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寅时未尽,檐角悬着的雨珠已叩响青石。推窗时,满山新绿挟着梨云撞入襟怀,连袖口褶皱都沁出三分湿意。昨夜在石枰上摆弄的残局竟生了青苔,白子化作流云栖在松枝,黑子凝成玄铁沉入潭底,十九道经纬间游着几尾透明的小鱼。
披衣挎竹篓向深涧去,草履踏过石阶时,苔痕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是有人把《辋川集》拆成单字,一粒粒嵌进青石板。转过虎啸岩,忽见山骨被雨水蚀成千层酥,每道褶皱里都蓄着半盏月光。松鼠衔着去年的松仁掠过树梢,惊落的露珠坠入深潭,竟敲出《阳关三叠》的调子。
苔衣篆雨
涧底青石如巨龟负碑,我盘膝坐下时,水流漫过脚踝,将裤管染成渐变的黛色。石壁上苔钱新铸,雨珠坠在铜绿斑驳处,叮咚声里落下"辛丑谷雨"的款识。指尖抚过蕨菜卷曲的嫩尖,叶脉里淌着的琼浆,原是月光与松露酿了整冬的私藏。
对岸古寺的钟声破雾而来,檐角铜铃应和着奏出七音十二律。闭目时,雨打梨花的碎响竟化作焦尾琴声,恍惚见嵇康广陵散未绝,余韵缠在松针上,随山风掠过我的眉骨。有游鱼衔着落花跃出水面,尾鳍扫散倒影时,满溪琉璃碎作王摩诘少年时写废的诗笺。
石枰问道
半山亭中石案犹湿,去岁与樵夫对弈的残局竟开出米粒大的紫花。雨珠敲打棋枰如落子,白棋化作鹤影掠空,黑棋凝成玄龟负碑,纵横纹路间忽见虹桥飞架。取竹筒接崖瀑煮茶,看火苗舔舐陶壶生出莲形焰色,水沸时松风穿亭而过,带起《道德经》竹简翻动的沙沙声。
茶烟升腾处,恍惚见少年王维在此埋下诗稿。经年雨露滋养,竟长出三两根带墨香的湘妃竹,竹节里还锁着半联"明月松间照"。忽有松塔坠地迸裂,惊起的蓝鹊翼尖扫落雨珠,在青岩上写下"看山是山"的禅语。
鱼浪观天
行至濠梁,蓑衣早吸饱山雨,沉甸甸压着肩头。俯身看群鱼衔雨丝嬉戏,将倒映的云影搅碎成满溪琉璃。有金鲤忽然跃出水面,尾鳍拍散我的倒影,待涟漪平复,水中竟映出去世多年的祖父——他扬竿垂钓的姿势与身后古松浑然一体,分不清是人在钓山色,还是山色在钓人。
对岸禅寺暮钟荡开雨幕,惊起白鹭掠过苔痕斑驳的经幢。檐角铜铃与雨珠唱和,叮咚声里瓦当垂下的水帘忽成七宝璎珞。我数着雨珠在石阶绽开的青莲,恍然觉出其中藏着《金刚经》的平仄。
蝶梦沾衣
暮色初合时,山雨转作游丝。晾在竹枝的春衫吸饱雾霭,衣袖褶皱里竟睡着两只碧色凤蝶。不敢惊动这生灵,索性解衣覆在青岩上。风过时见蝶翼轻颤,抖落的鳞粉在余光中化作梵文,细辨竟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归途拾得松塔三五,藏于袖中暗香涌动。途经晨间那株野梨时,忽见满地落英排成八卦阵,蹲身欲辨却闻鹤唳破空。抬头见玄鹤掠过残星,长唳声震落松梢宿雨,万千银珠坠入深涧,原是仙人弹响的伏羲遗音。
空山归去
柴扉掩合时,山月正爬上经幢。瓦瓮里新接的雨水轻吟浅唱,细听原是《渭城曲》变调。湿透的草鞋在廊下排作"八"字,鞋底苔痕渐渐舒展,竟在青砖上绘出《江干雪霁图》的轮廓。
夜半雨声又起,枕溪入眠时忽觉身躯透明。千年雨露在肌理刻下《辋川集》,梨云在血脉里流转成五言绝句,松风穿过胸腔发出七言律诗的平仄。朦胧间见王维青衣素履而来,将支竹笔插在我心口,笑道:"此子可读无字春秋。"
雨脚书跋
晨光再临,石枰残局已生出新苔。昨夜铺展春衫的青岩上,蝶影化作水墨渗入石纹。山涧犹在吟唱那阕未完成的《临江仙》,只是每朵浪花都换了平仄。我掬起半捧溪水饮下,竟尝到二十年前母亲在此浣衣时,遗落的半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