一声,母亲起床了,客厅随之明亮起来。天花板被灯光照得灰白,像一面平整的峭壁般绝望。我不想起床,因为我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挂钟的指针走到了三点零五,闹钟已经响了三次。母亲一把推开房门说,小维,起床了,今儿你还有重要任务呢。再不起床,母亲多半会进屋揭营[①],我猛地坐起,感觉脑袋混沌一片,如同下着大雪的天空。母亲又说,别愣神了,赶快收拾,有那个烙忙[②]的一宿都不睡,你就别喊累了啊。

早春的县城空气清冷,风中混着柳树抽芽的新鲜味儿,我与母亲穿梭在街巷之中,朝着大姨家徐行。上一次凌晨出门还是高中搬家那次,母亲走在靠近马路的一侧,父亲抱着一锅盖了红布的白面馒头跟在我身后。新家其实是一套二手房,与大姨家在同一个小区。当时我原以为自己能与姐姐朝夕相处了,没想到下半年大姨一家便搬到了锦河对岸的新小区,旧房子没有卖,而是让给了乡下的姥姥和姥爷居住。

姐姐倒是高兴非常,她终于有一间能上锁的房间了。在老房子里,只有大姨和大姨父的卧室有锁,姐姐的房间只有一扇沉重的透明推拉门,她很讨厌那扇门,因为它没有权利阻挡任何人的脚步。后来,笃信佛教的姥姥果断地将它拆掉了,让那间小卧室成了与客厅相连的佛堂。那里常年点着蜡烛,供奉佛像和经书,我曾觉得那里充满了未知的阴森恐怖,一度抗拒去姥姥家。姐姐倒是常去,她向来和姥姥无话不谈,亲密程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母亲。

我问母亲,我爸呢,这重要场合他不可能不来吧。母亲裹紧风衣,话音穿过围巾后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你爸去外地出差了,他说中午之前一定赶回来。父亲还是那样勤勉,他在一家空气能公司做销售,主要业务就是去各地乡镇推销、安装空气能,大多数的地方的路都不好走,父亲从不挑肥拣瘦,有活儿就干,用他的话说,我就是劳碌的命,趁着还能活动,多干一点是一点,再说了,有钱不挣王八蛋!忙碌之余,父亲也曾不止一次关心姐姐的婚事,去年中秋时他还嘱咐我委婉地提醒一下姐姐,叫她在夜里摸一摸姥姥家装荤油的坛子。我记得那只坛子,乌黑乌黑的,外表沾满了陈年的油污和灰尘,坛口趴着一只龟壳一样的用来遮灰的瓷盘。盘子上还缺了一个口,让这只坛子看起来愈发丑陋。我问了姥姥才知道父亲这番周折的深意,姥姥说,摸荤油坛子就是动荤(婚)嘛!如今姐姐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顺利地订亲、结婚,父亲认为他颇有功劳。实际上我阳奉阴违,压根没干这件荒唐事。曾经我无比希望姐姐结婚,现在我只希望她快乐,可这并非易事,有些事再难转圜。

到了大姨家楼下,母亲叮嘱我,中午坐席的时候你和姥姥一桌,盯着她点,别让她发癔症[③]。我点了点头,心里在盘算着姥姥到底会说什么漂亮话。

多年来,我和姐姐汪小晴的关系逐渐变得微妙。我们同年出生,她大我两个月,上小学前我俩同在乡下的姥姥家吃住,做起事来勾肩搭背,人人都说我们像是亲姐弟一般。当然,那时汪小雨还没出生。没过几年,大姨生了儿子,取名汪小雨,整个过程像他的名字一样毫无征兆。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大姨父早早地将宝贝儿子送去了内蒙古的老家,由他奶奶抚养。姐姐和汪小雨只有每年过年时才会见那么几天,说来也怪,她俩的缘分竟淡薄至此,像是被上天硬凑成了姐弟。即便如此,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说过我和她像亲姐弟了。汪小晴,汪小雨,这才像是亲姐俩的名字。当时我还没见过汪小雨,但他确确实实抢了我的位置,哪怕这个位置与血缘相比显得如此虚无。

姐姐与我相比,胆子小了一点,我们可以一起铲土和泥、捉鸟捕蝶、下河捞虾......不过在我想搞恶作剧时,姐姐说什么也不肯参加。她畏惧大人们的眼神,拒绝一切涉及侵犯家长权威的冒险,就像冰雕不敢直视太阳。比如有一天清晨,我醒得很早,据后来发生的事儿推断,我应该是被尿憋醒的。姥姥姥爷尚在梦中,我推了推姐姐,她也醒了,我小声地问,出去玩吗?她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理我。我下床后跑到了外屋水缸边儿上,解开裤子就痛痛快快地尿了起来。姥爷在屋内听见了门帘外的动静不以为意,当我是在给水缸蓄水。不消十秒,姥爷就意识到了水龙头喷出的水柱是不会在缸内发出这种空灵的声响的。于是,我的“作案”还没完成便迅速败露。姥爷命令我去墙边面壁,他拿着笤帚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好几下。我疼得叫了出来,脸上却止不住地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庆祝。偶然间回头,我瞥见姐姐缩在门帘后一脸惊惧地看着我,像是在幸灾乐祸。

民间总有句传言,说是越淘气的孩子长大了越有出息。我忘了是哪个亲戚第一次说出了这就句话。不用细想也知道是用来评价我的。亲戚们来姥姥家串门聚会,难免会谈到孩子,姥爷和姥姥不出意外就会抱怨我的淘气,控诉我的累累恶行。每当这个时候,亲戚们都会用这句话来宽慰二老。这样的话若是姥姥姥爷念叨,指定会被人暗讽是自欺欺人。但从不相干的亲戚口中漫不经心地讲出,倒变成了一句情商很高的美言。我曾问过姐姐如何看待这句流言。那天我们正在小溪边玩水,我用木板和石块垒了一道截住水流的堤坝。她粲然一笑,举起一块石头朝着我那雄伟的工程掷了过去。他们说得没错,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姐姐脱口而出。咚的一声,石头沉入水底,什么也没击中。依后来发生的事看,这句话从姐姐的嘴里讲出来似有某种魔力,像是一句谶语。

说实话,我并不在意外人的什么评价,姥姥家的日子已经给了我过分的欢乐和自由,虽然在他俩治下我是时常被打击的对象。姐姐是我的对照组,是常被夸奖的好孩子,我想当然地认为她会比我更快乐。尤其是在她告发我的时候。

就在水缸事件的几天后,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姥爷养得膘肥体壮的猪身上。家里年年都养猪,猪圈就在与院子一墙之隔的平房里,房北是一米见方的旱厕和狭长通道,房南是露天的猪圈,姥爷用铁条给猪圈弄了个架子,冬天覆上塑料布保温。那日我依旧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这次姐姐跟着我一起去了猪圈。我看见睡得正香的小猪,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了门上,充当门闩的螺丝噌的一下就弹飞了出去。两头小猪被我惊醒,在猪圈里来回踱步,不知所措。我旋即变了颜色,打开圈门,对它俩说,快走吧,等到冬天他们就会杀了你们吃肉,还不快逃呀。没想到它俩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一般,真的就走了出去。我心满意足,拍拍姐姐的肩膀说,走吧,睡回笼觉去喽。

再一次醒来,是被姥姥在院外的惊呼声吵醒的。还没等姥爷开始分析,姐姐就开口了,是小维放走的猪,我亲眼看见的,你们快去找吧,没准这会儿猪都已经被别人抓走了!没等姐姐说完,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夺门而出。二老兵分两路,姥姥去逮我,姥爷去漫山遍野地抓猪。在午饭之前,我和猪都被抓捕归案,猪被重新关进了圈里,我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姐姐被隆重表扬,中午得到了两个糖三角和一整块豆腐。在那之后,我每次搞恶作剧,姐姐都会举报,致使我的计划胎死腹中。我从未记恨过她,反而很享受这种对抗活动,我们像猫和老鼠一样度过了在乡下嬉戏打闹的时光。

凌晨三点半,大姨家热闹得像是早市一般,隔着人群,我看到姐姐身穿红色的秀禾服坐在梳妆台前,我挤过去问姐姐,小雨呢,没回来吗?姐姐说,多伦多大雪,航班推迟了,原本昨天下午就应该到的,现在他应该还在飞机上呢。大姨走过来插话说,外甥,你啥记性啊,昨晚上我都告诉你了嘛。今天我家小雨的活儿落你身上了,你就偷着乐吧,堵门,背你姐下楼,挂门帘,这些加一起你得拿多少红包啊。我面不改色地说,我一分钱也不拿,到时候都给小雨。姐姐瞪了我一眼,拉我到床边坐下说,你傻呀,你干了这活儿钱不给你给谁?小雨他缺钱吗,你问问他自己一年得花多少钱!母亲也凑过来说,听你姐的吧。姐姐又说,一会儿你姐夫进了门得先找鞋,你赶紧想想把鞋藏在哪吧。

化妆师提醒说姐姐最好别说话了,不然造型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姐姐只得停止言语,用眼神嘱咐了我一阵。化妆师很认真,像是在做一件工艺品一样,她用左手将姐姐长长的头发捋了起来,右手反复缠绕,三两下就绕成了一个端庄的发髻,随后插上了一只金色的凤钗。望向镜中,我觉得姐姐瞬间老了十岁,颧骨突出,皮肤惨白,像是被那支凤钗吸走了青春。大姨走过来,看了看女儿的妆容,满意地说,真俊呐,到底是我闺女,今儿是你最漂亮的一天!一阵忙碌后,姐姐额头和鬓角上还剩几缕难缠的碎发,化妆师拿来干胶,喷了好一阵后,它们终于乖乖地贴在了皮肤上。刺鼻的香气充斥在空气中,我隐隐听到了楼下的喧闹声,应该是接亲的人来了。

我不愿将那个即将到来的男人称作姐夫,即使他每次会面都给予我过分的热情。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腊月,他与姐姐带着一堆礼品来我家认门。开门时我看见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男人。他略有惊讶,问旁边的姐姐,这是我兄弟吧?姐姐点头后,他脸上立刻浮现两团笑意说,我叫秦仁,是你姐的对象,兄弟你长得咋这帅,你姐真没骗我。进屋后,他先是给我和父亲散了烟,在母亲泡茶的间隙,他大谈自己是如何在相亲中与姐姐一见钟情,之后迅速坠入爱河,直到现在已经见了家长的。姐姐没有附和,双颊微红,似是很认同他的话。他还谈了谈他的家庭与工作,自己在银行上班,母亲是银行的老员工,父亲更是某行的副行长。我很反感他在讲话时将我称为“兄弟”,将我父母称作“姨父”和“二姨”,被这样一个陌生人攀亲戚是件非常不舒服的事。父亲显然被他的话术搞得五迷三道[④],他对“姨父”的辛勤工作表示理解和心疼,还叮嘱“姨父”和“二姨”一定要定期体检,照顾好身体,如果需要他帮忙的话,他可以提供某私人医院的VIP病房。父亲最终称他与姐姐的结合为“门当户对的天媒”。

秦仁不愧对自己的名字,是个名副其实的“勤人”。在那之后他频繁地拜访我家的近亲,每次都带着价值不菲的礼物,收获了除姥姥以外的大量好评。因此,劝他俩早日订亲结婚的呼声也就高了起来。一想到他我就难受,看了看屋内的环境后,我一跃而起,将那双鞋放到了衣柜顶上。

秦仁卡在良辰的正点进了门,我在门内没作丝毫抵抗就将他放了进来,已经注定的事儿又有什么斗争的意义呢?没想到的是他竟带来了三个人高马大的伴郎,最高的那个身高得有一米九,他一眼就看到了衣柜上的鞋子,没有踮脚就替秦仁拿了下来。

仪式继续,他们一行人去了楼下等候。我蹲在床边,背起姐姐。众人目光灼灼,像是朝我射来的冷箭。这是我第二次背姐姐,她不足百斤,与上次相比像是一面轻柔的被子。七层楼的路程,像是我与姐姐一起度过的七年时光。事实上,上了小学之后,我与姐姐的家庭地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我的学习成绩常年排在班级的前三名,姐姐则始终在后十名徘徊。寒暑假我们依旧在姥姥家吃住,来往的亲戚对我们的评价标准也从是否乖巧变成了学习成绩的好坏。有些亲戚听到姐姐的名次后只是叹气,有些关系近的亲戚则会严肃地指责姐姐,还命令她向我学习。记得我们有个舅舅是中心校的老师,他以专业的角度评估了我与姐姐的成绩后得出了姐姐太笨的结论。他说,小晴你是不努力吗?我记得你小时候挺乖的啊,怎么就考这点分呢?姐姐噙着泪眼,低头不语。最后舅舅盖棺定论地说,这孩子就是太笨了,将来八成考不上大学了。我当时觉得说姐姐“笨”与骂我“淘”是同一种评价,我不懂姐姐为何会流泪,这样的词在学校老师的口中已经成了常用词,我不相信她没听过。久而久之,姐姐的眼泪越来越多,哭泣也变得越来越容易,几乎是他人的一句叹气,姐姐的眼泪就落在了脏兮兮的砖地上,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抚平她心里的褶皱,毕竟那时的我已经被大家的褒奖迷乱了心神。再后来,家里一来客人,姐姐就会躲起来,她拒绝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直到客人走完她才会回来,我曾想找到姐姐,看看她究竟藏在什么秘密基地里,我找遍了家周围的山上、河边与芳草成群的角落,始终没发现姐姐究竟于何处藏身。自那之后,我能察觉到我和姐姐之间的关系愈发缥缈,她不再和我一起上山下河,也不会陪着我去田里放风筝,甚至在我恶作剧时,她再也没有告过密,更没有露出过那种揭发我时的发自内心的笑。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坐在家门口,坐在那扇红得发黑的大门前眺望着远方,我从她视线中经过时,她偶尔会报以微笑。直到我们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高中,她去了市里的中专学校学幼儿教育,后来姥姥姥爷就搬到了城里,我们在乡下的家被改成了一座巨大的库房,那扇大门被重新刷了鲜红如血的新漆。我们再也不会在姥姥家度过假期了,姐姐的噩梦几乎结束了。

到了楼下,我将姐姐送进婚车内,秦仁凑过来说,兄弟,没累着吧,给你这个。说完,他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我说,让司机慢点开,注意安全。他应了我一句,随后像个胜利者一般上车,扬长而去,车子左摇右晃,像个踉跄的醉汉。

我厌恶这种仪式,为什么要让我将姐姐背入她的车内?好像从此之后我不再是她的弟弟,秦仁成了她的弟弟似的。我感觉到胸腔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涌上来,呼吸陡然变得急促。我哭了。旁边的人窃窃私语道,不是说这是新娘子的表弟吗,这感情像是亲弟弟啊。母亲过来对我说,大老爷们儿哭啥啊,擦擦脸,你是送亲的,马上也出发了。

秦仁家在邻县的中心城区,他与姐姐的婚房也买在了邻县开发区的一处新楼盘。去新居的路程不远,上高速走四十分钟就能到。我默不作声地看着路上的景色,司机和我搭了几句话,问我多大了,上班还是上学。我没有说话。他没有再问,而是降下车窗,点了一根烟,也递给了我一根。我觉得自己不像是送亲的,像是上刑场。

下车后,我身为送亲队伍的一员受到了隆重的接待,一进门就有人递烟敬酒,还有人陪着我拉嗑[⑤]。我浑身不自在,这里除了姐姐以外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他们与我的交谈都像是在嚼一块没了甜味的口香糖一般寡淡。媒人通知我掀门帘的时候,我已经把茶水喝成了白水。

太阳已经出来了,屋子里一下子暖和起来,阳光像金粉一样洒在绣着龙凤呈祥的门帘上。我双手举起门帘,高高地挂了上去,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姐,祝你幸福,早生贵子。姐姐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小维,谢谢你,姐都明白。

可能大家都故意遗忘了,姐姐其实谈过一次恋爱,轰轰烈烈的那种。也因为如此,所有人对这件事都三缄其口。我上大二那年,姐姐早已中专毕业,她又上了两年大专,当时是她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我关心姐姐的有没有找到工作,时常与她联系。她那段时间很快乐,常常在深夜给我打电话,讲自己最近在市里吃到什么好吃的店,在哪儿买了一件好看的裙子,烫了什么流行的发型等等。她的朋友圈三天两头就发自拍,我观察到她几乎每周都会换一个新的发型。有一天晚上我打趣道,姐你是不是和理发师谈恋爱了,这一天天捯饬[⑥]得和明星似的。姐姐大方地承认了,她的确是和一个叫张问的理发店老板恋爱了。我立刻来了兴致,追问她恋爱的过程。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一想到要工作,要回到那个处处受限制的家姐姐就难过。她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再好好看看这个城市,走遍它的每一个小街小巷,她想永远记住这段可以常年不回家的日子。她经常在街上逛到深夜,逛到每一家店都门锁灯灭,直至整个城市安静下来。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多,姐姐正准备回学校,没想到桃源路上有一家理发店还亮着灯。出于好奇,姐姐便想去看看。店里没有开吊灯,只有几面镜子上的小灯泡发出夜明珠一般的柔光,鹅黄色的光像一道屏障,紧紧地将她包裹。老板是个瘦削的年轻男人,站在姐姐身后问她,您好,请问要剪什么样的发型?姐姐说,你看着来吧,好看就行。

店外的风像一扇开关不定的门,吹着姐姐的秀发,和她有点恐惧的心。屋内灯光昏黄,姐姐看不清两人的脸,能看到的只有男人如果核般的喉结与他手上凸起的血管,他的手在聚拢她头发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右耳,那种感觉凉飕飕的。姐姐觉得他的血管中一定奔涌着江水一样的血液。

那张暗青色的围布落在她身上时,姐姐告诉我,她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她坚硬的骨头、柔软的肌肉甚至几近凝固的血液都在慢慢地消散,先前的忧伤、进门后的恐惧与多年来的委曲都化作了一颗透明的心。世界喑然,姐姐已经成了浮空中的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就像是披了隐身衣一般。她没有任何犹豫,死死地抓住了身后的那双手。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初二暑假的某天中午,姥姥家来了许多客人,姐姐依旧遁走,当时的我已经放弃了寻找她的藏身之所,留在家里帮忙端盘子倒酒。饭局中段,酒不够了,姥爷唤我去大库房拿两瓶酒。库房就建在正房的东边,里面放着农具、饮料和各种酒,姥爷还用炕席围成了一个半人高的圆柱体粮仓,里面堆满了搓好的棒粒。

我就是在那里发现姐姐的。她仰面躺着,将自己埋进粮食堆里,只露出半张脸呼吸。我喊了一声,姐,你怎么在这儿。姐姐坐起来悲戚地看向我,她的头发上夹着许多棒粒,脸上的两道泪痕牢牢地吸附着许多细小的须穗,泪水还在不断地淌着,周遭寂静无声。

我为姐姐高兴,她找到了爱人,为此她可以忍受回到家工作和生活。姐姐说等他俩攒够了首付,就在市里买一套小房子,再养一条拉布拉多犬,两人一狗,过舒舒服服的日子。她叮嘱我,这件事没有告诉大姨和大姨父,让我替她保守秘密。我问她,只有我知道吗?姐姐说,小雨和姥姥也知道,除了他俩,我只告诉你啦。

此后的三年,姐姐节衣缩食,每一笔工资都小心地存好,除了给姥姥的佛堂买些蜡烛和贡品外,她几乎没有额外的消费。张问也在不断地经营那家理发店,等到去年,我研一的暑假,他的理发店已经扩展到了一百五十平米左右,一个月的纯利都有两万多。他们攒够了市郊区一套八十平房子的首付,甚至还有一些购置家具的余钱。汪小雨那时正在学雅思,准备出国。姐姐整天带着我在各大家具商场挑选合适的家具,我曾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躺在宜家柔软的沙发上问姐姐,你觉得大姨和大姨父能有多少概率同意呢?姐姐递给我一杯冰凉的柠檬茶,又打开了她的那杯,牛饮了一阵后说,我当初不告诉他们是因为我料到了他俩不会同意,张问家是农村的,工作还不稳定,这在他们看来都是雷点。但是我......我接过话说,但是我亲爱的老姐就是喜欢张问给你洗头发,喜欢他那块柔软光滑的围布对吧?姐姐说,哈哈哈,还得是你,不枉咱俩小时候一起玩到大,你比小雨强多了。我现在就想啊,张问的工资是我的两倍还多,我们马上就买房了,这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姐不靠他们!等着吧,明天我就去和他们摊牌啦。

我从未那样地希望,那样地期盼着姐姐能够顺利地结婚,过上幸福的生活。

婚礼来到了最后一步。所有人都聚在了酒店里,父亲是第一个到酒店的,他没有去姐姐的新居,来这儿之后就一直在给秦仁家忙前忙后,一会儿在催服务员上凉菜,一会儿帮着门口的人收礼记账,不亦乐乎。我理解父亲的兴奋,秦仁的那股子殷勤、会来事儿的特点太对他胃口了。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儿子,要我说秦仁这小伙子可真不错,说话办事都没得挑,工作家庭更是响当当的好,你姐跟了她真是享福了。

我有时候也想,谁又会拒绝一个富裕、勤快且热情得有些虚伪的亲戚呢?但我仍然对父亲说,我认为我和他缺乏建立薄弱亲情的必要时间,您不用整天推销他了,好像他是你儿子似的。

没过多久,汪小雨也来了,他一进门就发现了在大厅枯坐的我。他走过来拍拍我肩膀说,Hey,bro,what's up?我没起来迎接他,坐着回了一句,倒是留学回来的人,讲话都变了味儿了。他递给我一根外国烟说,哥你说话咋带刺儿呢,怎么,还记着我跟你拍桌子那回呢?也是,那次之后我都没跟你好好道歉,就着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一会儿咱俩必须好好喝几杯。秦仁见汪小雨来了,走过来抱住他说,诶呀,我这俩兄弟都来了啊,别在外头坐着了,进去吧。说着还塞给我俩一人一包喜烟。汪小雨说,恭喜了啊,我一直在国外也没帮上什么忙,姐夫你可别挑我的理啊。秦仁说,兄弟你这就外道[⑦]了不是,你学业为重,这谁都能理解。今儿你虽然没能送亲,但姐夫这红包早就给你包好了。话音未落,一个厚厚的红包就被塞进了汪小雨的兜里。他也不推辞,转手就给秦仁点了根烟,昨天晚上我还跟我妈聊呢,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我姐你俩都结婚了。虽然我现在属于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但有几句话我还是得说。秦仁大手一挥,兄弟你尽管说,我洗耳恭听。汪小雨说,我们家一向是主张婚姻自由,我姐选择了你,我这当亲弟弟的肯定是支持她。可丑话说在前头,你将来要是欺负我姐,我可不答应,不光我不答应,我小维哥也不答应,是不是啊?两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了一阵入骨的寒冷与压力。干咳了一阵后,我尴尬地点了点头说,你们聊,我去散散步。

我理解人都有一种掌控欲,想把生活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安全,进而痴迷,它让人以为自身是生活的唯一领主,这种错觉带给人巨大的快乐,使人沉沦。最终,人都会被欲望欺侮,并对自己的决定和行为坚信不疑。就像汪小雨一直笃信他是最爱护姐姐的人,而我并不这样想。如他所言,他确实跟我拍过桌子,时间是去年夏天他出国之前。

在姐姐决定摊牌之后的一个月里,我忙于毕业的开题报告,心里虽装着姐姐的婚事,却始终没有腾出时间来细问。又过了半个月,姥姥喊我去她家吃饭,我起初有点抗拒,我还是不喜欢那个烛光明媚的佛堂,可经不住姥姥的一再邀请,我还是去了。

姥姥和姥爷搬进城里的第二年,姥爷突然去世了。就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出门散步,忽然心口一紧,倒在了小区门口。在宣布死亡后,医生安慰姥姥说,病人死于心梗,没痛苦,节哀吧。从此姥姥开始礼佛,严格地只吃素食,谁来家里都一样。这次她却破天荒地给我炒了一盘腊肉。菜上齐后,她用公筷给我夹了半碗的菜。我说,姥姥,今儿啥日子啊,不过年不过节的,咋还给我破例了。姥姥见我很是上道,凑过来对我说,我跟你打听个事儿,你姐和张问咋样了,我听说他俩都买房了,最近怎么没动静了?我说,你不说我也准备这两天去她家看看,前阵子忙,一直没问。姥姥说,你姐和我说过,怕家里爹妈嫌张问家穷,不同意,让我先给瞒着。要我说啊,现在这社会多好啊,已经饿不死人了,找对象找个自己喜欢的就行了呗。这些年我也在回忆,当初你妈和你爸搞对象的时候,我听说你爷爷家地都没几亩,怕你妈结婚之后受苦,死活不答应。我说,还有这事,那后来我爸妈怎么在一起的?姥姥说,你妈有韧性,像我生的闺女,她绝食,和我斗争好一阵子呢。后来我只能由着她了,不过在结婚时,我还是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我问,什么话?姥姥说着竟哭了起来,当时我说你们俩肯定长不了。我说,那您这话真是有点歹毒了。姥姥说,是啊,现在我懂了,你看这么多年过来了,你们家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你爸这么多年拼了命地干,不就是因为我的那句话吗?前几天你妈过来告诉我,说你爸现在肝不好,腿也有毛病,甲状腺都三个结节了。我那叫一个悔啊,你爸原本可以健健康康地工作的,他们夫妻俩一定恨死我了。我抽了一张纸递给姥姥说,没事的姥姥,都过去了,我爸妈不会恨您的。过会儿我就去姐姐家看看,到时候告诉您进展。姥姥听了这话,一下子精神了,正色道,你放心,你们家的事我已经很后悔了,小晴的事我一定支持她。你大姨大姨父要是不答应,我去和他们说,别看我七十多了,佘太君百岁还能挂帅呢,我和人家比就是一穆桂英。姥爷去世后,由于姥姥和身边的邻居都不熟悉,加之城里人不喜欢串门,她在学习佛经之余又渐渐地迷上了京剧。说完她甚至还唱了一段《红鬃烈马·三击掌》,我感觉她现在义愤填膺的样子颇有多年前揍我的英姿。

拾掇完碗筷,姥姥回到卧室,关起门来念经去了。我在屋内踱步,与姥姥的对话还回荡在耳边。走到佛堂时,我发现供桌上点着的是居然是电子蜡烛,不用说也知道是姐姐买的。拉上窗帘后,我惊奇地发现电子蜡烛的点点微光远远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只在墙上留下一小片暗红色的光晕。我不再恐惧,甚至觉得这一切有点滑稽。

准备离开时,屋内传来了姥姥的声音,记得问你姐啊,她都一个多月没来这儿了。我答应了一声就下楼了。没等我打到车,手机弹出一条信息,是姐姐发来的:

小维,好久不见了,我很想你。我现在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我再也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从小时候就羡慕,你主意多,胆子大,做起事来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挨揍你都不脸红。亲戚们也都夸你,说你一定有出息。是啊,你学习好,又是研究生,你将来想去哪里工作都走得开。姐不行,姐笨,只能在家这边靠父母找一份工作,姐去了哪里都走不远。从小到大,我都听父母的,去哪里上学,学什么专业,干什么样的工作,我这几天才发现,我没有自己了。这样也好,其实我一直想隐藏自己,想让自己变得透明一点,这样就没有人注意到我了。但和张问在一起,这是我一辈子唯一一次自己做决定,我不后悔,我努力了,也失败了。我妈疯了,她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睡觉,她甚至买了好多闹钟在我房门口,每隔半个小时就会响一次。后来我爸还经常在夜里敲我房门,她们说只有我答应和张问分手才会放我出去。就连小雨也不理解我,他在电话里教妈解开了我的手机,给张问发了分手的消息,还说是为了我好。小维,姐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没人能救得了我,姐只求你,晚些再告诉姥姥吧。再见。

我愣在原地,仿佛失去了知觉。母亲给我打了两个电话我才想起来接,她叫我赶快来大姨家,姐姐吞了许多药,就在那间上了锁的卧室里,要立刻送医院。

我到的时候,大姨家大门敞开,母亲坐在地上哭,我问,我姐呢?母亲说,在楼上屋里,你快给她背下来吧,我背不动,快去。我往阁楼上跑,大姨的叫骂声随着我脚步的加快听得越来越真切。我听到她说,你就作死吧,我看你趁早跟那个男的走,你是在逼你自己吗?你是在逼我,我养你这么大为了什么,为了让你和我作对吗?走吧走吧,别在这儿装了,将来你指定要饭去。

我三两步就跑到了卧室门口,姐姐盖着被子,紧闭双眼。我拍了拍她的脸,喊道,姐,你醒醒,醒醒呀。姐姐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我背起她就往楼下跑,那是我第一次背姐姐,她在我的背上极力地想要坠下去,那种决绝的份量有千斤之重。母亲跟在我身后,她提早叫了车。我把姐姐背上车,母亲递给我姐姐的手机说,你给张问打个电话吧,小雨在市里,我已经通知他回来直接去医院了。车子发动时,母亲告诉我,她进门的时候,大姨父坐在客厅里吸烟,一言不发,直到她刚才出来时,大姨父才说了一句话。我问,谁关心他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不提早把姐姐背下来?母亲说,大姨父让咱俩把小晴直接送到张问家去,叫她改姓张,不要再回这个家了。

我不再说话,眼泪被车上的皮革味呛了回去,午高峰下,十字路口排起了长长的堵车队伍,无数个排气管在同时呼吸,与现场的人争夺氧气。汽油燃烧的味道包裹住了我们,尾气不断地从车队里溢出,像是起了一场大雾。我对姐姐说,你看到了,整个世界都在融化。

在急诊室里,医生检查了姐姐的状况后问,她都吃了什么药?母亲掏出一长串如蛇蜕般的塑料包装袋说,就是这种感冒药,估计吃了二百粒。医生查验后对护士说,准备洗胃。转过头来接着说,这种药的成分有对乙酰氨基酚、伪麻黄碱和抗组胺,过量服用会导致肝功能衰竭、心血管疾病和中枢神经系统抑制,这些都会危及生命。现在必须立刻洗胃。说完,医生指挥我和母亲来到病床前,护士已经准备好了洗胃机。医生说,你们俩按住病人,护士会下一个软管,一直插到她胃里,然后才能开始洗胃。病人现在已经出现了昏迷和神志不清的症状,但是不排除会出现生理性反抗,你们一定要死死按住她。一听到“死”这个字,母亲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果然,护士的软管下得并不顺利,姐姐分明是有意识地在抗拒。她不想洗胃。

张问和汪小雨几乎是同时赶到的。张问跪在床前痛哭说,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找到你,看见你的信息之后我打死也不信是你的意思。我半个月前就来这儿了,我四处打听你家在哪里,可就是找不到。小晴,听我的,咱们洗胃好不好,很快就好了。我们四个人牢牢地钳住了姐姐的四肢,她终于不再抗拒。

晚上的时候,姐姐终于转危为安。父亲那会儿刚刚下班,接到了我的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心疼地在病床前陪了许久。姐姐醒了之后一直不说话,无论我们如何关心她,她只是眼神示意我们出去,只留张问一个人。后来护士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在这儿会影响她情绪,也都忙了一下午了,你们去吃饭吧。我们只好出门,在医院对面找了一家快餐店坐下。我问汪小雨,是不是你让大姨给张问发分手信息的?汪小雨说,是我。我说,你安的什么心,你这是在害她!汪小雨一拍桌子,好像他心里有发不完的火,他说,你怎么管得这么宽,这是我们家的事儿。我才是她亲弟弟,我是为了她好。我不想让她结了婚过苦日子,这也成了我的错了?我说,你可真是会帮忙,把亲姐姐都帮到医院里去了,差点没命!汪小雨听不下去了,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说,你们都不理解我,她是我亲姐,我希望她好,我想让她和更好的人在一起,这不是我的错,你们都不理解我,明明我对她最好!他越说手越松,最后竟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父亲见状,咳嗽了一声说,小晴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啊,天下哪有会害孩子的父母!我冷笑一声说,那大姨大姨父看见自己女儿吞药自杀,不加施救,姐姐在医院洗胃住院,他俩都不露面,这也是没有害孩子吗?父亲听得出我话里的火气,对我说,你想想,你大姨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在县里有头有脸,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他。他要是来医院了,将来有人传出去说他把自己女儿逼得自杀了,他面子上挂得住吗?听罢,我双手掩面,像汪小雨一样低声抽泣起来。末了,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爸,我觉得谁都能说这话,只有你不该说,真的。

我和姥姥都被安排在了离舞台中心最近的一桌。秦仁挺立在舞台中央,不出一会儿,他的新娘就会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朝他伸出右手,交付自己的一生。他们会收获所有宾客的欢呼与掌声,他们会抱在一起接吻,会将自己的血肉揉进另一半的生命里。可是姐姐真的能做到吗,秦仁真的会做到吗?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姥姥一直想吃桌上的肘子,我小声地劝她等一等,很快就好了。去年秋天,就是姐姐刚认识秦仁时,姥姥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我意识到她的记忆力在极速衰退,她忘记了自己早已是皈依三宝的佛教徒,忘记了她朝夕记诵的累累经文,也忘记了姐姐与张问早已在他确诊的两个月前分手。姥姥放下筷子,低声嘟囔道,这张问怎么越长越磕碜[⑧],跟那米芯子猪[⑨]似的。我赶忙捂上姥姥的嘴,以防她再说出什么怪话。好在她声音小,周围的人也都不认识张问是谁,更不知道庄稼人嘴里的米芯子猪是何等恶毒的比喻。

我硬着头皮给姥姥夹了一块肘子皮,说,姥姥您先吃吧,少说话,想吃啥我再给你夹。姥姥忽然变了脸色,抓住我的手说,外甥,别想堵我的嘴,你老实说,去年夏天你姐为什么消失了那么久,又为什么和张问掰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怔住了,这番话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记忆衰退的老人之口,她那锐利的眼神仿佛尖刀一般切断了我大脑里最隐秘的藤蔓,过往的记忆片段像绽放的洋葱般层层铺开。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释,思索之际,姥姥一口将那块肘子皮吞入肚中,随后靠在椅子背上闭目不言。这期间,大姨父牵着盛装的姐姐从台头的门里走了出来,两人步调一致,眼眶晶莹,看起来与寻常父女并无两样。当大姨父将姐姐的手交到秦仁手里时,我明显看到姐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仪式如常,无人可挡。良久,姥姥睁开眼睛,问我,想好了吗,说吧。我该如何回答?我应当避重就轻地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大姨和大姨父将张问叫到家里深谈了一次,从那之后张问再也没有联系过姐姐,她万念俱灰后选择草草嫁人。还是应该编造一个谎言,说姐姐那段日子大病了一场,张问临危变节,弃爱人而去,姐姐为了气他,选择相亲,最后假戏真做?

未等我开口,姥姥抄起筷子又叨了一块肘子皮,速度快得像鱼鹰捕食一般。她瞥了我一眼,说道,算了,我猜得出来,也难为你编了这么半天。我长舒一口气,转头看了眼台上,他们已经进行到了拥抱亲吻环节,姐姐笑意盈盈,只是现在的她像是被拔掉了花蕊的玫瑰,徒然地美丽。再看姥姥,她已经收起了刚才犀利的眼神,重新变回了一位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太太,我忙不迭地给她夹菜夹肉,生怕她再搞出什么变故来。

司仪说,现在请新娘选择,是将手捧花扔给伴郎伴娘,还是送给指定的人?我望着姐姐。她开口说,我想将手捧花送给我弟弟赵维。在司仪和众人的催促下,我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蹒跚地走上舞台。司仪说,想必新娘会有祝福送给弟弟,现在让我们将话筒交给新娘。姐姐一把将手捧花塞给我,拿起话筒说,小维,到现在我还是很怀念小时候和你在一起调皮捣蛋的日子,谢谢你对我的帮助,也感激你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为我仗义执言。这束花送给你,我知道你是个自由的人,我相信你会比我更幸福的,一定会的。

我凝视着姐姐笑得灿烂的脸,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景色。我终于记起了昨夜丢失的梦。我梦见姐姐睡在一只坚不可摧的笼子里,像神话中的西比尔一般。她睡得很安稳,身上盖着一件光滑的袍子,上面缀满了金黄的棒粒,沾着许多细碎的头发,散发着绝望的光。

真实姓名:刘天权。

联系地址:吉林省长春市南关区人民大街5268号

就读高校:东北师范大学。

专业:广播电视(创意写作方向)。


[①] 方言,掀被子。

[②] 方言,帮忙。

[③] 方言,不按常理出牌。

[④] 方言,神志不清。

[⑤] 方言,聊天。

[⑥] 方言,打扮。

[⑦] 方言,见外。

[⑧] 方言,难看。

[⑨] 患囊虫病的猪,肉上有米粒状的囊包,人吃了会得绦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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