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母亲来了。
我又得到短暂的解脱。
母亲是一所乡村小学的语文教师,平时和父亲生活在城北农村的老家。这几年每逢暑假,她都会来到县城,在我的家里住上一段时间,陪陪孙子,做做家务,得空了去几趟县医院,治治她陈年的颈椎病。
听见开门的声音,她从厨房探出头来,见我便问孙子去哪儿了。我故作淡定地说,孩子跟他妈回娘家了,过几天回来。母亲的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放下。她在围裙上擦了手,“哦”了一声,便指着餐桌上左一兜右一兜鼓鼓囊囊的袋子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我看见丝瓜、眉豆、黄瓜、洋柿子、西葫芦整齐地码在各色袋子里,缝隙还夹杂着许多叶子,心想这些肯定是母亲刚从她的菜园子里摘来的。
母亲的菜园就在她的家里,确切地说,是在老家屋前的空地上。老家的村子靠近县界,家家户户的宅基地宽敞无比,父亲盖起的三间砖房,就像是蜷缩在文具盒角落里的一块橡皮。剩下的五十步见方空地,四面砌了墙,墙头杂乱的镶嵌着锈铁钉和碎玻璃碴。围墙之内,便是母亲的菜园。
这会儿,园子里满满当当的,一派繁荣的景象。
房檐下栽着一棵核桃树,一棵樱桃树。核桃成熟时,母亲举起一根长竹竿,踮起脚尖敲下颗颗翠绿的圆球,铺在房顶晒干,剥出核桃仁投进瓶子里,饭后抓出一把放在桌子上。樱桃树没核桃树高,入了夏就可以爬上树干,边采边吃。园子的东边,大门洞的上空,娃娃手臂般粗壮的葡萄树蔓架起一顶绿油油的棚子,秋风吹响天空的时候,垂下串串紫色的珍珠,引来许多麻雀。南墙根种的是父亲送叔叔参军时带回的两棵金丝小枣,如今已经冒过院墙。中秋前后,枣子便挤满了树桠,摇曳着火红的一片。
树围起来的是菜地。地里种的作物杂,每年总有三畦韭菜,两行小葱,十来株西红柿,几丛花生。其余由着喜好种些小白菜、油菜、菠菜、生菜、油麦之类的叶菜。靠西墙的空地上,母亲插了几根竹竿,点上丝瓜、南瓜、豆角这些藤蔓植物,任它们攀着尼龙绳爬到墙外结果去。母亲爱花,菜畦的边边上摆了七八个陶泥花盆,种了红白粉三色的长春花,还有三七、薄荷、勿忘我、夜来香。影壁前,四个蓝色废旧涂料桶里生出团团簇簇的枝丫,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粉的黄的红的月季开得正旺。
园子里的果蔬一年熟几茬,母亲都精心计划,一茬吃完了,下一茬总能接上。我家桌上的菜肴,从来是几天不会重样。有时候,母亲到邻居家,拎一兜袋核桃换回一捧辣椒,或扯一把长豆角换回半碗鹌鹑蛋。土地是海绵,母亲挤出了一家人的营养。
菜园子更是一家人的经济来源。早些时候,父亲骑着三轮车载着我去乡里赶大集,在熙熙攘攘的村民和起此彼伏的叫卖声中卖光了蔬果,捂着衫子下面鼓起来的腰包,寻个饸饹摊子,吃完看摊贩们下象棋。后晌,我们的三轮车里装着母亲的碎花围巾,妹妹的红头绳,还有半斤水果糖回村,往往还没进院儿,就闻见烧茄子包的香味。
糖果和饸饹的味道,早已消失在遥远的记忆里。只有母亲做的烧茄子包让我时常想起,念念不忘。
我家这一带,茄子的烹饪方法不少,却很传统。油热爆香葱花,茄子滚刀切块倒入锅中翻炒,杀青转小火,撒盐小半勺,再点几滴酱油即可出锅。这是家常清炒,平凡至极,也是母亲最常做的。饭馆里常是配上扁豆角炖五花肉。要么就是和山药蛋、青红椒搭配做地三鲜。伏天里,人们爱吃蒸茄子。茄子切成细条上蒸锅,晾凉了调一碗蒜蓉汁当头浇匀,掰开馒头夹一筷子,满口清爽。三九天,打一盆茄子肉丁卤,煮一锅荞麦饸饹,大人孩子都能吸溜吸溜地吃上好几碗。倘若不怕费事,可以花半天功夫包一顿茄子肉馅的饺子。茄子出汤厉害,调馅儿前须攥干水分,手劲儿小的人干不好这差事,壮劳力又顾不上,于是包茄子馅饺子成了件麻烦事。母亲包过一次茄子馅饺子。她用纱布裹住茄子丁,踮起一只脚,整个身子压在手腕上,边挤边对我和妹妹说:“农村的饺子胸怀宽广,什么样的吃食都能包进去。除了茄子,马齿苣、丝瓜、梅豆角,就连西瓜皮也能当馅。”又说:“这叫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像饺子学习。”我和妹妹相视一笑。
其实,再多的做法也还是在茄子上做文章。如今,这早不在我厨艺的盲区。除了茄子,我还熟练地掌握了根菜、叶菜、花菜的家常做法,以及处理排骨中肋后座五花、鸡鸭鱼蛋鸽子鹌鹑牛羊肉的惯用技巧。记得过了三次结婚纪念日还有数不清的各色情人节后,灶台上蒸煮炖煲烤烙炸的技术,都让我这个灶台新手逐一攻克了。
我本对烹饪缺乏兴趣,只是家里那口子情愿饿着也不做饭。顿顿下馆子,哪个工薪家庭扛得住?白天在单位,我是新晋的中层干部,请示汇报办文办会。晚上回到家里,又成了保姆和厨子。接娃买菜摘菜烧菜,辅导功课,收拾卫生,深夜加班撰写材料。这两年,我的头发日益稀疏,心中的乌云渐渐稠密了。刚开始的时候,我喜欢在油烟机的轰鸣中一展歌喉,享受独处的快乐,沉浸在技术长进的喜悦之中,如今只剩下机械的操作和漫长的沉默。母亲来了,我才能吃几顿现成饭,将全部精力投入事业。
伙房独舞,我精通厨艺,只有母亲招牌的烧茄子包仍未掌握。儿时,我常给母亲搭手,干的多是摘菜、剥蒜、和煤泥之类的琐碎事,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掌勺。
这道风味来自远方,工序比传统做法复杂一些。茄子去皮,切成三公分的方块,拦腰划开两指宽的口子,塞满肉馅,裹了鸡蛋淀粉糊糊七成油温下锅炸。炸到金黄酥脆,捞起晾凉,复炸。最后在锅里下葱蒜糖醋盐,红薯淀粉勾芡,撒上香葱碎,即可出锅。刚做好的烧茄子包色泽金黄,汁液黏稠,锅气浓郁,空气里满是异乡的风味。
去年,我在电话里请教母亲。母亲说,这道菜的关键是醋和糖。醋要山西汾阳老陈醋,出锅前沿锅边淋入。糖呢,必须是白砂糖,不能是绵糖,油热就放,熬到冒了小泡再放茄子块。我试了几次,却总做不出那个味道。最后,母亲把问题归结在茄子的出身上——不能是来自现代化的大规模种植,那样的茄子冷漠,缺少地气。好的茄子应是农户菜园子里结出来的,饱含农民的热情与憨厚。
我想起自己读大学时,每次放假回家都要缠着母亲做烧茄子包。多年之后才发觉自己不是嘴馋,而是对这土地的热爱,对母亲、老家和童年深深的留恋。
看到袋子里没有茄子,我问母亲今年是不是没种。母亲说,秧子害了黄萎病,没结下几个。她见我的眼神里透出一丝遗憾,知道我又想吃烧茄子包了,便脱下围裙去买。
母亲怎会知道去哪儿买呢?她住在我家的时候从不逛街,需要的食材都是我下班时带回家。除去陪孙子下楼玩,或是到县医院看病,便再少出门。孩子睡踏实了,她就守着电视机,把橱柜里大大小小的厚棉被拆开洗净,晾干套好,再用线崩结实,一件件归置利落。实在没事了,就坐在阳台上,摆弄她那几盆小花,望着远处出神。
我拦住了她,自己去买。母亲在门后叮嘱,一定要圆茄子,长的做不出那味儿。我应了一声出了门。
我住的小区很老,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有一道比小区还老的窄街。街的拐角挺立着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夏天的傍晚,不管天气多么炎热,香椿树下总是那么热闹。
树的西边,修自行车的老刘和修鞋配钥匙的老李各自收了摊,又把各自的三轮车停好,趁着天亮杀上两盘象棋。老李下棋不言语,走一步看十步,得了势、失了子都不吭声。老刘不一样,总是咋咋呼呼,吃了一个边卒也要得意半天。这么多年了,两人势均力敌,输赢参半。棋桌旁围着两圈人,交头接耳地分析时局。老汉穿个大裤衩光着膀子,顽皮的后生挎着书包攥着弹弓,人们深长脖子盯着棋盘,眼珠随着棋子上下扫动,表情凝重,好像端坐桌前对弈是自己。他们知道观棋不语的规矩,从不指手画脚,而这总能让我想起儿时赶大集的场景。我和父亲也是这样的打扮,挤在人堆里看棋,瞧出了门道相视一笑,不多一句嘴。回家路上,才滔滔不绝地分析起刚才的棋局。如今,父亲再不能骑三轮车载着我,连走路也只得抬起沉重的腿缓慢移动。每年夏天,母亲要离开父亲一阵子,来我家带娃,我不知道,在每个鸡鸣犬吠的清晨,他是怎样在一个人厨房里挪来挪去,熬上一整天的米粥,又是怎样蹒跚着料理满园子的瓜果蔬菜的。
树的另一边,职工宿舍门口的大娘们坐在石凳上,围成一个圈,一本正经地研讨着退休金的涨幅。随后,不知谁把话题引到孙家离了婚的儿子、赵家出国留学的姑娘身上,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每次看到她们,我都想象退了休的母亲拎个小马扎加入她们的队伍,告诉他们农村教师的退休待遇一点不比城镇职工差,再在他们面前夸一夸儿子的厨艺、孙子的机灵,把父亲推到热闹的棋摊旁边晒晒太阳,在夏天的傍晚听听杨树沙沙的响声,在春末的午后自在地淋一场“香椿花雨”。
狭窄的街道上,不时有小贩停下“收长头发”“换纱窗换滑轮”“安装空调雨罩、彩钢雨罩”的吆喝,加入观棋的队伍。在树下,他们用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掉皱纹里的汗珠,又举起粗壮的塑料水壶灌上几口碎末凉茶。穿街而过的清风,让他们感到短暂的放松。可“行商”不能和老刘老李一样淡定,更不敢像大娘们一样悠闲。没过多久,他们就又吆喝起来,转悠到别的街巷去了。
街是老的,树是老的,人也是老的。老街和老树静静地漫步时光,而人却常常被岁月驱赶得停不下脚步。我曾多次劝说母亲和父亲搬来和我同住,母亲不肯,说舍不得那一园子的蔬果,离了它们吃饭都不香。我知道,多年的苦难让他们生出超乎常人的耐力,把经年累月的劳作当成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许在命运中,他们和那些穿街过巷、趟风冒雪的小贩一样,永远不属于香椿树的西边。
树的东边呢,杵着一粗一细两根电线杆。细的是水泥筑的,粗的是一整根木头,上面贴满了小广告,下面是一块三米见长、两米来宽的空地,时常有人在那儿摆摊。
老街狭窄,只有这块地容得下自由摆摊,摊位上的营生和母亲菜园子里种植的作物一样,不是固定的。若是做奶油爆米花的占住了,放学时会招来几波孩子,空气里散发出香甜的味道。卖鞋垫袜子的往往把货铺排一地,摊前蹲着三五个住户挑选款式,砍价。有时候,空地上停了一辆单排小货车,车斗里满载从批发市场趸来的应季水果,论袋售卖,不让挑选。要是赶上附近谁家翻盖房子,这里便一连几个月摆不了摊。民工们爱把电驴子停在电线杆下面,中午躺在车子的缝隙里休息,歇够了三四个人坐在一摞摞红砖上打打宣红枪、斗地主。因此,来得早不见得能占住摊位,另需一份好运气呢。
此刻,我多么希望葛大妈得了这份好运。
葛大妈的菜地在北关村,离老街十五分钟的路。她常骑着一辆木兰牌旧三轮车到老街卖菜,清晨来一次,傍晚来一次。车上的菜样数不多,好在新鲜水灵,价格不贵,颇受小区居民喜爱。也正是因为她的蔬菜有母亲菜园子的味道,我也成了她的忠实客户。葛大妈出摊不像火车进出站那么准时,去迟了别的摊子已经把地方占下,她只好到别的小区去碰碰运气了。
要是葛大妈没在,哪里还能买到圆茄子?我想。这会儿,沿街的菜店打了烊,难道再穿两条街,去赶超市的夜场?听母亲说,夜场的蔬菜是人们挑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甩卖价也处理不出去的。那儿的茄子怕是连霜打的都不如了。况且,超市的茄子一准是从农贸市场批发来的,口感不及农户自己种的,做出来的烧茄子包不好吃,还是要浪费掉的。莫不成,去城北她家的菜地里现摘么?那又怎么好意思呢。
一出小区大门,我便朝香椿树下眺望,焦急地在人群里搜寻葛大妈,盼望她的蔬菜摊上还剩一颗圆圆的茄子,可看到却是电线杆下面卖鞋垫袜子的大姐,心里不禁一慌。
这时,西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将!”
是老刘。他正一只脚踩在石凳上,双手兴奋地舞动着。对面的老李则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看来形势很严峻了。
我无心观棋,准备往大路走。当我收回目光时,却瞟见粗的电线杆下面,葛大娘正坐在一个倒扣着的橡胶桶上。她的面前像以前那样铺着一小块黑色的编织袋,摆着一台旧式称。她的摊子和别人的挤在一起,看来是快收摊了。
云彩遮住了月牙,树下一片昏暗。黑乎乎的称砣前黑乎乎的一片,看不清是些什么菜。卖袜子鞋垫的大姐从车上拆下电瓶,点亮一盏白炽灯。我抱着一丝希望朝那亮光上前几步,葛大妈的茄子在眼前清晰起来。
“要个茄子!”我远远地喊。
葛大妈笑眯眯地说:“就仨了,包圆吧!”
我想,不如让母亲多做点,一次吃个够,也好让葛大妈收了摊——她总能让我想起在农村赶集卖菜的父亲,卖不完绝不回家。于是付了钱,抓起一只茄子往自行车筐里装。
突然,我的右手拇指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一股高压电冲向我的大脑。我抽回手,茄子掉了,滚落到职工宿舍门口聊天的大妈们面前。她们停止了谈话,看看茄子,又看看我,坐在石凳上笑了起来。
我看到指尖敞的洞里渗出豆大的血,调皮的血滴挣脱了破损的皮肤,跳水一般落到地上,砸出两朵鲜红的梅花。
葛大妈见了,连忙起身,从口袋里抽出两节皱皱巴巴的卫生纸,缠住我的手,又拾起地上的茄子放进我的车筐。
晚上,我如愿吃到了母亲的烧茄子包。不过,这次没像往常那样大吃。母亲看见我手上的创可贴,什么也没说。她把厨房收拾利落便回屋睡下了,卧室里传出一阵阵鼾声。
处理完单位的材料已是深夜,我靠在沙发上,手指正随着脉搏一蹦一跳的疼着。我对自己感到疑惑,明明经常做饭,竟不知茄子有刺客般的危险和玫瑰般的傲慢。于是,我把窗台上那只茄子拿出来,放在茶几上,于无声处凝视着它。
这颗茄子通体浑圆,紫的发黑,光滑的表皮反射着灯光,没有一点绒毛。它掉落时和砖接触的部位是平的,有几眼被石子戳出的小坑。茄子顶部,墨绿色的硬片上长着许多细小的凸起,它们不显眼,摸起来却十分坚硬。我知道,就是它刺伤了手指。我用手机搜索这个部位的名字,百科中介绍,这是茄子的萼片。
小时候,母亲教育我凡事要多留心,遇到问题先搜集资料,独立思考,实在搞不清楚再找人请教,不能随意麻烦别人。开了口,就打破砂锅问到底。当然,我请教最多的还是母亲。那时的小学教师,几乎是全科都能教的。假如此时母亲坐在旁边,她一定会让我说一说萼片的性状和作用,顺便讲一通大道理。
我下意识地读完萼片的介绍:萼片包在花蕾外面,起保护花蕾的作用。在多数植物中,花萼随花冠一起枯萎并脱落,但也有一些植物的花萼在花冠枯萎后并不脱落,反而随同子房一起。茄子的花萼就不脱落,随同果实一起长大,一直留存在果实上。
这段介绍让我想起母亲的日记里有一天写到了茄子扎到手的事。那个绿皮本子我只见过一次,大概是她忘在桌子上了。
日记中写到,那年夏至,父亲想吃蒜蓉汁拌蒸茄子,母亲去菜园子摘,不一会儿捂着手跑进了屋。父亲猜是茄子的硬刺扎伤了她,坐在床沿责怪自己没有交代她茄子会扎手。母亲没说什么,手指在嘴里噙了会儿,起锅烧油,做了她的家乡菜——烧茄子包。日记里还写道,我们第一次吃这道菜,都很喜欢,再做时需格外注意,茄子的萼片生有硬刺,扎手。
那时,我不认识“萼”字,又懒得查字典。茄子扎手这件事也只是当成流水账看,没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日记前面记载的的往事,却在我稚嫩的心灵里激荡了很久。
记得母亲在葡萄架下给我和妹妹讲过与父亲认识的经过。那年,母亲从老家的师范学校毕业,父亲从部队转业。经老班长和村支书的介绍,两人相识相恋。母亲为父亲的实在、能干动容,一年后她便随父亲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河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只是,她从没讲过中间的重重艰难。我在日记里窥到了一些。
爷爷奶奶去世的早,家里的孩子多,父亲是老大。那时讲个长兄如父,父亲自己没有成熟,就得拉扯着弟弟妹妹在土地上抛食,供他们念书。短短的一年,他脸上的稚气便消失了,双手变得粗糙,眼神里多了一丝坚韧。为了让母亲去小学教书,平日里要强的父亲四处求人,想尽了办法,碰尽了钉子。后来,母亲终于吃上公家饭,可她每个月的薪水就像掷入鱼塘的石子,一下子沉了底,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日子难熬,可父亲舍不得让母亲跟着自己受苦,除了教书,没让她干过一点农活。种庄稼、养牲口、栽果树,都是父亲起早贪黑的操持着,连饭都很少让母亲做。母亲全身心地给我和妹妹辅导功课,又把家里的被褥、每个人地衣服料理的展妥,把家里的三轮车和车上的称擦得铮亮,蔬菜摆得整整齐齐。
山东路途遥远,母亲很少回娘家。每次回去,娘家人先是盘问她过得怎么样,吃得饱不,穿得暖不,有没有受欺负。寒暄过后,例行挖苦起父亲。说当年千劝万劝母亲不该下嫁给农民,挨苦日子不说,还让人笑话她倒贴。说到“下嫁”和“倒贴”的时候,他们总是加重语气,拖着长音。谈话的结尾,又总让母亲住下别走,说毕竟这边日子要好过一些。母亲依旧是住了几天,见过亲戚朋友,给祖坟献了花圈,化了纸钱儿,四处转悠着采买一些特产,收拾行李往回走,回到华北平原上她深爱的穷窝窝里。
日子终于好转的时候,操劳过度的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腰病。好在手术后症状得到缓解,生活勉强能够自理。母亲用课余时间翻土、播种、除虫、打药、施肥,小学生似的一样一样学,不让父亲再插手菜园子的事。这时起,母亲的日记里渐渐少了散文、诗歌和她的校园生活,开始大篇幅的记录这片土地的墒情和各式蔬果的种植技术。空地上的菜园子在母亲的操持下,显现出了更加旺盛的生命力。
恍惚间,我想起母亲关于茄子扎手那篇日记里,最后有一行字:“一直以来,你都是我的萼片,现在我们交换。”我仿佛看到母亲的血管像青色的蚯蚓七扭八扭地趴在手背上,皮肤像熟透的丝瓜瓤一样粗糙了。她做板书,写教案,批改作业,进菜园子劳动。农具的木柄在她的手心上磨出了茧子,圆珠笔的杆子把她的指甲磨掉了光泽。多年的操劳,母亲不再像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而更像农民。母亲常开玩笑,说自己变成了古典学派耕读家。我记得那页纸上有水的痕迹,夹在整个本子里显得皱巴巴的。
这几年,母亲的颈椎病越来越厉害。我常看见她用手按着后颈扭动着脖子,关节发出咔咔的声音。可回想她日记里的文字,自始至终昂扬着对现实的乐观,对菜园的热爱,对父亲的鼓励,不曾提起自己的半点辛苦和委屈。在家里,父亲和母亲一直是那弯弯的萼片,我和妹妹正是那被紧紧怀抱的果实。想到这里,我的眼睛里也有点点泪光在闪烁了。
“明年,明年妈再给你种几架好茄子。”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轻声地说。今年,她多了起夜的毛病。
“没事妈,回屋睡吧。”我说。
我看到母亲的嘴巴张开,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说什么,随后又合上了。她去过厕所,往自己的房间走,到了门口时,回过头来说:“儿啊,过日子,那硬刺要朝外哩。”
母亲的眼睛能发现作业纸上的错误、菜园子里的病虫害,也能觉察我思想轨道的偏离。这几年,我的事业遇到瓶颈,白天忍气吞声,下了班还要操持家务、带孩子。这个家庭组建以来,我一直感受不到妻子的助力。我曾想用美食引她回来,最终却是失败。后来劝她调换岗位,她又一再推脱。最后发展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东西摔打得破破烂烂。面对火热紧张的场面,孩子常常躲在沙发靠背后面害怕地小声抽泣,要么钻进衣柜里,抱着毛绒玩具一天一天的不肯出来。
母亲知道我是为家庭着急,本性不坏,可又怕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好当面教育。儿媳妇呢,每天在手术室忙得脱不开身,常常是一站一整天,汗水一次次湿透衣服。拯救患者的生命是职责所在,倒该劝她多多休息,保重身体。母亲知道,在现实面前,两个忙碌的年轻人组建的小家庭是脆弱的,维系它的绝不是简单的罗曼蒂克,而是一种超脱了物质和时间的东西,用单纯的爱字难以准确的表达,可这怎样才能让儿子理解透彻呢?母亲进了屋,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她极少发出这种下沉的声调,这让刚才那句话变得异常沉重。
我依然凝视着茄子,母亲日记里的场景像电影般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母亲的菜园、父亲的拐杖、冒着热气的烧茄子包、滴着血的指尖……我终于明白了母亲话里的意思:爱是无私的付出,爱是彼此的守护。此刻,茄子萼片上的硬刺仿佛正审训我的内心,让我为自己的自私和狭隘感到无地自容。
躺在床上望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我想明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紧绷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久违的放松。我在心里盘算着,明天一早就把孩子和他妈接回来,做上一桌大餐,就用这颗受伤的茄子烧一碗喷香的茄子包。
母亲一定会为我的转变而高兴。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叫我背古诗,我总是胡乱背一通,应付差事。母亲从不直接批评,而是讲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小故事让我自己领悟。直到现在,母亲还是这样。母亲的爱,竟有了父亲般的深沉和土地般的厚重,我想这气质一定是从她的菜园里生长出来的。
我辗转反侧,借了诗的韵脚编了几句打油诗。
风萧萧兮果满园,农家茄子紫亮圆。
萼片情深护新果,硬刺铁面摧辣手。
悔哉痛哉我思量,愧疚最是唱诗郎。
削皮裹馅铁锅煎,设宴举杯还家园。
小小茄包传真爱,同心同德永相伴。
我在心里叨念,想着明天说给母亲听,她肯定又要把嘴一撅,拿出乡村教师的架势,对我糟蹋传统文化的恶行批判一番。我在黑暗里偷笑,猛然想到,母亲每年夏天抛下生病的父亲和心爱的菜园来到我家,说是帮忙带孩子,抽空看看病,其实是放心不下,亲自来坐镇。有她在,我自然克制了自己的臭脾气。
一直以来,母亲像萼片一样保护着我新生的家。
天蒙蒙亮了,我隐约听见厨房的推拉门被打开的声音。