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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迪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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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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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岭水魂

秦岭水魂

秦岭褶皱深处沁出的几滴寒露,在青苔石板上相拥成溪,叮咚出汉江最初的乳名。它们一路向东,却在丹江口撞见人类垒砌的”钢铁云崖”,恍若游子遇故人,江水忽然扭身北上。

千年前浸润过《诗经》的水脉,此刻正沿着青铜色的管道,将秦巴山涧的月光酿成北国瓷碗里的清酒。白河县的老渡船仍在摆荡,橹声摇碎了江面倒影,却摇不散这条大河折向星辰的倔强身姿。

天还没亮透,青灰色的秦岭山脊已经浸在晨雾里,石壁上的冷杉枝条垂落,蕨类植物从石缝探出蜷曲的嫩芽,几粒山雀的啼鸣撞在岩壁上,回声被绵延三十里的花岗岩屏障吞没。

巴山的影子在正午开始浮动,南坡松针簌簌抖落阳光,褶皱里藏着暗河汩汩的私语,峭壁断面裸露出沉积岩层,像被巨人撕开的书页,雨水在页脚洇出赭色水痕。

黄昏时分,雾气会在山腰缠作青罗带,直到月光把岩隙间的苔藓染成银白。

两条山脉的投影在河面相遇。汉江支流在谷底蜿蜒,卵石被水流打磨得浑圆,波纹将山形揉碎成细密的银鳞。枯水季露出河床的断面,沉积的泥沙里嵌着陶片,断面纹路如同老树的年轮。

水文站的铁皮房子蹲在河湾。穿蓝布衫的工作人员每天清晨量水尺,铅笔在记录本上划出蚯蚓般的曲线。取水口的金属网筛住几片枫叶,网眼结着蛛丝,晨露顺着钢索滴进玻璃量杯。

山峦叠出褶皱,岩石裸露的脊背在云雾里起伏。白河县躺在山坳里,青灰瓦顶压着几百年风雨。石板路缝里钻出车前草,石拱桥墩浸着青苔,渡口拴着三条木船,船头对着汉江的浪。

溪水在石英岩上划出银线。有些流进青檀树的根系,有些淌过梯田的阡陌,更多的顺着山势聚成白河。山涧分出支流,钻进混凝土沟渠,贴着岩壁向北爬。水库闸门每天寅时开启,三寸宽的波纹匀速漫过水位标尺。

汉江拐弯处立着老码头。青石板上留着独轮车的辙痕,瓦当刻着楚地的兽面,门楣悬着秦川的铜锁。艄公的竹篙撑开水面,船帮撞碎朝阳,货舱里桐油桶与山货篓并排码着。

穿胶靴的人背着水质监测箱,每月初七沿河岸走十五里。他们在笔记本记下:七号取样点流速每秒0.8米,PH值7.3,溶解氧含量8.2毫克每升。戴草帽的农妇用长竹夹捞起漂浮的塑料袋,岩缝里卡着的矿泉水瓶被铁钩勾出来。石滩上竖着蓝底告示牌,第三行写着:三级护水责任人张某某,电话138XXXX3267。

河岸边立着五块不同颜色的公示牌,蓝底白字标着河湖长、警长、督察长、检察长、法院院长的姓名和电话。每周四下午,穿制服的护河员会踩着碎石滩巡查,黑色笔记本记下排污口编号,手机镜头对准漂浮着泡沫的漩涡。

保护区铁丝网外围种着两排夹竹桃,每隔五十米钉着告示牌,红漆喷涂的"饮用水源"字样正在褪色。巡警皮卡车停在弯道处,后视镜挂着记录仪,玻璃上贴着去年更新的禁入区域图。傍晚六点,清洁工准时推着三轮车过来,铁钳夹起围栏边的矿泉水瓶。

工业园区西侧的水质监测站亮着白灯,穿荧光背心的工作人员拧开采样瓶。压力表指针在黄色区域颤动,他们对着排污管末端的电子阀拍照,工作群里弹出实时数据。三小时后,印着环境执法字样的面包车驶入某家印染厂,卷帘门拉开时涌出刺鼻的靛蓝色雾气。

白河县将废弃硫铁矿治理列为年度重点工程。工人架设管道引流矿硐涌水,铺设石灰石中和酸性物质。监测站数据显示,河道断面重金属含量连续三年下降,白石河流域泛黄的河段缩短三十公里。芦苇与菖蒲沿着河滩蔓延,根须沉入浅水,叶片随水流摆动。

穿深蓝制服的人每日沿河岸行走。他们打开铁皮工具箱,用玻璃瓶采集水样,标签标注着日期和经纬度坐标。遇到倾倒垃圾的卡车,相机快门声和执法仪的红灯会在暮色里同时亮起。

药树村的石阶被露水浸成深灰色时,肖万山的胶鞋底已沾满泥浆。他腰间铜铃随步伐晃动,篾条编的背篓里陆续装入塑料瓶和泡沫板。河滩碎石间嵌着枚生锈的齿轮,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弯腰捡起饮料瓶时,岸边还堆着矿渣。

放学的孩童背着书包跑过石桥。他们蹲在柳树下,用树枝挑起卡在鹅卵石缝里的塑料袋,装进印着校徽的帆布袋。河水漫过新栽的芦苇丛,螺蛳在倒伏的秸秆上爬出螺纹状痕迹。

暮色初临时分,我站在麻虎镇的石桥上,看最后一缕夕照在污水处理池的波纹里碎成金箔。白鹭掠过曝气机扬起的晶莹水雾,翅尖沾着暮光与清流,在芦苇荡里划出灵动的诗行。技术员小张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跳跃,仿佛在弹奏水与光的交响——那些亭亭玉立的菖蒲与鸢尾,原是水的语者,根系在暗处书写着氮磷的密码,将化学试剂的笨拙絮语,化作植物王国的无声净化芭蕾。

俯身细察水面,沉水植物编织的生态矩阵正舒展着翡翠经络。它们在水下构筑起立体的圣殿,让COD指标如雪落春溪般悄然消融。当夜色浸透整片湿地,河道监测站的红外光束温柔抚过护堤,忽有果子狸拖着蓬松的尾巴,在月光织就的银毯上踏出梅花小篆;芦苇深处夜鹭惊飞,翅影掠过5G信号织就的星网,将生灵的呼吸与悸动,沿着汉江蜿蜒的神经,编织成一张流动的生命之网。

白河水蜿蜒如带,两岸垂杨夹道而立。县乡间层层叠叠的护水网,原是刻在骨血里的乡约。晨雾里常见巡河人的蓑衣浮动,他们俯身拾捡浮枝的模样,像极了拾穗者,只不过收获的是粼粼波光。那些新栽的银杏尚未成荫,细枝上却已系满红绸,每片翻飞的绸角都写满祈愿,在春风里絮语着人与河的秘密盟约。

航运博物馆的雕花木格漏下斜阳,清代漕运图卷与电子监测屏比邻而居。玻璃柜里泛黄的河工札记正与实时水文数据隔空对话,墨字间雍正年间的治水令依稀可辨。老馆长擦拭《河工碑记》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醒沉睡三百年的河魂。清明时节的祭江台前,生态瓶中的水藻摇曳生姿,替代了往日的三牲祭品,矿泉水浇灌的茉莉在青石板上绽放,新旧的更迭在这里化作无声的默契。

河畔中学的实验室里,少年们围着一方微缩山河。3D打印的白河模型泛着珍珠光泽,LED灯如星子闪烁,忽明忽暗地诉说污染源的踪迹。当编程启动的刹那,蓝色光流沿着沟壑奔腾,恰似银河倾泻。陈老师总在此时凝望窗外真实的河水,看光影在孩子们瞳孔里交汇成河——那里涌动着青铜器上的云雷纹,漕船的欸乃橹声,还有正在生成的未来水文图。

白河人往水里放鱼。灰脊青背的鱼苗沉入水中,尾鳍摆动,搅起细碎的气泡。藻类在鱼嘴张合间被啃食,絮状物日渐稀疏。日头升高时,水面折出银鳞般的光,底下的鹅卵石现出纹路。水流向北蜿蜒,穿过石桥洞,漫过洗衣的青石板。

河岸东头有座龙王庙,瓦当上苔色斑驳。每年谷雨前后,穿蓝布衫的老者抬出木雕神像,供桌上摆三牲。孩童们将新编的苇船放入河心,看船载着米粒与花瓣打旋。女人们蹲在埠头浣纱,棒槌击打粗布的声音惊起白鹭。

货船载着稻谷与麻布顺流而下,船公的号子惊散雾霭。两岸梯田叠作青黄格子,渔人立在竹排上收网,鳞片闪着光坠入箩筐。石磨盘在河湾处转动,水车轴木发出吱呀声,麦粒顺着凹槽滚落碾槽。暮色里炊烟升起,陶罐舀起河水,米在灶上咕嘟作响。

白河边的老码头铺着青石板,货轮汽笛声和输水渠的流水声在黄昏里交织。七十五岁的船工老杨扶着铁栏杆,对岸排列着方形的光伏板。他记得父亲撑木船运山货的时辰,船头总要挂盏马灯。孙子在武汉水利水电大学读环境工程专业,宿舍书架上摆着《流域生态修复技术》。

汉江水面浮着细碎的银光,波纹间能看见倒映的云絮。北京的自来水厂每天要检测水样浊度、总氮含量、溶解氧值,实验室玻璃器皿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白河县水务局档案室存着三十八万份水质监测记录,蓝色封皮上标注着年月日。

码头管理处新装了太阳能板供电系统,年轻技术员每周三来检查逆变器运行数据。老杨把磨出包浆的船桨捐给了县博物馆,青铜底座上刻着三代人的名字,输水干渠边的芦苇丛里,夜鹭正在啄食溯流而上的银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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