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庄最有名气的杀猪世家高大麻子,再有五天就迎来九十岁诞辰。这一日他在大清早醒来,已昏聩多年的老眼,却分外清晰看到一个亮闪的东西。他安坐床榻挤眼细观,发现那正是从他爹那一辈上留下的一块窗玻璃,他家唯一的老玻璃镶嵌在黑灰的窗棂正中,四周围着泛黄如病的窗纸。有一道模糊又清亮的雨痕,正垂落在蒙满尘埃的玻璃上,他记得那是那年的第一场秋雨。他正要为这般景象感到惊奇时,眼前又晃动起来一个温热的肉乎乎的东西,那物状如椎体鲜血淋漓,在他的左小手上停留了一刻后,倏地扔到黄土地上。他家那只大黄狗,呲牙咧嘴一个虎跃,一爪将它按住。这个失去了生命活力和神经功能的东西,在它的爪下软乎乎的,渐渐变得多皱,色变黑,像一段卷起来的黑乎乎的鸡皮。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两只闪射凶光锐利的狗眼猛地眨动两下,又显示出驯顺柔和的光泽。它晃了一下狗头,看着幼小的高大麻子。“赛虎——赛虎——把它撕烂——”。高大麻子暴怒至极,穷凶极恶,嗓门沙哑地敕令着狗。高大麻子这位最亲密最至爱至善的异种朋友,支撑着威武的耳朵,立刻对他的命令心领神会,立刻顿悟了他罕见的暴怒。它重新变得凶狠而暴烈,猛低狗头,“欧”地低吼一声,把那段黑色死肉叼起。它将狗头向前一送,两排坚硬锐利的狗牙就嘎巴嘎巴地颤动起来,接着就见狗喉向下一沉,那段羞辱使人类变得凶残狠毒的死肉就滑进了狗的胃里。
那一日,是公元1945年6月8日,几乎所有大祭庄人都知道,这一天庄里出了一件大事,之后的几天里,全庄的人都捏着一把汗,担忧的不行,这一日让日本人吉冈邦彦更是终生难忘。
这一天正是高大麻子十二岁的生日,临近晌午时他背着他爹杀猪时用的牛皮刀兜子,领着他家那条很有来历名叫“赛虎”的大黄狗,从大祭庄西南方庙山子上要往家走,恰巧这时他的痞劲儿又犯了,就没有再走来时那条从北面舒缓上山的土坡路。
高大麻子一出来大红庙门就折身向西。只见脚下羊肠小路落下山去,甚是笔直陡斜,见了就觉险峻,脖领子立时便刮起冷风。从这里下到山底,实在要有一些勇气才行。高大麻子眼望庙山下的一条金黄色沙沟围拢来,心里痒痒着,胆量也生出。他先脱鞋,用脚趾和脚掌使劲钩牢陡斜的路面,心想着身后就是自家的土炕,身体后仰就要躺在炕上了,如此这般就没让推力生出半点惯性来。一番左右腾挪,安安稳稳就到了山跟底下的杨树宽路上。庙山子下的这条沙沟,是从庄子东北弯曲着过来,又从杨树宽路下面的三眼涵桥穿过,直直向西就接上了二里地远的西河。
高大麻子想起那些年的夏季,每场滂沱大雨后,污糟的大祭庄一下子就会变得清新宁静,到处都是凉飕飕好闻的气息。太阳照射着远去的浓重乌云,云层的边缘被火红的太阳烧灼成了铁匠炉里红融融的铁锭。山水下来了,浑黄的水全都汇集在沙沟里激荡奔流,正是一个好耍的去处。麻子和几个小伙伴都光着腚,将那裤子腿找来沟边的藤条绑了,吹鼓气枕在头上顺水冲下。他们欢喜呼叫,同那些被大水冲走的茄子窝瓜,一块儿漂出村去。这可是整个夏季里最刺激最快乐最难忘的趣事。
高大麻子看见了沙沟里正有一大片白白细细的喧沙层,遂在杨树路上一个冲刺,一跃而起跳将了下去。他跳到喧沙上,感觉就跟跳到自家亲娘用二十斤棉花,缝制的炕被上一样,又陷又柔又软。
沙沟底的小路泛着潮润,行走时有些许阻滞下陷,还发出轻快的莎莎响声,走了几步又觉莎莎声里也隐含了一丝紧张,好像后边还有人紧跟着,就不由地向身后又向两边的沙沟墙张望。那沙沟墙都有一人多高,上面一簇簇野藤棵,正在迎风簌簌抖动,真又好像里面藏了什么。大黄狗仍旧按照老习惯跑在前头。
沙沟开始向东北拐弯了,高大麻子知道已经来到了庄子最东边。只见一颗几搂粗的柿子树,在里弯处的上方,举着遮天蔽日的树茂,像撑着一把巨伞。见了这颗柿子树,高大麻子心里一下子觉得特别舒坦。
从前夏日里从沙沟里逼上来的凉风,刮到柿子树下的阴凉地里,盘腿坐在树下的黄色油布上,听油布的主人二大爷拉呱,山神啊河鬼啊树怪啊还有天津卫,永是听不够。
现在刚刚过了芒种,沟底弯处的劲风还是有些冷瑟瑟,头上方的巨树满挂青柿,有几只飞鸟正在绕树飞翔旋转。
忽然,只听到上面砰砰响了两声枪响。枪声清脆。
枪声传到沙沟,还带了很长的余音。
高大麻子听了枪响,一瞬间甚是紧张,急向沟沿一片藤棵闪去,刚到了藤棵里蹲下身去,心倒立时镇定了下来。他蹲在藤棵里面,腋窝下碰得一棵藤条摇动,就像一只小手在挠他的痒痒肉,使劲憋了才没笑出声来。高大麻子遇惊还这般轻松镇定,这在整个大祭庄都是奇的。
枪响后,赛虎瞬间增了威猛,狗耳抖擞,狗眼凛冽,却不狂吠,只是更紧密守在麻子身旁。紧接着又听得上面一阵凄厉的哭喊声,男吼女哭,似乎乱成了一团。听了人声,高大麻子心又绷紧,他从沟沿上的藤棵里闪出来,找了近前坍塌下来一堆土的斜坡,抓牢坡上野生出来的藤棵,几下就窜了上去。赛虎果然聪明矫健,从陡坡上藤棵间三窜两绕,就跟到麻子身边了。
眼前就是人称大总管高美智家的宅院,只听见前头院子里一阵吼呵喊叫,还夹杂着棍棒拍打之声,正要赶紧走上前去,猛见一个生脸男人,提着裤子冲撞出来,又踉跄冲滑进沙沟里。只片刻间,又见那沙沟里的男人已把裤子甩掉,只穿了白色短裤,沿着沟底小路,甩丫子窜远了。
不等麻子回过神来,又见高美智的俊俏媳妇头发披散,衣裳散乱,红兜兜挂在前胸,露着半个奶子,啜泣着向东边沟沿上一眼水井跑去了。麻子眼睛望着那女人就跟一阵风似的奔到了井边,回头喊了一句:照看好娃呀!声音凄厉,纵深跳下井中。
高大麻子几步就跑到了院门口,急切冲里面大喊:“快捞人呀——美智家里跳井了——”
院里迅疾冲出几个男人,麻子立即认出都是本庄熟脸,立即指着水井,刚要跟了去,又见高美智形象大变,脸胀了,鼻子也歪了,手拿插麦秸用的木把钢叉,冲到麻子面前声嘶着:“麻子,刚才那个男的往哪里跑了?”不待答话,紧跟着后面噗噜噜又是几个本庄的熟脸各拿了棍棒家伙跟过来。高大麻子立刻紧跑到沟沿,指着沟底小路,道:“那个人从这里出溜下去了,又往那里跑了,光穿着一个白裤衩子。”话音刚落,几个人都已下到沟底,撵去了。
高大麻子跑到水井的时候,有人正四肢攀着湿滑的井壁下到井里去。到了两丈深的水皮儿上,那人就深吸一口气扎猛子没到井水里,麻子和一帮村人焦急等待着,后来麻子不由叹服那人真的好水性啊,过了好长一会儿,水上才涌出气泡,只见两个头颅一先一后,那人薅着高美智媳妇的衣裳,从井水里冒了出来。有人已经取来井绳,攥了一头急着就把剩下的抛下去,井下大骂:俺操死你娘的,你不会续下来呀?井绳钩子差点没把俺砸井里。扔井绳的毛头小伙子一缩脖子,待听得井里喊道快拉上去,才急忙叉开双腿站在井沿上,抡开臂膀,只十几抽子就把高美智媳妇打捞上来。
却说高美智一行众人沿沙沟追去,终于看到往南山口狼狈逃窜的吉冈邦彦,也甚是凑巧,从南山口正下来一伙八路队伍,把吉冈邦彦的道儿给截住了,后面紧喊抓人没费劲就擒获了。
高美智一干众人和八路队伍擒着吉冈邦彦回到家里时,吉冈邦彦已经被打得半死,浑身淌血,被几人拖拉着,脸上青筋暴突,像老树根从地皮里拱了出来,盘在一张变形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
进了院里,立见一个湿漉漉的门板。高美智媳妇正躺在门板上面,身上已盖了兰花炕单子,一手惨白伸在外面,头发波在一边,还在往地上渗着水,脸色瞿青,似乎已没有呼吸。两个穿着老百姓服装的日本鬼子,都已皮开肉绽头脸向下被反绑在地上,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屋门口处,几人正在给本庄叫马玉田的中年男人包扎大腿,地上已经流了一大片血,马玉田哎吆呻吟,可见是异常疼痛。
八路军卫生员立刻冲过去,往头上一抡,把医药包带甩开来,开始取药医腿。
屋里正乱作一团,高美智的老母亲刚刚背过气去,双眼紧闭,白发散乱,两个中年妇人正大声喊着老奶奶老奶奶,使劲圈窝着老人不使身体僵挺,有人上去掰着下巴用大拇指的指甲掐人中,一边掐着一边大喊老奶奶老奶奶快醒过来。一个小女孩被一妇人紧抱着,一脸恐惧地看着屋里的乱象,蜷缩在炕角上,正是高美智五岁的女儿。
高美智蹲在媳妇面前,双手攥拳猛捶着自己的头颅,他嗷嗷干嚎着竟失了人声,好似黑夜里青龙山上的野狼嗥叫。
几个八路战士围站在两个趴地的血身体旁,大力劝拦着不让再打。
八路军排长劝了这边又劝那边道:“老乡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打死了,打死了就没法让他们接受审判了。”
刚才同高美智追凶的一干人等,也刚刚看了院子里的惨象,又听得高美智野狼般的嗥叫,哪里还听得半点劝,推开八路排长就冲到吉冈邦彦那里,又是一顿死命的拳打脚踢。一个身躯魁梧的中年男人,是同高美智一起起锅架灶的发小高美同,把吉冈邦彦的身体翻转过来,那吉冈邦彦也恰巧刚恢复神智,他竟然能用游丝一般的气息,说出蹩脚的中国话:“这个事,是,我一个人,做的,他两个,没有,”。高美同听罢一脚就往白裤衩裆里踹下去,就听一声惨叫,那两个日本卵蛋竟被踹破一个,把吉冈邦彦疼死过去。又有两人上来把吉冈邦彦的白色裤衩使劲拽下去,一人拿起手里的菜刀就要往那活儿剁下,八路排长硬挤上来,使劲在后边抱住持刀人,不使菜刀落下,一通疯狂的挣扎,忽听一旁有一少年声:
“俺是杀猪的,这个活儿,交给俺来——”
八路排长急看时,就见一个黑麻子少年台步上前,从牛皮兜子里抖出一把尖刀,如登台唱戏一般,再一次台步上前,到了吉冈邦彦伸手下去,捏了那活儿,一刀就下来了。
八路排长惊讶地松开手,一干众人也都不再争执,竟出现了短暂的静默,空气似乎也凝固了。
众人看到了一个软塌塌肉乎乎的东西,鲜血淋漓,在高大麻子的左手上停留了一刻后,倏的扔到院里地上。
那天的阳光好明光呀,照的大地明光明光的(大祭庄人称呼耀眼的太阳说是明光)。
那天也有另一个亮闪闪的物件,被一村人从吉冈邦彦细白的手指上撸下,冲着太阳举起,放射出无数金色麦芒般尖利的璀璨光线,猛刺进高大麻子的双眼。那是一枚镶钻的方金戒指。吉冈邦彦又苏醒了,他的细眼睛流淌着血泪,一双血手抓挠着空气,凄切哀嚎着祈求那村人,尽管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已变得孱弱:“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拿走,这个,那是我的命。”
没有人理睬吉冈邦彦的哀求,一众村人的眼光齐齐向闪烁光芒的金戒聚拢去,一瞬时分明有许多暧昧的意味。这时只见高大麻子奋起抡了牛皮刀兜子,向那捏着金戒的手砸过去。金戒在村人纹路粗糙的大手中飘然落地,只眨眼间,又轻盈灵巧地攥在了高大麻子小手中了。高大麻子高举起小拳,手心紧紧攥着金戒指,好像宣告一般脆声说道:“这个么任谁都不能抢,它是俺的战利品。俺跟爹去高门楼子里杀个猪,还能得一块银元,得二斤扁担肉哩(内里脊肉)。”
那村人怒不可遏,即可就要冲高大麻子发作。那人比高大麻子大了许多岁,个子自然也高出不少,听了高大麻子一番胡言乱语,气哼哼上前来就要抓高大麻子的前胸衣领,却不等他抡拳到位,忽见一只大黄狗冲到面前,狗眼喷着怒火狗嗓呃呃低吼,向他作虎扑状,只得立刻收拳了事。
往后几天,所有之前的事都一一明晰。却原来,那一日的吉冈邦彦遵照指令,被两个日本上士兵保护着,从黄河大桥的据点转移前往平阿县城。吉冈邦彦本来是应该坐在军队卡车里的,以前都是这样。车楼顶上像惯常一样架着机枪,沿着大祭庄庙山子下的杨树宽路驶达县城。可是当下日本在山东的兵力战况发生急剧变化,他就只能改装成普通老百姓,步行前往平阿县城,再由城里等候前往济南,再从济南乘坐飞机,飞回日本大阪。那时谁也没想到没过多久日本就宣布投降了。
三个人穿着当地百姓的衣裳,一路上为了隐藏行踪,专拣偏僻山路而行,又沿着沙沟走到大祭庄沙沟弯路的大柿子树下。这时快要晌午,柿子树旁阳光明媚,柿子树下光影疏泄。吉冈邦彦一路平安走来心情宽愉,此刻看到堰上,有一个俊美的妇人鬓影镶金,衣诀飘展,正跟一幼小女孩,在一大片黄绿光影里玩耍,笑声爽朗地传进了吉冈邦彦的色耳。
再近看那妇人,红扑扑的面孔,微微气喘,反倒更添了娇羞,这就让吉冈邦彦顿时陡生色意,这家伙原本性格孤僻还有些性冷淡,可底下那活儿一硬挺,色腿就顺着沟沿爬上来。
那一天,高美智的小女儿跑了半个时辰,终于跑到了前祭庄齐少刚的家里,他爹高美智正指挥着一帮青壮年,在院子里支锅架灶搭席棚。齐少刚家的儿媳妇生了胖小子,明天满月要吃喜面。高美智的媳妇已经把五岁的女儿教会了数数,喘息着伸了三个手指头,对爹道:
俺娘,让,三个,男的,捂着嘴,弄到屋里,,还给俺娘,扒裤……
高美智带了所有男丁,顺手拿了齐少刚家的刀(菜刀)枪(打铁砂的鸟枪)剑(一把生锈的镇宅太极剑)戟(插麦秸的木柄钢叉)棒(石塘里抬石头的榆木杠),十万火急就赶了去。
大祭庄人都观察过高大麻子家的大黄狗,身躯行踪不同于本地的土狗(赛虎的来历以后另文再表)。那一年赛虎食了吉冈邦彦的鸟肉,一天天越发变得威风凛凛狗志昂扬起来,很快成了全祭庄上百条狗的狗王。后来到了1952年,黄河南岸人筑大堤决口。在那段忙乱离散,凄惶不安,儿喊爹妮喊娘的大搬迁日子里,赛虎竟通悟了人性,毅然率领不嫌家贫,依然守卫在一座座破院里的狗群离开村庄,免遭水害。但是,到了一九五九年,赛虎进入了自然衰老期以后,它无论在品行上还是在节操方面都变得异样驯顺,几乎庄子里的每个孩子都可以唤上它去沙沟里,看他们过家家、摔凹屋。它时常流露出一种谙通人性的慈爱和温和的眼光,有时趴在沟坡上,蹲在堰头,很长时间不动,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什么物体,俨然一副智者感伤的形象。赛虎于一九六零年死在大祭庄东山坡的小路上。那时正到了年关下,高大麻子去比柯阳村收回杀猪欠款,那主家年内卖猪肉赚了不少钱,不光痛快还钱又请喝酒。麻子肩背钱搭子,在回家的山坡上醉酒睡下,后来回到家两天后才发现赛虎不见了。问正在大汗淋漓揣面蒸馍馍的大辫子媳妇,也说没介看见。麻子寻原路出村一直走到东山坡,远远地就见赛虎趴在一只钱搭子上,凝然不动似乎睡着一般。麻子惊喜不已,原以为酒醉后钱搭子已经丢失,不想竟被赛虎守看着。却是那赛虎已经两日未食,终日守候趴伏于钱搭子之上,被那腊月天寒地冻收了老命去。至今几十年随风而过,大祭庄出去两里地至比柯阳村东山坡小路上,依然有一座青石垒成的黄狗塔,下面葬着忠心耿耿的赛虎。
一声亲切的呼唤把高大麻子从美妙的幻境中叫醒。他家保姆正笑嘻嘻向他拘送过来一个快递包裹。高大麻子很有些吃力地穿上儿子从外地寄来的新衣,是一身靛蓝色天津瑞福祥的开襟瑞服。保姆为他抻衣展平,急切夸赞好看年轻了哩,高大麻子哼了一声,接过保姆递给他的绛红色龙头拐棍,感觉自己只在一瞬间就奔向了衰老。
高大麻子照镜子看新衣时,又在心中升起了异常优美惊奇的感觉。他又惊喜地看到那个古老黑灰的窗棂上,还沾着昨天的晶亮雨珠。他还闻到了从那个油腻斑驳的窗台上,依然散发的清凉腥甜的煤油味。那一刻他听到了耳膜也在激动地敲响,好像在敲响一面大鼓。鼓声中,他看到自己满脸沟壑,老眼凹陷,表情凝滞,整个面部密布黑麻子,好像一个浮雕地球仪。
他向保姆挥动一下龙头拐棍,说自己穿上新衣要出去溜达溜达,给人显摆显摆去。他脚步疲惫鞋底擦地,走到胡同口,缓缓带动水泥地上白色干燥的粉尘无力地升起,好像升起一股地气。他缓缓行走,忽然觉得脚下鞋底擦地声跟某个声音很像,猛然就想起保姆几天前把一只母鸡抱了来,说往后就省得到吊山坡集上秤鸡蛋吃了。她生怕鸡认生跑了,就在那只母鸡腿上绑了一只麻子穿旧的破鞋。新四合院是儿子在十年前把老宅翻盖了特意孝敬他的。他唯一的儿子在咱们军队上是个挺大的官儿,对老父亲千依百顺,月月往卡里打钱,发给高额退休金,钱多的根本花不完。军官孝敬老子带兵领人也容易些。清晨的灰墙院落异常静谧,那只金色母鸡拖着破鞋摇头晃脑,一会儿走到东,一会儿走到西,那只破鞋就在它身后发出粗糙磨砺的声响,那声音如锉在心,一会儿在窗户底下响,一会儿在小梧桐树旁响。有一天,它瞪着红红的眼睛看他,一步步向他走来,身后的破鞋也踢踏踢踏摇曳过来。中午这只母鸡就煨成了一锅白汤。麻子对于拧死一只鸡比捅死一头猪实在容易的多。但是吃了鸡肉,那鞋底擦地声音还在响着。
高大麻子一路拖沓来到街上,吱呀大唱的碾子声就盖过了他有气无力的哼唧。古老的石碌碡辘辘滚动,粮食咔吧咔吧发出脆响,碾子上空飘着久聚不散的炊烟。当下这个时代,年轻人又把过去消失的老物件,重新请了回来,老碾子又装回在老地方了,年轻人偶尔碾粮前来体验,这使大祭庄重有了古老山村的韵味。只是这街道却与从前大不同,四通八达都是水泥硬路,路面平整清洁,设有专人打扫,路旁种着月季花丛,路灯会在夜晚放出光明,而夜空下的繁星照样晶莹闪烁。
高大麻子袖上双手,这是他老了后的习惯动作,倚墙坐在石墩上,这石墩又是大祭庄的老物件,旁边虽然放着铁艺黄木条长椅子,这种椅子公园里常见,但还是依着一众老人恋旧,没有移走石墩。
光洁如盘的石墩放射出热量,透过靛蓝新裤熨帖着他枯槁老猴状没肉的屁股,这要是在冬阳下才美呢,他的瘦屁股即刻会透过厚棉裤使全身都感到一种钻心酥麻、万爪齐挠的舒畅。他嘬牙闭眼,红彤彤的血光上涌,均匀细密,蒙盖上他的头颅。他又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生的一身娇嫩一脸白面皮,但是那双剑眉不是凡相。他是大总管高美智的孙子,名叫高远志。其实这孩子的爹也是长的白面皮,也根本不像大总管高美智的模样。那男孩子从小就跟他很投契,虽然长得柔弱些,却是异常的聪明,有心思。那年高远志还在县里上着高中,年纪不大就对县里写地方志很是操切,由此问过他不少老事。周末了高远志不用住校,回大祭庄来就骑着大金鹿驮着他去了翠屏山,说是正要把翠屏山写进地方志。可那天,他坐在那辆前轮打了掌的大金鹿牌自行车后座上却如坐欢驴,待到爬上山去,两人都已累得骨酸筋麻,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高远志呼呼喘息着说是繁重的高考,硬是交代了他的一副好体格。他们看到青松翠柏中一座破烂不堪裂隙丛生的八角石塔,迎着遒劲瑟凉的山风,像一位灰脸没牙的老太婆老态龙钟,东摇西晃,孤影相吊,邋遢不堪。山上老庙前有一股泉整年不干,五百年庙仙起名叫:不忘泉。曰:喝下此泉从不忘土。两人嘻嘻哈哈都捧了那股清水甘霖饮下,直呼救命泉,因那时都已口干舌燥至极。几日后高远志来到他家,说刚收到录取通知书考上了清华。他是在惊愕中又听到高远志平静地读给他刚写好的《翠屏山多佛塔》。当地乡党任谁都知翠屏山是平阿境内最有名的山,可究竟有些什么名堂他还是从文章里才知,至今那些名诗古句他是半句也不记得了,却没忘一些大白话,比如说翠屏山是本土七百八十一平方公里境内的古老象征,年复一年用它那关注的眼睛俯瞰每一块土地。故此,多少年来当地所出名特土产注册商标皆以翠屏山牌而名。他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那一年大祭庄最大一件喜事就是高远志考上了清华,这让大祭庄破了天荒,县长坐着王八盖子(苏联产的小汽车)亲自来上门道喜。
他自从送别高远志去北京上学,时日一长就偶尔觉得身边少了什么。只有到了过年时才能跟他见上一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听高远志说要去美国上学,达那就杳无音讯了。
一天高大麻子望见山下的泰临公路扬起漫天黄尘,一辆深绿色北京吉普鸣着喇叭,沿着更加坎坷的土道开进村里。他唯一的儿子身着四个兜的军装,面色清癯,漠然坐在车里,随车颠动。开车的是他的警卫员,一个操着聊城口音的英俊后生。北京吉普尾带着一帮破烂孩子爬上青石板崖子,在石坊子前熄了马达。四天后,高大麻子剃得脑袋锃亮,穿一件青色新衣,左右被人搀扶,左边是他亲儿,右边是他刚认下的干孙子,径直钻进了石坊子前的北京吉普。吉普关门后放了几个干屁倏地响起喇叭,围在车头的干巴孩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抱头鼠窜。那是一个温暖和平的日子,暖烘烘的汽油味在车内浮荡弥漫,高大麻子闻着车里的汽油味像闻到了从淋雨的秫秸垛里散发的甜烘的腐烂气息。吉普车从庙山子旁绕拐半圈,车身一个趔趄,似驴一跃就上了黄光炫目的泰临公路。黄色尘土立刻腾空而起,铺天盖地张扬开去。北京吉普加足马力像一只颠簸在海上的船,直驶八百九十里之外的津城。高大麻子叹息一声,眼睛眨了几下,几滴水珠就渐渐从皱褶的眼帘探出头颅。水珠渐渐长大的过程,高大麻子猛然感觉自己的眼竟不花了,一阵清亮冰凉明晶的感觉不由令他微微抖颤。那天高大麻子眼睛突然明亮的那一刻,视网膜清晰映出外界的一片片棋盘状的绿野,又映出大地边缘上一条闪光的河流。高大麻子在颠簸中坐定后就又看到一大片绵延起伏的山峦,正一点点向车迎来,一丝丝变大。群山拥抱中露出一个青松盘桓的高大山顶。一片黑色雨云在那山顶上凝然不动,透露出山顶上更加明亮的一线天空。一座石塔矗立山巅上翘首高耸,在远视下犹如一根灰色锥子直刺黑色的苍穹。高大麻子看见那根锥子后,不由地叫了声“娘啊”,眼眶又酸又疼,随后他感到那明亮的一切竟都汪汪地浮动起来,就像风中灯盏晃荡两下便扑地熄灭了。
那天高大麻子凭着车窗,望见翠屏山多佛塔像一根锥子刺破天穹,也刺痛了开始衰老疲惫沉甸甸的心脏。吉普车刹住后,他紧抓儿子的大手感喟一声,道“小唻,你爹跟这个地方有缘啊,这个地方不放俺走啊!”高大麻子潸然泪下,不一刻就昏厥过去。这一年正是高大麻子的本命年,恰应了几大不顺。先是大辫子妻子亡故,继而是自己掉下山崖摔断左腿,折断四根肋骨。军队上的儿子赶来大祭庄,意欲把父亲接到身边照顾,见已经上了年纪的父亲又恋土心切,不好违了他,只得给父亲在本村请了保姆,又托付众亲戚,才又忧心忡忡又回到军队驻地。保姆打趣地问麻子:为啥还舍不得大祭庄这个穷家破业?唉,用以(因为)俺喝了翠屏山上的不忘泉吧。金窝银窝都不跟俺的穷窝。
转眼到了公元1983年时,吉冈邦彦已经七十二岁,这年刚立秋的那一天,他在平阴县政府韩子奎县长陪同下,专程来到了大祭庄村。
迎候在大队部雕花石门楼前的村支书高荣利,头前开路,默默地领着众人,到了青龙山下一座土坟前。那一日高荣利刚刚再次当选为大祭庄村委书记,他特意换了一身不让外国人笑话的贵重衣裳,在大门楼子前一趟趟出来进去几次探看。他身后的雕花门楼里面原是大地主马罗西的老宅院,门楼上两扇厚门板上原来雕刻着门心,左联“忠厚传家久”,右联“诗书济世长”,当下早已用黄油漆描画成“抓革命” “促生产”,只是黄油漆早已褪色发旧显得班驳了。
吉冈邦彦被一男一女陪着,先后从县政府一辆拉达牌轿车里钻出来。韩子奎县长指挥几个村人从车上往下卸东西,有一台松下牌十四寸彩色电视机最是惹眼。进了大队部,众人依次落座。高荣利早就沏好了茉莉花茶,又一板一眼介绍起高美智家的情况:“老先生您要找的这个人,现今老两口都没有了。嗯,是老头子先没的,过了两三年,老婆婆也没了。”吉冈邦彦一脸惊喜的表情,他抬起青筋暴露的老手,扶着三抽黄桌子激动站起。“嗯,是这么回事儿,那一天发生了这个,嗯,不好的事儿之后,高美智家(指高美智媳妇)又慢慢地缓过来了。唉,其实还不如死了。”高荣利觑见韩子奎县长正在严厉地盯着他,遂有些胆怯低下头又诺诺说道:“她人是缓过来了,可是达那往后好多年,这个家里就没肃静过。她那档子事儿后,头几年她神智毁了,不认人儿光傻笑,当院里的鸡粪墙角的狗屎,一见了就往嘴里拿。哎呀,把这一家人家给折腾的呀,凭良心说,那个高美智真是个好人,通过这个事儿就见了人心。他把全部家当,包括以前给人家做席面存的么都花了,我就亲眼见他拉着地排子车,车上躺着他傻媳妇还有一麻袋地瓜干,卖粮给他媳妇治病哩。那些年那地瓜干可是救命粮啊,要是一般人家谁舍得?这也是好人得好报,她媳妇都那个样儿了,还能给高美智生个儿,给这个家留了根。从发生那个事儿,高美智她娘一直病,据说是手抖腿发软,给这个事儿吓的,后来连炕都下不来,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青龙山下,吉冈邦彦双膝下跪在高美智夫妇的土坟前,泪流满面,久久不起。他的双手张开着,头抵手掌,声音哽咽,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您们好!我是吉冈邦彦,来自日本大阪,我来向您们赎我的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吉冈邦彦也到高大麻子家来过,给了他一个纸袋,里面都是十元一张,整整一千元人民币。吉冈邦彦说要用这些钱买回那枚金戒指。一九八三年时的国际黄金价格,是每盎司370块美金,那时一美金等于八元人民币,按照一盎司等于28.35克换算,6克黄金不到630元。高大麻子搬了板凳站上去,从屋门上面的窠台子里摸出一个罐头瓶,打开盖,无法隐藏满脸的欣喜,双手捧者那枚金戒指还给了吉冈邦彦。
高大麻子那时虽得了吉冈邦彦的金戒指,却只在家里把玩过几天。麻子在手里颠动着金戒指,没有觉出一些份量,后来越来越觉得这个物件没什么意趣,又不能天天戴在手上跟着爹去杀猪,遂就交给娘放起来了。入秋下头一场雨的时候,麻子呆在家里很闷,遂又取了金戒指借着窗台的亮光来看。他眯着一双阴鸷却明亮的小眼,看那金戒指上刻满了细小的花纹,尤如藤蔓般缠绕。表面徽记主体是一盾牌形状,盾牌上有一威武狮子,毛发丝丝分明,眼睛炯炯有神。围绕戒面的蓝色碎钻色泽浓郁,如同静谧的湖水璀璨夺目,而那每一颗小小的钻石都被镶嵌得极为牢固。那时他还无从知悉这绝非是一枚普通的戒指,而是一个宏大家族历史的见证物。戒指上的雕刻,原是一种细腻到极致的工艺。威武狮子象征家族成员如同这狮子一般勇敢地面对困境,守护着亲人和家园。戒面围绕的碎钻象征家族成员们坚定与团结。而那些藤蔓般的花纹,则是象征家族生生不息的历史脉络。上面几个字母上的刻痕笔直如利剑,寓指家族在关键时刻的果断抉择。戒指的内侧还刻有一些古老的文字,这些文字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但却蕴含了深厚的历史和家族的期望。麻子不知这枚戒指原是有着沉甸甸的份量,依着他那时的见识,也根本无从欣赏金戒徽记的线条流畅而优美,仿佛在时光的微风中飘动了。
高大麻子记得高远志的爷爷高美智是个踮脚,生的膀大腰圆,络腮胡,脸庞红润油亮,总好撅撅着厚嘴唇。他在四零年前后,原在省城济南做过大厨,后来回到大祭庄娶妻。他家院门前有棵大柿树。据说高美智不善农活,下田刨地被自己的镢头刨了脚,一番医治伴着惊吓最后侥幸保住了脚,自此指天发誓再也不下田,又不放心有些姿色的媳妇王花花独自下田忙做,就把自家在东山脚下的五亩薄田包给了狗剩他爹,约好无论年景丰歉每亩三担,只对俊媳妇说是舍不得让她下田。高美智用前些年在省城的积蓄,购置了蒸笼炉灶碗盘杯盏,就干起了那时最早的“农村酒席一条龙”,从采买到烹制全依主家票款多少。主要是他在省城练就的手艺占先,竟然一炮打响,十里八乡哪家娶媳妇、生孩子、嫁女儿、死老人、过生日、定亲、姑娘回门、升学中榜,都排着队请他前去张罗。名气一大就有外号,就有了总掌管的名头。高美智从不让媳妇沾手这些油腥巴脑的事儿,只让她在家伺候一家老小一日三餐,闲时做些针线。自己找了两个在大祭庄里从小一起长大的伙计,就把这支锅架灶扎棚出菜的事儿干起来了。高美智家原本小日子不孬,后来全毁,都是那个吉冈邦彦的罪过。娘是给吓死的。媳妇失了神智后,过了好多年病症才减轻,几十年从来也没再出过家门。
高大麻子记得自己四十六岁那一年,亲生儿子验上了兵,进了部队。他在家里宴请完亲戚六眷相好乡党,一日去高美智家还回总掌管为他家置办席面落下的碗碟。推开高美智家高门楼下虚掩的大门,一幕景象把他惊呆,只见高美智的老媳妇满面慈祥,坐在当院一块黄油布上的高凳,一双老手拉着刚一岁的小孙子高远志正在打萝萝(拉着孩子的双手来回荡)。高远志挺着小小身躯,呲着几个小牙,被一前一后荡着喜的不行。高美智的老媳妇鼓动着干瘪的嘴唇,没牙的嘴里流出一根根口涎。她说:“纺、纺、纺棉花,一集赚了个大甜瓜。”小孙子不松手没玩够。她就又说:“打、打、打萝萝,打了萝萝蒸馍馍,蒸了馍馍给谁吃?”她用布满皱褶的脑门顶一下小孙子的头,“挣了馍馍给你吃。”高大麻子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笑嘻嘻地:“来了?屋里去吧。”说完就又继续跟小孙子玩耍。
高大麻子坐在石墩上感觉很舒服,轧粮食的年青人已经离开了,四周毫无声息,街道上不见人影,阳光很是清闲,天空分外明净。当下他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在这里坐着,不必担心后山上开山劈石放连珠炮,偶尔会把小石头鼓过来。前些年,他在街上每次听到放炮声,就立马缩起脖颈往家跑。现在世界安稳了,大祭庄的时日越发好度。前些年毁坏的山体天天张牙舞爪,现在反而成了让全世界都知道的旅游点了,这都全赖大祭庄有位特别聪明的高远志,看起来他在美国上学真是学了不少。当年那四个炸山劈石留下的矿坑,现如今已成了好去处,建了西班牙式的矿坑酒店。乱石山体重披绿色,山坡种满玫瑰,春季最好。好看的小汽车白的黄的红的,从好远的地方开来,在大祭庄后山的玫瑰山坡上时隐时现。他们来住矿坑酒店还要提前订下。那矿坑酒店让整个大祭庄人都跟着受益,家家吃水不花钱,人人不再外出打工,在自家就都有了事儿做。玫瑰精油销到了英国。矿泉水十五一瓶,有多少卖多少,据说是含矿物质镁元素,对心脏好。他记得昨天保姆在他的摇摇椅边上,给他读了一个画片,上面印着矿坑里的石头尖楼蓝窗红门。画片上都是好听好记的,句句都说到他心里了。保姆读道:
当今世界广泛传播青山绿水概念,基于被毁坏大山生态的修复和再生,矿坑酒店项目应运而生。大祭庄泽西会社矿藏酒店,利用被破坏的山体,变废为宝,变丑陋为美妙,汲取大山镁石的镁成分具有对心脏的安抚呵护作用,建设基于疗愈特性的矿藏酒店,融西班牙特色与当地农建与一体的城堡,建材以含镁的石头为主,提供给全世界的宾客。(美国福布斯大亨与矿坑酒店合影图片)
城堡内分别设有多种功能性空间,以及不同等级的客房若干,开窗都能看到远方的田野。山顶的部分,一处最高点上拥有世界顶级天际线泳池,运用可用资源,赋予泳池疗愈的功效。(英国著名电影女星玛丽亚下榻矿坑酒店图片)
整个山脊的平缓处,参照台湾飞牛农场的设计理念,建设能够给与儿童自然教育的场所,诚实商店,以及诸多动物表演小剧场,露营地,婚礼广场等等。我们已经调动来自全世界范围的专业团队,倾心服务每一位宾客。(台湾村尚学院亲子团队在矿坑酒店图片)
我们坚信最好的景区建筑是这样的:我们身处在其中,却不知道自然在哪里终了,艺术在哪里开始。当向上生长的摩天大楼不断刷新城市的天际线时,别有洞天的矿坑城堡,带着深深地民族风情,独有的矿体风貌,在向每一个到达此地的宾客,倾诉古老地域的历史和蕴藏,张开最质朴因而最温暖的怀抱。(日本鸠山家族下榻矿坑酒店图片)
大祭庄泽西会社矿藏酒店业已展现巨大社会功效,不仅极大改善提升已毁坏山体面貌,也是一项利国利民的环境治理工程,又用大山的怀抱给与人类以抚慰疗愈,给人类生命以滋养。随之酒店农场的进一步拓展,景观的面貌将会得到根本性改变,已经带动当地民宿旅游等服务业迅速发展,为农村振兴带来了巨大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中共中央与省部领导在矿坑酒店参观指导工作图片)
叔,叔,嘻嘻,可真是上岁数了,愣是让俺给念(睡)着了。
十天前,高大麻子走到大祭庄著名的柿子树下,看见高美智的老宅子,已改建成了一个小三进的四合院。他看见一个打小在一起玩耍的老伙计,跟一帮孩子盘坐在老柿子树下,正在给他们讲故事。那老头儿叫金鱼,做过教书先生。(金鱼讲述大祭庄又是一番趣味,以后另篇再叙。)
新院门在四合院的东南角,是一个仿虎座的门楼,青条石砌成三级台阶。黑漆油饰的两扇大门上有黄铜门钹一对,两则贴有对联。门框也是黑色,两侧各突出一座垛子,上端分别嵌了一块用大方砖雕花的“斗花”,左右刻了“鹤鹿同春”、“五福捧寿”。门梁、山尖上有莲花、吉兽,纹理线条都精雕细刻,磨砖对缝成条条细线甚是精致,门两侧立着的青条石柔柔泛光,就连圆鼓形的青石门墩上也雕刻了四季花。
高大麻子见了甚觉清新雅致,心里不住地说着高级,遂提着龙头拐棍迈步进去了。进的里面,又见铺了方砖的一条幽幽甬道。迎面有“照壁”,一副清幽闲逸的架势,也是青砖砌成,下有基座,上面墙帽就似一间房的屋顶檐头。壁间空白处镶了一斗大金色福字,瞬间就似把幽暗照亮了一般。
走到照壁,左转进方形门就到了二进,与大门楼相连的青砖瓦房三间,西挎着一间小房,这个西南角的小房是民俗里所称的“五鬼之地”。他侧身探看了,是供客人用的公共厕所,正可用秽物将白虎镇住。
三大间瓦房坐南向北,台阶门廊、圆柱、屋门正对着前方用老墙砖砌垒的隔墙。那墙的顶瓦落水处,已有一片片的绿苔和水迹,颇有些凝重。又侧见墙体正中开了一个月亮门,两旁有紫藤攀附,顿觉急切间眼前一亮。
麻子从月亮门信步走进,他被这番景象振作,脚下已不觉沉重。在感觉眼前瞬时豁然开朗时,已经走进了赫亮宽大的内院。
欣然间,迎面只见三间高高在上的青砖瓦房,一明两暗,正南正北。两侧各有低矮的耳房。诺大院落东西两侧都各有厢房三间,虽比堂屋正房略显低矮,吊挂楣子、隔扇门、支摘窗,却也甚是雅致,又宽大又赫亮。
一个中年白面男子拉开雕花对扇门,分外惊喜亲切地招呼他:“哎吆,哎吆,是俺的大叔啊。哎吆,您老快快屋里请,哎吆,哎吆,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那男子正是高远志。他搀扶颤颤巍巍的高大麻子进了屋里。屋里几人正在一起喝茶。同一时刻全都站起,向高大麻子毕恭毕敬地鞠躬。高大麻子被高远志扶着邀上首座,这原是大祭庄的礼敬。现在一些年轻人却都不讲这些了,因此他坐在太师椅上眼眶有些湿润。一位天仙女子穿着卡其色和服,轻盈走上前来,给高大麻子送上一盏绿茶。高大麻子望着高远志像看着自家分别好久的孩子,一副温柔激动的表情,心里也甚感慰籍。高远志上前握着他的老手,道:“大叔,您老今天说什么也得留下,在我这里吃饭。我这些年心里一直很想念您,却因为建设矿坑酒店,到处都是事儿,无法抽身去看您。千万千万,您老人家不要嫌我,我今天有很多的话,要给您老人家说哩。”高大麻子被握的手里发烫,心里也热的很,他望着高远志纤细白嫩的手,忽然眼睛一亮。他抽出老手,又双手捏举起高远志嫩白柔滑的手指,放在老眼前面,看那手指上一枚闪闪发光的方形金戒。他看那戒面四周刻满了细小的花纹,尤如藤蔓般缠绕。内侧刻有家族的徽记和一些古老的文字。表面徽记主体是一盾牌形状,盾牌上的威武狮子,毛发丝丝分明,眼睛炯炯有神。围绕戒面的蓝色碎钻色泽浓郁。他举着,看着,动作竟然凝固下来。
2024年8月13日于天津
2024年8月2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