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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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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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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夏日漫行记

一、

这个夏季我们裹着神迹穿行日本,所向披靡全仰仗JAPAN RAIL PASS(日本铁路通票),那是一张薄荷绿的卡片。我们高举卡片无限次乘坐JR集团的所有列车(包括新干线、普通列车)。它似隐形地图烙于我们掌心,在整个夏季陪伴我的迷途,允许我迂回,允许我在语言的迷雾里保有随时重来。

第一次用PASS穿过东京站的闸机时,站内广播的日语像溪水般流过耳畔。我不必听懂每个音节,只要卡片在掌心发烫,便知道所有的轨道都向我敞开。我们曾在琵琶湖畔的米原站犯过最浪漫的错误。本该前往京都的列车,却因看反了电子屏上的片假名,径直冲向日本海的方向。车厢里飘着学生制服少女怀里的柑橘香,窗外是连名字都叫不出的渔村,晒鲣节的干物在暮色中摇晃如风铃一般。当列车员查验车票时,我们只是将那张泛着珍珠光泽的卡片递上,那列车员竟从制服口袋掏出一把裹着海苔的糖,奖励给了我们:“坐错车的人,会收到铁道局的礼物。坐错方向的人,才会看见真正的日本。”

更奇妙的,是那些被风景劫持的时刻。当车窗外掠过一座朱红鸟居,或是瞥见某个月台上老伯捧着的鲷鱼烧白雾,只需抓起行囊跃下车厢。PASS票允许这样的任性。在长野某处无名小站,我们曾为追一树早樱跳下列车,花瓣落进衣领时,听见远处信浓川的水声与开走的列车汽笛共鸣,我们根本不担心自己是被遗落的乘客。

最惊心动魄的是九州夜行列车。凌晨三点的熊本站台,雨水把铁轨泡成蜿蜒的银蛇。我们钻进最后一班开往鹿儿岛的慢车,车厢里空空如也,除了鼾声如雷的醉汉,只剩某排座椅下蜷缩的玳瑁猫。庆幸那位穿深蓝大衣的老者很快醒了,他蜷在长椅看了我们又看旧报纸,放在膝头上的一只铁皮便当盒里渗出梅干的酸气。我们用手机翻译问他去哪,本来是想跟他聊一下鹿儿岛。他枯瘦的手指戳向车窗下时刻表的角落——那是个连旅游书都没写的小站。他从包袱里掏出温热的甘酒,又从背包里摸出从秋田带来的手作漆杯,与我分饮。酒液晃动,就着烘干小虾的咸鲜,竟尝出了雨夜里山海相拥的滋味。那一刻窗外的苹果园刚掠过眼帘,像千万盏被雨水擦亮的灯笼。列车员提着煤油灯来查票时,灯光恰好映亮猫儿琥珀色的瞳孔。那煤油灯笼才使我们惊觉这趟车竟是早已停运的夜行慢车幽灵,这个雨夜竟又重新开启。穿藏青制服的列车员,从双排金扣制服长衣的兜里摸出小鱼干,放在我们掌心,轻声让我们去喂那只猫:“喂它吧,喂猫的人,会得到铁道之神的庇佑。”我们接过那张被雨水洇湿的PASS票,也在他的煤油灯下泛着毛玻璃般的柔光。

我们穿行到奈良车站后,在车站的绿色窗口里,有一位戴银框眼镜的职员教会了我们按自助机第三排第二个键,这样可以选择有特殊样貌的观光列车。他衬衫口袋上别着三支不同颜色的笔,帮旅客修改车次时像是在给诗文校稿。“自由席是留给意外的礼物。”他说出很有诗意的话,递给我们一张地图,又在上面画出樱花记号。后来在四国乡下,我们真的用这个方法赶上了晨雾中的面包超人列车。

二、

这是谁这么没见过大海吗?

我们信以为真,以为北海道朝里站的大海别有意味。

这个只有两名站员的小站,看上去有些古老。雨后静静的月台上,只有我们两人寂寂行走。站外只有普通的大海,没有小红书上,说的那般蔚蓝。我们眼前的站房是昭和年间的木造建筑,墙皮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树脂。

但是,我们又好像是为了参加人家的活动而特意赶来,那时我们已经往回走了,也已经对这里毫无期待。忽然涌出来很多人,穿橡胶靴的农妇们扛着树苗,戴毛线帽的老汉们提着铁铲。两位站员也不值守检票了,他们正从仓库搬出肥料袋。有人往木牌上写“绿化祭”,墨汁在风中干得很快。后来知悉是当地农友会的人在搞活动,大家喜气洋洋,相拥在朝里车站靠山的站台上,一起种花和小树。人家见了我俩就问是从哪里来,我说是中国天津,人家即向我问候,表示欢迎,态度非常友好而热络,又问我是否情愿为车站种一棵树?我想自己曾经是那样热爱自然,热爱美的生态,自然愿意倾力而为。穿红围裙的大婶递给我手套,指甲缝里还粘着泥。抱树苗过来的老爷子教我扶正根部:“这是虾夷山樱,等你们再来,它会高过站牌。”之后我很快种下树,全体为我鼓掌。“那这棵樱树就替你长在北海道吧。”站员撕了张货签写“天津さん”,用塑料绳系在树干上。后来我们在小樽运河边啃着蜜瓜冰淇淋时,手机震动着弹出一封邮件。朝里站的站员发来照片:我们种的那株樱树绑着防风绳,背景里海天交界处泛着淡淡的蓝。原来不用滤镜的海,只要等到晴天,自有它诚实的颜色。

三、

北海道的夏风掠过小樽运河时卷起凉意。砖红色的仓库群沿着运河匍匐延伸,海盐在墙面上蚀刻出深浅不一的斑痕,这座已被时光浸泡百年的海上门户,如今依然鲜亮。最妙的是一家由冰库改造的玻璃工坊。推门时铜铃叮咚,寒气却仿佛还冻在梁柱间。穿帆布围裙的少女正将烧红的玻璃吹成水母形状,火枪喷焰与百年前冷藏鲑鱼的霜气在空间里交织。货架上,江户切子纹样的威士忌杯挨着北欧极简风烛台,玻璃标签上印着“小樽硝子”的毛笔字,扫码价签却闪着电子屏的幽蓝。

运河边的旧货仓成了海鲜食堂,木梁上原封不动挂着明治年间的货运单,泛黄纸页记载着“松前藩咸鲑鱼三百樽”。如今餐桌就架在当年堆货的凹槽里,食客们蘸着山葵的银箸起落间,窗外游船正载着穿洛丽塔裙的少女驶过——那些绣着金鱼的绸伞,倒成了运河新的浮标。

清晨的运河边很有意趣,总能遇见穿胶靴的老渔夫。他们蹲在石阶上修补渔网,尼龙线在粗粝的指间穿梭,与百年前先祖们的动作是否一致?而当阳光攀上仓库顶端的铸铁风向鸡,玻璃工坊的卷帘门便次第升起。戴单边眼镜的匠人正用镊子夹起金箔,嵌进刚吹制好的琉璃盏。

正午时分走进旧仓库改建的茶馆,木梁上还留着何年搬运鲱鱼时蹭出的油渍。穿茜色围裙的老板娘端来昆布茶,陶杯底沉着细碎的海藻。她向我们两个天津人介绍茶馆的过往:“这栋房子以前堆满腌鲑鱼的木桶呢。”她又指着墙上泛黄的货物清单,昭和初年的墨迹已洇成团团灰影。我们端起淡雅的煎茶,窗外复古小帆船行驶过来,后面紧紧跟着啄食面包屑的海鸥。

四、

黄昏最适合漫步于硝子灯铺陈的街道。玻璃风铃在檐下轻颤,每只铃肚里都囚着一小片北海道的海——真的,浅蓝的是积丹半岛的晨雾,靛青的是忍路湾的暮潮。转角遇见卖冰淇淋的老伯,他的推车上挂满手作玻璃挂坠,香草甜筒顶端插着迷你玻璃船帆。他说给我们这个小小的玻璃船帆:“以前是给渔船上釉彩的匠人,”他笑着指指对岸废弃的船坞,“现在只给冰淇淋做装饰啦。”

运河边有间纪念品店是由旧值班室改造。黄铜台灯照着泛黄的访客册,某页留着台湾画家的速写——用玻璃笔蘸海水调和的墨水,画下美术馆光影交织的梁柱。店员递来特制明信片,背面印着仓库改建前的黑白照片,正面却是实时截取的运河监控画面。“现在寄出的话,”她指着馆内邮筒,“二十年后的你,会收到此刻小樽的海风。”那一刻我们惊叹小樽到处是诗人啊!我们眼中的小樽到处在吹着温煦的文艺风啊!

五、

傍晚五点半,我踩着运河边潮湿的石板路,找到了这家由百年昆布仓库改造的“运河花窗玻璃美术馆”。老仓库的外墙还留着黑褐色的海盐渍,生锈的防火梯缠满爬山虎。最醒目的是顶层那扇直径两米的圆形花窗——据说是用19世纪德国教堂的彩玻拼接而成,夕阳正透过它,把门前的石阶染成一片斑斓的碎金。推门瞬间,冷气混着海腥味扑面而来。抬头就被门厅的巨型鲸骨震撼:七米长的抹香鲸脊椎悬在半空,每节骨头间卡着巴掌大的威尼斯琉璃片。穿藏青和服的老馆长正在调试灯光开关,他向我们两个外国游客介绍巨型的鲸骨:“这是1935年在石狩湾搁浅的鲸鱼,当年搬进来用了三天三夜。”他掏出手机展示,孙女远程操控无人机正在清理鲸骨缝隙的灰尘,机翼蓝光在琉璃片上折射出星芒。

主展厅的温度骤降到15度,寒气从老式地砖缝里往上钻。四面墙镶满鱼鳞状的玻璃片,银灰、钴蓝、墨绿交错。我跟着地面箭头指示踩中一块活动地砖(隐藏的开关),整间屋子突然暗下来。数万片玻璃同时亮起微光,像突然被惊醒的鲱鱼群,四面八方的音响传出苍老的渔歌:“嘿哟——拉网哟——”最绝的是东墙根,原本堆碎冰的铁槽里,现在躺着几百条玻璃鲱鱼,鱼眼睛是用二战高射炮弹壳熔铸的,在幽蓝光线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107号格子让我们驻足细观——那个双层夹心玻璃里封着一张泛黄信纸,是1943年仓库会计山本写给札幌女友的:“美代子,今天又运出三十吨昆布,足够全北海道做味噌汤。等战争结束,我就用存下的薪水买戒指……”玻璃表面用金线绣着当时的铁路地图,管理员递来紫外线手电一照,信纸角落浮现泪痕晕开的字迹:“昨夜空袭警报响了七次,你若安好,请在周三正午挥黄手帕于札幌站钟楼下。”我们惊讶、感动的浑身抖颤,这个主展厅冷得能呼出白气啊。

六、

小樽人似乎深谙时光的魔术——他们从不擦拭历史的铜锈,反而将其打磨成展示柜的衬底。当游客们捧着冰淇淋在砖墙前比心打卡时,百年海风正穿过新装的玻璃幕墙,轻轻掀起货架上手作风铃,奏出一曲混着潮声的、过去与现在对位的二重奏。我们喜欢诗意的小樽,喜爱小樽的人文。在慕名前往走进小樽市综合博物馆的瞬间,蒸汽机车的煤烟味便缠了上来。这座由旧手宫线铁道工场改建的场馆,像座停泊着钢铁巨兽的巢穴。1882年开通的手宫—幌内线一条铁轨残段横贯庭院中。锈迹斑斑的枕木间,野菊正从道砟石缝里探出头顶。在这里感受历史的韵味真是太足了!主馆内,有五台蒸汽机车沉睡在轨道上。最使我们醒目的,是1880年从美国漂洋过海的「开拓号」,黄铜汽笛已氧化成翡翠色,驾驶室里的压力表盘还留着司炉工指甲划出的白痕。玻璃柜中陈列着当年铁道工的手账本,某页潦草地写着:“大正三年暴雪夜,锅炉差点冻裂,用清酒代替防冻液。”哈哈。

庭院西侧,1990年制造的「IRON HORSE号」正喷吐白雾。司机山田大叔拉响汽笛,声浪惊飞了停在信号灯上的乌鸦。这辆钢铁红鬃马载着游客能够往返四百米,铁轮碾过百年前铺设的轨道时,会发出特有的“咔嗒—咔嗒”节奏。“和明治时代的韵律一模一样!”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铁道迷吧?他老人家高跷拇指眼眶发红对着我们说。

这里的体验区,穿明治时期制服的解说员教你拉响虚拟汽笛。我握住黄铜手柄的瞬间,全息投影在车窗映出1885年的小樽港:戴圆顶礼帽的英国技师正指挥劳工搬运铁轨,穿缟袴的日本官员捧着怀表核对工期。当投影里传来真砂町艺伎屋的三味线声,我们都笑叹:“科技比历史书更会讲故事。”我们最喜爱的伴手礼是复刻版铁道便当盒。锡制饭盒上蚀刻着初代北海道铁路地图,内衬油纸印有昭和时期的列车时刻表。这个是无论如何都要买的,这就是被喜爱的历史打动的后果。馆内咖啡厅在推出“煤炭咖喱饭”——用竹炭粉染黑的米饭,盛在迷你煤水车造型的陶碗里,我们排在欢乐的队伍里面,好一会儿才买到。“吃下去会不会喷蒸汽啊?”孩子们用勺子模仿火车活塞运动,笑得咖喱沾满脸。

一定要体验闭馆前最后一班列车,启动时夕阳正把蒸汽染成粉橙色,意境很美。很会玩的山田大叔特意关掉电灯,让我们这些乘客借着手宫线遗迹旁的老煤气路灯照明。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的月光照进来,1890年制造的「雪之进号」机车头静静停在不远处,它铆接钢板上正缓缓气化——百年前的热量,在平成年代的夏夜,淌成了道细小的时光溪流。

我保留了JAPAN RAIL PASS,现在它是某部文学名著的书签。偶尔翻开会掉落出细碎的金箔,但这是真正通往日本。它虽已盖上了过期的朱印,但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从没过期。我们会想起那个夏季札幌夜车玻璃上的冰花,由布院温泉街误闯的茶寮,函馆山顶错过的百万夜景。而当闸机最后一次吞没它时,齿轮转动的声响里,藏着我们所有没说出口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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